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沒回答。
「無所謂。」霍根說。
「你是說把他囚禁起來?」
李奇說:「你們是不是怕我?」
艾比悄聲說:「我們應該下去幫他們。」
「太多了。我這個人不拘形式,只要行得通都能接受。」
接著那人又說話,聲音帶著新的威脅意味。一些新想法。他說:「他們走路還是開車?」
沒回答。
「你為什麼把它寫在紙片上?」
「方法很多。」
像撞擊後的火車殘骸。
沒回答。
他爬了起來,算是相當迅速。他眨了兩下眼睛,搖晃了一下身體,然後筆直站了起來。就像午後電影的情節,就像一個胸口挨了一顆砲彈的怪物,茫然用被轟碎的爪子拍打著一處烤焦的毛皮,始終堅定凝視著前方。
霍根說:「我估計大約三十歲。」
「當他們在聚會結束,離開這裡的時候,既然他們沒留下來過夜。」
在臥房下方,對話又開始。
「不算太近。」霍根謹慎地說。
接著霍根說:「你真是煩人,老哥,上去看吧,三個房間,全是空的。然後給我滾出去,再也別回來,也不必寄野餐邀請函給我。」
沒回答。
「妳在替我的醜辯護,妳人真好。」
李奇說:「說說這個罕見又微妙的字。」
「也許他們把車停在街角。」
樓梯頂上的那人沒回答。
「因為我剛想到我們必須做一件事。」
「不能下去,」李奇說:「一旦那傢伙看見我們在這裡,我們就不能讓他離開。」
「什麼時候?」
那人登頂。
李奇走了出來。
他聽見霍根在樓下門廊裡說:「啊,該死。」
就像一個女服務生嗅到一場酒吧鬥毆即將展開。
「或許還吸點大麻,聊點共同朋友的八卦,然後進入嚴肅的話題,聊聊人生,和世界的現況。」
他們聽見樓下那人說:「第三個巧合是,昨晚我們有一支含有同樣這些簡訊的手機失竊了,而且最近一度開機二十分鐘,沒有撥打或接聽電話,可是二十分鐘足夠閱讀大量簡訊內容,足夠抄下一些艱澀的文字,以便稍後研究。」
「走路或開車?」
「我橫豎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會把它們拿走,」李奇說:「至於什麼時候拿或怎麼拿,就看你了。」
「也許她是你的朋友,過來吃晚餐,因為紙條是放在桌上的一堆餐盒當中,所謂的同一考古層,表示它們是同一時間被放在那裡的。」
那人不理會。
「也許吧。」李奇說。
「我們沒鋪床,」李奇小聲回說:「況且我打定主意,我們需要這傢伙的車,反正不能讓他離開。」
李奇說:「把手機拿出來,放在你腳邊的地板上。」
「你想搬到別州去?」
在樓上走廊裡,艾比小聲說:「我們還有時間可以爬出窗戶。」
此時,這人有兩個基本選擇,他可以想出一種聰明的說法來反駁,或者乾脆跳過冗長的談話,直接行動,李奇實在拿不準他會怎麼選擇。剛才在樓下,他似乎很迷戀自己的聲音,這點可以確定。以前當過警探,他喜歡開庭,喜歡揭露破案過程。另一方面,光靠耍嘴皮解決不了問題,他明白這點,他遲早得拿出一點真本領來收拾這團混亂,既然這樣,何不一開始就行動?
沉默許久。
「她過來一起吃中國,喝點紅酒。」
李奇說:「告訴我它的一大堆字義,難看,毫無疑問,看了不舒服,醜惡,令人不快,不雅觀,卑劣,低下,邪惡,令人反感,所有這些現代的好東西。但是,如果它原來是很久以前的古老民間用語,那麼主要和恐懼有關。在多數語言中,這些單字有個共同的字根,凡是你害怕的東西,你就說它醜,住在叢林裡的那個生物從來就不漂亮。」
「也許你們看漏了。」
艾比在樓上走廊裡悄聲說:「這下糟了。」
李奇和艾比出了臥房門,進入樓上的走廊。樓下的廚房裡沒有絲毫動靜,只有某種無聲的緊張感,嗶嗶剝剝從瓷磚冒出來。李奇腦中浮現擔憂的眼神交換,巴頓瞄著霍根,霍根瞄著巴頓。
艾比說:「不能讓他離開,你這話什麼意思?」
「誰?」
「他們住附近?」
「那我就沒辦法了,老哥。」
「和-圖-書為什麼?」
「不。」
「還是做錯了。」
那人踏上樓梯底部,大鞋,大尺寸,加寬的款式。粗壯的雙腿,厚實的肩膀,套裝上衣緊繃。大概六呎二吋高,兩百二十磅重。不是一個亞得里亞海岸的好鬥小矮子,一個大莽漢。很久以前曾經是地拉那的一名警探,也許在那裡,個頭是重要條件,也許成效比較好。
「還有你的車鑰匙。」
「老實說,我認為不是你寫的,我認為這是女人的筆跡。我說過,我在這方面有不少經驗。我在地拉那當過警探,我喜歡跟著相關事證走,尤其跟我的新國家有關的。寫下這個字的女人太年輕,沒趕上學校教正規草寫筆法的年代,她不到四十歲。」
他大喊出聲:「千萬不要。」
他立馬起身,只見他兩腿伸直,嘩地直立而起,兩手張開,揮動著,像在尋求額外的槓桿作用或平衡,像是在黏稠的液體中游泳。李奇走過去,又給了他一記,同一個手肘,但換了個方向,是正手而不是反手,命中左眼上方,骨頭碰骨頭,嘎嘎作響。那人向後退,眼前一片模糊,但果不其然又恢復了,眨了眨,再度走上前來,這次沒有停下,這次直接轉身使出一個右迴旋踢,對準李奇的左側臉,可是沒到達那裡,因為李奇彎腰閃開,讓它滑過他的肩膀。這次李奇也沒有停止,他從蹲姿一躍而起,這次由左手肘帶領著,出其不意咻咻一陣狂劈亂砍,命中那人的臉,在眼睛下方、鼻子側面,前牙齒的根部,不管那個部位怎麼稱呼。
「第四個巧合是,失竊的手機是被一個符合簡訊所描述特徵的醜大個子偷走的,這點我們很有把握,我們握有一份完整報告。當時那人是獨自行動,可是據報他和一個矮小、深色頭髮的女子有來往,而這名女子無疑就是你今晚的客人,因為她在紙上寫下這個字。毫無疑問,她從那支被竊的手機抄下了這個字,不然她是怎麼知道的?她又怎麼會突然對這個字發生興趣?」
「你窩藏的那對男女。」
他把手伸進套裝上衣底下。
李奇是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手。他們兩人都明白,遲早得一決高下。那人假裝向左,卻啪地向右出拳,對準李奇的胸腹,到達目標的最近路徑,可是李奇看見它逼近,身體一扭避開,用體側高處的一塊肌肉承接,很痛,但不及原本被瞄準的正面挨拳來得痛。轉體閃避是純粹的反射動作,自律神經系統全開的恐慌反應,突來的腎上腺素急喘,談不上技法、調節或精準度,只是轉眼間用上了可用的最大扭力,很大的扭力,這表示有很多存儲的能量一瞬間停滯在那兒,就像旋緊的巨大彈簧,準備以同樣的飆速和力量朝反方向迸開來,一個完全相等、相反的反應,但這次是算準了力道和時間,瞄準了而且有技巧的。這次,回彈的肘部有如一枚導彈,沿著自己的弧線飛出,升起,借助後方軀幹的旋轉力量,加上本身的額外相對速度,往那人的頭側重重劈下,就在耳朵上、前方的部位,一次重擊,就像被球棒或鐵棍擊中,足以讓大部分遇上它的頭骨破裂。多數人都將難逃一死,然而它對這名阿爾巴尼亞人的作用只是讓他撞上前廳的門框,跪倒在地。
「我倒希望你這麼做。」
那人凝視著他。
那人沒回答。
霍根沒說話。
「他們走路。」
艾比說:「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把紙條留在那裡。」
「他會報告上去,這地址會被夷為平地,巴頓將來可能會遇上各式各樣的麻煩,他們無疑會中止他在俱樂部的表演,霍根也一樣,命運相同,他們還得過活。」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老哥。」
「最好不要從阿爾巴尼亞語開始,尤其最好不要從這個字開始,這個字很微妙,它有很多含義,鄉下人常用,我想它原本是一個很久以前就有的古老民間用語,現在相當罕見,不常使用。」
他們聽見那人問:「你在學習新的外語?」
那人說:「我知道他們在這屋裡,我看見他們吃的食物,我有他們從失竊手機抄錄下來的東西,這一帶街區是今晚全市監控最嚴密的地區,可是沒人看見他們離開。可見他們還
hetubook•com•com在這裡。我認為他們此刻就在樓上。」
「為什麼我們需要他的車?」
那人說:「不。」
李奇走下樓梯。底部的走廊很狹窄。這時巴頓和霍根已從敞開的門退到前廳。阿爾巴尼亞人筆直站著,傲然挺立,堅如磐石,顯然很不滿剛才被對待的方式。他的鼻子在滴血,看不出有沒有斷裂,看不出還剩多少可以斷裂,這傢伙不是童子軍。地拉那的警探,顯然經歷過大風大浪。
霍根說:「輕鬆點,老哥,沒人持有偷來的手機。」
那人問:「你那位過來晚餐的朋友不到四十歲?」
「所以要走相當一段路,我們在附近街區監看得非常嚴密,沒發現有一男一女走路回家。」
「他出去偷了手機,把它帶回來給她。一開始是她指示他去的?她是主腦?派他去出任務?」
「我不知道,老哥,」霍根說:「也許我們談的不是同一個人。」
「也許吧,」那人說:「換作別的時候,我可能會聳聳肩,接受這說法。比這更奇怪的事一大堆。可是我不喜歡巧合,尤其還一口氣發生四個,第一個巧合是,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有個男伴。第二個巧合是,過去十二小時我不斷看到這個罕見字眼,在我的手機簡訊裡,在我們要追捕的男性的外貌描述裡。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們在找一男一女。我說她是嬌小、深色頭髮,他是又高又醜。」
「還有哪些別的方法?」
樓下,那人的腳步聲通過門廊,往樓梯底部過去。沉重的步態。老舊地板被壓得凹陷,吱嘎響。李奇把槍留在口袋裡,他不想用它。夜裡在市區街道上開槍,肯定會引起警方注意。麻煩一堆。顯然這個阿爾巴尼亞人也有同樣的想法,他的右手悄悄進入他們的視野,抓住樓梯扶手,沒拿槍。他的左手隨後跟上,也沒拿槍,但那是一雙大手,光滑而結實,寬厚而褪了色,粗短的手指,留著看來像是用肉槌修剪的指甲。
那人搖搖晃晃抓住前廳的門框,繞著它摔了進去,像是絆倒了,可是身體垂直,向後空轉了一圈。李奇跟了上去,看見那人倒下,撞上巨大m•hetubook.com•com的八喇叭音箱,背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那你最好趕快弄懂,」那人說:「你被逮到窩藏社區公敵,對你的名聲很不利。」
「我想不至於。」
「我們根本沒窩藏誰,只是有朋友過來晚餐。」
然後他停住。
「覆水難收,」李奇說:「往前走,別浪費腦力。」
「也許這房子有地窖。」
「我們也沒發現有一男一女開車回家。」
那人從樓梯頂衝過來,有力的雙腿一躍,肩膀向上,頭朝下,打算襲擊,打算用肩膀頂撞李奇的胸部,打算把他向後撲倒,但李奇起碼已有五成準備,他向前朝著那傢伙一個縱身,揮出一記凶猛的右上勾拳,只是並非垂直,而是以四十五度角出拳。這麼一來正好迎上那人向下俯衝的臉,而這人衝刺中的兩百二十磅和李奇反方向的兩百二十磅體重,在巨大的動能激盪中撞個正著,臉對上拳頭,力道大得讓那人騰空飛起,臀部直直往下墜,只是底下並非地板。只見那人向後翻下了樓梯,亂揮亂舞著翻轉了又高又寬的一大圈,最後四肢啪地重重落在樓梯底的牆邊。
千萬不要,他心想,副作用,麻煩一堆,我不在乎你自以為和警方之間有什麼協議。訴訟曠日廢時,許維克太太也知道,她沒時間虛耗。
李奇停住。
「在這當中,她突然心血來潮,找到一張紙片,並且用一種多數美國人不懂的外語寫下一個罕見而微妙的單字,你能不能解釋一下?」
「大概吧。」霍根說。
沒有回應。
同樣的凝視。沉穩,平靜,戲謔,兇猛,有點錯亂。
沒有回應。
那人繼續上樓,李奇退到暗處,打算等那人到了樓梯頂端,再出來打招呼。從那裡,他往下跌得最遠,一路摔到底。最大距離,好過只在地板上摔倒,更有效率,腳步聲繼續傳來。每一級踏板吱吱作響,李奇等著。
「她很聰明。也許她談到了什麼,剛好可以用上這個字,如果它真是那麼罕見又微妙的話。聰明人常會這麼做,他們會使用外來語,也許她是寫給我的,讓我有空時可以查一下。」
又一陣長長的沉默。
他向前跨出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