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他們幹嘛這麼做？」馬克問。「他們有說嗎？」
李奇看著那男孩。
是好或壞？
她輕踩腳步走向房門，用腳趾頭把矮仔變形的鞋子推到一旁，然後打開一道縫隙，寬到讓她足以溜出去。她把手從手電筒的鏡面挪開，它照射出明亮的白色光束。她踩著小碎步走向本田，光腳走在石頭上。她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引擎蓋開關就在她的脛骨位置。她看過上百萬遍了。那是一個黑色的寬拉柄。她拉了一下，引擎蓋咚地一聲彈開一吋，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像是公路上發生撞車。
但是時間還沒確定。速度是由李奇控制的。那小子會期待一種正常的接近，不會差太多。或許有點緊張和急切，或許有點小心和警覺，不過大致上是正常的。他一瞥見李奇走到轉角就出拳。任何一種正常的走路速度都會被他狠狠地打個正著。那小子不笨，可能是運動員，或許手眼協調還不賴。
兩人都轉頭面向李奇。
又過了一分鐘，他聽見一聲悶聲叫喊。一個女子的聲音。或許是喜悅，或許是狂喜，又或者並不是。或許是激憤或生氣，很難分辨清楚。但絕對是悶住的聲音，是以某種特殊的方式抑制住了。那是緊掩雙唇的聲音。眼前沒有異狀。
她又點頭。
「連續兩個晚上？」李奇說。
「滾開啦。」
沒回答。
「這傢伙跟蹤妳回家。」
為什麼呢？
李奇偏好時間許可的話就上路，所以他找了一個新地方過夜，和前一天晚上只隔一條街。那是一棟狹窄的磚造建築，鑲邊最近才漆成淺色，裡面提供一張舒適的床和早餐。他的房間在頂樓，要從一道陡峭又曲折的樓梯走到盡頭，再穿越一扇矮門。他沖了一個長長的熱水澡，然後在身體依然溫暖又潮濕時便墜入夢鄉。
所以絕對不能採取正常或平均的速度。
「我們需要盡快把門上鎖。」
是塞進去的。
「是我讓他得手的，」她說。「他同意只有一次，所以我就忍過去了。但是現在他又回來要了。」
「不會回來的是她，至少回不去酒吧。我爸可是那裡的大股東，她別想保住飯碗了。」
「那麼她的工作呢？」
這時李奇擠壓得更用力，主要是當作某種智力測驗，而這小子考不及格。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抓住李奇的手腕，這招大錯特錯，沒有效果。通常最好是直接對付問題的來源，用你空著的那隻手去攻hetubook.com.com擊擠壓者的頭部，或是用拇指去挖他的眼珠，或是用其他方法取得他的注意力。但是這小子沒有，錯失良機。這時李奇在擠壓之外多了扭轉，像是在轉動門把。那小子的手肘鎖死了，於是壓低肩膀來抵消承受的壓力，但是李奇繼續扭轉，直到那小子整個人歪得太嚴重，不得不放開李奇的手腕，整隻手臂打直以求平衡。
房間裡頭涼爽宜人。她能嗅到夜晚的空氣，豐潤得有如絲絨一般。為什麼要把兩支手電筒和十二份餐點打包在一起呢？為什麼要打包這些東西？手電筒和食物有什麼關係？它們並不是自然的搭配。沒有人會說，你想要搭配手電筒一起吃嗎？還有矮仔的說法簡直是胡說八道。誰會摸黑吃午餐。而這就是如此而已。這是午餐，給打從波士頓過來，想體驗一個禮拜粗獷生活的有錢人吃的。沒有哪個付了勞動節假期或賞楓時節房價的人會接受燕麥棒當晚餐。或是早餐。當然只有拿來當午餐，當作是男人該有的戶外活動一部分。所以為什麼有手電筒？午餐是在一天的中午吃的，通常來說都會有太陽。除非那些有錢人是探勘洞穴的業餘愛好者。這樣的話，他們當然會有自己的手電筒。昂貴的專業用具，可能是綁在頭上的那種。
「我以前是，在軍隊裡。現在我只是個路過的傢伙。」
「在曼徹斯特。」
「妳巴著我不放。」
「同一個地方？」
史蒂芬呼喚羅伯，羅伯呼喚彼得，彼得呼喚馬克。他們各自在不同的房間裡。他們聚集在後廳，盯著螢幕。
然後那名女子扭動地別開臉，並且說：「不要。」那是又低又喘的快速語氣，像是啐了一口，有如跟狗說話一樣堅定。但是在李奇聽起來，裡頭包含了羞恥、困窘和嫌惡的感覺。她往那傢伙的胸口推一把，想要逃開。那傢伙不放手。
她傾身向前，指間夾著手電筒，像是在做醫學探測。她把光線照向不同的角度。
李奇離開，回去他的住宿處，爬上曲折樓梯，穿過那扇矮門進房間。他又沖了一次澡，回到床上，渾身又是溫暖潮濕。他把枕頭拍打成形，再次進入夢鄉。
她沒回答。她年近三十了，李奇心想。她看起來像個好人，但是有股哀傷。
他們還有哪些也不是真心的呢？
她推開那男孩，隔了一碼站著。她沒說話，但是看著李奇，彷
和圖書彿不希望他離開。我們替你們整理了一些吃的東西。你們可以到主屋來加入我們，或是自行取用箱子裡的食物。這樣很虛偽，他們說的話不是出自真心。
他看著。
「妳敢進去試試看，」男孩說。「除非我跟進去。」
手電筒為什麼會裝在一箱食物裡，好像它們不知怎地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銀製餐具或餐巾一樣？
「聽起來像是典型的誤解，」他說。「但是不難解決。你要做的就是用最大的誠意道歉，然後走開，永遠不要回來。」
他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她以前見過這種狀況。顯然在穿過儀表板後面的加熱器軟管附近有一塊晶片。
他說：「把你的手從她的身上拿開，小子。」
他再度冷不防地立刻醒來，像是開啟開關。完全相同的過程。不是視覺、觸覺或味覺，那麼是聲音了。這次他立刻下床，把長褲從床墊底下拉出來，快速著裝，繫好鞋帶。然後他穿過那扇矮門走出去，沿著曲折的樓梯往下走，來到大街上。
很難分辨。
那小子說：「不要。」
「直到我有能力搬走。」
「如果妳希望的話，我會和他討論這件事，」李奇說。「假如妳願意的話，現在可以進去了。而且不要再去想它了。」
那小子半轉過身來。他穿了一件運動衫，上面繡著知名大學的名稱。他是個頭大又壯的男孩。或許有六呎三吋高，二百二十磅重。可能是運動員，渾身散發出年輕又蠢蠢欲動的氣息。他的眼中有種神情，認為自己是個厲害的角色。
「那是一雙鞋，」史蒂芬說。「以免你們心裡納悶。」
所以不是整套組裝打包的，而是後來添加進去。
結果並沒有。小子的手肘斷了，他的手臂内外翻轉。李奇放手讓他跌落。他落在包袋專賣店門外的磚地上，一隻手臂正常，另一隻手臂奇形怪狀，像是卍字飾。他在呼吸。有點小泡泡，是從他喉嚨裡的鮮血冒出來的。他的鼻子整個打爆了，或許顴骨也是。他掉了一些牙齒，大部分是在上排。他牙醫的小孩上大學不愁學費了。
女子的視線從他身上望向李奇，然後轉回來，接著又望過去，彷彿在作抉擇，或和圖書是在賽馬場賭到剩下最後的二十元。她作出決定。她從包包裡掏出鑰匙，打開門鎖，走進去，然後帶上門。
「但不是今晚，不要自找麻煩。他們現在很鬆懈，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回頭看盒子裡，另一支手電筒還在原本的位置，塞在九、十、十一及十二號午餐餐點的十字交叉點。旁邊有些燕麥棒已經擠成碎片，其中一盒葡萄乾也壓扁了。那當然是後來加上去的。她看著自己劃破的膠帶，一共兩層，一層是批發商貼的，一層是他們黏的。他們在多加了手電筒之後，重新封箱。
「要我揍你嗎？」
李奇箝得更緊了，然後說：「要我揍你嗎？」
在這個時刻，派蒂．山德斯壯醒了。凌晨三點一刻。又是某種下意識的躁動不安突破重圍，浮上檯面。那些手電筒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有兩支？為什麼不是一支，或者十二支？
他等待著。
「妳還好嗎？」他又問了一遍。
李奇看著那名女子，說：「小姐，妳沒事吧？」
「我聽到她說不要，所以退開。」
李奇往他的臉上一揍，是一記右直拳，使出最大的力道，擠壓扭轉，像是一列貨運火車。那小子立刻昏了過去。他整個人癱了下去，由地心引力接手。李奇保持左手定住不動，那小子的全身重量都落在他自己鎖死的手肘上。李奇等待著。有兩種情況之一會發生。要不是那小子的韌帶力量和彈性會帶他往前滾，要不就不會。
「是在我下班回家的時候。」
她問：「你是警察嗎？」
「同樣在這個時間？」
李奇看著那名女子，然後說：「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男孩說：「是她找上我的，老兄。所以快滾啦，事情該怎樣就會怎樣。」
他往左移動，看到在包袋專賣店和鞋店之間有一道間隙，行人可以從那裡進入分隔兩棟建築物的窄巷。巷子的兩側都有門，通往商店樓上的無電梯公寓。兩個人站在其中一道門的旁邊。那是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兩人緊緊扭抱在一起，像是站著角力。門上的刺眼燈泡略微照亮他們的身影。那名男子很年輕，差不多就是一個大男孩，但是個頭大又壯。那名女子的年紀略大一些，擁有一頭金髮，穿著高跟鞋和黑絲|襪，還有一件黑色短版外套，拉扯得都縐了。
「那麼下一位新來的女服務生呢，運氣不佳，需要保住差事？」
李奇在距離轉角還差六步的hetubooｋ•ｃoｍ.com地方停下來，然後等著，繼續等，接著又跨出一步，緩慢地滑步擦過砂礫和塵土。然後他停頓了一下，等待著，再跨出一步，緩慢滑步，陰森森的。接著又是一陣長長的等待，然後緩慢跨出一步。他想像那小子在轉角，渾身緊繃，豎起拳頭，保持姿勢。繼續保持著。保持了太久，渾身太緊繃，開始變得痙攣又顫抖。
夜晚的空氣冰冷，那份安靜既絕對又脆弱，周遭盡是磚牆、玻璃、狹窄空間，以及電線裡的嗡鳴電力。他站著不動。一分鐘後，他聽見人行道傳來短暫的腳步刮擦聲。在前方略偏左邊。或許在三十碼外。沒有往哪裡走，只是在原地拖曳著腳步。或許有兩個人。眼前沒有異狀。
「這不是真的，」女子說。「我沒有要你過來。」
「現在是我的事了，你吵醒了我。」
直到凌晨三點零一分。
李奇說：「嘿。」
為什麼呢？
箱子裡還有兩支手電筒，垂直擺放著，塞在其他食物之間。
「這不是個困難的問題，」李奇說。「回答要或不要就可以了。」
她掀開被子，下了床。她放輕腳步走到電視櫃，紙箱就放在電視螢幕前。她掀起折蓋，伸手進去摸索。第一支手電筒橫躺在空著的位置，那裡原本放著先前那兩份餐點。她把手電筒拿出來。它又大又重，摸起來冰涼又堅硬。她將它抵在掌心上，按下開關。她略微轉動手掌，讓一絲銀色光線流瀉而出，在她的皮膚映照出粉紅色澤。手電筒是知名品牌。感覺像是以航太等級的堅固鋁塊打造的機器製品。上面有一堆小小的ＬＥＤ燈泡，像是昆蟲的眼睛。
李奇又跨出一步，漫長又緩慢。現在他距離轉角六呎遠。他等待著。繼續等待。然後他猛地往前衝，速度飛快，伸出左手，手掌攤平，手指張開，像一只棒球手套。他衝出轉角，看見那小子突然活了過來，速度的變化把他搞迷糊了，他陷入慢動作的等待，以致於他的得意右鉤拳現在像是搖晃無力的啞炮般出手，李奇輕而易舉便以左手掌接住，像是打擊到二壘的無力平飛球。那小子的拳頭很大，但是李奇張開的手更大，所以他把它箝緊，擠壓，力道不足以壓碎骨頭，但是大到足以讓那小子專心閉緊了嘴，以免發出嗚咽或尖叫，他顯然無法承受這種事，因為他是個厲害的角色。
她又點頭。
「不要。」
https://m.hetubook.com.com關鍵性的考驗。
「我是開玩笑的，天哪。」
他們每人得到一支手電筒和六份維生口糧。
「她想要透氣，這是慣性行為，她之前提過。我認為這沒問題。」
男孩又注視了一分鐘，顯然在用力思考，然後他走了。他走出了巷子，轉彎走出視線之外。往右轉。所以他是右撇子。他會想要安排好偷襲，所以李奇會迎面走向一記猛力出擊的右鉤拳。這大致上也界定出地點，約莫是轉角三呎處，李奇心想。和包袋專賣店的櫥窗邊緣切齊，因為考慮到右鉤拳的樞軸點。基本的幾何學，空間確定了。
「我是客套而已，在雞尾酒吧工作就是這樣啊。」
或許這只是後來想到才塞進去的。她閉上眼睛，想像他們打開箱子的場景。她用自己的指甲劃破膠帶，矮仔翻開紙箱折蓋。她當時的印象是什麼呢？
兩支手電筒給兩個人用。
「說不要就是不要，懂嗎？你的名校現在應該會教這個吧。只是某種假設，我猜，從你的觀點來看，直到現在。」
為什麼要打包這個呢？
他不想破壞任何人的夜晚。
那小子沒回答。
到了這時候，那小子在原地踩著腳步，想找出一個可以忍受的姿勢，深呼吸又喘著。不過還是沒有尖叫聲。他說：「好吧，當然了，我搞錯她的意思了。我很抱歉，老兄，現在我不會去煩她了。」
她點頭。
李奇說：「要我揍你嗎？」
「別這樣啦，老兄。」
他們還有哪些也不是真心的呢？
她關掉手電筒，等待著。沒人過來。主屋的窗戶都沒有亮燈。她又打開手電筒。她繞到引擎蓋的前面。她輕輕扳動搭扣，把引擎蓋抬起來。她把那根彎曲的鐵桿插|進洞口，撐住引擎蓋。她在鋸木廠工作，對機械不陌生。她左右移動，低著頭，直到她能看到她想看到的。
穿運動衣的男孩先是盯著那扇門，然後看著李奇。後者的頭往巷口一偏，並且說：「快跑吧，小子。」
馬克點頭。「我告訴她一個關於超級模特兒化妝的故事，我想她相信了。我跟她說明天早上，有位修車技工會開車過來救援。我甚至捏造了關於加熱器軟管的術語，我認為她全都相信了。我想她現在冷靜了下來，房門怎樣都沒關係了。」
李奇看著她的高跟鞋、頭髮、絲|襪，然後說：「妳在雞尾酒吧工作。」
她點頭。
男孩說：「這不關你的事。」
「妳住這裡嗎？」
他說：「昨晚也發生這種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