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五月十一日,星期一
他閱讀這份解剖報告,細細品嘗每一句話,彷彿大體就在他眼前,彷彿他伸手就觸摸得到,彷彿他置身莫力吉小酒館,只是讓他垂涎三尺的不是烤豬腳和酸白菜,而是那個眼球浮凸受傷、玻璃體完全溢出的眼眶,還有橋腦、中腦和部分下腦葉,幾乎液化的腦組織暴露在外似乎讓他感到特別興奮。
布拉葛多丘說話的神情彷彿跳上肉攤偷東西的貓,如果他有鬍鬚,一定張得開開的,微微顫動……
「我想說的是,與其每次都說『靠』來表達驚訝或不認同,不如替換成『喔垂墜於會陰|部前方狀似圓柱體的男性生殖泌尿器官,有人偷了我的皮夾!』」
「別鬧,」我居中調停。「她繼續想不行嗎……來,瑪亞,把妳心底的想法說給我們聽。」
「什麼東西的備用?」布拉葛多丘問她。
「粗話的備用語。」
「您真的病得不輕。」布拉葛多丘頂了她一句。「柯隆納,我有東西要給你看,你可以到我座位那裡來一下嗎?」
「這樣也好,」瑪亞說。「我不用再為前途惶惶不安。我們只要撐幾個月,賺一點錢,挨一點罵,然後就可以去南太平洋看海了。」
「他去了之後做什麼我們不能對外洩漏。」西梅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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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次都要重複卡塔貝尼教授(顯然看到大體殘破不堪十分震驚)濫用的「碎爛」這個字,而且重複的時候帶有一種情|色感,兩個字中間特別拉長。讓我想起《滑稽神秘劇》裡的達利歐.佛,那個總想著要品嘗夢中美食的農夫。
「事實如此,」柯斯坦札回應道。「現在包括電視上大家都口出穢言,就連女士們也會說『靠』。」
「那已經是一個小時前的事了!」布拉葛多丘有點惱火,同時瞄了我一眼,意思是「你看吧,她每次都這樣」。
我對瑪亞眨了眨眼睛,跟布拉葛多丘一起離開。如果自閉症狀是這樣,倒是讓我更著迷。
「我們往下看。唯一完整的只有大腦兩個半球的大部hetubook.com.com分凸面、胼胝體和部分腦基底,顱基底内部有粉碎性骨折碎片,僅能辨識出部分腦基底動脈,有些許仍與大部分的腦相連,由此可辨識出腦幹,而根據目視,前大腦動脈仍是一堵堅固的牆……你覺得認定解剖臺上是墨索里尼遺體的醫生,還有可能思考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是誰嗎?再說,他怎麼有辦法在記者、游擊隊員、好奇民眾進進出出的解剖室裡(資料上是這麼記錄的)安心工作?資料上還說大體内臟就丟在解剖臺的角落裡,有兩名護士在那裡把切碎的肝和肺丟過來丟過去,像打乒乓球一樣,你覺得可能嗎?」
「你如果繼續往下看,會發現解剖之後法醫未發現死者曾患有胃潰瘍,可是大家都知道墨索里尼深受此病困擾,也沒有發現梅毒,但是有傳言說墨索里尼晚年染上梅毒。除此之外,在薩洛負責照顧墨索里尼的德國醫生札哈里亞後來作證,說他的病患墨索里尼有低血壓、貧血、肝腫大、胃痙攣、腸痙攣和嚴重便秘。然而根據解剖報告顯示,這個人一切正常,無論從外表或切片看,肝的大小和外觀都正常,膽管健康無礙,腎臟和腎上腺未曾受損,泌尿道和生殖器官也正常。還有最後這段:清除乾淨後,將腦組織固定於福馬林中,以便後續的解剖及組織病理學檢測。同時,依衛福部第五辦公室和*圖*書(負責人凱文.德雷耶)要求,將部分腦皮質轉送任職美國華盛頓聖伊莉莎白精神醫院的溫佛列德.歐文赫塞醫生。以上,報告完畢。」
「後腦,靠近脊椎處,有直徑近三公分的大洞,邊緣呈現擠壓、不規則狀,沒有血跡滲入。右側顳葉有兩個靠近的孔洞,圓形,邊緣有裂痕,沒有血跡滲入。左側顳葉有一個裂口,邊緣呈現擠壓狀,露出碎爛腦組織。左耳耳室有子彈射出孔。這兩個傷口是典型死後形成。鼻根處有一小孔,內有粉碎性擠壓殘骨有少量血跡滲入。右側顴骨有三個一組的彈孔,直接通往後腦,一個略呈斜角向後,一個略呈斜角向上,一個呈漏斗形向後,沒有血跡滲入。上頜骨擠壓斷裂,軟體組織和顎骨有明顯傷口,明顯為死後撕裂傷。這裡我再跳過,因為主要記錄的都是傷口的位置,我們不需要知道他哪裡受傷,如何受傷,只需要知道誰對他開槍。頭蓋骨遭擠壓斷裂,有許多骨頭碎片鬆動掉落,可直接看到顱內腔。頭骨厚度正常。硬腦膜看似鬆動,前半段有大面積傷口,沒有硬腦膜上腔或下腔出血跡象。腦部無法完全移除,因為小腦、中腦、橋腦及部分下腦葉看似碎爛,但是沒有出血現象……」
布拉葛多丘微微出汗,雙手顫抖,下嘴唇掛著幾滴唾液,像是聞到油炸腦髓、牛肚或匈牙利濃湯的老饕會有的反應。和_圖_書
我覺得很噁心,但是不容否認,我被他和讓他興奮的那具殘破屍體所吸引,跟十九世紀小說寫的一樣,看著蛇的眼睛就被催眠了。為了讓他恢復冷靜,我說:「這個解剖也不知道是誰做的。」
「不知道他去了之後做什麼。」布拉葛多丘冷笑。
之後我們開始討論其他事情。一個小時後會議結束,瑪亞把我跟布拉葛多丘拉到一旁:「我不敢表達意見,不管我說什麼都錯,但是我覺得可以做一個備用手冊。」
那天晚上我覺得我需要待在瑪亞身旁以淨化心靈。為了讓她不再心繫編輯室,我決定跟她說實話,《明日報》永遠不會出刊。
「沒錯。你看我的假設是對的:墨索里尼那具屍體根本不是墨索里尼,沒有人能保證那一定就是他。現在我對四月二十五日到三十日之間發生的事更有把握了。」
緊接著星期一西梅召集大家開會。「柯斯坦札,」他說。「您寫流鶯的那篇報導裡用了像大亂鬥、一肚子大便、滿嘴屁話等用語,還有一名妓|女破口大罵操他媽的。」
我開口說:「可以說一團混亂、怒火中燒、空口說白話,還有去他的。」
「柯隆納,」他伸手環住那些文件,似乎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在文史檔案裡找到這些文和-圖-書件。洛雷托廣場曝屍第二天,墨索里尼的屍體被送去米蘭大學法醫學院解剖,這是解剖報告,你看。米蘭大學法醫及保險學院,馬里歐.卡塔貝尼教授,驗屍紀錄編號七二四一,日期一九四五年四月三十日,死者為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八日死亡之貝尼托.墨索里尼。解剖大體在解剖臺上未著衣物,重七十二公斤。由於大體嚴重受損變形,無法測量身高,目測約一公尺六十六公分。臉部有多處因武器和鈍器造成的撕裂傷和挫傷,導致五官幾乎難以辨識。頭顱及臉部皆因粉碎性骨折嚴重變形,無法進行測量……這裡先跳過。頭部變形,頭骨完全解體,左頂枕深度沉陷,同側額葉下部遭撞擊,眼眶凹陷有撕裂傷,玻璃體全數溢出,額葉下部脂肪細胞因大面積撕裂傷暴露在外,沒有血跡滲入。在內側額葉及左側額頂葉位置的頭皮上有兩道長條形裂口,傷口呈不規則狀,每一道約六公分寬,導致頭蓋骨破裂。枕骨部分,右側中央有兩個靠近的孔洞,邊緣呈現擠壓、不規則狀,直徑最大可達二公分,腦組織碎爛,沒有血跡滲入。你看到了嗎?腦組織碎爛!」
大家都已經走了,辦公室黑漆漆的,只有擺滿影印資料的布拉葛多丘桌上那盞檯燈亮著。
「上流社會做了什麼不關我們的事,我們要為那些敬粗話而遠之的讀者著想。有沒有比較迂迴的說法,柯隆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