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還有一支阿爾巴尼亞幫的手機,偶然拿到的,但到頭來還是同樣情況,我想看看它的內容,也許可以知道他們對我有什麼不滿。」
如果他的後腦長了眼睛,他會看到其中一名穿套裝的人苦思了一下,然後發出一則簡訊。
李奇說:「我們有過節嗎?」
李奇說:「把東西拿出來,放在人行道上。」
李奇回到中央街,沒人找他麻煩,然而麻煩才剛要開始。當他到了中央街以東,這是他完全陌生的區域,而且屬於不同派系,他馬上感覺到被盯著看,有一些人在監視他。他們的目光可稱不上慈悲,這點他毫不懷疑。他的後頸子發涼,某種古老的本能,第六感,一種求生機制,經由演化而根植於後腦袋的東西。如何不被吃掉,數百萬年的操練,他的幾十萬代前的曾曾祖母,定在原地,改變路線,尋找樹林和遮蔭。為了日後的戰鬥而活,為了生養孩子而活,而這孩子在幾十萬個世代之後有個子孫,同樣也在尋找著遮蔭,不是在蒼翠的大草原上,而是在夜晚的灰色街道,一路潛行過許多燈光燦爛的酒吧和店面餐館。
那人說:「怎麼做?」
「有人拿槍指著你的頭。」
「我招惹你?還是你招惹我?」
在距離巴頓住處三個街區的地方,李奇脫下外套,把它折疊成正方形,捲成筒狀然後塞進一只生鏽的郵箱,這郵箱立在一棟用木板封起、屋側有火燒痕跡的單層事務所建築的外面,他只穿著T恤走完剩下的路程,夜氣有點涼,現在還是春天,距離盛夏還很遠。
「祝你好運。」李奇說。
他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
他又聽見鞋底磨刮聲,現在約在二十呎外,不斷逼近。聽不到另一個方向有任何動靜,只有城市的寂靜,陳舊的氣息,還有淡淡的油煙和磚頭味。
李奇說:「也許我們可以換個方式達到同樣的目的。」
「你死定了。」那人說。
四呎遠。
李奇走了出來,轉身面對那傢伙,H&K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他把槍對準那人的臉,對方突然成了斜視,努力想在昏暗的光線下注視它。
「我沒收手機的對象是經過精挑細選的,這人相對稱職,因此也相對受到信任,或許也比較和*圖*書資深,也因此比較不情願吃飯的傢伙被我拿走,我讓他有點沒面子,他不會馬上報告上去的,這是尊嚴問題,我想我起碼有幾小時空檔。」
「我說的這傢伙會說一大堆古老的共產黨語言,他在冷戰後期當過連長,而且他對城裡的狀況相當了解,或許能幫上忙,最起碼也會有點用處,尤其在語言方面。你不能靠網路翻譯,這種東西沒辦法。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替你傳達。」
「跑吧,用最快速度,跑得越遠越好。」
那人照做,他繃緊肌肉全速起跑,瞬間被城市的黑暗吞沒。在他消失蹤影後過了許久,他的腳步聲仍然不斷傳來,但這時他不再偷偷摸摸了。李奇聆聽著那快速的啪達啪達、嘎吱嘎吱聲,直到聲音越來越小,逐漸消失。然後他拿起手機,繼續往前走。
「你得相信我,知道楚蘭柯下落的大概有六個,但不包括我。拜託,先生,我不過是個看門的。」
「可是我不太會用手機,可能有一大堆選單,各種按鍵,我可能一個不小心把什麼給刪除了。」
「就算我沒有不小心刪掉東西,他們的簡訊可能是烏克蘭語,我得靠網路才能看得懂,而我對電腦又不是太熟。」
「這讓你的保證聽來有些空洞,對吧?再試試。」
他往前走。
「我把它藏在三個街區外的地方,我想這樣應該夠安全。圓周率乘以半徑平方,他們將得搜索涵蓋將近三十個街區的圓圈範圍,他們不可能那麼做。」
「沒人曉得,」那人說:「這是個大秘密。」
「沒錯,半個都沒有,」李奇說:「沒人喜歡你,要是你燒起來,沒人會撒尿替你滅火。所以說,現在就只有你和我了,沒人會趕來救你。懂了嗎?」
李奇掏出手槍,瞄準了,從林肯轎車裡那兩人搶來的兩把H&K P7中的一把,在車子燒毀之前。德國警用品,製造精巧,剛硬有力,那人僵住。李奇就在三步之遙,時間剛好足夠拔槍,很誘人。那人丟下手機,伸手到腋下去拿他的槍。
該上場了。
李奇再度停下。
「目前還沒有,」李奇說:「事實上,此刻的你比我更接近那種不幸狀態,你不覺得?」
「m.hetubook.com.com目前他在葛雷哥利手下工作?」
他停下腳步。
這正是他要的。
「他偶爾會一起表演。步兵,和你一樣。」
那人就在門內,就在玻璃門内。槍才掏出一半,李奇已經來到他面前,將H&K的槍口壓在他右眼上,力道大得不至於被甩脫,卻足以讓那傢伙心生畏懼,而且效果立見,因為他立刻安靜下來,動也不動。李奇用左手撿起他的手機,然後拿過他的槍,也是H&K P7,就像他手上的兩把。也許是中央街以西的標準配槍,也許是向貪瀆的德國警察低價大量訂購的。
李奇放下手槍,退開來。那人眨眨眼皮,揉著眼睛,在昏暗中盯著他看,李奇猛踢一下他的胯|下,然後丟下他一個人,在那裡痛得直彎腰,發出一連串慘叫哀號。
那人拿出手機,猛戳起來。
下一步。那人約莫在七呎遠,個子不小,因為他鞋子的聲音是一種微弱而沉重、刺耳而且傳得很遠的嘎吱聲,一個偷偷摸摸逼近的大個子的聲音。
那人笨拙地下了高腳凳,在強壓之下整個人向後彎。他慌亂地轉身,向後退出店門,來到人行道上。在那裡,李奇將他往右轉,又向後推了六步,然後再度右轉,倒退著進入一條味道像垃圾桶和廚房後門的小巷。
「好,」李奇說:「打電話給他,反正無傷。」
「你敢惹我,就等於惹了一堆人。」
「我們想知道你是什麼人。」
「馬西姆.楚蘭柯在哪裡?」
「陸軍?」
他往前走。他在第一批高樓以北三個街區的地方越過中央街,進入一個相仿的社區,同樣有許多酒吧、俱樂部和店面餐廳,其中有些同樣在門口站著穿套裝的人,只是套裝款式不同,領帶是絲質的,臉孔也比較白皙。這回他盡可能從暗處仔細觀察他們,尋找他屬意的那類型的人。機警,又不會太機警;強悍,又不會太強悍。有幾個候選人,其中三個特別理想,兩個在酒吧,一個在娛樂室,也許是劇場酒館。
「不是我,」那人說:「我保證,我用我妹妹的命發誓。」
那人沒動。他的身高比李奇矮五吋,體重少大約三十磅,站在足足一呎外,顯然沒帶槍械,不然早就亮出來,和圖書拿在手上了,在李奇的注視下他顯得十分不安。李奇的目光平穩沉靜,略帶戲謔,但無疑也非常兇猛,甚至有點瘋。
李奇往西,朝著夜晚燈火通明的市中心建築群走去。銀行、保險公司和本地電視台,還有連鎖飯店,全部聚集在中央街的兩側,全都被一個派系或另一個派系滲透,管理階層的人也都沒意識到這事實,除非這名管理者本身就是間諜。他沿途經過許多酒吧、俱樂部和有店面的餐館。到處都可以看見門口站著穿套裝的人,他沒理會他們,不同派系。此刻他還在中央街以東,他繼續往前走。
霍根在巴頓家的門廳裡等他。鼓手,海軍陸戰隊退役,如今享受著一人掌控的生活模式。
李奇等著,他又聽見皮革鞋底的聲音,或者它的成對夥伴,在另一隻腳上的,謹慎地踏出一步,然後繼續往前。他隱入暗處,進入一個入口。他緊挨著石雕的稜角,一道十分別致的大門。某個久被遺忘的企業,無疑在它還活絡時相當賺錢。
那人照做。
他說:「有多少人看見?」
「用我的命。」那人說。
「我沒帶進來,」李奇說:「林肯轎車裡的傢伙說他們可以追蹤手機,我不希望五分鐘後突然有人來敲門。」
他又聽見腳步聲。現在距離十呎,仍然繼續靠近,他等著。那人已經在射程之內了。但是再加上幾個步驟,會讓整個過程更令人安心。他在腦子裡勾勒出幾何圖形,他將手伸進口袋,找到之前用過的那把H&K,因為他有把握它堪用,總是一種優勢。
「我不是去跟滾石樂團一起演出。」
「我全聽到了,好計畫。可是,他們難道不會從遠端把手機停掉?你收不到他們的訊息,他們也收不到你的。」
那人大口喘著氣,說:「我發誓我不知道楚蘭柯在哪裡。」
「你在擔心我?」李奇說。
對這人來說,情況不太妙。
「你確定?」
「聽說是這樣。」
「現在轉身。」
「沒人曉得。」
「在哪?」
「把你的手機給我,要你老闆打給我,我會告訴他我是誰,這樣比較有人情味。」
不被吃掉的方法不止一種,老祖宗的本能今www•hetubook.com•com天很管用。經過數十萬代,她的子孫的本能同樣為了明天,為了永久的未來而活躍著。而且更有效率。活脫脫的物競天擇。他在昏暗中站了一會兒,然後退回暗處,聆聽著。
那人說:「看見什麼?」
「我的層級回答不了這問題,」那人說:「我的任務是把你帶回去。」
「為什麼?我對你們做了什麼?」
「什麼樣的目標?」
那人說:「好吧。」
李奇在黑暗中搖了搖頭。
李奇說:「別出聲。」
李奇選擇了那個最貼近鄰街入口而坐的人,戰術優勢。是那間娛樂室,那人就坐在玻璃門後面。李奇朝他走去,佔據他視野的四分之三。那人察覺到了動靜,轉過頭來。李奇停下腳步,那人盯著他看。李奇繼續前進,正對著他走去。那人想了起來,簡訊,外型描述,照片,名字。亞倫.許維克,全面大搜索。
時間不夠。
「電腦是下一步,我們得先從手機開始,給我看看。」
「一定有。」
李奇將那人押在牆上。
那人沒回答。
他和艾比走入寂靜的夜色,霍根留在屋内,在昏暗的門廳撥打手機。
「它在哪裡?」
「我橫豎會拿到,什麼時候就看你了。」
凝視,平穩,沉靜,兇猛,有點瘋。
「我對著我老媽的墳墓發誓。」
「說得倒容易,一把槍指著我的臉。」
「那在哪?」
「好吧,好計畫,沒有可是。」
「也許吧。」
「就好像海軍陸戰隊代表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那人照做。
「我是說以前的職業。」
「你妹妹在哪?」
監視他的是穿套裝的人。組織份子,幫派正式成員,和養成中的成員。為什麼?他不清楚,難道他也惹惱了阿爾巴尼亞人?他想不出原因。尤其他還幫了他們一點忙,根據他們粗蠻的計算方式確實就是,他們應該列隊歡迎他才對。
「他很可靠,音樂品味也不錯。」
「但你聽說過他。」
「你跟他很熟?」
「我想要一支烏克蘭幫的手機。顯然他們經常互傳簡訊,我想應該可以瀏覽一下他們對這事究竟怎麼處理,也許他們提到了楚蘭柯,也許我可以讓他們緊張,讓他們把他移到別處。到時我的最佳機會就來了。」
他聽見皮革鞋底在人行和-圖-書道上的尖銳搔刮聲,約有四十呎遠,某種臨時受命的監視行。一個人,突然奉令跳下高腳凳,走進夜色中,前來追蹤。但會持續多久?這是關鍵問題。一路跟回住處,或者只跟到前方的伏擊行動展開為止?
霍根說:「你應該和一個人談談。」
這時艾比下樓來,仍然衣著整齊。
「職業性的好奇。」
「你想怎樣?」
他繼續走,不管實際上或象徵意義上,中央街的光輝早已消失。前方的街道狹窄又昏暗,而且越走越覺得破舊寒酸。有許多停靠的車輛,小巷和深幽的出入口,街燈有三分之二是壞的。沒有行人。
「我不能把手機給你。」
她說:「嗨。」
「這也很正常,你是城裡的新面孔,他們想了解一下。」
他用左手將手機和槍枝放進口袋,用右手把他的H&K在那人眼球上壓得更緊些。
「你還好吧?」他問。
「沒那麼空洞了。」李奇說。他將H&K壓得更緊些,透過鋼鐵,他感覺到那人的眼球被壓扁,他感覺到了膠狀物。
「基輔。」
「你信得過他?」
「大概有幾個吧。」
「他們對你不滿?」
「我們有過節嗎?」李奇又問。
「好啦,」他說:「現在你可以帶我回去了。」
李奇說:「什麼人?」
艾比說:「好,我們去看看。」
「足堪代表,但還是比不上海軍陸戰隊。」
「咱們去散散步。」他說。
這人有六呎高,約兩百二十磅重,四十歲左右,體格健壯結實,一身骨骼肌肉,一雙多疑的深色眼睛。他的嘴唇緊抿,向後繃成一條既像擔憂,又像疑惑或輕蔑的咧笑。
「就像我信賴任何一個不會打鼓的步兵。」
「他們派了一個人來跟蹤我,他們想知道我是什麼來歷。」
「當然。」
「好吧,我看看。」
李奇說:「妳也嗨。」
那人沒出聲。李奇越過他的肩膀聆聽,這人後方有沒有援兵?顯然沒有。和前方一樣,沒有任何動靜,只有城市的寂靜,和陳舊的氣息。
「目標達成。」李奇說。
他後退一步,把槍放回口袋。他站在那裡,空著雙手,手掌攤開,兩隻手臂伸在兩側。
「好說。」他說。
「有多少人會來救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