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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刊號

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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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四月七日,星期二

三 四月七日,星期二

「所以要看前方儀表板塞得夠不夠滿,方向盤上有沒有操控鈕,讓右手不需要那麼忙。所以我鎖定了紳寶900 Turbo,寬一百六十八公分,極速兩百三十公里,價錢降到五千萬。」
我們在等帳單的時候,布拉葛多丘壓低聲音對我說:「你能不能借我點錢,我兩個月內還你。」
「不止貴,不過得把他們企圖隱瞞你的資訊挖出來。汽車廣告不說謊,但可以選擇不說。所以要在專業雜誌上檢閱所有規格數據,然後你會發現這款車寬度一百八十三公分。」
「嗯?」他苦笑。「這些特工跟美國大型企業,還有石油七姊妹,脫離不了關係,石油七姊妹可是害死馬特伊的幕後元兇。這些事我本來可以不要管,但他們也是資助游擊隊殺了我祖父的人。你說是不是一切都相關呢?」
「很不賴吧?」布拉葛多丘說。「彷彿回到往日時光。」
「那麼,可愛的小姐,您為什麼會決定加入我們呢?」
他抓著我的手肘,說我們去一個他知道的地方喝一杯吧。他彎著厚唇嘴角,頂著微凸的大眼對我淺淺一笑,讓我覺得有點猥瑣。他跟美國演員艾瑞克.馮.史托洛海姆一樣留極短的小平頭,脖子僵直,臉長得像演電視劇《警網鐵金剛》的泰利.沙瓦拉。哎,我又引用了別人的作品。
「最好是。我不知道西梅給你的薪水是多少,我也沒有權利過問。我就順帶開口借借看。那這兩杯酒你請客總可以吧?」
「我不清楚為什麼沒有人在這一區蓋房子,」布拉葛多丘說。「或許是保護區,也或許是對地主而言做停車場比蓋房子出租更賺錢。那麼又是基於什麼原因要保留轟炸後的這片廢墟呢?我覺得這片空地比浴街那裡更教人毛骨悚然,可是很美,因為能讓我知道戰後米蘭的樣貌。很少有地方能讓人想起五十年前的米蘭。而我想要找回來的米蘭,是我從小到大生長的那個米蘭。戰爭結束時我九歲,偶爾在夜裡還依稀聽見砲彈的聲音,事實上只留下了廢墟。你看莫力吉街口那座塔,是十七世紀建造的,就連砲彈都沒能讓它倒下。高塔下方,你看,是二十世紀初就在那裡的小酒館,莫力吉小酒館,別問我為什麼酒館名稱拼音比街名多了一個g,應該是市政府立街道路牌的時候弄錯了,小酒館開張時間比較早,所以錯的只能是市政府。」
「他不知道那些經歷過可怕事件的人,在回想的時候,會用上誇飾法。假設你在高速公路上目睹一場車禍,之後你描述說事發當時屍體橫陳,血流成河,你並沒有要讓別人真的以為現場血流成河,你只是要表達到處都是血的那個感覺。你只要把自己代入那些想起生命中最悲慘經驗的人……」
浴街走到底是蒙塔納廣場,布拉葛多丘帶我轉進同樣黑漆漆的莫力吉街,不過這條街上倒是有幾家小店,門口布置得還不錯。我們來到一處空地,遼闊停車場四周廢墟環繞。「你看,」布拉葛多丘對我說:「左邊那裡是羅馬遺跡,幾乎沒有人記得米蘭也曾經是羅馬帝國的首都,所以遺跡不能動,但其實根本沒有人在乎。而停車場後面那一片破舊房舍,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轟炸後留下的殘骸。」
「不只這麼說,還這麼做。」
「但我想你還是不會選它,因為……」我變得跟他一樣偏執,開口沒好話。「因為這款車靜止加速要八點二秒,根本是隻烏龜,衝力不足。賓士C 280也一樣,車寬一百七十二公分,但是定價六千七百萬先不談,它的靜止加速居然要八點八秒,而且要五個月才能交車,這一點也要納入考慮。之前我跟你提到的那幾款車,有的兩個月後交車,有的和-圖-書則可以立即交車。為什麼可以立即交車?因為沒人要買。凡事質疑。像歐寶Calibra Turbo 16V,極速兩百四十五公里,四輪驅動,靜止加速六點八秒,車寬一百六十九公分,售價只要五千萬,立即交車,很不賴吧。」
「什麼才是問題癥結所在?」
「不,我在說如何選車……」
「這是我這輩子的諸多困擾之一。這個名字如果是英文的話,意思似乎不怎麼樣,好像是『浮誇』吧。幸好其他語言沒有這個問題。我爺爺是棄嬰,所以他的姓氏是戶政人員幫他取的。如果那個人有虐待傾向的話,也有可能幫他取洛基之類的姓氏,幸好我爺爺遇到的那個公務員只有輕微虐待傾向,而且還算有點文化……至於我個人,我的專長是扒糞,原本就在我們發行人的另一本雜誌《暗藏玄機》工作,不過我不是正職人員,是論件計酬的約聘。」
「酒精中毒死了,當時我十三歲。為了擺脫這些記憶,我長大之後努力投入另一方陣營。六八年鬧學運的時候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但我還是留了長髮,頭戴愛斯基摩帽,身穿粗針織大毛衣,加入了一個親中共路線的團體。後來我發現毛澤東殺的人比史達林加上希特勒還多,不只如此,我還發現這些親中共團體很可能有情報組織派來的煽動分子滲入。後來我一心當記者,專門挖掘各種陰謀,才得以避免捲入(當時我有一些來歷不明的朋友)那一系列的赤色恐怖攻擊事件。那時候的我對什麼都沒有把握,唯一有把握的是,在我們背後永遠有一個老大哥在羅織騙局。」
「你生活開銷很大?」
「柯隆納先生這個觀點非常正確,要說讀者能懂的語彙,不要咬文嚼字,硬把上車打票寫成『蓋戳註銷』。更何況我們發行人曾經說過,他旗下電視臺的觀眾平均年齡,我說的是心智年齡,大約十二歲。我們的讀者當然不至於,不過設定讀者的平均年齡還是有用的。我們的讀者應該是超過五十歲、社經地位良好、行為端正、崇尚法律和秩序的中產階級,卻又對各種失序的八卦和秘辛猛流口水。我們鎖定的讀者不是俗稱的老饕讀者,我們的目標讀者是那些絕大多數家裡連一本書都沒有的人,他們了不起能談的是正在全世界狂銷數百萬本的熱門小說。我們的讀者不看書,卻愛胡思亂想認定偉大的藝術家性格古怪、坐擁億萬財富,就像他們根本沒機會接近長腿天后,卻又想要知道她們的秘密戀情一樣。好,我們請其他人也自我介紹一下吧,一個一個來,就從唯一一位小姐,或是女士,先開始……」
「你為什麼執著於已經不再的那個米蘭呢?」
「你全都記在腦袋裡?」
「所以那是你的……」
「這個質疑會不會太誇張?」
「不是,我要買車。當然是分期付款,但也一樣要付款啊。而且我得馬上買,做調查時派得上用場。」
另外四個人分別是:康比利亞,以前專門守在夜班急診室和警察局裡,跟進警匪追捕、高速公路驚險車禍死傷等等新出爐消息,始終沒能做出成績來;魯奇迪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病懨懨的,任職的那些刊物名稱沒有人聽過;帕拉提諾在多家賭博和猜謎週刊工作了很長時間;柯斯坦札在數家報社擔任過校對,可是現在報紙頁數太多,沒有人能在付印前從頭到尾校對完畢,而且就連大報也常常把西蒙.波娃字尾多加個e,把波特萊爾拼成Beaudelaire而不是Baudelaire,把羅斯福Roosevelt變成Rooswelt,所以校對就跟古騰堡的印刷機一樣被棄置不用了。這五個人之中沒有一個擁有令人稱羨的工作經歷,彷彿走在聖路易斯橋上的那五個人。真不知道西梅怎麼找到他們的。
「就是這樣。如果有人用身處颱風眼形容局勢混亂,柯隆納先生會提醒他根據所有科學教科書定義,颱和*圖*書風眼是唯一平靜的區域,颱風眼周圍才是風暴肆虐之所在。」
這時候轉角出現了一名推著嬰兒車的女子。「她不是沒大腦,就是沒常識。」布拉葛多丘評論道。「我如果是女的,絕對不會走這裡,特別是天黑之後,被捅幾刀都不會有人當回事。只是可惜了這個賣弄風騷的女人,一看就是那種願意跟水電工上床的年輕無知小媽媽。你回頭看,你看她那屁股扭成什麼樣子。這個地方發生過命案。這幾扇封起來的門後面應該仍然有廢棄的地下室,或是秘密通道。十九世紀的時候,有一個名叫安東尼歐.伯嘉的人,既沒有靠山,也沒有一技之長,把一名會計騙到這裡來說要請他幫忙查帳,結果用斧頭把人給砍了。沒想到受害者後來獲救,伯嘉被逮捕後被判精神失常,在精神病院關了兩年。他一重獲自由就開始獵殺天真的有錢女子,把人騙到這裡的地下室洗劫一空後,殺人滅口就地掩埋。套句現在的話說,他就是連環殺手,而且還是個粗枝大葉的連環殺手,因為他與那些受害人的金錢往來紀錄被查了出來,遭到逮捕。警察從地下室挖出五、六具屍體,最後伯嘉在米蘭的盧多維卡城門附近執行絞刑,頭顱交給了馬久雷大型綜合醫院解剖實驗中心,那時候犯罪學家龍布羅梭那一派正當道,積極在顱骨和臉部尋找遺傳犯罪蹤跡。之後這顆頭顱好像被埋在穆索柯墓園,不過誰知道呢,那種東西對崇尚神秘主義和各種惡魔崇拜者向來有很大的吸引力……即便到了今天,伯嘉在這裡還是陰魂不散,就跟倫敦的開膛手傑克一樣,我其實並不想在這裡消磨夜生活,可是又忍不住好奇。所以我常來,常跟人約在這裡碰面。」
「我?我跟你一樣一窮二白。」
「現在,如果這份報紙真能辦成,就表示我找到了能夠嚴肅看待我某些發現的地方……我正在整理一個故事是關於……撇開報紙不談,說不定也可以寫書。那個故事……算了,等我資料蒐集齊全之後再說吧……我得加快速度,因為我需要錢。西梅付給我們的那點酬勞聊勝於無,根本不夠用。」
「這是浴街,米蘭最狹窄的一條街道,比難容兩人並行的巴黎釣魚貓街略寬。現在叫浴街,以前叫浴巷,更早之前叫浴池巷,因為羅馬帝國時期幾個公共浴池都在這條街上。」
會議結束後,我碰巧跟布拉葛多丘一起下樓。「我們是不是以前就認識?」他問我。我沒印象,他說這樣啊,似乎不是很相信我,但他隨即不再對我用敬語「您」,而改用「你」。西梅剛才用敬語確立了大家之間的關係,我通常也習慣跟人保持距離,擺出我可從來沒有睡過你的姿態,不過布拉葛多丘顯然認定我們是同事關係,加上我也不想因為西梅介紹我是編輯室主任或類似的職務就端架子。再說,布拉葛多丘這個人引發了我的好奇心,剛好我又無事可做。
「我是瑪亞.傅雷莎。未婚、單身、single,看你們喜歡哪個說法都行。二十八歲,差一點取得文學碩士學位,因為家庭因素放棄學業。我在一家八卦雜誌工作了五年,負責打探演藝圈誰跟誰過從甚密,再聯絡攝影師跟拍。但我也常常得說服某位歌手或女演員假裝跟某人過從甚密,安排狗仔隊跟他們一起約會,來個手牽手散步,或是偷偷親吻之類的。剛開始我滿喜歡這份工作的,但是現在我受夠了滿口胡謅。」
「這名字很特別,您是哪裡人?」
「為了重建線索我得跑來跑去,到不同地方勘察,說不定還得到處問人。如果沒有車,又得每天進報社,我就只能靠記憶拼湊線索,靠腦袋瓜工作。但這不是問題癥結所在。」
「我是羅馬諾.布拉葛多丘……」
「我想日報應該會談比較嚴肅的東西,我會有機會透過跟地下戀情無關的採訪讓人認識我。我天性好奇,我自認為是優質獵犬。」
「所以呢?」
「那麼報紙要報導什麼呢?」康比利亞開口發問。
「不好意思,你說你要用你的調查賺錢好去買車,可是你之所以買車卻又是為了做調查。」
「沒錯,等報紙正式運作出刊的時候,自然得有這些資源。但是現在,在一年之內,我們只能讓大家看見我們辦得到。之所以辦得到,是因為試刊號可以隨便放一個出刊日期,因此我們要做的是一份出刊日期在炸彈爆炸當天的數個月前的報紙。現在大家對爆炸之後發生的事情自然瞭如指掌,但是我們要當作讀者什麼都還不知道,當作我們這份報紙透露的是無人知悉、出人意表的消息,彷彿神諭。我們可以告訴讀者說這是昨天出刊的《明日報》,明白嗎?就算沒有炸彈爆炸這件事,我們也可以做一期特刊,名為《明日報─防範未然》。」
「為你量身打造。」
我們走和*圖*書到都靈路上,經過一間教堂後,他讓我右轉走進一條窄巷,燈光昏暗,巷內有幾扇不知多久未曾開啟的門,沒有任何商店,看來早已廢棄多時。那裡隱約瀰漫一股霉味,但應該只是錯覺,因為牆面斑駁,滿是褪了色的刮痕所引發的感官聯想。高處有一根管子向外排煙,看不出它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因為上面的窗戶都關著,看起來不像有人住的樣子。或許是從窄巷另一邊的住家拉過來的管線,反正巷子裡沒人住,不會有人管排煙的事。
「所以呢?」
今天跟報社其他同仁初次見面。六個人,人手應該足夠。
「報紙的命運漸漸向週刊靠攏。要談明天可能發生的事,要有深入報導、追蹤調查特刊、出人意表的提前預告……下午四點發生炸彈爆炸事件,第二天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們呢,從四點到午夜報紙送印前,必須找到誰有可能是幕後主使之類連警察都還不知道的線索,並且推估因為這次爆炸事件,接下來一個星期會發生什麼事……」
「我剛才說過,我希望能看見我快要想不起來的那個米蘭,屬於我祖父和我父親的米蘭。」
「太貴。」
「深層意志重生。」
「簡直完美。」
「瑪亞長得挺不錯的,是吧?」
「我們要做的是一份日報。為何叫做《明日報》呢?因為傳統的報紙在以前,其實現在依然如此,提供的是前一晚的消息,所以義大利有《晚郵報》,英國有《標準晚報》,比利時有《晚報》。但是前一天的消息我們早已從當晚的八點電視新聞獲悉,因此報紙報導的是大家已經知道的消息,這也是報紙銷量每下愈況的原因。等到第二天,這些消息就跟死魚一樣發臭沒人要,若想做個摘要整理倒是無可厚非,但是只需要一小欄空間,幾分鐘就能複習完畢。」
「不要胡說。」西梅告誡他,但隨後似乎改變了主意:「如果您真想那麼做的話,別讓我知道就好。」
「才怪,科學也會騙人。像冷核融合那件事,科學家騙了大家好幾個月然後才發現那根本是瞎掰。」
「當然不難,可是寬度一百七十公分的車坐起來會覺得很侷促,如果副駕駛座有人,你連右手肘的活動空間都不夠。而且大車該有的舒適度都沒有了,有很多操控鈕都安排在右手邊,靠近排檔的位置。」
「欸,不是我反覆不定。要想搞清楚從何著手,得先彙整所有資訊。單獨一條線索沒有任何意義,全部放在一起就能讓你知道第一眼沒看出來的是什麼。所以得把企圖隱瞞你的問題抓出來。」
「應該不難找吧,我想。」
他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塗塗抹抹,像在猜謎週刊上作答的時候,先列出所有重點,再串聯起來找答案。
酒館服務生開始鋪桌布,暗示我們只喝兩杯小酒的時段結束了。
我不無尷尬地說我只瞥了她一眼,我說過,我對異性敬而遠之。布拉葛多丘輕撞了一下我的手臂:「別裝紳士了,柯隆納,我看到了,你一直偷瞄她。我覺得她會點頭。其實只要抓到竅門,沒有人不會點頭。她對我來說太瘦了,胸部沒料,不過,還過得去。」
他埋頭喝酒,眼睛漸漸泛出水光,他用餐巾紙擦掉木頭餐桌上的一圈酒漬。「我的家族史很悲慘。我祖父是那個大家都說衰運連連的獨裁政黨黨內大老。四月二十五日抗戰勝利那天,他在這附近的卡布丘路上試圖逃跑,被一名游擊隊員認了出來,抓到之後當場在街角槍斃。我父親很晚才知道,因為他追隨我祖父的理念,一九四三年加入了傀儡政權義大利社會共和國的海軍武裝魚雷艇第十小隊,在薩洛被逮捕後移送科塔諾集中營待了一年。他之所以能夠全身而退,是因為沒找到任何事證確認他的罪行,而一九四六年司法部長托亞蒂又提議大赦的緣故。這是歷史的弔詭,讓法西斯黨員恢復自由身的竟然是共產黨這個死對頭,或許托亞蒂那麼做是對的,必須不計代價讓生活回歸正常。可是對我父親這個背負著自己和祖父黑紀錄的人而言,生活回歸正常的結果是找不到工作,只能靠我母親作裁縫養家。於是他開始自暴自棄,借酒澆愁,我對他的記憶,只有他滿臉通紅、淚眼汪汪地對我叨念。他也沒有幫法西斯說話(畢竟他已經沒有理念可言),不過他說反法西斯的那些傢伙為了抹黑法西斯,胡謅了很多駭人聽聞的事件。他不相信有六百萬猶太人死於集中營毒氣室。我的意思是,他不是那些今天仍然堅稱納粹大屠殺是子虛烏有的人,但他不相信抗戰獲得勝利的那一方所說的故事。他跟我說,那些見證都誇大其辭,他看到有倖存者說集中營裡囚犯死後的衣服堆起來有一百公尺高。一百公尺?他說,你想想看,一百公尺高,得用下寬上窄的金字塔型才堆得起來,那麼底部的寬度豈不是得占用整個集中營區?」m•hetubook.com.com
「以前叫兩杯酒就能坐到半夜兩點。」布拉葛多丘嘆了一口氣。「就連這裡也開始向錢看齊了。說不定改天這裡會裝上夜店用的霓虹閃燈。別誤會,這裡的一切此刻仍然如假包換,只是已經開始散發虛偽的惡臭。你想想看,他們跟我說這間米蘭老店的老闆早就換成了托斯卡尼人。我對托斯卡尼人沒有敵意,他們也不是壞人,只是我記得我小時候,如果有認識的人家家裡女兒婚姻不幸福,我表哥就會意有所指地說,應該在翡冷翠那裡築一道牆把義大利隔開來。我母親會回答他說:翡冷翠?那道牆應該蓋在更北的波隆納吧!」
「車子必須跑得快,也要能看,我不買陽春款小汽車,然後重要的是能載著我到處跑。我考慮買蘭吉雅帝馬Turbo 16V,是高價位車,要價將近六千萬里拉。我很看好它,極速兩百三十五公里,靜止加速七點二秒。性能優異沒話說。」
「我做了幾個表格,問題是我把表格也都背起來了,真受不了。我開始懷疑他們那樣設計車根本是存心讓我買不了車。」
「抱歉,西梅先生,」我插嘴道:「在那個情況下還真得撇開科學,用颱風眼來形容。一是因為讀者未必知道,再者是颱風眼才能讓人感覺自己身陷困境之中。平面媒體和電視媒體都習慣這麼用了。就像有人會把滑稽讀成『滑機』,其實發音應該同『古蹟』,或誤將『管理』的英文重音放到第二音節,但其實應該放在字首。」
「不好嗎?」
「後來你父親呢?」
我們走進室內,紅色牆壁,一盞老舊鑄鐵大燈從灰泥剝落的天花板垂下,櫃檯上方掛著一個鹿頭,上百瓶滿是灰塵的葡萄酒沿牆面排列,簡陋的木頭餐桌(還沒到晚餐時間,桌上沒有鋪桌布,布拉葛多丘說,之後應該會鋪上紅格子桌布,點餐的話要看黑板上的手寫菜單,這個做法跟法國小餐館一樣)。小酒館裡有幾名學生,其中不乏裝扮走老派波希米亞風的。他們留著一頭長髮,但不是六八年學運時期流行的那種長髮,而是頭戴寬邊帽、脖頸繫著軟綢領結的飄逸詩人長髮,還有幾個依舊活力十足的老人,看不出他們是從世紀初就坐在那裡,還是小酒館新一代老闆聘來當臨時演員的。我們叫了一盤什錦乳酪、香腸和豬油凍片當小菜,點了梅洛葡萄酒,味道真不錯。
「不管是五角大廈還是其他人,你該不會認為所有汽車雜誌背後都有猶太金權壟斷組織的特工等著興風作浪吧。」我試圖讓他回歸現實。
「是,不過在這款車的介紹資料的某個小角落裡寫著靜止加速所需時間為八點五秒,而理想時間是七秒。就像路華220 Turbo,定價四千萬,寬一百六十八公分,極速兩百三十五公里,靜止加速六點六秒,簡直是一顆火流星。」
「這我不否認,但是我父親教會我凡事質疑。報紙騙人,歷史學家騙人,今和*圖*書天的電視也騙人。你沒看一年前的電視新聞,波斯灣戰爭的新聞,說鸕鶿在波斯灣因為原油汙染奄奄一息?後來發現在那個季節,波斯灣根本不可能有鸕鶿,那個畫面是八年前兩伊戰爭時期拍的。也有人說那些鸕鶿是從動物園弄來後,再潑上石油做成假新聞。所以,法西斯的種種罪行也有可能是捏造的。我先聲明,不是我被我父親或祖父洗腦,我也無意裝作不知道猶太人被屠殺這件事。事實上我幾個最好的朋友就是猶太人。我只是什麼都不信。美國人真的登陸月球了嗎?說不定那一切真的全都是在攝影棚做出來的,你如果注意看太空人登上月球後的影子,根本就不可信。還有,波斯灣戰爭是真有其事,還是有人拿舊的新聞畫面給我們看?我們活在謊言裡,而你既然知道大家欺騙你,就應該隨時隨地抱持懷疑。我就是這樣,時時刻刻都存疑。唯一的真實是我眼前這個數十年前的米蘭。廢墟說明轟炸是真的,而丟下炸彈的人不是英國人,就是美國人。」
等大家自我介紹完畢後,西梅對這份報紙的特性做了一番說明。
布拉葛多丘說:「要在八小時內搞定這樣的報導,我們的編輯室陣容至少得是現在的十倍以上,還要有豐沛的人脈、消息來源跟其他一些什麼吧……」
她身材纖細,說話時活潑不失謹慎。
戰後殘骸沒有羅馬遺跡的古老靜謐之美,更貼近死亡,卻又像得了狼瘡的病患一樣,從騷動虛空中投射出邪惡目光。
「才不,因為這款車重量只有一千零三十五公斤,太輕,而且高度只有一百三十二公分,是所有車裡面條件最差的,適合錢多的矮子客戶。要考慮的還不只這些。別忘了行李廂。行李廂最寬敞的是帝馬16V Turbo,一百七十五公分。所有車身偏窄的車裡面,蘭吉雅Dedra 2.0豪華車款的行李廂容量很大,可是靜止加速要九點四秒,重量不過一千兩百多公斤,可是極速只有兩百一十公里。」
「誰?五角大廈嗎?他們八成是為了掩蓋什麼不能說的事。說不定發現冷核融合的人是對的,那些指控他們說謊的人才是騙子。」
「或是為了方便,我們自己引爆一顆炸彈。」布拉葛多丘冷笑。
「質疑永遠不嫌誇張。必須質疑,時時刻刻質疑,唯有如此才能發掘真相。做科學研究不是這麼說的?」
「你也沒看出問題癥結。汽車廣告通常只註明車身長度,這關係到停車,也是為了彰顯氣派,很少有人會告訴你車寬。可是如果你家的車庫很小,或是你只有一個沒有多餘空間的停車位,或是你得跟神經病一樣在外面轉來轉去只為了能找到一個空隙停車,那麼這個數字就至關緊要。寬度非常重要,要找寬度少於一百七十公分的車才行。」
「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腦袋已經被調查的事塞滿了,半夜還爬起來比對車子性能。」
「很好。您呢?」
「你說的是你正在進行的調查?」
「現在呢?」
「他們的確發現了冷核融合。」
「不是,因為數據資料最後一行告訴你這款車高一百三十七公分,對我這種體型的人來說太矮了,這明明是給子弟開的跑車,卻假裝自己是休旅車。那輛蘭吉雅高一百四十三公分,紳寶高一百四十四公分,能確保上下車時儀態優雅。你如果是喜歡高姿態炫耀的人,就不會去看那些規格資訊,因為那些數據就像是藥品說明書上的警語,字體寫得很小,讓你對自己如果吃了藥第二天就會死翹翹的可能性一無所知。路華220重量只有一千零八十五公斤,太輕,如果跟大卡車對撞會整個解體。所以需要找更重的車,鋼板加厚,但我不要富豪,雖然跟裝甲車樣厚實,但是速度太慢。路華820 Ti就還不錯,定價五千萬,極速兩百三十公里,重一千四百二十公斤。」
我就這樣認識了布拉葛多丘。
西梅告知我,我不需要到處去做無用的採訪,只要留在編輯室記錄事件發展就好。為了解釋我的身分,他的開場白是這麼說的:「各位,我為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柯隆納先生,有豐富的新聞採訪經驗,他會跟我共同負責編輯部,擔任編輯部主任一職。他的主要任務是檢視各位的稿子,你們之前的專業經驗各有不同,有人在極左派媒體工作過,有人則是來自,嗯,《黑水溝之聲》。由於我們,我想各位也看到了,我們人數十分精簡,所以原本寫喪葬訃聞的,就接手負責政府危機的社論。總之,風格要同步,如果有人寫不出『再生輪迴』這一類名詞,柯隆納會告訴你那樣很不應該,同時建議你用另外一個詞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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