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四月十五日,星期三,晚
「對不起,你很帥,而且你幫我們上課的時候可以感覺你很有幽默感,表示你很有活力,很年輕……」
三十歲?在巴爾札克那個年代,三十歲的女子已經人老珠黃,若不是她眼周有少許細紋,似乎常哭,或是因為畏光所以晴天的時候常常眨眼睛,瑪亞看起來只有二十歲。
瑪亞笑了(她說「就算你笨我也喜歡你這種告白好美」),然後她告訴我雖然她比較年輕,但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笨。她也有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或許是因為她沒辦法忍受別人笨,或許是因為跟她同年齡或比她略為年長的,在她看來都不夠成熟。「難道我就很成熟嗎?你看,我快三十歲了,還是處女。問題出在我們對已經擁有的永遠不滿足。」
或許是因為酒精的緣故,我準備對她交心。我多久沒對人交心了?我告訴她我以前結過婚,然後被老婆甩了。我告訴她我之所以喜歡上我老婆是因為有一次,我們剛認識的時候,為了解釋我做的一件蠢事,我跟她說對不起是我笨,她跟我說就算你笨我也喜歡你。這種事會讓你為愛瘋狂,只是後來她大概察覺我可能比她所能容忍的更笨,於是一切就結束了。
「別在意,瑪亞。走吧,我送您回家,路上找個地方喝點東西。」
瑪亞忍不住和-圖-書笑了。「其實米蘭還有很多這種老房子,不過已經不再是貧民住宅了。跟我走,我帶您去看看。」她帶我走進一個兩進的中庭:「這裡一樓全部重整過,開了幾家小小的骨董店,其實就是舊貨回收,裝作很不得了的樣子,可以轉賣個好價錢。還有等著走紅的幾個畫家開的畫室。這些都是給觀光客看的,上面那兩層樓就依然保持原貌。」
「妳猜我只有四十九歲?」
我們轉進提齊諾河岸,這是我第一次來運河區。我當然聽過運河區,只是一直以為河川都地下化了,沒想到彷彿置身阿姆斯特丹。瑪亞語帶驕傲地說米蘭以前真的跟阿姆斯特丹一樣,有多條運河流經,而且一直延伸到市中心。那時候的米蘭肯定很美,所以司湯達才會那麼喜歡。然而後來為了衛生考量,在運河上加了蓋,只有運河區這一帶還保留原樣,只是河水汙濁。以前沿岸都是洗衣坊,如果再往裡走,有數段河岸旁還矗立著幾棟共用長廊的老式樓房,這裡就有不少這樣的老房子。
「也說不定是表示我很有智慧,年事已高。」
既然我打算向詩人看齊,把一顆心赤|裸裸地剖給她看,自然不再對她用敬語,改以「妳」稱呼她。
我知道我在騙她,我應該告和_圖_書訴她真相,她走進了一條沒有出口的死巷子,永遠去不了波斯灣,越早落跑越好否則就來不及了,但是我不忍心再打擊她的士氣。我不自覺想對她說真心話,不是關於她,而是關於我的真心話。
瑪亞笑了:「我們又不是在拿坡里。這裡幾乎全部重整過,以前樓梯直通長廊,從長廊進入室內,長廊底端是好幾戶人家共用的浴廁,而且只有蹲式馬桶,什麼淋浴或浴缸連想都不用想。現在重新裝潢後都是豪宅風格,有的家裡還有按摩浴缸,貴得要命。不過我住的地方例外。我住的是二房一廳,牆壁滲水,幸好還隔了一小塊空間作淋浴間跟廁所。不過我很喜歡這個社區,早晚我那裡也會整建,到時候我就得搬家了,因為房租一定會漲成我負擔不起的數字。只能寄望《明日報》早日啟動,我能變成正式編制内人員,否則我怎麼會忍受得住所有這些羞辱。」
「所以我才希望能擺脫那些亂七八糟的八卦新聞,當一名真正的記者。我大概真的很失敗,為了回家幫忙,文憑沒拿到,等到父母過世想再回頭念書已經晚了。住在一間破爛房子裡,永遠當不了什麼波斯灣戰爭特派員……我能做什麼?星座,而且把那些信奉星座的人當猴子耍。我是不是hetubook.com.com很失敗?」
我踰矩了。幸好她很快就轉移了話題。「他們想把這裡弄成像威尼斯的哈利酒吧,」她說。「可是連酒該怎麼陳列都不知道。你看,在威士忌之間有一瓶高登琴酒,卻把藍鑽琴酒和坦奎瑞琴酒放在另外一邊。」
我沿著米蘭老城的運河走回家,這樣的米蘭比布拉葛多丘的那個米蘭討喜多了。我應該好好認識這個城市,看來處處驚喜。
「別放在心上,瑪亞,在試刊期間自然需要釐清日後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況且西梅有責任,他要對報社負責,也要對發行人負責。或許您處理過從甚密的友誼得心應手,但是現在不同,我們要做的是一份報紙。」
「什麼,在哪裡?」我看著前方發問,但是前方只有其他桌子。「不是那裡,」她對我說。「在陽臺那裡啊,不是嗎?」我轉頭看,她沒說錯,但是她憑什麼認為她看見的我就一定會看見?相較於後來我在衰運當頭的布拉葛多丘協助下認識的真相,這只能算是一點提醒。那時候我完全沒留意,藉著機會把帳付了。我又說了幾句話安慰她,陪她走到一扇大門前,可以看見大門後面的門廊和床墊工坊。看來還有人手工製作床墊,儘管電視上廣告的全都是彈簧床墊。她向我道謝:
和_圖_書「我現在心情好多了。」她對我微笑,向我伸出手。她是很溫暖、懂得感恩的人。「沒有比兩個輸家快樂相聚更有成就感的了。」我這麼說。話剛說完,我覺得有點被自己嚇到。
對我而言,就連這些老房子也不過是浮光掠影,或是我編輯百科全書時看到的五〇年代影像,就跟在米蘭小劇場上演的貝托拉茲劇作《我們的米蘭》一樣過時。反正,我總覺得那些都是十九世紀的東西。
「笨蛋。」她說得很俏皮,但隨即道歉,擔心自己表現得過於親暱。「沒事,是我要謝謝妳。」我跟她說。「從來沒有人用這麼性感的方式罵我笨蛋。」
小鹿?得了吧。那是因為我們走路時她只能抬頭仰望我,因為我比她高。如此而已。任何一名女子抬頭仰望你,都會像小鹿斑比。
「我們才剛開始,等一切上軌道之後,您就會有可以施展的空間了
和_圖_書。到目前為止您的提案都很棒,我很喜歡,我相信西梅也很喜歡。」
「我住在運河區,那裡有很多小酒館。我知道有一家的貝里尼調酒很棒,是我的最愛。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看樓上圍了一圈鐵欄杆,所有門扇都面向長廊,我問她,現在還有人把衣服晾在外面嗎?
「才不是,聽得出來你也不相信你自己說的那些,但是你顯然決定參與這次探險,有點憤世嫉俗的味道……又像是……滿心雀躍。」
「妳看我,妳看我這個樣子,我也沒有拿到文憑,一直以來我做的都是一些可有可無的工作,年過五十歲才不小心進到一家報社。但是妳知道我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輸家的?從我認為自己是個輸家開始。我如果不是一直這麼想,說不定還能贏一把。」
看到瑪亞整個人心情低落,在她離開時我追了上去,無意識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我們來到她說的那家小酒館,她喝著她的貝里尼調酒,我一派平靜對著我的威士忌。我面前的這名女子不是妓|女,我覺得自己似乎又活了過來。
滿心雀躍?她是雀躍和悲傷的綜合體。她用小鹿般的眼睛(不入流的作家會這麼形容吧?)看著我。
「年過五十?您看不出來,呃,你看不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