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她打開廚房吊櫃，拿出兩只白色瓷杯。
於是他開始報上他的個人簡歷。開頭很容易理解，接著就難了。父親是海軍陸戰隊軍人，童年時住過五十個不同地點，接著進入西點軍校，接著在上百個不同地點擔任憲兵，接著遇上冷戰結束時的兵力縮減，導致他突然間過起了平民生活，一個簡單易懂的故事。接下來是流浪生活，這部分就沒那麼簡單易懂了，沒有工作，沒有家，總是馬不停蹄，身上就幾件衣服。沒有特定地方要去，有的是時間四處晃蕩。有些人覺得很難理解，但艾比似乎懂得，她沒多問一些他常遇到的蠢問題。
他沒回話。他們所在的房間是一個色調柔和的愜意空間，擺滿陳舊舒適的家具，有些也許是從當鋪買來的，經過清理、整修，還有一些則是用零散的舊工業組件固定在一起的。某種舊機器的外框支撐著咖啡桌，書架也是同樣的東西，還有許多別的，這叫回收再利用（repurposing），他在雜誌上讀過這類文章。他喜歡它的風格，喜歡它的成果，真是漂亮的房間。然後他腦中響起一個聲音：萬一有什麼不測，那就可惜了。
「不客氣。」
「我該走了，妳已經幫我夠多了，我訂了旅館房間。」
「我想找到他。」
她說：「很高興認識你，李www.hetubook.com.com奇。」
「咖啡大概不會讓妳睡不著。」李奇說。
「這不一樣，他們不會發現的，這裡有上百戶人家。」
「我認為就這件事來說，可能性很大。純粹是一種邏輯命題，如果他真的破產，那麼他早該被找到了。可是他到現在還沒被找到，所以他沒有破產。因為，想不被發現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收買烏克蘭人幫他藏身。這需要花錢，因此他還有錢，如果我快點找到他，或許還有剩。」
「他似乎覺得他可以使喚妳。」
「妳住這？」他問。
他告訴她。她搖搖頭。
「我是傑克．李奇，」他說：「非常高興認識妳。」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她說：「我想你大概來不及回答。」
到了凌晨兩點。他想應該可以在阿爾巴尼亞人的旅館訂到房間，往東走一個街區，也不錯，之前訂房的錢就算了。他比較懊惱的是在櫃台浪費的那五分鐘，再也要不回來了。
「我想兩者都有一點。」
「這算是一種生活形態實驗嗎？」
「我說過，」她說：「他們不喜歡別人干涉他們。」
「你喜歡什麼樣的工作？」
「我是艾比蓋兒．吉布森，」她說：「人家都叫我艾比。」
一分鐘後，他聽見水流聲，之後是輕柔的吹風機轟轟聲。咖啡https://www.hetubook.com.com機滴滴答答、噗哧噗哧作響。它完成時艾比正好回來。她看上去紅通通、濕答答，散發著肥皂味。她穿著一件看來像男人的扣領襯衫，但是修長纖細許多的及膝連身裙。底下可能穿不了太多。當然她是光著腳的，下班後的裝束，舒適的居家夜晚，他們倒了咖啡，端著杯子回到起居室。
「我近距離看過他們。」她又說。
他們相當正式地握手。手指細小，但強勁。
「現在是我的晚上時間，」她說：「我都是天亮上床睡覺，睡一整天。」
「當然，」艾比說：「他剛破產，某種網路泡沫破滅，他在這裡紅了一陣子。」
「也許我頂多被狠狠罵一頓。」
「你知道的。」她說。
「夠多了，」她說：「我正要煮咖啡，想喝嗎？」
他說：「我沒看到有客房。」
注意看我往哪走。
她帶他來到廚房。廚房既小又不搭調，但收拾得很整潔。有家的感覺。她倒掉咖啡機濾網裡的殘渣，洗了水壺，然後打開電源。機器咕嚕咕嚕響，濃郁的香氣瀰漫整個房間。
「那在中央街以西，」她說：「他們在那一帶布有眼線，恐怕早就發出簡訊了，連同對你的外貌描述。」
「做公益，」李奇說：「臨時性的，幫我剛認識的一ｈｅｔｕbｏｏｋ.ｃｏｍ.ｃｏm對老夫婦討公道。目前還在試探階段，還在試水溫。」
她沒回話。
他說：「妳為什麼要開門？」
李奇點頭。
「你不該招惹那些人，」艾比說：「我近距離看過他們。」
「馬西姆．楚蘭柯這名字。妳聽過這個人嗎？」
「兩輛車，」他說：「四名人手，他的行情不錯。」
「難免會有人這麼想。」
「他們都是這樣的，邀請你進來，一方面也是為了報復他們一下。」
她沒回話。
「他們在那一帶有多少人手？」
「對。」她說。
「什麼東西？」
「我想不是。」
他很確定她的襯衫裙的前襟鈕釦又解開了一顆。他感覺自己對這事的判斷應該八九不離十。他是個觀察入微的人，之前的細縫他檢視過幾次，相當有魅力，可是新的細縫更迷人了。
「希望夠他們支付生活所需。」
她還穿著工作服。黑色牛仔長褲，黑色無領扣襯衫。身材嬌小，男孩子氣，一頭深色短髮，眼神充滿關切。
「他有嗎？」
「妳知道沒那麼簡單，」他說：「所以妳替我開門。」
他們三番兩次到廚房給咖啡續杯，最後兩人面對面分據沙發的兩端。李奇舒服地攤成大八字，艾比盤腿坐著，襯衫裙的下襬拘謹地收攏在光裸的膝蓋之間，李奇對哲學、戲劇、舞蹈、實驗或表演藝術懂得不多，不和-圖-書過他常找機會看書，也常找機會聽音樂，因此還跟得上。有幾次兩人發現他們讀了同樣的東西。音樂也是。她說這是她的懷舊時間，他說這感覺像昨天，兩人大笑起來。
「人家都叫我李奇。」
她的故事比較短，因為她年輕。出生在密西根州的某個郊區，在加州的某個郊區長大，喜歡閱讀、哲學、戲劇、音樂、舞蹈、實驗和表演藝術。唸大學時來到本市，就再也沒離開。一個月的餐廳服務生臨時工作一做十年，今年都三十二歲了，比她的外表大上許多，她說她很開心。
「總之，」李奇說：「再次感謝。」
女服務生。
「在哪？」
「為什麼？」
「他們不喜歡別人干涉他們的事，」她說：「我知道他們會狠狠修理你一頓。」
「謝謝妳邀我進來。」李奇說。
「我只是想像如果我是一個被門衛斜著眼看的陌生人，」她說：「我會需要什麼樣的幫助。」
「不被人發現的唯一辦法是不破產，」她說：「聽來像幸運餅乾裡的籤詩，但我想今晚他們已經證明這是真的了。」
「妳見過類似狀況？」
「你是討債小弟？你說你沒工作。」
門又輕輕關上。過了三秒，喀喀的腳步聲以一種緩慢而警戒的慢跑節奏從門外經過。接著回復寂靜。李奇臂膀上的手將他拉入黑暗深處。手指細小，但強勁。他們m.ｈｅｔuｂｏｏk.ｃｏｍ.ｃｏｍ進入另一個空間。不一樣的音響，不一樣的氣味，不一樣的房間。他聽見指尖在牆上摸索著尋找電燈開關。
「有一種說法，他在床墊下私藏了一些現金。」
「妳是他們的員工，」他說：「不該掩護我。」
她說：「我沒有客房。」
「原來如此。」
「什麼問題？」他說。
艾比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待在這裡。」
「謝謝妳。」他又說。
「我要去洗個澡，」她說：「要是煮好我還沒回來，請自便。」
「也許他們只是想找我聊聊天。」
「可以給那對老夫婦。」
「你需要什麼嗎？」
「對比什麼？」
「不管他有沒有欠人家錢，他根本沒錢還，他破產了。」
「我不是他們的員工，」她說：「我的老闆是經營酒吧的夫婦。門口那傢伙是做生意的成本，無論我到哪裡工作都會碰到。」
「妳也在招惹他們，妳開了門。」
「他們似乎很認真看待這事。」
「好啊。」李奇說。
不是門口，是小巷，或者通往門口的巷子，一條通往一道開了條誘人門縫的門的巷子。
「一般理由。」
「他們會怎麼做？」
他眨眨眼睛。
「一定是你惹了他。」
燈亮起。
「他欠很多人錢。」
「我接受。」李奇說。
他說：「我是故意惹他的，我想看看他會不會對某樣東西起反應，還有反應的速度和強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