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以前是一路通到底的,」那人說。「嚴格來說,蘋果農夫只是非法占用這部分的土地。約莫四十年前的一個寒冬凍壞了柏油路面,隔年冬天把地基也凍裂了,所以到了春天,農夫借來一台推土機,多種了一些蘋果樹。然後到了夏天,那裡派人來修復僅存的部分。到了秋天,農夫圍起這道柵欄,從那時起就一直都是這樣了。但是如果想賣掉這塊就有困難了,所有權調查的結果會很難看。」
「現在,」那人說。「低頭看,你正走在那條舊路上。它並未遭到破壞,除了大自然和氣候之外。」
「誰會知道呢?」
「最後科羅拉多的公司禁止我擅闖我堅決主張屬於他們的那片土地。他們祭出禁制令來把我趕走,我不能越過這道柵欄之外。」
他聽見後面傳來車門開啟的聲音,有個聲音說:「你是那個跟布魯斯.瓊斯談話的人。」
「真可惜,」李奇說。「你本來可以帶我到處看看。」
「你確定嗎?」
「你當過老師嗎?」李奇說。
「謝啦,」李奇說。「但是你不用特別為了我久等,我向來樂於步行。」
李奇抬頭看著天空。這裡充滿了鳥類生態。他在心裡抹去新生的樹木,重新打造起那支舊煙囪。他心想著在一九四三年的秋天,這裡會是什麼模樣。當時工廠日夜運轉,濃煙遮蔽天空。
「不過這是揮棒落空,」真正的佧羅說,用他自己的電視播送聲音,像是遠從巴爾幹半島傳來的刺耳訊號。「第一次的打數是三振出局。」
李奇看到那個左轉彎就要到了,就在前方一百碼。它和主要幹道形成一個斜角,略微向左側彎曲前行,彷彿不甚情願似的。然後它往前穿越蘋果園。他往那個方向前進。在半路上,他必須走上草地路肩,讓一部大型拖吊車呼嘯而過。它十分龐大,顏色鮮紅,一塵不染,車身布滿金色細條紋。它撼動了他腳底下的路面,他目送它離去。然後他繼續往前走在路口轉彎。
「那是你寫的?」
綁馬尾的那人開始指點說明。首先在左前方是一處長方形地基,約莫停放單輛汽車的車庫大小。是教堂,那人說,背對其他一切,彷彿要遠離誘惑和邪惡。接下來在右手邊是同樣的狀況,一小片石造地基,只有幾吋高,大部分都是青苔以及植物覆蓋,平整地圍住一片和-圖-書提早茂密生長的區塊,因為那原本是一個爬行空間,沒有鵝卵石、石板或任何一種的石子,只有踩踏扎實的土壤,下過幾場雨之後巴不得馬上開始生長。這是教室,那人說。比你預期的還要好,所有的孩子都能讀能寫,有些甚至還會思考。當時的老師受到敬重。
「錫是有可能具危險性。每立方公尺空氣含有超過一百毫克的錫,對生命及健康會造成立即傷害。當錫和某些特定的碳氫化合物結合,組成有機錫化合物時,結果會更糟。這類的化合物有些比氰化物更致命。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等等,」那人說。「我跟你一起去。」
那人點頭,然後穿越樹叢,往他們來時的方向回去了。李奇走過去四併住宅的右手邊。原本的共同入口現在什麼也不剩了,除了一塊石造門階。它既寬且深,架在道路旁邊的排水溝上。排水溝是以鵝卵石鋪設成深U字形的結構,現在大部分都已經崩壞,長滿了野草。他跨過這道溝,走進原本的大廳。地板是混凝土打造,經過歲月摧殘,變成了大小不一的厚板,四處翹起,像是冬天河裡的浮冰。每道裂痕和縫隙都有某些蔓生的植物佔據。
他說:「假如雷恩鎮在那裡,路怎麼會到這裡就沒了?」
「那片樹林嗎?」
他換成正常速度的前進動作,螢幕上顯示出佧羅帶著鼓勵的微笑,趕派蒂和矮仔回他們的房間。「進去房裡打包你們的東西吧,這要不了兩分鐘就好了。」
他坐在方向盤前面。李奇能看見藍色丹寧外套的衣領,還有一束灰白馬尾。那人動也不動地,只是透過擋風玻璃注視著前方。
「那件事到頭來的發展呢?」
那人說:「我該走了,我根本不應該在這裡。你想要的話就留下來吧,我去車上等。你要的話,我可以載你一程。」
然後他聽見一種聲音,在右側遠處。
從速霸陸下來的是個纖弱的男子,或許有七十歲了,個頭高但形容枯槁,在外套底下的肩膀看起來像衣架。
「你在找雷恩鎮。」那人說。
「有一陣子,」那人說。「在早年的時候。」
速霸陸的裡頭有個人。
「就是我本人。他打電話給我。他認為我應該對於你有興趣的這件事感到興趣。我的確是,所以出來找你。」
僅存的一處地磚是在一hetubook•com.com塊翹起的厚板上,原本想必是廚房的地板。那看起來像是標準的舊式商業製品,底下的混凝土看起來外殼堅硬,裡面充滿空隙,不過它靠著某種神奇的黏著化學作用,依然附著在上面。地磚的圖案經過六十年的日曬雨淋而褪去了色彩,不過看起來像從前曾經是某種維多利亞晚期的鮮豔繽紛色彩,加上爵床葉飾、金盞花和朝鮮薊花。李奇想像近看著它,以小孩子的觀點,爬來爬去,繽紛的色彩在眼前跳躍。
「好吧,」李奇說。「或許我們晚點見囉。」
「化學檢驗沒有顯示出該有的結果。」
那條岔路比主要幹道狹窄,但是夠寬也夠堅硬,足供那種很久以前用來拖運木材、煤炭或錫的早期卡車行駛。在道路兩側的果園裡,蘋果樹上的纍纍果實壓得枝椏低沉沉的。他聞得到那種氣味散布在空氣裡,還有乾燥草地的熱氣。他聽得到昆蟲的嗡鳴,頭頂上方有隻雀鷹乘著上升熱氣流飛翔。
史蒂芬點擊即時動態。派蒂和矮仔坐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兩人一動也不動。
「你確定我不會中毒?」
工人宿舍位於對街,是兩幢排成一排的建築物,現在只剩地基了。兩間都有中廳和樓梯,左右兩側各有上下兩間公寓。兩幢四併住宅,一共八間住所。新罕布夏州,雷恩鎮。人口可能不到三十人。
充滿希望。
馬克說:「你和我們保持疏遠,假裝不是我們的朋友,這純粹就是注定會和他們之間產生一種更緊密的連結。他們落入了這個圈套。這是他們自作自受。他們幾乎變得親密了。這時你乘勝追擊,在他們注意到某些前後不一的部分,證實了他們最深的恐懼。然後你又加碼,緩慢地同意幫助他們逃脫。這真是情緒操控的傑作,完美打造的雲霄飛車。他們整個早上都在擔心,然後忽然間充滿強烈的希望,逐漸加強成狂喜的感受,兩人站在那裡,手上提著行李,等待出發,現在他們忽然被徹底的挫折打敗了。」
那人踩著柵欄底部的橫木,之後便採用和李奇類似的方式跨過去。他們一起走著,經過與視線齊高、閃閃發亮的綠蘋果。那些果實都比棒球還大,有些的大小勝過壘球。他們偶爾在不平的地面上絆了一下,或許四十年前,那些地方的冬日秘密整地https://m.hetubook.com.com進行得有點太倉卒。經過了一百碼之後,他們抵達第二道柵欄。在他們面前的樹木種類不同,長得沒那麼端正或規矩,也沒有成熟果實的甜美氣味,基本上就是叢生的雜木林。它們比較稀疏,也沒那麼健康,因為生長在舊路面重新開始的地方,沒有挖土機或人工種植的幫忙。所以他們應該是可以直接走進去。不必用到大砍刀,或者至少不需要太多推擠。綁馬尾的那人同意。經過了八年,他看著這片林子,不過這依然是最佳的選項。
他再次從走廊的樹木之間擠出去,經過大廳離開。這麼做沒意義,因為他可以從自己挑選的任何一處離開建築物,沒有任何一道牆高於四吋。但是他想感受他正沿著前人的腳步走。他在面街的大門停了下來,當然門已經不在了,然後他在依然存在的門階坐下,像個小孩會做的舉動,或許在一場暴雨過後,排水溝的水像河流一樣在他的腳下奔瀉。
「製造廠在經濟大蕭條的後期關閉了幾年,沒必要把他趕出去。這又不是說他們解雇了他,需要用到這房子。工廠閒置在那裡,直到二次大戰,它才又復工。」
「你怎麼知道要上哪裡去找?」
「你叫什麼名字?」
這樣也夠了。他們翻過柵欄,從細瘦的樹幹和稀疏的灌木叢之間擠著穿過去,踩踏著六十年來遭受雨水和樹根破壞的地面,鵝卵石突起、翻覆,滾落一旁。不久後,他們便置身内環,像是甜甜圈中間的那個圓洞,周遭的樹木都細瘦無比,因為這裡的土地十分貧瘠。那條路往前延伸,朝李奇聽得見水聲的方向蜿蜒而去。是那條溪流。或許製造廠就在那下面,蓋在它的旁邊,甚至是橫跨其上。
「這樣成效比較好,」佧羅說。「我保證。他們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緒會比較好。這會在他們的腦袋裡發酵,讓他們之後會變得比較好玩,我拍胸脯保證。」
李奇翻過柵欄,朝他們走去。
製造廠就在道路和溪流交會的地方。它有一半蓋在地面上,一半則是突出水面。那一切剩下的只有呈現複雜矩形的斑駁地基,由布滿青苔的石塊組成,有一半長滿了潮濕的河岸植物。其中一塊地基依然完整,約莫是煙囪大小。另一個結實的地基是房間大小。或許是為了支撐沉重的機械設備。大釜、坩堝,還有長和*圖*書柄勺。那人指給李奇看地板裡面的排水管,通往底下的溪流。
「我們要多久才會看到任何蹤跡?」李奇問。
還有,柵欄顯得筆直。
「那是在一樓,」那人說。「那裡還殘留著一些地磚,在廚房裡。至少八年前還在。」
他向前看,眺望一百碼的果園,望向第二道柵欄,以及那些樹林之外。
「中間林木稀疏,你能看得相當清楚。」
他撐著柵欄,把腿跨過去,然後踩進了果園裡。
「他有一段時間是在從事郡道分級,但是住家地址沒變。」
「不自由毋寧死,」李奇說。「我看到你的車牌上寫著這句話。」
李奇沿著副駕駛座這一側走到車子前方,背對著車上的人,臀部倚著柵欄。下一道柵欄距離一百碼,在那之外的樹木看起來像是一般的新英格蘭品種,長得茂密但任意分散、枝幹扭曲又彼此競相生長。這可能是種子吹落之後產生的結果。
螢幕上的派蒂說:「我們已經打包好了。」
接著他說:「那就再見囉。」然後走出了門。
那人說:「李奇家的地址是在一樓右側盡頭的那間公寓。最靠近製造廠,傳統上是工頭住的地方。或許是你的祖父吧。」
「你不能和市政廳鬥。」
螢幕上的影片繼續在播放,三個人影聚在本田車和棧道之間,低聲交談著。
「你沒有回去過?」
後廳安靜無聲。
那是一聲短促尖銳的叫喊,是男人的聲音,絕對不是喜悅或狂喜。也不真的是激憤或生氣。只是痛苦。遙遠模糊。大約是在果園那邊,回去車上的路上。李奇站起來,挑選路徑,在高低起伏的石塊之間能快速前進。他在樹木之間悄悄行走,沿著舊道路,經過教室,經過教堂,回到了柵欄邊。
那人沒回答。
在不情願地轉彎離開拉科尼亞半哩之後,那條路又轉了個彎,彷彿下定決心地往西而行。在那之後,它筆直朝遠方而去,經過更多蘋果園,前往一個閃亮的小點,李奇心想那可能是停在路邊的車。再過去好像是一片不同綠色的樹林。他繼續走。當他更靠近之後,看見那個點的確是一輛汽車。它會發亮是由於陽光的照耀,不是因為車身上的漆。那看起來像是一團破爛的舊鐵塊。最後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部速霸陸,有點像是那個載了他一程,而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且碰上督察員找麻煩的承包商開的車,同一個廠牌,只是車齡多了二十年,像是老祖先。它車頭朝前地停在攔住柏油路盡頭的木柵欄前面。柵欄外又是一英畝的蘋果園,然後又有一道柵欄,再過去是樹葉更大的野生林木。「就算有頂尖的科學家投入研究?」
其他人又吶喊叫囂了起來,但是馬克說:「這和運氣無關,這是技藝精湛的演出。我們應該永遠保存這段影片,把它牢記在心。這就像是聽到大師演奏小提琴。你以前幹過這種事對吧,佧羅?」
大廳右側的牆壁傾頹一空,除了在地面附近殘留著破損的磚塊,看起來像是牙齒被打碎到貼近牙齦的部位。中間有一道石造門檻,不比地面高,但是完整無缺。那是右側一樓的公寓前門。李奇走進去。門廳的地上長出了三棵樹,樹幹不比他的手腕粗,但是往上竄升至少二十呎,想要尋求光線。在那些樹的後方及兩側都有成排的低矮殘破磚塊,顯示出原本的房間位置,像是真實生活版的建築師平面圖,有點3D的效果。兩間臥室,他心想,再加上一間客廳和一間用餐廚房。所有的空間都很小,以現代標準來看顯得簡陋又狹窄。沒有浴室,或許在後面吧。
在後廳的佧羅說:「從那時起,我就是隨機應變,一路說一路編了。我想遲早會有狀況發生,我知道我需要做的就是把他們騙進房裡,然後關上門。最後算我幸運。」
「李奇。」
「我找到了嗎?」
他看到在五十碼外,那個綁馬尾的老人就在穿越果園的半路上。另一個傢伙不到他一半的年紀,或許體重是他的兩倍,此時正站在他後面,扭著他的雙臂。
那人說了一個地址,一條街道名稱和一個號碼。和李奇在四號隔間裡的螢幕上所看到的,他父親兩歲那年的人口普查資料裡頭一模一樣。
佧羅走進後廳,其他人聚在一起,呐喊叫囂,拍打他的背部。史蒂芬忽然閃開,啪嗒敲打著鍵盤,螢幕上的影片高速倒轉,三個抖動的形體到處奔走,所有舉動都是快速地倒轉。他換上電視播音的語氣說:「各位,我們來看動作重播,然後問問這個男主角,擊中大滿貫的感覺是什麼。」
李奇轉身,並且說:「我有嗎?」
「誰會知道呢?」李奇說。「就這一次。」
「在正前方。」
他說:「他給你看了我寫的新聞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