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我不知道布拉葛多丘是把故事分批分期餵給我,並在每次「未完待續」出現時留下懸念的出色連載小說家,還是真的仍在一段一段重組陰謀。我不該繼續糾結,發出惡臭的遺體被搬來搬去的種種細節讓我覺得反胃。我回到家,也吞了一顆安眠藥。
「等一下,那麼墨索里尼的家人在這件事情上扮演怎樣的角色?他們真的不知道墨索里尼還活著?我覺得不太可能。他們願意把替身的屍首帶回家?」
我隱約覺得布拉葛多丘其實很樂於參與那次臭氣熏天的搬運工程,他的戀屍癖讓我對他的任何舉動都不會感到意外。我聽他繼續往下說。
「又發生什麼事?」
「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他偷走了墨索里尼已經下葬的遺體。」
早晨睡醒,瑪亞對我說:「我不怎麼喜歡他。」
「你是不是開始想的跟我想的一樣了?」
「玻璃圈,」那天早上西梅在每日編輯會議上這麼說。「玻璃圈這個議題永遠有賣點。」
該死,她說對了。
瑪亞比其他人早離開,對我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對不起今晚我想獨處,吃安眠藥上床睡覺,於是我落入布拉葛多丘手中。我們一邊走,他一邊跟我說他調查的後續發展,好巧不巧,我們又走到浴街,那個地方的陰鬱氛圍似乎特別適合他陳述那死氣沉沉的故事。
「也有可能我講的是,譬如說,柯西嘉總統啊。」
「對啊,不然還有誰?」然後她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親愛的,」西梅語氣不悅。「但是我們的讀者還是說玻璃圈,或在心裡這麼想,因hetubook.com.com為這個名詞聽起來很有意思。我知道現在不說黑鬼,要說黑人,不說瞎子,要說視障。但是黑就是黑,看不見就是看不見,算他們倒楣。我不排斥玻璃圈,就跟黑鬼一樣,只要他們不到處亂跑就不關我的事。」
「老實說,我還沒搞清楚墨索里尼家人的狀況。我的想法是,他們知道自己的丈夫和父親在某個地方,還活著。如果墨索里尼躲在梵蒂岡裡面,要見到他很難,但是墨索里尼進入梵蒂岡的時候,不可能沒人看見。所以避居阿根廷的假設比較成立。證據?拿墨索里尼的次子來說好了,維多里歐.墨索里尼倖免於難後,從事電影編劇工作,戰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住在阿根廷。阿根廷,明白嗎?是為了待在父親身邊嗎?我們不知道,不然為什麼選擇阿根廷呢?有照片記錄下墨索里尼家排行老四的羅馬諾跟其他人在羅馬強皮諾機場為準備出發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維多里歐送機的畫面。維多里歐戰前就去過美國,為什麼這一次出門旅行的送行陣容如此浩大?至於羅馬諾呢?二次大戰結束後,他變成知名的爵士樂鋼琴手,也在國外演奏。我關心的當然不是他的表演行程,但是他難道不會經過阿根廷?墨索里尼的妻子拉柯蕾呢?她是自由之身,沒有人會阻撓她出門做個小旅行,說不定她為了掩人耳目先去了巴黎或日内瓦,之後再轉赴布宜諾斯艾利斯,誰曉得呢?我們知道雷契斯和佐利兩人陷入僵局,那具遺骸突然變成燙手山芋,不能對外說那具屍首非本尊,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把它帶回家,至少可以讓那些懷舊人士持續心懷法西斯,等待墨索里尼本尊回歸。總而言之,我不關心他的hetubook•com•com家人,因為我調查的第二部分於此展開。」
瑪亞不願退讓。「可是今日不同以往,說不定十年後再有同志說自己是同志,大家已經覺得無關痛癢。」
看得出來瑪亞心情很糟,但是其他人都很亢奮,因為大家知道魯奇迪這個人寫出來的東西不留情。
「寶貝,就像西梅說的,我們同一時間認識了你們六個人,我剛想了一下誰對妳最不友善,自然就想到布拉葛多丘了。」
「十年後會怎樣是十年後的事,我們都知道這年頭世風日下。但是現在我們的讀者對這件事很感冒。魯奇迪,您有很多有趣的消息來源,麻煩跟我們說一下政壇裡的玻璃,請注意不要說名字,我們可不想上法院,我們只是想討論討論這個議題,把事情掀一掀,讓人緊張一下,皮繃緊一點……」
我對她的天外飛來一筆已經習慣了。「妳是說布拉葛多丘吧。」我問她。
「用傳言切入來談很好,不過最好加入一些辛辣的細節,當作桃色新聞來寫。還有一種方法也可以避開提及姓名,舉個例子,可以說那是一個高級場合,因為進出的都是上流社會人士,然後列出七、八個絕對不容懷疑的作家、記者、議員姓名,中間夾雜一到兩個玻璃圈内人的名字,這樣就不能說我們誹謗誰,因為提到那些名字只是為了列舉有社會公信度的人。我們還可以放一個眾所周知好色之徒的名字,連他的情人是誰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那種。如此一來我們傳送的訊息形同加密,知道的人自然知道,某人會明白如果我們想寫的話,可以透露更多。」
「對,一個二十六歲的毛頭小子,薩洛共和國最後的餘孽,滿腦子理想,沒半點理念。他想要讓自己的偶像風光下葬,和*圖*書也或許是想把事情鬧大好宣揚正在復甦的新法西斯勢力。他集結了一群跟他一樣沒大腦的傢伙,在一九四六年四月的某個夜裡跑去墓園。守夜的幾個警衛睡得不省人事,盜墓的這群人應該是直奔墨索里尼的墓地,顯然有人事先指點過確切位置。他們將那具比入棺時更不能看的大體搬出來,已經過了一年,我讓你自己想像他們看到的是什麼景象。這群人悶不吭聲一塊一塊地往外運,在墓園裡一路上這裡掉一片碎肉,那裡掉兩塊骨頭。你就知道那是怎樣一群烏合之眾。」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討論同志,只因為我們的讀者覺得有意思?」
「結果不是,妳想的就是布拉葛多丘。欸,我好不容易有一次即時聽懂了妳說的話,妳為什麼要把事情複雜化?」
「妙的是,報紙大篇幅報導,照理說那種腐臭所經之處難免會留下氣味,但是警察和憲兵四處奔波了一百天都沒能發現墨索里尼大體的蹤跡。總之,事發後短短幾天內他們就抓到了第一個共犯,一個綽號叫青蛙的傢伙。之後陸續逮到其他人,七月底抓到了雷契斯,這才知道大體藏在瓦爾泰利納山谷中青蛙名下某個屋子裡一小段時間。五月時交給了祖卡神父,這位方濟會修士兼米蘭聖天使修道院院長把墨索里尼的屍體封存在修道院教堂的第三中殿內。祖卡神父及其同夥帕里尼神父是另外一個故事,在那個民風善良又反動的米蘭,有人看到這兩位神父在新法西斯從眾間兜售偽鈔和違禁藥物,也有人看到他們善盡基督徒職責發揚愛心,死者為大。我對這件事反正沒什麼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政府表現得很積極,在舒斯特樞機主教同意下,將找到的遺骸安葬在米蘭縣切羅馬焦雷鎮上隸屬嘉布遣兄弟會的一間修道院禮拜堂內,而且從一九四六年到一九五七年守口如瓶,把這個秘密隱瞞了十一年。你看出這個事件的關鍵所在了吧。雷契斯那個白癡冒著風險把替身的屍首偷了出來,屍首的狀態不容許他做進一步檢驗,儘管如此,對安排墨索里尼李代桃僵的幕後主謀來說,這件事最好大家都閉口不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越少人議論越好。沒想到雷契斯(坐完二十一個月的牢之後)突然在國會風生水起,因為新上臺的總理阿多内.佐利之所以能夠坐上大位多虧有新法西斯派系的支持,為了知恩圖報,他允諾將墨索里尼遺體交還給他的家人,在家鄉普雷達皮歐下葬,而且弄得很像一個紀念館,直到今天仍會有老一輩懷舊人士和新世代的狂熱分子在那裡聚集,穿著黑襯衫,行羅馬舉手禮。我相信阿多內.佐利對墨索里尼本尊未死並不知情,所以對替身接受膜拜一事不在意。我不知道,也有可能事情跟我說的不一樣,或許替身並未落入新法西斯人士之手,而是其他有力人士介入。」m.hetubook.com.com
「現在不說玻璃圈了。」瑪亞鼓起勇氣說。「現在應該說同志圈吧?」
「晚餐時間都錯過了,而且我的拼圖還缺了幾塊。我們往前一點再說吧。」
「我要談的不是一般玻璃圈,親愛的,我是自由派,每個人想幹嘛是他家的事。問題是在政壇、國會,甚至政府裡面也和_圖_書有這些人。大家以為只有作家、舞者才是死玻璃,其實他們之中有人是當權者,而我們完全不知情。這些人就跟黑手黨一樣,沆瀣一氣。我們的讀者對此可能有意見。」
「你聽我說,我遇到好幾件事情看似跟我的假設相矛盾,不過你等一下就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總之,不成人形的墨索里尼屍首經過修補縫合後,跟情婦克拉拉.貝塔奇合葬在穆索柯墓園,但是墓碑上未具名,以免有人去緬懷朝聖。這應該是安排墨索里尼本尊逃跑的那個人授意,他不希望有太多人關注墨索里尼之死,也不能建構這位現代紅鬍子藏匿某處的神話。這對不知道墨索里尼的屍首在哪裡,連墨索里尼是不是真的死了都毫無把握的希特勒來說,是很不錯的一招。不過,即使接受了墨索里尼已死的事實(義大利游擊隊持續跟解放日當天一樣在洛雷托廣場上慶祝),還是要有心理準備某一天那個人會重新出現在你眼前。跟某一首歌歌詞說的一樣,一如以往,且更勝以往。讓一個支離破碎、了無生氣的人死而復生顯然不可能,但是這時候攪局的雷契斯登場了。」
魯奇迪說:「如果想知道,我口袋裡的名單還滿長的。不過如果只是要,按照您的說法,讓人緊張一下,據說在羅馬有一家書店,是玻璃圈同性戀聚集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因為那裡主要是一般人會去的地方。對某些人而言,那裡也是可以買到白粉的地方,只要拿一本書帶到櫃臺,櫃臺工作人員接過來包裝的時候順手塞一小包進去。您知道……嗯,算了,有一個人曾經當到部長,他不但是同志,而且還吸毒。大家都知道,應該說大頭們都知道。一窮二白的零號不會去那裡,舞者也不會去那裡,因為他們隨便做個動作都很引人注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