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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科擺

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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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烏拉GEVURAH 五十七

吉烏拉
GEVURAH

五十七

近午時分蘿倫莎到陽台來找我們,一臉笑容地宣佈說她發現有一班火車在十二點半時會停於××鎮,而只要再換一班車,她便可在下午到達米蘭。她問我們是不是可以開車送她到火車站去。
「對不起。」貝爾勃對奕格禮說:「只是你的論調實在是本末倒置。所謂的果卻在因之前。」
貝爾勃繼續翻閱筆記。「我以為奕格禮也要妳去的。」他說道:「事實上,我覺得他安排這整個探險全是為了妳一個人。」
我們繼續前行。葛拉蒙的賓士在前,貝爾勃的雷諾在後,直到夕陽西沉之時,我們看到在一座山丘上有一幢黃色建築物,一種十八世紀城堡,四周圍繞著梯形的鮮花和樹木,雖値晚秋依然鮮豔奪目。
「在最初階段,你必須放棄與其他心靈的任何溝通。其次,你必須將想法和印象投射成具象,以情感注入地方,控制動物王國。在第三階段,你可以同時以不同的外表在不同的地方出現——就像瑜伽派修行者,投射出你的複製——雙重地點。超過這一階段後,便是通過對蔬菜精髓之超感知識的問題了。然後,你達成分裂,你幻化為地精,可溶解於一地而在另一地重現,但完整如一,不似複製影像。最後一個階段便是肉體生命的延續……」
在有煉金術士面孔的朝聖者中,走在另一側,面帶謙虛而僵硬笑容的,是沙隆先生。我點點頭,他也點點頭。
他帶我們去看一處岩穴。藻類橫生;海底動物的骨骼,是真是假,我看不出來;或許那些是石膏做的,或是石頭……一個水精擁抱一頭公牛,公牛有聖經上之大魚長了鱗的尾巴,浸在一股流水中,這水是由人頭人身魚尾之海神手中所持之雙耳瓶般的貝殼流出的。
怪不得沙隆知道葛拉蒙出版社和艾登提的事。沙隆和安其利的確實關係為何呢?但我限制自己只問奕格禮道:「一個警方線民在這種宴會裡做什麼呢?」
「到處在便是無處不在。啟蒙便是發現基礎的和永恆的哲學。」
每隔三棵樹,便掛有一只燈籠,由一個也穿著藍色衣裳的美貌處女持明晃晃的火把將它們點亮。我徘徊不去,只為欣賞這一幕,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美麗。
「你認識沙隆?」奕格禮問我。
「不是立刻就成的。」
「那不是很淺顯嗎?」我說:「空氣從上和-圖-書面進入,將水壓下。」
——約翰.華倫汀.安德列,《克里斯汀.羅生魯的化學婚禮》,史特拉斯堡,一六一六,二,二十一頁
就在這些哲學的解釋中,我們到達了梯田林園的最上層,走上一條穿過大花園通往城堡入口的小徑。在一根柱子上放有一把比其他火炬都要明亮的大火炬,就在這火光中,我們看到一個女孩身穿藍袍,袍上綴有金色星星。她手中握著一支喇叭,歌劇通報者所吹的那種喇叭。就如在聖日舞台劇中綴有面紙糊成之白翅膀的天使,她的肩上亦戴上兩個白翅膀,翅膀上裝飾了中間處各有一個圓點的杏形肖像,看起來很像眼睛。
我不知道他們到車站去的途中有沒有交談。貝爾勃在大約二十分鐘後就回來了,立刻又投入工作,對此事不加置評。
「你切不可有線性的想法。在這些噴泉中的水就不是直線的。自然亦否;自然並無時間的概念,時間是西方的發明。」
貝爾勃站起身來對我們說:「那只消一會兒,我馬上回來。然後我們可以在這兒多待兩個小時。蘿倫莎,妳有行李嗎?」
貝爾勃朝西南方駕駛,一公里復一公里的景色慢慢改變。××鎮的山丘,即使是在晚秋,依然是和緩親切的,可是隨著車子的行進,地平線變得愈來愈寬廣,每轉一個彎便見愈多山峰,有些山峰上有小村落盤據;我們瀏覽過無數的街景。狄歐塔列弗不斷地評論我們的發現。我們以第三檔爬上廣闊的山坡,到了高原上已可見冬季薄霧。雖然我們已在山上,這兒卻似一片由土墩變成的平原。就好像一個神以笨挫的手捏出祂以為很高的高山,將這些山變成一捆捆麵糰,一直延伸到海邊。
「那需要集中心力,那是很艱難的,而且,你知道,我已不再是二十歲了……」
「你是在告訴我,到頭來,所有的矛盾都不相牴觸。」
「他們與那些到聖殿去看穿著綉滿銀心長袍的黑聖母的人,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對貝爾勃說:「朝聖者真的以為那真是耶穌的生母嗎?不是的,但他們也並沒有相反的想法。他們為那類似而高興,將那形象視為一種幻象,而將那幻象視為一種真實。」
「為什麼呢?」葛拉蒙急切地問。
「那是他的事。」蘿https://www.hetubook.com.com倫莎說:「誰送我去?」
我們到達約定好的村莊,在主廣場的咖啡店與奕格禮和葛拉蒙會合。如果說奕格禮為蘿倫莎沒來而不悅,那他可真是深藏不露。他說:「我們優雅的朋友不願在別人的陪伴下參與界定她的神秘事物。這種謙遜是我所仰慕的。」僅此而已。
「你是說,你認識他嗎?」我反問。「我當然認識。我們住在同一棟樓裡。你覺得他怎樣呢?」
「很精彩。」葛拉蒙說:「卡素朋,這一定得放進我們的奇妙的金屬歷險中,這些東西必須加以強調:別忘了。別告訴我水不是金屬。你必須運用想像力。」
奕格禮說:「警方線民哪裡都去的。為了發明他們的機密報告,他們用得上任何經驗。對警察而言,你知道——或假裝知道——得愈多便愈有力量。事情是不是真的並不重要。記住,重要的是擁有一個秘密。」
「妙極了。」葛拉蒙說:「可是一個花園如何影響行星呢?」
我們向上爬時,碰見其他的客人。貝爾勃用手肘推推。低聲說了一句:「啊,是的,煉金術士面孔。」的狄歐塔列弗。
一入内,一間寬廣的大廳裡眾多活躍的賓客圍繞在一張自助餐桌旁,大廳裡有兩道通向樓上的樓梯。我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包括布拉曼提,還有——出乎我意料的——康曼達.古柏那提,一個已被葛拉蒙剝削過的SFA,但他或許尚未面對他的傑作將被打成紙漿的可怕前景,因為他既諂媚又感激地走向我的老闆。另一方面,一個大眼卻矮小的男人也諂媚地走向奕格禮,此人濃厚的法國口音使我們得知他便是那天我們聽到在奕格禮書房裡指控布拉曼提施巫術的皮耶。
我們由一梯爬上另一梯之際,花園的景觀也隨之改變。有些是迷宮形式,有些則為圖案,但只有由較高處才能俯瞰一層全景。我低頭眺望,看出了一個皇冠輪廓,還有其他我在經過之時看不出來的模式。可是即便是從較高處,我還是無法解讀。每一梯都呈現某些形象,但自上方望去時,會揭示新的、甚至於更複雜的圖樣,彷彿這階梯的每一階都同時說著兩種不同的語言。
「因為,如果水流出來,就會在瓶中留下一片真空,而自然是憎惡真空的。『毫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真空』(Neguaguam vacui)是一種薔薇十字會的原則,卻被現代科學所遺忘。」
「不是永生不死嗎?」
「毫無疑問!只要讀讀皮西那利的《記號世界》,這是艾夏提在無意間以超預測力預見的。整座花園可以被當作一本書或一個符咒來讀;畢竟,書和符咒本是同一物。只要你知道這些字,你就看得出這花園說的是什麼,然後你便可以控制在這世上活動之無數股力量的其中一股。這座花園是一種統治宇宙的工具。」
我們走過裝飾有歷史畫圖案的大門口,使我聯想到日內瓦的墓園。門口上方,有一幅複雜的新古典寓言,並刻了幾個字:CONDOLEO ET CONGRA TULATOR。
我不知道如此分外清晰的記憶是真實的情景,抑或是我所希望的境遇,不過確實是在那晚,「計畫」第一次在我們心中蠢動,彷彿一種想要在無形中創出形體、將他人希望成真的幻想化為幻想般之真實的欲望。
「這條路線本身便是個儀式。」我們爬上山時,奕格禮告訴我們。「這些是空中花園,差不多就像沙洛門.高斯為海德堡所設計的,也就是在偉大的薔薇十字會世紀,為當時的巴勒丁領主佛德列克五世。照明很差,但理應如此,因為應該訴諸感覺而非視覺:我們的主人並未完全複製沙洛門高斯的設計,他集中於較窄小的空間内。海德堡的花園模仿大宇宙,但將之重建於此的人只是模仿小世界。看看那個rocaille grotto……無疑很有裝飾性。可是高斯所想的是麥克.梅耶的《逃跑的亞特蘭妲》的表徵,說明珊瑚是哲人之石。高斯知道天體可以被花園的形式所影響,因為有些模式的結構是模擬宇宙的和諧……」
我們到達山腳時,發現自己在一片開敞的空地,而空地上停放了不少車輛。「我們把車停在這兒。」奕格禮說:「再徒步前進。」
我應該什麼都不記得的,然而正好相反,我什麼都記得,不像我曾親身經歷過,倒像是聽某人細說過。
我走向自助餐桌。桌上放有好幾鉢我辨識不出的彩色飲料。我為自己倒了一杯看來似葡萄酒的黃色液體;味道不錯,嚐起來似舊式的甘露酒,而且確然有酒精成分。也許裡和圖書面也有麻醉劑吧:我的頭開始昏眩。在我四周,人群蜂擁,退休提督嚴峻的面孔,片片段段的談話……
「我和他不熟。我所信任的一些朋友告訴我說他是警方的線民。」
「我的朋友,」奕格禮答道:「或許是因為我們的主人尊重智慧思想的金律吧,也就是任何錯誤都可能是未經認出的事實。真正的奧秘並不怕矛盾或牴觸。」
「有些跡象是會彼此吸引的,互相注視、擁抱、產生愛意。可是它們並沒有——它們必然沒有——一種特定的形式。一個人會受其熱情或精神衝擊的指使而發出力量;埃及人的象形文字便是這樣。因為在我們和神之間,只有透過封印、肖像、文字和儀式的關係。因此神透過夢和神諭的方式來對我們說話。這些花園便是如此。這梯形林園的每一面都複製煉金術的奧秘,但不幸我們已無法解讀,甚至於我們的主人也不能。你們會同意的,這個人對神秘事物有種不尋常的熱情,將多年積蓄花費在設計他不明其意的表意文字上。」
卡孟特列教授也來了;他是到葛拉蒙探訪的第一批魔鬼作家之一,也是東方神殿會的敵人。我們幾乎認不出他來,因為他的裝扮非常奇異,雖然奕格禮說在這場合那是很合宜的:一件白色亞麻寬袍,一條紅色緞帶束著鼠蹊部,也交叉過前胸和後背。他跪在那手持喇叭的女孩面前,喃喃說了什麼。
「但是沙隆何以受邀呢?」我問。
狄歐塔列弗搖搖頭,低聲對我說神聖之物是不該有形象的,說這些全是金牛的附帶物。但是他頗自得其樂。
「這每樣東西都有意義嗎?」葛拉蒙問。
我們向上爬行之際,注意到一些小建築物。一座狀似陽|具的噴泉立在一種拱門或門廊下,還有一座冥王踏海豚塑像,一扇有亞述列柱的門,一面形狀不精確的拱門,好似架設在其他多邊形上的多邊形,而在每一樣建築上方都有一尊動物雕像:麋鹿,猴子,獅子……

「這看起來似一個陳腐的水力學笑話,其實它有更深一層的意義;我會告訴你們。高斯知道,如果一個人在一只瓶裡注滿水,再將頂部封上,那麼即使在瓶底開一個小洞,水還是不會流出的。但是如果在頂部又開一個小洞,那麼水便會由底部的洞傾洩而出。」
很奇怪,但自那一刻直到深夜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我的記憶都是既清晰又困惑的https://m.hetubook•com.com。那一晚在潛望鏡裡,我細細回想,意識到那兩次經驗有種家族的類似。是的,我告訴自己,現在你在這兒,在一個不自然的環境裡,被舊木頭的氣味熏得癱軟無力,想像自己在一座墳裡或在一艘船中,而一種變形正在發生。你只要看看木屋外,便會在黑暗中看到今天早些一動也不動的物體現在卻在魔咒的煙霧中蠢蠢而動。那晚在城堡便是這樣的:火光,路徑上的種種驚奇,我所聽到的話語,然後是香;一切都使我恍如夢中,但是如將醒未醒之際的夢著,當你夢見你在夢時。
「那你呢?」
兩點時,我們在市集廣場找到一家舒適的餐廳,而選擇食物和酒又給了貝爾勃另一個回想童年的機會。但是他說話的口氣好似在引述別人的傳記。他失去了前一天的敍述能力。下午,我們便出發去加入奕格禮和葛拉蒙。
「典型的科學解釋,將因果顛倒了。問題不在於水為何在第二個事例中流出,而是它為何在第一個事例中拒絕流出。」
「沒錯。」葛拉蒙咕噥道:「天下事無奇不有……」
我又一次找到了我們這一夥人。他們正要步入一個四面白牆、角落有雕刻的房間去。在房間後側,立有兩具幾乎如真人大小的蠟像,穿著如亮片般發光的衣物,純粹的廉價品——這類似蠟像館的陳設,卻使我想到那晚我在里約熱內盧的神廟裡所見的祭壇。有一具蠟像是個坐在王座上的女人,身穿無懈可擊(或者幾乎是無懈可擊)的長袍,袍上綴有人造鑽石。在她上方,以鐵絲垂掛著一些用毛氈製成的、看不出是什麼的動物。一個角落裡放了擴音喇叭:遙遠的喇叭聲,品質很好的音樂。音響效果的品味高於視覺效果。右邊立著第二具塑像,也是個女的,穿猩紅色天鵝絨束白腰帶,頭上戴了月桂冠。她手持金漆天平。奕格禮對我們解釋各種象徵,但我並不注意聽;我對其他許多客人的表情很感興趣——這些人由一具塑像走向另一具,一臉的虔誠和感動。
暮色已轉為夜色了。上坡路有成排燃燒的火炬,為我們照亮路面。
「是的。」貝爾勃說:「但是問題並不在於這裡的這些人是否比到神殿去的基督徒好還是壞。我剛才自問:我們算什麼呢?我們這些認為哈姆雷特比我們的清潔人員更真實的人?我真的有任何權利評斷嗎?不斷地搜尋我自己的包法利夫人好製造出大場面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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