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很抱歉,」矮仔說。「我是說真的。」
他轉動鑰匙,沒有動靜。開、關、開、關,靜悄悄地,一點變化也沒有。他回到草坪椅上。派蒂站起來,從前座置物箱取出所有的地圖。她拿著地圖,回到她的椅子上,放在膝頭攤開。她找到他們現在的地點,在那一吋長的蛛網脈絡尾端,就在淺綠色塊狀的中間。森林地帶。看起來平均有五哩寬,從最上方到底部可能有七哩長。蛛網脈絡的頂點不在這個空間的正中央,距離東邊界線兩哩,但是離西邊界線有三哩。南北距離差不多相等。一條淺色的線圍繞著綠色塊狀,彷彿那是同一片產業。或許這家汽車旅館擁有那片森林。在那之外沒有什麼了,除了他們開下來的那條雙線道路。那條路向東邊及南邊蜿蜒而去,通往一座以半粗體標示鎮名的小鎮。新罕布夏州,拉科尼亞。不只二十哩,是將近三十哩遠。她昨天的猜測太樂觀了。
「好吧,或許技工會把它修好。或者至少他可以用他的卡車載我們進城,還有那只大皮箱。然後我們再繼續想辦法。」
「有意思。」克林頓說。
「我看到的是彼得自願拿他的時間來幫我們。他一早就開始忙了,我都還沒起床耶。然後我看到的是你對他很不客氣,說他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李奇沒說話。
她說:「或許最好的辦法就是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應該別管那輛車了,搭拖吊車進城。拉科尼亞靠近I─93號公路,我們可以搭便車去四葉型交流道,或者甚至搭計程車。假如我們可以抵達納舒厄或曼徹斯特,我們就能去波士頓,然後搭廉價巴士去紐約。」
「關於車子的事,我很抱歉,」矮仔說。「我是說真的。」
他說:「或許妳轉動門把的方式錯了。」
「那真的很怪,他逼我做的那些事。」
她走上前,再試一次。她和先前一樣抓握,一樣轉動,一樣用力拉。
「你的年紀、外表、態度和舉止,你有種果斷能力的氣質,還有你的跛行。」
「那可不尋常,不是嗎?我是說,海軍陸戰隊隊員的兒子加入陸軍。」
「要我親口說嗎?妳聽起來跟他一樣。妳看到發生的那一切。他開始拿一些奇怪的宿怨來攻擊我。」
www.hetubook•com•com「我從來不曾服役,」克林頓說。「我沒辦法。」
「穿越樹林的小徑有兩哩多長,你要拉著行李箱。那箱子比你的人還要大。我們不能把它留在這裡。而且這附近只有偏僻小路,沒有車輛來往。那是我們計畫走的路線,記得嗎?我們可能一整天都在等著搭便車。尤其又帶了一個大皮箱。這種東西會令人望之卻步,他們不會停車的。或許他們的後車廂已經滿了。」
拉科尼亞的市中心陽光普照,太陽略微低懸在天空,像是時序剛進入秋季,不過氣溫依然暖和如夏。李奇在十一點十分抵達紅綠燈對面的咖啡店,比原定時間提早五分鐘。他在庭園角落的一張小鐵桌旁坐下,在那裡可以看到從市政廳大門過來的人行道。他不確定他期待看到卡特.克林頓是怎樣的人,雖然他有好幾條線索。一、伊莉莎白.卡斯托認為把這傢伙想成是她男友太荒謬了。二、她滿心不願地說明他甚至不是她的普通朋友。三、這傢伙被放逐到後面的辦公室。四、他不能和民眾接觸。五、他對人口普查方法學很熱中。
他們聽見泥土地上傳來腳步聲。史蒂芬繞過角落,朝他們走來。他經過十二號房、十一號房,然後停下腳步。
「他們的祖父母在逃避法律責任。」
第一個從市政廳方向進來的是一名年約四十的女子,活躍,能幹,可能負責某個大部門。她跟幾位顧客打招呼,同事之間的一般禮貌,然後她把她的背包扔在一個空座位上,不是李奇對面的那個,接著走到櫃台去點她要的東西。李奇看著人行道。他看到遠處有一名男子從市政廳出來,開始沿著街區走過來。即便距離這麼遠,他還是能清楚看到他的個頭挺拔,衣著講究。他穿著一襲精緻的西裝,襯衫是白色的,領帶打得端正。他有一頭金髮,剪得短短的,但是有點東翹西翹,像是他已經盡力打理了。他曬得黝黑,看起來精壯結實,充滿精神和活力。他的風度翩翩,在舊磚牆的陪襯下,他看起來像是電影場景裡的大明星。
「或許技工能修好它,可能很簡單。我搞不懂它怎麼會死得這麼透。或許是接線鬆脫,就這麼簡單。我以www•hetubook•com.com前有個收音機,連指示燈都不亮。我用力打了又打,然後我看到插頭從牆上的插座脫落了。和這種死透的感覺是一樣的。」
「剛發生了什麼?」
派蒂.山德斯壯和矮仔.弗萊克在房間外面,坐在窗戶下的塑膠草坪椅上。他們看著穿過樹林的小徑入口,等著修車技工到來。他沒來。矮仔站起來,試著再次發動本田車。有時候把東西關掉一段時間就好了。他有一台電視機就像那樣。大約三次裡頭會有一次,打開來是沒聲音的。你就要把它關掉,再試一次。
「你確定?」
「我生來帶著一種罕見疾病,它有個又長又複雜的名稱。這表示我沒有脛骨,其他一切都正常。」
「你不會得到一絲同情。不過即便如此,你表現得不錯。你的走路姿態近乎完美。」
「也就是?」
他轉動門把。
「有意思。」李奇說。
「或許我們應該把它丟在這裡,就這樣走掉,以免我們又要付五十元的房錢。」
他聽起來好奇的成分多過惱怒。他說話的口吻像是有教養的人。
「你的車子本來就有不少毛病,或許昨晚發動它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同意昨天車子跑得不太順,但是現在它根本不動了。不然會是怎樣?他顯然幹了什麼好事。」
「唯一的問題是,我今天或明天要上得了巴士。」
「你看到犯罪對家庭的影響。」
「在我們家裡不算什麼,我哥哥也是一樣。」
門開了。
「這答案要分成三部分來說,」克林頓說。「第一部分是,各式各樣的錯誤都有可能發生。但是一連發生兩次,就統計上來說不太可能。這種機率有多少?所以我們往下看。答案的第二或第三部分都無法真正影響到一個假設的人的假設祖先。因此你要接受我是假設性地說。一般而言,也就是說在大多數人的大部分時候,廣泛的大多數,無關個人,許多例外,那些好的部分,好嗎?所以別覺得受到冒犯。」
這些跡象不太妙。
克林頓說:「你在軍隊裡擔任哪種職務?」
派蒂和矮仔單獨在十號房裡,一起坐在凌亂的床上。馬克最後還是邀請他們過去吃早餐。他轉身要走,然後又轉回來,臉上帶著一個和_圖_書寬恕的露齒笑容,一副大家都是朋友,我們就別傻了的模樣。派蒂本來想答應,但是矮仔說不用了。他們回到房裡,用漱口杯喝了微溫的水,站在浴室洗手台前面。
「是什麼讓你認為我加入過陸軍?」
李奇說:「你叫卡特嗎?」
所以李奇把來龍去脈告訴他,關於家族文件、海軍陸戰隊文書和他們的打字機、二號隔間的電腦螢幕,以及李奇家的明顯缺席。
矮仔下了床,走過來。
他把門關上,往後退開。
「用你自己的說法說來讓我聽聽。」
李奇告訴他,首先是他父親兩歲的那年,然後是他十二歲那年。
「再多付五十元確實會讓荷包大失血。」
他說:「你也是海軍陸戰隊嗎?」
「這是一份好工作,在你還能保住它的時候。」
「怎麼說?」
「你覺得人們不喜歡聽到自己的祖父母是如此嗎?」
「剛發生的這一切。」
「他們喜歡這個勝過第三部分的答案。」
她說:「這就怪了。」
「陸軍。」李奇說。
「靠我們的兩條腿走啊。我們可以走回大馬路上,搭便車離開。妳說前方二十哩有小鎮,他們可能有公車。」
「有時候。」
「或許那個技工可以修好它。」
門打開了。
「我是市檢察官,」克林頓說。「我也是人口普查迷。出於道德的理由,我需要絕對確定你認為你在和哪一個說話。」
兩位部門主管都高聲招呼:「嘿,卡特。」
矮仔說:「修車技工哪時候會來?」
她說:「轉動門把能有幾種方式呢?」
那傢伙也回應她們的招呼,帶著一個可能殺死她們倆的微笑,然後繼續往前走。他在李奇的對面坐下來。
「這還不是最糟的,」矮仔說。「五十元還是小事,我們可能在這裡住上一個禮拜。而且和技工的花費相比,那些傢伙會收取到府服務的費用,妳相信嗎?這基本上就像是你因為還活著就有人付錢給你。我告訴妳,這和種馬鈴薯不一樣。順帶一提,技工會吃馬鈴薯,他們愛死了。炸薯條、薯餅、起司培根焗烤馬鈴薯。要是我要他們因為想到我替他們種馬鈴薯,就要付錢給我呢?」
「你父親在十七歲加入海軍陸戰
https://m.hetubook.com.com隊,」克林頓說。「其中必有原因。」
去櫃台點餐的女子回來了,手上端著一個杯子和一只餐盤,在她剛才佔的位子坐了下來。這時剩下兩個座位,另一名女子立刻在其中一個坐了下來,可能是另一名部門主管,因為她和另外一群人打招呼。庭園裡只剩下李奇正對面的那個空座位了。
「這是法律問題嗎?」
「所以你一輩子都在練習。」
「人口普查迷,」李奇說。「我想要的只有背景資料。」
「我受過訓練,我是警察。我猜你的小腿是義肢,幾乎無法察覺,所以是很好的那種。而就目前來說,陸軍擁有的是最好的。」
「他逼你說出實話而已,矮仔。我們現在應該已經抵達紐約市了,做完了買賣,現在我們可能開去那種中古車行,他們什麼車都收。我們可能換到一輛更棒的車,神氣活現地開完剩下的路程。」
只不過他跛著腳走路。非常輕微,是左腳。
派蒂忽然起身,床鋪彈動了起來。她說:「我要出去透透氣。」
「軍警,」李奇說。「你呢?」
「反正做都做了,再說也沒用。」
「多久以前?」
克林頓停頓了一下。
「恐怕我們還沒有機會打給他,」史蒂芬說。「電話一整個早上都不通。」
「很高興認識你。請教你是?」
矮仔說:「妳要承認這很怪。」
「我沒有要尋求同情。」
「卡特.克林頓?」
「過來吃午餐吧,」他說。「別把馬克的話放在心上。他是不開心,就這樣而已。他真心想幫你們,但是幫不了。他以為彼得一下子就會修好,所以他很沮喪。他喜歡大家都能一切順利。」
「為什麼不行?」
她走到門邊,轉動門把,用力一拉,文風不動,門又卡住了。她察看門鎖。
「謝謝,」克林頓說。「跟我談談當警察的心得。」
「好,」李奇說。「我不會的。」
「是個人私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就這樣走掉?」
庭園也有一道側門,通往停車場。人們來來去去。李奇點了一杯普通的黑咖啡,用外帶杯裝,不是因為他打算匆忙離開,而是他不喜歡内用杯的造型,大小和重量跟夜壺差不多。在他看來,那根本不適合拿來裝咖啡,但是其他人想必很滿意,因為庭園裡人很www.hetubook•com•com多。裡面很快就只剩三個空位了。其中一個不可避免地就在李奇的對面。這是他的人生寫照,人們覺得他難以親近。
派蒂說:「當你不得不要求他們給我們午餐吃的時候,你的感覺只會更差而已。你應該早就把整件事抛在腦後了。現在它會在你的心裡逐漸累積。」
「什麼很怪?」
然後那位像電影明星的傢伙走進來。近距離看到本人之後,他和李奇在遠處看到的一模一樣,而且也很帥氣,是粗獷的那一型。像是念大學的牛仔。既高且瘦,又能幹。可能三十五歲吧。李奇跟自己打賭,這傢伙是軍人出身。他的一切在在流露出這種氣質。在一瞬間,他替這傢伙打造了想像中的完整自傳。從一所西部大學的儲備軍官訓練團到在伊拉克或阿富汗受傷,以及在沃特里德軍醫院待了一段時間。然後除役,在新罕布夏州接了一份新工作,或許是行政職務,或許是需要他去跟市政府爭辯的工作。他拿著一杯外帶咖啡,和一只稍微透出奶油漬的紙袋。他掃視庭院,找到了唯一的空位。他朝那個位子走去。
「妳看到的,妳也在場啊。」
克林頓說:「那個問題是什麼?」
「你注意到了。」
「把焦點放在你父親十二歲那年的普查,不要管之前的那個了。後來的那個比較好,那時候,我們有七年的經濟大蕭條和羅斯福新政,普查非常重要。因為更多人等於更多聯邦收入。你可以確定州及市政府在那一年像瘋了似地,設法不要漏掉任何人。但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有所遺漏。第二部分的答案是,遺漏比例最高的是房屋承租戶、多戶式住宅或人滿為患的宿舍之住戶、失業人口、低教育程度及收入者,以及接受公共救助的那些人。換句話說,就是那些社會邊緣人。」
李奇說:「有位叫做伊莉莎白.卡斯托的女士建議我找你談。她是市政廳檔案部門的人。我叫傑克.李奇,有個關於從前的人口普查問題。」
她說:「昨天晚上也是這樣。」
「是會有這種情況,」克林頓說。「顯然沒有哪個遭到聯邦通緝的人會填寫人口普查表格。其他人則認為保持低調對未來有幫助。」
那傢伙說:「是的,我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