三十七
李奇環顧四周,他的後腦袋攪動得厲害,它在告訴他最好盡早遠離這類地形,某種原始本能,他的前腦袋想著熊,不太可能,它告訴他。但縱使是一件或然率極低的事實,一種因數,還是值得被列入考慮,值得為之警惕。
拿步槍的人說:「還好吧?」
「那裡還要更遠。只是讓你感受一下,免得你想現在就往回走。」
他們走了一分鐘下山的路,有些地方成一列縱隊前進,因為樹林又逐漸變密了。李奇一如預先設想的,一路走在隊伍最後。
他的手指繞到扳機護圈前面。
李奇冷不防撞向最靠近他的那人,接著利用反彈力,讓自己往一棵樹直衝過去。無法完全避開子彈的路徑,那是不可能的事,不過要搶先一步評估子彈可能的軌跡並且避開它,卻非常容易,而且別忘了牛頓第三運動定律說的,他所獲得的反彈力,那個人同樣也會得到,只是方向相反,朝著槍過去,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結果要了他的命。步槍發射,那人中槍,像是被曬衣繩絆了一跤那樣倒在地上,轟隆的槍擊聲減弱為清脆響亮的山谷回音,接著一聲低鳴,接著消失。拿步槍的傢伙怔怔看著,李奇脫離樹幹,朝他的頭撞過去並且奪走他的步槍。
跪著察看屍體的那人抬頭,搖搖腦袋。李奇把槍口對著他,然後往他要他去的地方指了指,也就是穿皮靴那傢伙的旁邊。那傢伙正一手撐在地上,掙扎著想站起,最後總算爬了起來。
李奇說:「你得把眼光放遠點,今天史戴利跟你稱兄道弟,明天他搞不好就出局了。蘿絲的姊姊要帶她到芝加哥去,在郊區,不是城裡,一個很棒的地方,她可以把它變成慈善機構,你們可以跟著一起去。」
那人沒動。
「我們在這裡過得很好。」
「我沒事,」他說:「繼續走吧。」
「可是你又不是來執行公務的。」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說:「被史戴利收買了?」
李奇說:「把槍放下,咱們談談,不需要到這地步,也許我們可以找到兩全其美的法子。」
拿步槍的傢伙停下,轉過身來。
他大聲說出:「現在我明白了。」
他環顧周遭。不和_圖_書妙,林木稀疏,樹幹又細。
「我的方向感好得很,我大致上分辨得出哪一條路是往上走的。」
「先把槍放下,咱們慢慢商量。」
「一人陣亡,」他說:「有利的一槍,倉促中沒瞄準,目標移動,他的視線混淆了。」
他會知道是因為那把槍,還有文化、習慣和簡單的常識判斷,一個懷俄明牛仔有沒有可能貿然進入一個公認的熊的活動地盤,卻不攜帶足以對付熊的步槍?這種事就像一大早穿上衣服,早該變成一種邏輯順序才對,帶錯槍表示這裡根本沒有熊,表示波特菲爾被發現的地點——據信有熊出沒——不在這一帶,也表示這三人是為了一個全然不同的目的,而把他帶到一個錯誤的地點,帶著一把肯定可以用來射殺人——或者轟掉人的肚子——的M14步槍,完事後根本不需要熊,酒吧裡那個喝著長頸瓶裝啤酒的傢伙是怎麼說的?有幾百種別的生物早就摩拳擦掌,排隊等著替你收拾善後。
第三個人看傻了。
「放他們走吧,」她說:「步槍留著,他們沒別的槍械了。」
以防萬一。
他們得要很辛苦才能掙到。
李奇向前一步。
聊勝於無,李奇心想。
他又慢下來,無言的引領,客氣的你先請。於是拿步槍的傢伙往前走,他不急。他們正朝之前看過的那一片林間空地往回走,有棵小樹被麋鹿推倒的那個地點。就是類似這樣的地方,大概是他們中意的地點吧,不然為什麼在那裡停下?
「妳可以和我們冷靜討論下一步要怎麼做。」
那人說:「為什麼?」
沒有熊蹤。
拿步槍的傢伙說:「就是類似這樣的地方。」
他覺得自己真的明白了,史戴利是新來的比利,這整個地區性小帝國的繼承人,包括那些不時會收到的語音電郵指示,史戴利一定是收到了一則新的。躲在樹後面對那個無敵浩克——或者隨便哪個被用來形容他的卡通人物——開槍。一切重新來過。訊息收到也理解了,只是hetubook.com.com史戴利不打算親自執行任務,他收買了外面的雇傭兵團,就在露營車外殼後面的那次重大商談中達成。遊說、出價、引誘、接受,說不定還握了手。
他搖晃幾步,跪倒在地上。
他掃視著前方,挑了一個位置。
他轉身往回走,邊用眼角餘光瞄著那傢伙,第一道冷箭他倒是不擔心,因為多半會射偏。匆忙開火,沒瞄準,第二發就難說了,還有第三發,還有接下來的。M14步槍的彈匣有二十發子彈。他放慢腳步,讓那人走在前面,他打算一路這麼走回去,朝後腰部開一槍也同樣有效,子彈會貫穿身體,帶著一身髒汙和血跡卡進十呎外的砂礫堆,永遠不會被找到,怎麼可能找得到?殺死他的那發子彈將不過是一片比許多國家還要大的荒涼州份境內的一個四分一吋寬的偶然的小點。
「我代他們致歉,」她又說:「他們是我朋友。」
「眼前妳該做的是進屋去,換一條新的貼片,因為接下來妳得要做的是作個抉擇。」
「沒錯。」
沒有證據,這是選擇這裡的最大妙處。
「他主子看我不順眼。」
他說:「咱們從別的路回去吧,這裡的風景我已經看過了。」
李奇仔細看著。
他們搖搖晃晃走在他前方,他跟在後面,一手提著步槍,他們沒有反抗的意思,全然地被動,彷彿認命了,也許是受了驚嚇,也許是癮頭來了,也許是一種牛仔作風。
「什麼抉擇?」
「類似?」李奇說:「但不是這裡?」
「我也不怎麼喜歡。」
其實他遠遠地已經看出沒救了,那傢伙射擊角度很高,子彈貫穿那人的喉嚨,這位置普遍被認為效果和朝腹部開槍一樣好,甚至更好也不一定。子彈會落在一百碼外的泥地上,上面的頸部軟組織很快就會被噬光,受損的脊椎骨會被野獸挖出、咬碎,以便吸取裡頭的骨髓,一點證據也沒留下。
「真糟糕。」
因為我想回樹林子裡,他心想。
他又環顧了下周遭。
有那麼一會兒他猜想著他們究竟收了多少酬勞,可是立刻把這問題打消,一方面因為這根本上是徒然,也因為答案太明顯了。據我了解,那真的是一種美妙的經歷,聽他們談論那種狀態,簡直幸福到了最高點,他們得到好幾箱可待因酮和吩坦尼貼片,就像在牢裡被|操來換取一條香煙。生命很廉價,可是下一秒他又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他還以為他們一直處得不錯,他很用心,很客氣,接著他務實了點,用他們的觀點來看這件事,有些東西對一些人特別重要,重要到超過家人、朋友,超過任何一種和諧可靠的人生。和-圖-書
將保險卡銷向前推。
李奇說:「去察看一下你的朋友。」
他們繼續往前,走著走著,周圍的樹林起了變化。不再有林間空地,因為樹林本身越來越稀疏,眼前的景色最終變成一種半森林、半空地的低密度混合地形,地面分布著矮灌木叢,可以通行的小路又直又開闊,視線拉得很遠,是非常理想的獵食動物棲地。
「萬一迷路可就糟了。」
那人舉起步槍,從右手換到左手再換到右手,笨重的舊玩意兒,將近十二磅重、四呎長。
「一定有。」李奇說。
「可是這也怪不得他們,你絕對想像不到人家給他們的交換條件有多優厚。」
他希望他們每個人都得到好幾箱。
「什麼法子?」
他說:「沒有別的路了。」
他腦中響起西點的辛普森上將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不值勤的時間她也總是隨身帶著槍械。
「史戴利跟你有什麼過節?」
「第一個跡象是我們在一塊林間空地停下時,他們的態度有點怪。可是我猜那人不可能扣扳機,我猜他沒有經驗。」
這是戰術上的風險,他們並不曉得他知道,還不曉得。正式起衝突是到達那裡之後,而非之前的事,可是比起去到他們選定的地點,這麼做的風險算是小得多,這點毫無疑問,某個他們知道而他不知道的開闊地點。
那兩人拖著腳步走進他們的樹林小徑,兩姊妹走到門廊台階上和李奇、布拉摩會合,四人坐下來說話,桑德森又把帽兜拉上,只露出一條細窄的垂直縫隙,它轉過來對著李奇的臉,她說:「我hetubook•com•com代他們致歉。」
「什麼狀況?」
「他們把比利關進牢裡了,」李奇說:「只差兩步就可以斷了你們的貨源。」
「不必。」他又說。
他說:「沒錯。」
她找到了說得通的解釋。
沒有目擊證人。
「我留下你們,一個人繼續上路。」
M14步槍的保險機關是位在扳機護圈前方的一個手動卡銷,往後推,在保險位置;往前推,準備擊發。
「我一路找他們碴。」
五分鐘後,他們來到一個開闊地帶,這裡有一棵被麋鹿推倒的小樹,有許多動物進出的足跡,有些相當大。
再理想不過的地點。
「不必,」他說:「沒有大礙,沒關係,戰術運用純熟,加上操作技巧卓越,克服了原先的工具缺乏。」
他說:「波特菲爾不是在這一帶被發現的。」
可是那傢伙的四根手指非常靠近。
「康納利警長做過徹底的調查。按理說,他起碼可以把這地區所有住戶的房子都搜過,可是他只搜索了波特菲爾的,因此波特菲爾是在他自己的土地上被發現的,也就是距離這裡四十哩遠的地方,自然生態不盡相同,有熊棲息。」
「或者?」
小徑沿著樹林往上升,隨著坡度變得陡峭,林木也越來越稀疏。有些樹幹被大角鹿的叉角磨得傷痕累累,地上有麋鹿的足跡,沒有熊跡,還沒有。這讓李奇暗暗慶幸,那傢伙帶的是一把舊式M14型加蘭德(Garand)步槍,六十年前美軍的主要配備,笨重的武器,可是效能不錯,只是它裝填的是北約會員國的標準用彈,比起熊來相當細小,也許他們就只剩下這種彈藥了,也許其他的都賣光了,用來交換某種最近突然變得昂貴的東西。
他說:「咱們回去吧。」
那人向前一步,這時他和李奇大約有十呎距離,在一條狹窄的路段面對面,步槍鬆垂著握在他身體一側。另外兩人比較近,距離五呎左右,分開站著,讓拿槍的那人可以透過他們之間的空隙看清楚,腳底下是許多樹根、岩塊和碎石,兩側是樹林。
目前是在保險位置。
他們往前走,空氣很稀薄,李奇感覺呼吸十分吃力。那三個牛仔可不一樣,看來正常得很,他們習慣了,在海
hetubook.com.com平面的地方他們說不定還會因為氧氣過多而頭暈,說不定比舔貼片更爽。健行本身倒是沒什麼,但一路上充滿樹根、岩石和碎石,和之前他們開車經過的小徑相同,但是更窄小,坡度還算和緩,偶爾必須往上跨一大步,扛著重物會相當遲緩彆扭,但並非不可能,對居民中的極少數人——就像那人剛才說的——不是問題。桑德森似乎認出了那把槍來,她轉過頭來,她的帽兜像潛望鏡那樣緩緩擺動。她注視著這場景,那兩人,步槍,李奇。他知道她在思考,像步兵軍官那樣思考。她在腦子裡播放軍事演練,像下棋電腦,像西點軍校校友。
「你突然成了專家了?」拿步槍的人說。
沒有證據,這是選擇這裡的最大妙處。
李奇左看右看,又向前看著大片樹林。他不確定這裡有什麼可看的,不太像會有熊出現,有什麼好擔心的?
荒郊野地。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說了蠢話,他們的反應和蘿絲.桑德森一模一樣,呼吸急促,姿勢僵硬,充滿恐慌地哼哼沉吟著,就他們來說又多了幾分急迫性,得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就好像人家承諾他們的發薪日就要被奪走,李奇在他們臉上看見他說的斷了你們的貨源這句話立即轉譯成一種怒吼,在他們腦袋裡不停吶喊,再多掙一些,快快快。
這裡沒有。
「其實我心裡有譜,光從因果關係就知道了,我是非常嚴肅看待的,相信我。我也沒有批判的意思,事情就是這樣,該做的就是得去做,對吧?」
「帶路,」李奇說:「咱們終歸還是得走這條路。」
絕不能低估嗑毒快|感的吸引力。
他們比布拉摩和麥肯齊辦完旅館退房之後回來晚了兩分鐘到達。蘿絲.桑德森到門廊上迎接她姊姊。布拉摩站在車子旁邊,讓她們有多點空間,李奇和剩下的兩人正好從他們之間的樹林走出來,停下腳步。舞台中央,不需要交代情節,已經夠明白了。兩個,不是三個人,兩個都一副膽怯、落敗頹喪的模樣,被李奇拿步槍從後面驅趕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