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就像我說的，你會培養出一種感覺。你進入他們的世界，和他們在一起。透過那些文件，你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只不過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而他們無從得知。你保持著一點距離。你知道電影的結局。所以你以他們的方式思考，但是藉由未來的事件，你也注意到哪些會是明智或愚蠢之舉。」
他望著窗外，其實是在浪費時間，因為外面什麼也沒有，只看到下一條街的背面。不過他知道那家提供全天候早餐的地方就在一個街區之外。假如他去那裡，誰會看到他呢？日落時分，在一個像拉科尼亞的小鎮，市中心的每個街區頂多只有兩、三名路人。加上咖啡店的顧客。加上服務生。他們在午餐時已經看過他了。就在不久前，這點不太妙。沒錯，他們可以說，他一天到晚都在這裡。他算是常客。這會使得接下來的搜索聚焦在這一帶。褪色的小巧玲瓏旅店會是頭號目標，首當其衝，明顯的地點。或許值得他們立刻造訪。或許一大早就會上門，在一個文明人起床走動之前。
她的手肘撐在窗台上，額頭貼著窗玻璃，注視外面的景象。一切都沒變。本田車、停車場、草地、樹林。除此之外就沒別的了。
「沒什麼。」
李奇說：「怎麼了？」
「你認為他會找上這裡？」
然後她爬下來，坐在床墊的邊緣，把鞋穿上。矮仔看著窗戶，彷彿在看電視螢幕上播放的球賽，同樣地專心投入。
「我祖父的名字還在契據上。不過那是在雷恩鎮以後的事，在他們發了財之後。」
「好吧，是有點問題。」
在主屋的後廳裡，馬克講完了電話，把話筒放回去。他察看螢幕。派蒂很開心。他轉身面對其他人。
他走出大門，往右轉，沿著他過來的路走回去。夜色顯然更深了，街道明顯安靜了許多。路上的車寥寥無幾，沒有行人走動，店家都已經關門休息。一部車從後面過來，繼續往前開，或許比它想要的速度慢了一些，就像
m.hetubook.com.com任何一座小鎮的夜間行駛車輛。沒什麼好擔心的，他的大腦後部告訴他，因為他計算過關於速度、方向、意圖和一致性的上千個直覺數據點之後，結果落在正常值的中間。「就維持這樣吧，」馬克說。「他不會過來的。」
真正的動靜是出現在車內。
「注意察看小徑，仔細聽鈴聲。」
「在約會的時候？」
在搜尋什麼呢？
「一個好預兆。」克林頓說。
「我們也不太知道，」克林頓說。「我們有點尷尬，無法確認細節。我們看過了原始文件，兩份都是很棒的人口普查資料。你會培養出一種感覺，你可以看出它的模式。你分辨得出好的普查員和懶惰的普查員。你會看出錯誤，還有謊言。大部分都是關於男人的讀寫能力，以及女人的年紀。」
「我們剛剛才把捲簾拉上來。」
克林頓點頭，沒說什麼，李奇覺得他的態度既刻意又勉強，彷彿他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但是他不打算說出口，為了某種禮貌或禮儀細節的緣故。
「最好有用啦。」他用嘴型無聲地說。
「假如他不會過來，為什麼還要這樣呢？」
「可是你不知道是什麼。」
「我們現在不需要這個，」羅伯說。「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第一個人再過不到十二小時就要抵達了。」
然後捲簾拉起來了。馬達咻咻作響，接著一道藍色的午後亮光灑了進來。一開始只是一道窄縫，然後不斷加寬，直到整個房間都充滿陽光。
「你們的第二次約會。」
「是第四次。」她說。
「聽起來不妙。」
「哪種問題？」
「你發現那些文件有問題？」
他們繼續等。
「你們在討論什麼？」
「我不相信。」
最好是走遠一點。他離開窗口，在腦海中繪製一份記憶地圖，把他目前看到的都收納進去。他去過的第一家旅館、市政廳、郡政廳、警察局、他去的第二家旅館、中間的所有店家，他去吃過飯、喝咖啡、逛過櫥窗的鞋子、包袋和廚具店。晚餐的話，他想去一個沒去過的地方。他覺得見過兩次面比僅有一面之緣還要糟十倍ｈtｔｐs://ｍ.ｈetuｂooｋ•ｃoｍ.ｃom。就說這是原則吧，當個首次見面的陌生人總是好一些。他想到有一家單間寬店面的小餐館，窗戶掛著半截窗簾，裡面有老式的燈泡，像是交纏的發光電熱線，員工可能沒幾個，顧客人數不多且低調。他路過那裡，但是沒進去過。在六個街區之外，他心想。或是七個。這真是太理想了，不過他心想他可以曲折穿越小巷，這樣比較隱密。
派蒂脫了鞋，因為她是加拿大人。然後她踩上床，站在富彈性的床面上。她側身拖著腳步走，偏著臉抬頭看電燈。
派蒂往天花板看了一眼。
那是在說：「就是他。」
「昨天吃晚餐，今天上午休息時喝咖啡，中午吃午飯，今晚共進晚餐。這就是你介紹我們認識之後的狀態。所以你路過這裡太好了，這就像是一種預兆。」
伊莉莎白．卡斯托說：「別傻了。」
這可不妙。
「謝謝你。」她說。
「我們剛才正在討論這問題。」
「因為可能會有其他人出現。任何人都有可能。我們現在需要保持最高警覺。因為這就是我們的本事，各位。現在注意細節，日後就有收穫。」
史蒂芬把中央兩側的螢幕切換到小徑入口的兩個輪替畫面，就在小徑從樹叢中出來的地方，一個特寫畫面，一個廣角鏡頭。
「我找到雷恩鎮了，」李奇說。「和人口普查的資料完全相符。上面寫的職業是製錫廠工頭，地址就在一家製錫廠的對街。工廠已經關閉了一段時間，這說明了他後來為何替郡政府工作。我想後來工廠重新開啟之後，他又回去當工頭了。我沒看下一期的人口普查資料，那時我父親已經離家了。」
李奇照阿莫斯的方式去做。他回去房間，整個下午都窩在裡面。沒人看見他，這是好事，只不過晚餐成了問題。他挑選的住宿地點是一間小巧玲瓏的旅店，沒有客房服務。或許根本沒有提供餐點，除了自助式早餐的現成鬆糕，放在大廳免費取用。但是還沒，最快的話還要再等十二小時才有，或許比較接近十四小時。等到那時候都餓死了。
第二次約會。可能需要小心呵護。他不想毀了他們的夜晚。他們會覺得有義務要邀他坐在他們那桌，而他拒絕也沒用。然後他會隔著兩桌用餐，而他們會感到侷促不安，覺得有人在看。整個氣氛會變得詭異、緊繃又虛假。wwｗ.ｈeｔuｂoｏk•cｏm.cｏｍ
他聳聳肩。
他只吃了一道主菜，然後就起身離開。他想讓他們單獨享用甜點。這似乎是他起碼能做的事。他們沒反對。他要他們收下一張二十元鈔票。他們說這樣太多了。他說叫服務生不用找了。
「恭喜什麼？」
「然後呢？」
「他們可能會以動作示意求救。」
她大聲地說：「請把窗戶捲簾拉起來，當作是幫我一個忙。我想看看白天的光線。這能有什麼害處呢？這裡又沒人來。」
這時服務生走過來，替他們點餐，然後對話就轉移到其他的事情了。李奇沒有繞回去那個話題。他不想毀了他們的夜晚。他讓他們愛聊什麼就聊，然後盡他所能加入對話。
他下了樓，走到外面的暮色之中，開始往前走。他的記憶地圖效果還不錯。有一次他遲疑著，不過最後他猜對了。小餐館就在正前方出現。是八個街區，不是七個或六個，比他想的更遠。他已經暴露行蹤很久了。他數了十八個路過的行人，不是每個都看到他，但有些看到了。沒有可疑人物，全都是平民百姓。
沒有任何動靜。
「但是不在文件裡。」
車燈鎖定了他。光線照在他身上，刺眼的藍色強光，然後燈光掃過他身上，忽然間他置身的世界有一半是灰色的，另一半則是在強光照射前方的夜晚薄霧之下，顯得亮晃晃的。他轉身看到一部貨卡車，高大耀眼又漂亮，車身超長，有兩排座位和一個長長的車斗。鉻鋼大輪胎緩慢地旋轉，只是滾動著，盡可能地放鬆。
夠安全了。
「無法確認細節。」
李奇坐下來，背對著門口，面向牆壁。
「他不會路過這裡，」彼得說。「我們把指示牌拿掉了。」
「蘋果農夫說那是一個兇悍的大塊頭。我們在郡政廳的朋友也是這麼說的，有個叫做李奇的兇悍大塊頭在查他的家族歷史。他調閱四份人口普查資料，其中至少兩m•ｈeｔｕboｏｋ•ｃｏm.ｃoｍ份肯定包括某個雷恩鎮的地址。按理論來說，我有遠房親戚住在那裡。那地方就在我們談到的那座蘋果園的某個角落。這傢伙在勘測李奇家的房地產，逐片察看。他一定是瘋狂沉溺某種癖好的人。」
或是在搜尋誰？
「他們在商量這件事啊。」她也用嘴型回答。
「聽好了，」他說。「剛才是一個鄰居來電，從這裡往南二十哩的蘋果園老農夫。今天他們那裡有個傢伙去找麻煩，他們要我們幫忙留意這人，以防他正好路過，想找地方住。他們會派人去找他，顯然他們要教訓他一下。」
他踮起腳尖站在小餐館外面的人行道上，這樣才能從半截窗簾上方看進去，好好評估一番。他對吃的不挑，什麼都可以。不過他想要角落的桌位，背對著牆壁，氣氛有點吵又不會太吵，另外有幾位客人，但是不要太多人。只要能快速上菜，沒人記得他就好了。這地方看起來似乎符合所有條件。在後面的角落有一張空著的兩人桌。女服務生看起來腳步輕快又機靈。裡頭的座位大概半滿。六個人在吃飯。沒問題，各方面都很理想。只不過那六個用餐的人之中有兩個是伊莉莎白．卡斯托和卡特．克林頓。
捲簾還是合攏的。
不過這是他欠阿莫斯的。她孤立無援。你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離開房間，不能讓任何人看到你。他還能夠繼續到處走多久呢？
裡面看起來彷彿爆發一陣不敢置信的喜悅，像是贏了某種瘋狂的賭注，不可能的事發生了。五張臉孔輪流朝他的方向轉動。五雙眼睛盯著他不放。五張嘴張得大大的，其中有一張嘴巴在動。
他說：「我不想破壞你們的夜晚。」
「我是指好的那個版本。」
「你告訴我的故事有問題。」
「我們是因為你才約會，所以我們顯然會談到這件事。我們毫無疑問會永遠討論你的案子，這會具有感情的價值。」
她走到門邊，關掉溫暖的黃光燈泡。一共三步的距離。第一步感覺不錯，因為她喜歡白天的光線。第二步感覺更好了，因為她讓他們和圖書為她做了某件事。她建立了溝通的管道。她讓他們明白，她是一個人。不過到了第三步，感覺又變糟了。因為她明白自己給了他們一個談判條件，告訴他們自己害怕失去什麼。
「那麼恭喜了，」他說。「對你們兩位。」
「在我聽來，其中的細節已經一清二楚了。」
這時他看到了某件不正常的事。
「真的嗎？」
「是其他部分。」
「他不會找上這裡，」馬克說。「他一定是家族裡的不同旁支。我從沒聽過有這號人物。他只會追查自己的家系。這是一定的，大家都這樣。他沒理由會想過來這裡。」
「沒有，」克林頓說。「那些看起來真實無誤，做得很完美，是我見過最棒的成果。一九四〇年的那一份更足以列入人口普查名人堂。我們相信每一個字。」
阻力最小的道路。
最後決定自然浮現了。不知為何，伊莉莎白抬起頭來，看到了他。她驚訝得把嘴張成一個小小的Ｏ形，不過立刻變成了微笑，看起來真誠無比。然後她揮手，一開始是興奮地打招呼，接下來就變成快來加入我們的熱切手勢。
那是一部大型車輛。或許是警車。警察可以在馬路中間慢慢開。他們想搜尋什麼東西或什麼人都可以。
車頭燈，朝著他的方向過來，在一百碼以外。車燈又大又刺眼，間距寬大地高掛著一部大型車輛。四平八穩，彷彿開在道路的正中央，彷彿橫跨在車道上。它緩緩地行駛著這喚醒了某種記憶。沒有固定的速度，和背景格格不入。像是在尖峰時間小心慢行，不過還要再慢一拍，彷彿駕駛在專心忙著別的事。一個現代人會猜想是他的手機，但是李奇認為那傢伙是在搜尋著什麼。是視覺上看得到的，所以才會開在路中央，打亮了燈，同時掃視兩側的人行道。
他走進去。到了這時候，這是阻力最小的道路。他走進餐廳裡頭，克林頓站起來跟他握手，客氣有禮，有點老派。伊莉莎白．卡斯托從桌面探過去，拖了第三張椅子過來。克林頓朝那個座位伸出手掌心，像個餐廳領班似地，並且說：「請坐。」
嘴巴在動的那傢伙是蘋果園的那個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