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李奇問:「你們老大叫什麼名字?」
兩人轉頭對著前方,又互看一眼,仍然有些擔憂,但接著變得大膽了點,而當他們說服自己去做時,又變得更大膽了。畢竟,人家並沒有要求他們說出實情。上面不會把實情透露給他們,不會告訴像他們這種小咖,人家只是徵求他們的意見,就這樣。聰明人會去哪搜索?純粹是假設性的推測,第三方評論。說真的,不過是禮貌性的對話。當然,對一個小咖來說,被徵詢意見真的是受寵若驚。
李奇說:「馬西姆.楚蘭柯人在哪裡?」
她站在人行道上,靠近她的車子,動也不動,透過林肯轎車的擋風玻璃看著車內。
「他們先眨了眼睛。」
他等著。透過車窗,他看見艾比穿過門口,進了她的屋子。
他大聲說出:「別這麼做。」
他大聲說出:「你們會去哪裡找馬西姆.楚蘭柯?」
「他們會派出幾個人來。」
「跟著那輛車。」他說。
李奇探身過去,關掉引擎,拔出車鑰匙,他坐回後座,兩人回頭看著他。左手是P7手槍,右手是車鑰匙。
「我們過來八年了。」開車的人說。
頸子扭傷的傢伙說:「葛雷哥利。」
「無所謂,他們來不及反應。我推測,頂多再過兩分鐘,這事就會結束,你們橫豎會回去的。」
沒回應,暫時沒有。兩人互看一眼,像是試圖達成一種無聲的決定,他們能做主到什麼程度?一方面是omerta,也是義大利語,一種絕不洩密的行為準則,賴以存活、誓死維護的準則。另一方面,此刻他們正身陷困境。單獨個別的。就在當下,現實無比。理論上,為一種行為準則而死非常美好,但實務上完全是另一回事。眼前,他們的待辦事項清單上的第一項不是光彩或榮耀的犧牲,而是努力活到能夠開車回家。
那個緊急小裝置完成了任務。
「可是你不知道在哪裡。」
「你英語說得很好。」
「義大利語,」李奇說:「教父中的教父。」
「我們老大?」
「你殺了兩個人。」
「他們可以透過手機追蹤我們。」那人說。
「可是你知道楚蘭柯是誰。」
李奇說:「他們對一個似乎沒能善待他們的組織表現出極大忠誠度。」
「你這是為我做的嗎?」她問:「我說過我想好好惡整他們。」https://m.hetubook.com.com
「不要接。」李奇說。
逮獲亞倫.許維克將是大功一件。顯然,他們認為他就是。和其他人一樣,他們也收到了簡訊,外貌描述和照片。他們沒問他是誰,多數人都會問的,他們會說,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想怎樣?可是這兩個人沒有表現出一丁點好奇心,因為他們已經知道了,他正是他們收到簡訊的原因,因此很重要,因此是戰利品,因此有了蠢點子。
這時另一人的手機響了。頸子扭傷的傢伙,同樣在口袋裡,同樣含糊不清,不過是另一種鈴聲,老式電話鈴的數位複製品,就像在放貸酒吧裡,胖子酒保後面牆上的電話一種長而沉悶的哀鳴,接著又一聲。
林肯轎車方向盤後面的傢伙像新手一樣笨拙地上了路,他身邊的同夥用盡扭傷了的頸子所能轉動的極限,偏過頭來,從眼角直盯著李奇。
開車的人說:「當然是他工作的地方。」
「我根本不想這麼做,」他說:「我想送他們安安穩穩回家,可是沒辦法,他們非常拚命,我想換作是我也會這麼做,儘管我希望我會做得更好。」
開車的人說:「完全不提你?」
李奇沒說話。前方的破舊白色豐田走得相當順暢,一路穿過許多十字路口向東行駛。林肯轎車跟在後頭,方向盤後面的傢伙狀況好了點,平穩多了。
「對我來說,這種事是相互的。換作是我,他們又會怎麼做?這是我的標準。」
開車的說:「他們會來找我們。」
「現在該怎麼辦?」
「誰?」
他坐回後座。兩把手槍是H&K P7型。德國警用品,製造精美,近乎纖細。但又十足地剛硬有力,充滿男子氣概。
李奇說:「我們應該上妳的車然後離開。」
「英文名字。」
「那就說出真相。」
他沒能到達極限點。
他們頓了一下,他猜一開始他們會告訴他真話,因為光靠無聲的交流很難協調出謊言。類似預告片的功能,他會需要幾秒鐘思考一下,然後仔細擬定接下來的問題。這些都是為了暫時讓他分心,讓他們有時間突襲他。頸子扭傷的傢伙會從前方迴旋衝刺,他的胸部會落在李奇的左手臂,臀部會落在李奇的右臂上,然後開車的傢伙會縱身一躍,攻擊他不設防的頭部,和_圖_書用他的手機邊緣敲下,如果他夠聰明,而且捨得把精密電子用品砸爛的話。根據李奇的經驗,當面臨生死關頭,多數人都會願意這麼做。
「無可奉告。」
他說:「對不起,迫不得已。」
頸子扭傷的傢伙說:「他們會起疑的,他們會想知道為何我們被帶到了這裡,然後又被放走。」
「我同意,這是感知問題。」
沒有回應,更多眼神交換,矛盾的眼神。一開始是擔憂加上進退兩難的沮喪,接著不同了。新的討論内容。
別這麼做,他心想。
「我警告了他們,我要他們別妄動,我已經把所有想法和盤托出,這比較像是輔助自殺,不妨這麼想。」
「不是管盯梢任務的老大,是大頭目,是capo di tutti capi。」
起初兩人都沒吭聲,接著脖子扭傷的傢伙說:「你這卑鄙的騙子。」
李奇把槍抵住車座椅背,透過襯墊朝那傢伙射擊。然後他用手肘擋掉墜落的軀體就像雙連擊。一、二,開槍,出肘。槍聲很響亮,但不嚇人。林肯轎車厚實的椅墊内部就像一個巨大的滅音器,裡頭有羊毛、馬毛等等填料,各種棉墊,天然消音材質。但有個小問題。一部分填料起火了,加上開車的傢伙正探出身子,彎下腰,在他小腿附近的儀表板下方摸索。然後直起身子,轉過來,他手裡拿著一把袖珍口袋手槍,也許是俄羅斯槍,保險裝置用魔鬼氈黏住。李奇透過他的椅背朝他射擊,那張椅子也著火了。一發九毫米子彈,槍口緊貼著椅墊,過熱的氣體引起大爆炸。也許在林肯轎車的設計過程中從未被列入考慮。
「和你們兩個一樣的?這下我真的怕了。」
要怪他自己。
她說:「我從來沒遇過這種事。」
他說:「聰明人會從哪開始搜索?」
「這樣總是比較穩當。」
「這是他的名字?」
「無可奉告。」
別這麼做,他心想。
「你對他們開槍了?」
開車的人說:「別做什麼?」
兩人又互看幾眼。尋找著這套表面說辭的漏洞,沒找到。然後回頭,再度看著李奇。槍在他的左手穩穩握著,車鑰匙在他右手中顯得小巧。
然後她說:「好吧,上車。」
「他們死了嗎?」
「什麼意思?」
李奇臉上露出短暫的空白表情,可是他腦子裡什麼也沒和-圖-書想,也沒思考接下來要問什麼。他只是等著。時間以四分之一秒的節奏溜逝,有如跳動的心臟。一開始沒事,接著依然沒事,然後,頸子扭傷的傢伙突然衝向前,又猛又笨拙,雙臂向前伸出,兩腳一躍,背部弓起,準備在越過極限點時壓住李奇的軀幹,這麼一來,就算他降落在椅背上,重力也會替他完成剩下的工作,以一種不太體面但同樣有效的方式將他砸向李奇的大腿。
她開車,他坐副駕駛座,他那側的額外重量使得懸吊系統下沉到正好讓白色豐田剛鬆脫的擋泥板不時撞上柏油路面,就像敲在低音鼓上的摩斯電碼,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著。
「真相的版本之一,」李奇說:「仔細斟酌,掐頭去尾,某些部分加以修飾。但是,總的來說還是絕對真實的。告訴他們有個女人拎著袋子從你們監看的房子走出來,上了一輛車,於是你們一路跟蹤她到了這裡,把這街區的隨便哪個地址告訴他們,就說你們估計葛雷哥利會認為這地點值得監看,他肯定會想知道這個失蹤的住戶目前藏在哪。說話時露出羞澀謙卑的樣子,你們會因為積極主動,會得到摸頭表揚和金星獎章。」
艾比說:「怎麼回事?」
「這等於自殺。」
他說:「如果事關兩位的生死,你們會上哪找馬西姆.楚蘭柯?」
他看見艾比提著一只鼓鼓的行李袋走出家門。她扛著它越過人行道向車子走去,把它丟進後車座,然後上了前座。
「如果事關兩位的生死,你們會上哪找人?」
「怎麼說?」李奇說。
「當然知道。」
脖子扭傷的傢伙沒回答。這時,開車的人手機響了,在他口袋裡,輕快活潑的馬林巴琴聲,叮叮噹噹響個不停。李奇想起密碼警告和秘密SOS警報,他說:「不要接。」
在林肯轎車內,方向盤後面的傢伙抓著腦袋,說:「你瘋了嗎?我根本看不清楚,我哪裡都沒辦法載你去。」
李奇打開車門,滾到人行道上。他將幾把槍塞進口袋。新鮮空氣吹進車內,火星被點燃。不只是悶燒,還竄出了火焰。小小的,像淑女的指甲,在座椅内跳動。
「要是我們告訴你楚蘭柯在哪裡,上面給我們的懲罰不知道會比阿爾巴尼亞人對付我們的手段厲害多少倍。這根本是假選擇,算不上是獎勵。況且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只是坐在車上盯梢的,你以為他們會把楚蘭柯的藏身地點告訴我們這些人?所以真實答案是,我們不知道。你會說我在撒謊,這麼一來又變成了另一個假選擇,而不是獎勵。所以,要怎麼做隨你,這一路就別再假惺惺的胡扯了。」
火焰竄得更高了。椅背上的黑膠皮革像皮膚一樣啵啵起泡,裂解剝落。
「可能得再給他們一分鐘,看失血速度而定。」
「或者不會,」李奇說:「或者再過兩分鐘,你們將會落入阿爾巴尼亞人手中。無論哪一種,總之快了。」
李奇觀察著整個過程,他看見他們的膽量慢慢高漲,他看見下巴緊縮,深呼吸.肺部漲滿了。準備要談了,不管是具體或象徵性的。但是也準備好迎接別的,不好的東西。新的討論内容,蠢點子,彷彿一種氣味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都要怪他自己,他給了假選擇。這傢伙說對了。而且他還問起了主子的事,無疑是個狠角色,會做出可怕的報復行動。也因為他對那套表面說法下的漂亮結論,什麼摸頭表揚和金星獎章,根本不該對沮喪但有企圖心的人說這種話。這讓他們不由得想,摸頭和獎章固然好,但更好的是升遷和地位。辛苦熬了八年,最理想的是終於能擺脫坐在車上盯梢的差事,他們想要往上爬,而單靠跟蹤一個女孩到某個地點是辦不到的。他們必須建立更大的功勞。
車門開了,裡頭有兩個人,肩並肩坐在前座,沒繫安全帶,斜躺著,不久前還很放鬆,這時有點被震醒了,亂搖亂晃的。他們的頭溜到了椅背上,因此當李奇爬進後座,兩人的頭只到他腰部的高度,這使得它們很容易被抓起,一手一個,這也使得它們很容易被撞在一起,就像管弦樂團後面的樂手撞擊兩片鐃鈸。然後,在又一陣搖晃之後,再撞一次,接著筆直往前,左邊的傢伙撞向方向盤邊框,右邊的傢伙撞向手套箱上方的儀表板邊緣。
「你也知道有人把他藏在某處。」
沒回答。手機停了。
接著他們又互看一眼。不一樣的眼神,新的討論内容。
步行速度一般估計大約是每小時三哩,也就是每分鐘兩百七十呎左右。因此這輛破舊的白色豐田整整折騰了二十秒,才拉近了和林肯轎車之間的距離。艾比對準它,緊張地吸口氣,屏住呼吸,閉和_圖_書上眼睛。豐田車不受約束地繼續前進,狠狠撞向林肯轎車的後保險桿。只是步行的速度,但仍然引起極大的噪音和衝擊。艾比緊勒著安全帶衝向前,李奇雙手撐住儀表板。林肯轎車向前彈跳一呎,豐田向後回彈一呎,李奇滾下車,迅速踏出一步,兩步,三步,筆直走向林肯轎車右後方的車門,他抓住把手。
他們醒了,相當快。兩人昏沉沉的,猛眨眼睛,看著周遭,試圖理出頭緒來。
接著是兩隻手進了他們的套裝外套,從後車廂越過他們的肩膀,搜索著,找到槍背帶、肩槍套和手槍,全部拿走,他沒發現他們的腰間有別的槍械,再往下探,也沒發現他們的腳踝四周綁著別的東西。
「謝謝。」
手機鈴聲停了。
「就這樣?」
李奇說:「醒來吧,兩位。」
「醒來吧,兩位。」他又說。
「問題就在這裡,他們會認為這當中有條件交換。」
李奇說:「咱們來談個條件,是附帶獎勵的,你們開車帶我往東走,一路上我會問你們一些問題。要是你們對我撒謊,一到那裡我就把你們交給阿爾巴尼亞人。要是你們說實話,我就下車走開,讓你們掉頭,毫髮無傷回家。這就是獎勵,接不接受隨你們,清楚了嗎?」
「蠢事。」
他按下車窗,伸出手臂,示意艾比開始行動,把車開到前方,替他們帶路。他看她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豐田車的前擋泥板已不是水平狀態,斜斜地向下沉,比正常位置低了很多。副駕駛座那側只差一吋就要碰上柏油路面。可能需要兩條電線束帶,也許三條。
「怎麼說?」
第三聲沉悶的哀鳴,接著第四聲。
前方的豐田放慢速度,在路邊停了下來。林肯轎車停在它後面。一個有著舊磚建築物、舊磚人行道以及舊磚從坑坑巴巴的柏油路面露出來的街區。三分之二的商店已經歇業,用木板封上了,而三分之一還在營業的商店做的也不是太風光的生意,中央街以東隨便哪個地方。艾比選得好。
「為了自衛。」
她沉默了會兒。
「沒這種事,」李奇說:「你給我好好開。」
「你們過來多久了?」李奇問。因為他希望他們回到正題上,因為回答問題最終會變成一種習慣,從簡單的事情開始,然後逐步進入困難的,基本審問技巧。那兩人又互換了下眼神,互相尋求著對方的准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