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右邊有個人探出頭來,從一堆木板後面開了一槍,然後躲回去。子彈擊中車子,也許是駕駛座車門,槍法很糟,倉卒又慌張。左邊有個人試圖彌補,他探出身子來瞄準,靜止不動,身體暴露了約半秒,失策。李奇擊中他的胸口,接著在他倒下之後射中他的頭部,為了保險起見。用了三發子彈,還剩七個人,他們全部撤退了一碼,也許在重新評估他們的整體策略。若干低聲交談,大量的相互竊竊私語,正在制定某種計畫,李奇好奇這計畫會有多高明,或許不怎麼樣。最簡單的做法就是將人馬分成兩組,派其中一組從後門出去,繞過建築物,從鐵捲門進來。這將給李奇帶來雙前線的困擾,換作是他就會這麼做。可是剩下的這七人似乎是群龍無首,他們的指揮系統似乎瓦解了,也許是內部發生了政變,或者失敗的政變,一場宮廷革命。他們剛到達時,他曾經聽到低悶的槍響,起初隔著行李廂蓋,聲音很小,後來車蓋打開,就清晰多了。顯然有一大群人衝進了總部,在遠遠的後面辦公區,要角聚集的地方。
李奇擊中第一個。
他甩掉外套上的碎玻璃,將它穿上。他把幾支槍放回口袋,心算了一下,還剩四十四發子彈。
他們擦亮一根又一根火柴,點燃一張又一張紙,把它們丟進每個房間。他們離開時,走廊裡已經煙霧瀰漫,他們點燃木材堆的包裝收縮膜,李奇往地上的木材防腐液丟了一根火柴,但立即熄滅了,不可燃。在木料場,這很合理,但汽油是可燃的,這點毫無疑問,李奇拿掉那輛飽受摧殘的車子的油箱蓋,把最後一張燃燒的紙張放進加油口。
接著擊中第三個。
李奇擊中第一個。
「阿爾巴尼亞人的總部。在木料場後面,應該會燒個幾天。」
霍根沒說話。
「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李奇說:「我和圖書來打。」
「所以,哪裡起火了?」
「當然,可是怎麼做呢?」
「我們得找到烏克蘭人的神經中樞。」
接著他們匆匆趕路,走三十碼到了路邊石凹陷的地方,再走七十碼到了第一個街角,然後消失了蹤影。
「他們或許有錢。」
艾比問他:「為什麼?」
他說:「我們該去察看一下後面辦公室。」
千千萬萬個世代吶喊著要他尋求掩護,然而他的前腦用新的東西——數學、幾何和概率加以反擊,計算著七個散兵游勇在情緒激動、火力掩護不足的情況下,從遠距離用手槍擊中一個人的眼睛或頭頂這樣小的目標的可能性有多少。結果古老的本能反應辯輸了,被封存然後放到一邊,讓這個現代人不受干擾地執行他的致命工作,就像在嘉年華園遊會玩射鴨子,右邊的兩人負責開火,左邊的兩人站起來往前衝。
巴頓說:「別人會來接管的。」
接著凡崔斯卡開著一輛黑色車子出現,它的車身寬闊、低矮而強勁,有著鍍鉻的引擎蓋裝飾,彷彿一隻跳躍的大貓。應該是豹子,一輛捷豹。空間很小,凡崔斯卡開車,霍根坐前座,巴頓在後座,只剩一個位子,艾比必須坐在李奇腿上,他無所謂。
兩人倒下,滑落,趴倒在地,不動了。
「是你的錯。」李奇說。
「她為什麼要跟你談?」
李奇和艾比踩著小碎步繞過屍體、血和漏出的化學藥劑,一直到了最盡頭的屋角前方,穿過拱門有一條狹窄的長廊,左邊一排門,右邊一排門。左邊第一個房間是個沒有窗戶的空間,四張美耐板桌子頭尾相連排成一列,有點像會議室。右邊第一個房間是普通辦公室,裡面有桌椅和檔案櫃,看不出它的功能,櫃子裡沒有現金,辦公桌也一樣,只有一些普通的辦公雜物、十幾支雪茄和一盒廚用火柴。他們往前走,沒有任何發現,直到左邊最後一道門。www.hetubook•com•com
艾比的手機被凡崔斯卡的未接來電灌爆,他說他正在那棟被樑木撐著、掛著厚重黑網子的建築物的對街等著。他說他已經在那裡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說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艾比回了電話,兩人約定一個新的集合點。他會從一邊開車過來,他們會朝反方向走過去,他們將在途中的某個地方碰面,在他們重新出發之前,李奇回頭看著來時的路。半哩外,空中飄著一絲煙霧。下次他再察看,它已成了煙柱,那是在一哩外,然後是遠遠的一團黑色濃霧,底部是熊熊的火焰,他們聽見越來越多的消防車警笛聲,轟隆隆呼嘯著,直到遠方的聲音變成一種綿延不斷的低鳴。
最上面是一個活動托盤,裡頭有一小疊油膩的一元和五元紙鈔,和一堆零散的五分、一角硬幣,不妙,但好戲在後頭,托盤底下有一大疊紮著束帶的百元鈔票,全新的,連號,剛從銀行領出來,一百張,共一萬元,接近許維克夫婦需要的,少了一千,但總比什麼都沒有好。
她沒說話。
「光贏還不夠,」他說:「必須讓對方知道他徹底輸了,況且,這樣比較保險。我們到過這裡,或許留下了一些痕跡,最好能杜絕後患。」
「也許不會,」李奇說:「新任警察局長也許會不計前嫌,重新來過。與其把舊勢力趕出去,阻止新勢力進來或許還容易一些。」
「怎麼說?」
兩人砰地倒在水泥地上,這似乎激發了他們對於一部分計畫的過度服從,也就是當隊友倒下,就要馬上起身,因為這時右邊的兩人馬上跳起來往前跑,時機過早而且毫無掩護。
艾比抬頭看他。
李奇在她後面八呎擺好陣仗,那是陸軍稱作改良坐姿(modified sitting)的姿勢,屁股在水泥地上,左腿弓起,像一個倒V狀,右腿也彎曲,但是平放在地板上,就像一和*圖*書個朝外指向不同方向的三角形,靴子的腳跟緊貼著臀部內側。他的左手肘靠在左膝上,左手支撐著向外筆直伸出的右手臂。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人體拱頂結構,每個獨立的向量都具有十足的支撐力和剛性。這就是為什麼軍隊喜歡這個姿勢,還給它取了個名字。此外,退後八呎的位置也是教科書教的,也就是說他可以把槍口壓得很低,從車子另一側,引擎蓋以上看得見的部分,將是他的槍口,他的眼睛,和他的頭頂。他可以讓子彈從鈑金上方整整九毫米的地方掠過,同時保持子彈軌跡的平直,很好,只是這表示子彈將會直接從艾比頭頂飛過,她會感覺到頭髮上的氣流。
就像嘉年華園遊會。
狹長低矮的棚屋靜了下來。
結果這計畫是以火力和行動為主的傳統步兵進攻法,換句話說,幾個人開槍,幾個人往前跑,接著跑步的那些人蹲下來並且開槍,而那些開過槍的人會起身往前跑,類似交互躍進,只是一邊開槍。但是數量不多,他們的彈藥所剩無幾,這就讓危險少掉一大半了,照理說火力掩護應該要強到能夠干擾、壓制、恫嚇或迷惑對手,或起碼引起注意,可是這些李奇或多或少可以忽略。
「我也是,」李奇說:「還有一件事。」
霍根說:「不知什麼地方起火了。」
「先到許維克家一趟,」李奇說:「我有東西要給他們,好讓他們安心。」
接著擊中第二個。
「我想我們必須先確定它的性質,然後我們或許才知道該怎麼找。形式或多或少取決於功能。例如,如果那是毒品實驗室,它會需要排風扇、煤氣和水等等。」
他說:「沒事了。」
艾比離內部辦公室遠遠的。李奇走了進去,他雙手抓住門框兩側,從堆積的屍體上爬過去,踩著人的背部、頸子和頭。一進到房內,他立刻繞到辦公桌後面。臉中了一槍的人癱倒在一張活動皮革辦公和-圖-書椅上。李奇把他移到一旁。他檢查辦公桌抽屜,很快在左邊最底部的抽屜發現一只金屬現鈔盒,大約是家庭聖經的大小,塗著冷峻的金屬色,像是舊時國家儲蓄貸款機構的東西。盒子上了鎖。他把辦公椅拉回來,摸索著死者的口袋,發現長褲右側有鑰匙。很大一串。他用手指和大拇指將它們抽出來。有些鑰匙很大,有些很小,他試開的第三支小鑰匙打開了盒子。
接著不像了,接著是李奇從未見過的景象,那是他怎麼都不想再見到的景象。事後他很慶幸當時艾比低垂著頭,雙眼緊閉。先是長長的一段不祥的寂靜,然後,剩下的三人同時跳了起來,瘋狂地開火,咆哮尖叫著,頭往後甩,眼睛暴突,狂熱又原始,像古老傳說中的流寇,像古神話中的狂舞僧。他們衝向車子,仍然繼續咆哮尖叫,繼續瘋狂開火,有如壯烈的史詩英雄姿態,有如騎兵攻擊著裝甲車,三個狂人迎向必然的死亡,全心全意一頭栽了進去。
他先用葛拉克手槍。似乎很恰當,因為它是阿爾巴尼亞人的武器,而且已經填滿子彈,整整十八發,他覺得光靠它應該就能搞定,但他仍然把其他槍枝在右膝旁邊成扇形排開來。做最好的期待,做最壞的打算,為了測試槍枝,也為了替派對熱身,他首先朝那堆化學藥劑桶開了一槍。水平以上第二層,相當於一個站立的人的中心部位。只聽見一聲砰,一聲轟隆,一聲喀啦,黏稠的褐色液體從桶子的洞孔湧了出來,多少符合他的期待。葛拉克還不錯。
「之前你指出,要是烏克蘭人垮了,阿爾巴尼亞人將會接管整個城市,我不希望這事發生,感覺像是我贏你輸的局面。」
滴滴答答。
他帶著她回到他們見過的第一間辦公室,靠右邊,在會議室對面。抽雪茄的人,剛死,李奇猜,但不是因為抽菸。他拿起辦公桌上那盒廚
www•hetubook.com•com用火柴,還有從各處找到的紙張,他擦亮一根火柴,點燃一張紙,拿在手上直到火焰竄起,然後把它扔進字紙簍。
李奇把錢放進口袋,他繞回門口,再次爬過屍體堆。
「她不會和我談的,她怕死了。」
接著擊中第二個。
李奇脫離扭曲的姿勢,站了起來。他看見共十二具趴倒的屍體,零零落落向後延伸五十呎遠。他看見水泥地上的血跡,他看見一大灘褐色防腐劑,桶子裡的還繼續滴下來。
「我不清楚它的性質。」凡崔斯卡說。
「必須到我辦公室去才能聯絡她。」
「我人緣好,大家喜歡跟我說話,有時候擋都擋不住。」
這裡有一間外部辦公室和一間內部辦公室,類似套房,某種高階主管設施,指揮官和總裁辦公室。兩個房間之間的門口堆滿屍體,裡面的房間裡還有更多。總共十二具,包括一張大辦公桌後面的一個,這人臉部中了一槍,還有椅子上的一個胸口挨了三槍的人,一幅怪異的靜態場景,恆久靜止,絕對沉默,不可能重建事發經過了。似乎人人都在對別人開槍,某種難以解釋的狂暴行為。
李奇擊中第一個。
艾比背靠著前輪坐著,雙手抱膝,頭盡可能壓得低低的,她背後就是龐大的八汽缸引擎體,它是數百磅重的鐵,將近三呎長,一呎半高。像凡崔斯卡這樣的坦克兵肯定會嘲笑它像防禦盔甲,但在這情況下,這是他們能找到的最佳掩護,用來抵擋槍彈效果不錯。
接著擊中第二個。
艾比說:「我想走了。」
凡崔斯卡說:「接下來呢?」
剩下三人。
「打電話問記者,」李奇說:「你幫過的那個女人,她或許知道,起碼可能知道他們的興趣在哪裡,必要時我們可以倒過來推測出他們需要什麼樣的地方。」
她說:「為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