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他們開著克萊斯勒返回城裡,然後左轉進入東邊的偏遠地帶,穿過沒變更過的城市街區,朝向許維克夫婦居住的地方行進。老舊的戰後開發社區就在前方。到了這時候,李奇覺得自己對這一帶已相當熟,他想他們應該可以改走另一條平行街道,而不會讓烏克蘭人察覺,即使大老遠也看不見他們。他們可以悄悄繞到街區的後方,把車停在和許維克家背對背的鄰居房子外面。克萊斯勒大致上將和林肯並排,車頭對車頭,車尾對車尾,只是兩車大約有兩百碼距離,也就是兩排小住宅的深度,當中隔著兩棟建築物。
「後行李廂裡的那傢伙提到有人被禁止在他們的俱樂部表演,當時我想,是啊,這顯然是個問題,因為他們總得吃飯。然後我想起我對妳說過同樣的話,就在我們開車去探望許維克夫婦的途中,停在加油站熟食區的時候,妳問他們能接受速食嗎,我說他們總得吃飯。他們的餐櫃老是空的,尤其現在。我敢說,自從烏克蘭人到了他們家門口,他們就沒離開過屋子。我對人太了解了,他們會尷尬、難為情,怕經過那些人的車子,而且兩人都不會讓對方單獨這麼做,也不會一起這麼做,因為這麼一來房子便空了下來,他們會疑心烏克蘭人可能會偷溜進去,亂翻他們放内衣的抽屜。所以,經過全盤考慮,我敢說他們昨天沒吃東西,今天也沒得吃,我們得替他們帶點食物。」
「妄想把這告訴一個每週私下收受一千元的警察,可能有兩種結果,可能得耗上好幾年,我們沒那時間。」
「我們要去哪裡?」艾比問。
李奇說:「他們已經睡了。」
巴頓說:「他需要就醫。」
「我們應該在勝利中展現雅量,有人這麼說過。」
他說:「狗的問題比較大,牠可能會吠叫,其他住戶或許也養了狗,可能會引起大騷動,烏克蘭人可能會下車來察看,就算只是為了排解無聊。」
倒不https://m.hetubook.com.com是說他想用槍。
「如果他不好?」李奇說:「妳有什麼辦法?」
「大概沒辦法。」
「萬一他們醒了?」
「因為有一天我可能和他們一樣,但我永遠不可能成為後行李廂裡的那傢伙。」
阿爾巴尼亞人不動了。
「他遲早會來的命運結局。」
「確定什麼?」
「我在想我告訴過你的那句話,每天都要做一件自己害怕的事。問題是,現在才早上五點二十分,我已經開始做第二件了。」
「要是情況反過來,他會帶我去醫院嗎?或你?這是我的標準。總之,不能把他送醫,他們會提一堆問題。」
「但有這可能。」
「就近看管敵人。」
「我們得找個地方把他藏起來。只是暫時的,眼不見為淨,避免造成危害,直到我們多多少少確定了。」
倒不是說有這必要。
「不,」李奇說:「他在敲門的那一刻就放棄這權利了。」
「也許不會,他們會看見窗外停著一輛黑幫車子。他們會閉上眼睛,希望它趕快消失。到了早上,要是有人問起,他們會拿定主意,最保險的方法就是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他們會說,什麼車子?」
他們跨入鄰居的前院。
他們下了車,靜靜站了會兒。夜色灰濛,空氣潮濕多霧。後行李廂仍然沒有動靜,沒有拳打腳踢,沒有叫喊,無聲無息。他們把幾只袋子從後座長椅拖出來,兩人分攤,李奇左兩個右兩個,艾比左一個右一個,兩人都沒有負荷過重或傾斜,方便步行。
遠離他的外套口袋。
「五點二十分。」
「你的部族裡有誰?」
「他們會報警。」
李奇從支架上抓起巴頓的Fender貝斯,垂直抓住它的頸子,二話不說直直往下砸,它的尾端直搗阿爾巴尼亞人的喉嚨,就像將挖洞鏟深深推入硬實的泥地。同樣的動作,同樣的目標,同樣的向下戳刺的蠻力。
「你們要把他裝在行李廂裡到處跑?」
「抱歉,」他說:「希望我沒把它弄壞和*圖*書。」
他們打開克萊斯勒的車門,把幾個袋子並排在後座椅上,後行李廂沒有聲音,沒有騷動,靜悄悄的,艾比說要檢查一下那人是否還好。
「你是說你現在不是在開玩笑?」
他們開車出城的途中先到了大型超市,和多數這類地方一樣,它徹夜營業,冰冷又空曠,開闊而深邃,充滿了冷硬的亮光。他們推著一台浴缸大小的手推車通過走道,把他們想得到的所有東西一律買了四份,李奇在結帳櫃台全部用現金付帳,全部用葛辛.赫加的馬鈴薯形皮夾裡的現金。在這情況下,這似乎是那人最起碼可以做的。他們小心地把東西平均分配放進六只袋子,徒步走完最後一段路意謂著必須拎著它們,也許得走相當距離,也許得越過柵門和籬笆。
他們關掉車燈,在黑暗中緩緩穿過狹窄的街道。他們提早在平常轉彎的街角之前右轉,接著左轉,然後在他們評估應該是正確位置的地方停車,也就是和許維克家背對背的鄰居家外面。那是一棟有著淡色外牆和瀝青屋頂的平房,樣式大同小異。房屋的前半部伸入一片開放的庭院,後半部對著一座長方形的大後院,院子四周環繞著一道一人高的圍籬,如果要把割草機從前院移到後院,必須從像柵門那樣可以打開的一小段籬笆進出。
接著巴頓問:「我們能把他藏在哪裡?」
「兩方面都很優。」
「我們可以回答他們的問題,我們站得住腳,是他硬要進來,他擅闖私人住宅。」
霍根說:「不能把車子留在這裡,就在房子外面,而且後行李廂裡有他們的人,他們遲早會經過,發現它並且加以檢查。」
「打開天窗說亮話,」李奇說:「我告訴過妳我是某種人,後行李廂裡的人是不是還在呼吸?」
「我們要把他留在那裡多久?」
「我的同類,或非我族類。」
「這不叫雅量。」
「沒關係。」
沉默了一下。
「我不知道。」艾比說。
他從那人臂膀下把他抬起,霍根抓起他的雙腳,兩
和圖書人把他抬到門廳,艾比已經迅速跑過去,將大門打開。她在黑暗中探出頭去,左右察看。她揮手,做了個安全的手勢,於是李奇和霍根抬著那人踉踉蹌蹌通過人行道。停在路邊的是一輛黑色轎車,高車頂,低腰線,使得兩邊車窗從上到下看來很淺,好像兩條窄縫。它們讓李奇想起裝甲車側面的視窗。艾比將手伸進李奇口袋,找到那人的車鑰匙。她按了一下,後行李廂蓋打開來。李奇首先將那人的肩膀甩進去,霍根跟著移動方向,折起他的兩腿塞了進去。李奇檢查了行李廂內的所有角落,沒發現有夜光把手,拆除了。
「太苛刻了,老哥。」
霍根問:「我們該拿他怎麼辦?」
「他車子的後行李廂,」李奇說:「他會很安全穩當,也許不是太舒服,可是比起他的現狀,脖子抽筋一下根本不算什麼。」
「也不能把他留在這裡。」
「我會拿他的命換許維克夫婦女兒一條命,如果非要分出價值高下的話。總之,他到現在都還沒死,也許狀況不算挺好,但終究還撐著。」
霍根退到一旁。李奇低頭看著那人。葛辛.赫加,四十七歲,曾是地拉那警探,他闔上行李廂蓋,然後走開去和其他人會合,曾是美國陸軍憲兵。
「黑幫車子裡不會有的,」李奇說:「我相信他們把它拆掉了。」
李奇腦袋裡的時鐘指著凌晨四點十分。地板上的人還在呼吸,可是又急又淺,一種不自然的蘆葦般的氣息,吃力地進進出出,像氣喘,可是毫無作用。可能是貝斯底部的背帶釦造成的,它比貝斯本體提早半吋砸下,也許切斷了某個重要維生部位。喉頭,或咽頭,或其他由軟骨形成、名稱怪異的重要組織,那人的眼睛已翻到後腦勺了。他的手指在地板上輕輕扒抓,像是努力想抓住或取得什麼東西。李奇蹲下,摸索他身上的口袋,拿走他的槍、手機、皮夾和車鑰匙。槍也是葛拉克17,不是近年的產品,有些磨損,但保養良好。手機是玻璃螢幕的黑色簡單款,和他和_圖_書們的其他手機一樣。皮夾是被時間捏塑成馬鈴薯形狀的黑色皮革製品,裡頭塞了數百元現鈔,一副紙牌,一張本地州駕照,上面是這人的照片。他名叫葛辛.赫加,四十七歲,根據車鑰匙上的標誌,他開的是克萊斯勒。
「我是說真的。」
他發現一個更好的選擇,這個突發靈感談不上完美。從好的方面看,它可以把事情解決,這點毫無疑問。部署時間極快,緊接著也有速度和效率。這是好處。它的壞處是,這幾乎可以肯定會非常失禮,無疑是對別人職業的冒犯,無疑也會冒犯個人,就像西部那些戴帽子的人,有些事你就是不能輕易碰觸。
「我是說,我這個人很欠缺雅量。」
「難道不是?」
「你說得好像這是壞事。」
「幾乎沒有,」李奇說:「我孤獨慣了。」
「艾比和我用得上,」他說:「等我們辦完事,會把它留在別的地方。」
「那麼我們該怎麼處置他?」
「我老是搞不清楚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狗的嗅覺比聽覺好,還是相反?」
「所以純粹是部族意識,」艾比說:「你的同類,或異類。」
「你正在半夜裡送食物去給一對老夫婦。」
那人粗短的大手溜進上衣底下,手掌攤平,張開,指尖向前摸索著槍托。也許是葛拉克,和之前那傢伙一樣,瞄準然後射擊,最好是不要。李奇考量著時間、空間和相對距離,那人的手還有幾吋距離要走,還需要上前握住,然後掏槍,瞄準,所有這些都得躺著進行,也許腦袋還由於挨打而昏昏沉沉的。換句話說,很慢,但在這情形下,速度仍然超過李奇能壓制的程度,因為,別的不說,那人的手已經伸進外衣底下,儘管動作很慢,但李奇的雙手都還在腰部以下,鬆垂著而且遠離身體兩側,手腕向後彎,做著冷靜、千萬不要的手勢。
艾比說:「不能讓他走。」
「那就不必多此一舉。」
「看需要,他早該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我不懂他的福祉為何會和-圖-書突然變成我的責任,只因為他先來破壞我的福祉,我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運作的。是他們起的頭,他們不能奢望我提出合理的對策。」
「對,是有可能。」
「守在他們門口的車呢?」
「放心,」巴頓說:「那是Fender精密(Precision)系列貝斯,木板足足有十磅重。我從田納西州孟菲斯的當鋪買來的,三十四元,我敢說它這一生有過更可怕的遭遇。」
「我們買了牛排,」艾比說:「袋子裡有生肉。」
「大約三分之一美國家庭養了狗。準確地說,剛好超過三成六,也就是我們走運的機率比三分之二低一點。況且,說不定牠根本不會叫,鄰居家的狗也很冷靜,說不定烏克蘭人懶得下車察看,車子裡太暖和、太舒服,說不定他們睡得很熟,我認為相當安全。」
李奇點點頭。
李奇把貝斯放回支架上。
但你又非做不可。
「還有,現在這時間也很有問題,許維克夫婦肯定還沒起床。」
李奇關掉引擎。
「這就是我在勝利中展現的雅量,通常我會殺了他們,殺了他們的親人,在他們祖先的墳上撒尿。」
「現在幾點?」艾比問。
「他可能會死。」
「我們從後門進去,或者從別人家的院子,最後一段路我們得步行。」
艾比說:「萬一被他們看見?」
「這件不算數,」李奇說:「這只能算是在公園散步,也許真的是這樣,他們的庭園造景說不定很漂亮。」
「也是一種善意。」
「他可以爬出來,」霍根說:「現在的車子有一種安全裝置,在黑暗中發亮的塑膠把手,可以從裡面讓行李廂蓋彈開。」
這房子有五個面對街道的窗戶。其中一扇窗簾緊閉,也許是臥房,屋主正在睡覺。
「也許起床了。我很難想像這陣子他們能睡得多好,要是我錯了,他們真的睡得很熟,妳可以叫醒他們,等我們到了那裡,妳可以用手機打電話進去,對他們說我們就在他們廚房窗外,要他們別打開房子正面的燈,我們只想好好探望一下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