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只是職業習慣,他要不在別的地方遭到殺害,然後被棄置在樹林裡,不然就是被熊咬死,我從沒遇過一種狀況,足以顯示被熊咬死這種事是確有可能的。」
「九十號州際公路。」
「這是每個人劈頭要問的第一個問題,那是任何軍隊都會特別留意的那類地方。他們說為了能夠一次看清楚地勢,我們應該到那裡去。他們非常刻板,可是他們又說別擔心,因為那裡在RPG火箭筒的射程外,於是我們去了,死狗不偏不倚就設在那個位置,我方有三人死亡,十一人受傷。」
「我們沒有這方面的紀錄。」
「加上他受傷那天留下的感染,他的制服長褲非常髒,離開加州之後他幾乎每天穿著它,子彈讓汙穢衣料的細小碎屑埋得很深,這是常有的事,病菌接管了,然後你再也趕不走它們,它們肯定比我們聰明。」
「顯然他的日子過得挺充實,是嗜好?」
她又嘆息,深而長,猛烈而滿足。
「好,我這就到高速公路去看看。」
「對我?」
「是我和他一樣,」她說:「他教我照料傷口,他教我好多好多,他教我走向死亡的大門,醫生說那道滲漏的接縫幾乎隨時會爆裂開來,每晚他都可能會流血死掉。他說他已經學會和它共處,接著學會愛它,到後來我也一樣,大致上。」
她沉默好一陣子。
她有雙綠眼睛,溫暖濕潤中帶著夢幻般的深沉滿足,眼神發亮,有點朦朧,有如森林溪流上的閃爍陽光,帶著幾分辛酸的笑意。她在嘲弄他,還有她自己,還有瘋狂的世人。
公路以南感覺不對。
「是真的。我相信波特菲爾也是真心的,而且他絕不會是唯一的一個,人對事情的反應不盡相同。」
她嘆口氣,新的四分之一吋貼片開始生效了。
「哪方面?」
一小時後,他們在一個鄉下小鎮停下來午餐,這裡有一座殼牌加油站和一家家庭小餐館。李奇看出桑德森很想待在外面,在吸煙長椅上辦她的事,可是她勉強自己先進去用餐,又急又狼狽地吃完後,她藉故離座,又偷偷溜到外面。
她坐直了,在長椅上半轉過來,整個人對著他。她解開銀色上衣的拉鍊,拉下大約三吋,然後將帽兜輕輕往後推,一直推下腦後,她的頭髮迸了出來,往前往下垂落。和她姊姊的一樣,但短一些,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或許也灰一些,可是鬆垂的樣子相仿,圍擁著臉龐的樣子也相仿。接著她說:「你的耐藥性越來越強,你需要越來越多的藥量,以便達到同樣的境界。很快地你服用的基本上就是致死劑量了,吸一口就足以讓一個正常人掛掉,接著你還要更多,這時你服用的實際上已經超過致死劑量了,你有膽子進入下一步嗎?」
她說:「司機一定是他的人,那輛沒離開過工廠的幽靈卡車,問題是它離開了,那個司機一定知道該把車子開往哪裡。」
「我想這會讓妳很難過。」
「很多地方,離開公路出口十哩的一個偏僻加油站,或者某個地方的舊工業園區,到處是捲門拉上的空廠房的。」
太陽下沉時,他們正好到達雷皮德市南方的邊界。
「康納利警長找到一只裝了一萬元的盒子。」
她沒回答,只是手一揮避開問題,彷彿那一點都不重要。
他坐下。
「和妳一樣。」他說。
她說:「他還在辦公室。」
「幸虧沒有,只在向上進攻的時候,情況完全不同,可是問題就在這裡,這也是為什麼檔案會被封存起來,因為有些大人物出局了。這是一次intelligence的挫敗,是小寫(智力),不是大寫(情報)。不用說,我們的情報蒐集顯然輸給他們,我們又一次低估了他們,那些穿裙子的落腮鬍完全算準了我們會如何進攻,甚至算準了我們會在哪個據點擬定策略,以及我們會在什麼時候到達那裡,無論如何大概只消一天就能把我們給解決掉,可是出生四天的狗是他們的最愛,而結果也就是如此。軍事評論員會說這是他們的一次大勝利,我們有十四人傷亡,而他們只損失了一支手機和別人養的一隻狗。」
中村的手機響起,她那位電腦犯罪組的朋友。他說:「蠍子正在打電話。應該說是我們研判是蠍子的那組信號,通話量和三天前差不多,打的是同一個號碼,之前傳了關於新比利的簡訊的那個。」
「一萬元能撐多久?」
她說:「今晚蠍子不會離開辦公室,對吧?」
她說:「女人的臉有多重要?」
「妳有嗎?」
「還有第三種可能。」
「小西和*圖*書是傷殘者,他不工作。」
「有妳的人嗎?」
她朋友說:「我在想他們是否記得工作紀錄,他們勢必得更改那人的工作時數和里程數才行,也許可以從這裡著手。」
「我在海外時也有同樣的感覺,熬過難關的唯一方法就是絕不後退,永遠要向前挺進,永遠要勇敢承擔,你必須目空一切,不然人家會說,你就這點本事?所以說,當然我跨入了下一步,還有下下一步。」
「不是光彩的部位,」她說:「事實上是軍人最害怕的受傷部位第二名,僅次於毀容性的顏面傷害,可是他們替他縫回去了,功能正常,他可以有性行為,只不過有一道接縫老是滲漏,在某些情況下會弄得一團糟。」
「不太划算,」他說:「今晚會很辛苦,故事夠精采嗎?」
「不久,」她說:「照我們以前的用法,我們偶爾也得買點吃的,而且他一天到晚付錢給那個修屋頂的傢伙。」
「顯然這關係到大量充血的問題。」
「目前還好。」她說。
她沒回應。
李奇說:「理論上總會有最後一個階段的。」
她吐出一聲帶著滿足和安心的長嘆,是吩坦尼,李奇猜想,不是因為憶起男友的死。
「他說和我在一起覺得很安心,可是我一直不確定為什麼,他是否認為這是因為我是好人?還是他認為我得感謝他的照應,因為我比他更醜惡?我不能讓他有這想法,不然我也會這麼想,我將得承認我需要別人特別施恩給我,這是我以前從沒接受過的,為什麼現在得接受?」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修屋頂的人沒告訴你?」
她又沉默。
她說:「真不敢相信你和校長通了電話。」
「我們已經在監聽了,這東西叫網路。不過他設了防火牆,我們可以攻破,但是需要幾天時間。」
公路以北感覺不對。
「我們能不能監聽他的電腦線路?」
「告訴我死亡大門的事。」
她關掉手機,發動引擎。
「那我們得把獎賞提高才行,我要連妳的故事一起聽。」
一種邀約。
他說:「總得有人去做。」
「對一個喜歡緊追不捨的人說這話,不太明智。」
她說:「一步步走下去的妙處就在這裡,永遠有下個階段在等著你。」
「關於路邊炸彈的事m.hetubook.com.com?我姊姊說你有些看法:一次造成美軍多人傷亡的失敗軍事行動。」
他說:「我們軍階平等,所以我就直說了,我有點卻步,但得到默許了,我會敲妳的門。」
「我知道,我也知道當時妳在場,妳告訴過我。」
「大概有一點吧。不過對我來說主要是看眼睛,看是有人在家呢,還是沒有,看你想敲她的門呢,還是不想。」
「為什麼你這麼關心小西?」
「那就沒辦法了。」
「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不然你又會忍不住想插手了。」
「從來不會,」她朋友說:「除非回家。」
「從哪裡?」
「你擔心我讓手下陣亡了。」
「我得先熬過今晚。」
李奇說:「那裡的地勢有多糟?」
「他對你說了什麼?」
幾乎像貓的咕嚕叫聲。
他們已經開了一段相當於從紐約到波士頓的路程,可是卻還在懷俄明,而且目前只到達預定旅程的中途,大豐田車繼續往前奔馳。麥肯齊和桑德森在後座輕聲細語交談,用一種李奇猜想肯定是孿生子第二天性的快速、不成句子的簡略語言,桑德森幾乎維持了一整個小時的顛峰狀態,接著開始沒勁了,相當快速,她似乎縮回自己的世界,像在準備應付一場艱難的內在戰役,她似乎全身痙攣,很不舒服的樣子,她望著車窗外,也許在為自己設定新目標,和在高速公路上不同,也許是經過三群羚羊,或者兩群長耳鹿,或者防雪柵欄上的一個破口。
「要是這樣我就不會在這裡了,」她說:「我絕對撐不過來。」
她沒回應,只是呼吸著,深長、緩慢地吸氣、吐氣,一切都那麼美好。李奇看過一份報告,說毒癮者的幸福感是無可比擬的。
「他說波特菲爾老是在講電話,康納利警長說他經常開車到處跑。」
「最糟狀況。」他說。
他說:「還好吧?」
「法院曾經對波特菲爾發出一道拘捕令。」
她點頭。「他們晚了好幾步,等他們趕到,鬧劇已經結束,可是他們拿到了他們要的。」
「是什麼?」
所以那個人是一直待在高速公路上,一定是的,沒別的可能,他始終沒下高速公路,往東六哩有個休息站,佔地廣大,她曾經去過,有餐廳、加油站、州警大樓,後方有一家汽車旅館,堆了些高速公路管理局的機具,有太多可以藏身的角落和隱和圖書蔽處。
他說:「妳應該用靜脈注射,就是那片鋁箔礙眼。」
她說:「小西的腹股溝受了傷。」
公路以北更糟。她沿著高架橋下方繼續行駛,來到一片荒僻的地方。沒有掩體,沒有遮蔽物,幾乎全是露天草坪,平坦的地表,遙遠的地平線。她開了十分鐘,然後在路肩停下,前方什麼都沒有。
他說:「波特菲爾是做什麼維生的?」
「新澤西吧。」
「小西不信任銀行,寧可用現金,他所有的錢都在那只盒子裡了,我在海外那幾年發生金融風暴,他其他的錢全沒了,也許因為這樣他才不信任他們。」
「某方面算是。」
「為什麼他死後,妳就不再打電話給妳姊姊?」
「他可以在哪裡停車?」
「咱們來個約定吧,」她說:「如果今晚我們贏了,我就把故事告訴你。」
「妳殺了他嗎?」
她說:「比最糟狀況更糟,那是一次大災禍,但那不是我的任務,我只代表支援戰力,可是整件事實際上比這重大不知多少倍,是由非常高的層級策畫的。那個小鎮位在一個多山的國家,非常小,沒有圍牆可是防禦嚴密,那裡的道路從右邊彎進來,從左邊出去,長話短說,我們必須把小鎮拿下,可是那些書呆子要我們行動時不能殃及無辜的市民,在當時這等於是禁止空襲的代號,因此我們計畫用武裝步兵從兩個方向同時進攻,可是那些書呆子作了些高明的分析,說敵方會料到這招,而且有能力抵禦,因此我們應該採用第三條進攻路線,從不設防的山腰登上去,位置居中,這麼一來我們便可以進佔小鎮中央,當即把左右兩邊的防禦人馬隔絕開來。」
「好吧。」李奇說。
「很簡單,」她說:「生活條件緊縮,我不得不賣掉手機。」
「離這兒北邊不遠,傳來簡訊的地方,那是哪裡?」
她將帽兜拉回原位,把頭髮塞進去。
「不刺|激,」她說:「但很哀傷。」
「只是參考。」
「他是用遙控的方式打的,對方就在北邊不遠的地方,我推測傳簡訊的那個人是他派駐在那個地點的。」
「但願。」李奇說。
「或許有,這事只有一半是紀錄和電腦,另外一半是現實世界。這是一輛真實的卡車,開在真實的道路上,車上載著真實的貨物,它要如何到m.hetubook.com.com達這裡?」
他們在一座加油站再度停車,加油站的洗車機器旁邊有一家兩個桌位的咖啡館,麥肯齊到盥洗室去,桑德森又拿出一片四分之一吋貼片,她坐在外面的長椅上,小口喝著杯咖啡,一邊是無鉛汽油的氣味,另一邊是汽車清潔劑,李奇走出來,她迅速往後挪,像是空出位子給他,加上兩人之間的一碼距離。
「九十號州際公路。」
「你人真好。」
李奇沒回答。她沉默許久,又嘆了口氣。極度滿足的一聲深長緩慢的震顫。她把兩隻手臂攤開在椅背上,右手很接近李奇的肩膀。她向後仰,望著天空。
李奇跟著出去。他在她身邊坐下,距離一碼,柏油地面上的一張水泥長椅。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子,她拿著一塊剪好的四分之一吋貼片,捲得緊緊的,隨時可用。一片口香糖的大小,她把它塞進嘴裡,嚼了幾下,吸吮幾下。她咔嗒轉了一下脖子,往後靠,仰望著天空。
李奇沒說話。
「很遺憾。」李奇說。
這時麥肯齊走出來,接著布拉摩,兩人以咱們走吧的姿勢站在那裡,於是桑德森終於站了起來,李奇跟著她回到車上。
她說:「嫌犯死了之後拘捕令當然也就失效了,所以那已經是陳年往事了。你該把它全忘了,儘管我知道你不會。我姊姊說你仍然是警察思維,你會緊追不捨,也許你認為是我殺了他。你應該這麼想,真的。我們曾經是同居伴侶,統計數字不會騙人。」
中村沿著四線道公路往北離開市區,經過克林格家庭餐館,工作中正好走這條路時,她也會在那家餐館用餐,她一路往前開,通過九十號州際公路匝道前的空曠路段,邊注意左右兩側有什麼可看的東西,不多。事實上,從卡車司機的角度來看,完全沒有,不算是偷來的車子,但也很燙手,或者該說很冷,零度。它不在路上,它不存在,這給了司機極大壓力,必須避免引人注意,不能有超速罰單,不能有怪招,不能被監視器拍下,完全不能曝光,高速公路以南感覺不太對,他不會往那裡走。
她逆向迴轉,開回高速公路,她上了匝道,加足油門前進。
「他一開始看了不少醫生,可是他不喜歡他們,最後他只好自己來。」
她又嘆了口氣,無比滿足地。
「是國防情報局的人把他的房子弄亂?」
「聽來似乎是很有趣的生活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