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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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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十五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你要找誰爆料?」她問我。「第一,別為了我毀了你自己。第二,你要找誰揭穿黑幕?我慢慢搞清楚一件事,所有報社都是一丘之貉,彼此掩護……」
「這裡不只是痲瘋病患者的骸骨,」布拉葛多丘講話的神情,彷彿眼前所見是全世界最美的風景。「還有來自其他墓園的骸骨,主要是死刑犯、布羅洛醫院的病患、被斬首的罪犯、死在監獄裡面的囚犯,可能還有死在教堂裡的竊賊和盜匪,他們不知道能去哪裡平靜地嚥下最後一口氣,當年果菜市場這一帶龍蛇混雜……那位老太太在這裡禱告讓我想笑,她以為這裡是敬奉某位聖人聖潔遺骨的墓室,其實全是靈魂被詛咒的盜匪、宵小之徒殘軀。沒想到年邁僧侶比埋葬墨索里尼和把他挖出來的那些人更有慈悲心,你看他們多麼小心翼翼,甚至懷抱著對藝術的愛,或許還有憤世嫉俗的心態,把這些骸骨當成拜占庭馬賽克對待。老太太被這些死亡景象魅惑,誤以為是聖潔顯現,而我看不清的則是教堂裡傳說中會在死人之夜出現、跟其他骸骨一起在聖壇下跳死神之舞的女孩僵直的小小身軀。」
「這樣聽起來是很有說服力……」
「如何活躍?」
「既然不是要推翻政府建立新政權,短劍組織便將所有企圖顛覆義大利的勢力集結起來,讓左派上臺執政一事成為眾矢之的,並且營造氛圍形成新的壓力,這一切都經過官方批准。你可知道,在伯格瑟政變之前,義大利像噴泉廣場爆炸案那樣的恐怖攻擊事件並不多,但赤軍旅偏巧就在那一年成立,隨後便開始一連串的恐攻悲劇?一九七三年,米蘭警察局爆炸案;一九七四年,布雷夏涼廊廣場爆炸案;同年還有羅馬開往慕尼黑的夜間快車Italicus爆炸案,造成十二人死亡,四十八人受傷,時任外交部長的亞朵.莫洛原本應該在這列火車上,但是在火車出發前最後一刻他被部會同事叫下來簽署緊急文件,逃過一劫。相隔十年後,另外一列由拿坡里開往米蘭的火車發生爆炸。更別說一九七八年的莫洛事件,我們至今仍然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同年九月,當選教宗甫一個月的教宗若望.保祿一世離奇死亡。他們說死因是心肌梗塞或中風,那麼為什麼教宗臥房裡有些個人用品不見了,例如眼鏡、拖鞋、筆記,以及顯然是為了提升血壓而服用的益惠血劑?為什麼那些東西會平空消失?或許是因為低血壓患者心臟病發與現實不符?還是因為事發之後第一個進入教宗臥房的人是讓-馬利.羅佑樞機主教?你會說這有什麼奇怪的,讓-馬利.羅佑是教廷的國務樞機卿,但是有一個名叫大衛.耶洛普的人寫了一本書,透露了幾件事:教宗似乎對一個修會——共濟會顧問團很感興趣,這個顧問團成員包括讓-馬利.羅佑樞機主教、梵蒂岡《羅馬觀察家報》副社長阿苟斯提諾.卡薩羅利蒙席、梵蒂岡電臺臺長,可想而知還有保羅馬爾欽庫斯樞機主教,這位無所不在的馬爾欽庫斯樞機主教在管理梵蒂岡金融資產的宗教事務銀行呼風喚雨,後來發現他利用職權涉及逃漏稅、洗錢,並且為P2共濟分會成員羅貝托.卡爾維和米克雷.辛多納等人的不法行為提供掩護。巧合的是,數年後這兩個人一個在倫敦黑衣修士橋下被吊死,另外一個在監獄裡中毒身亡。而若望.保祿一世過世時書桌上有一本《世界》週刊,翻開的那一頁正好是梵蒂岡宗教事務銀行的調查報導。耶洛普認為教宗之死有六個人涉嫌重大:讓-馬利.羅佑、芝加哥樞機主教約翰.柯蒂、馬爾欽庫斯、辛多納、卡爾維和P2共濟分會會長李奇歐.傑利。你會說這一切應該跟短劍組織無關,可是你看,這當中許多人都涉入其他陰謀,而梵蒂岡則捲入了墨索里尼的救援及監護行動。或許若望.保祿一世發現的就是這件事,雖然墨索里尼本尊已在數年前過世,他仍想把這批從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就醞釀政變的利益團體連根拔除。還有,若望.保祿一世過世之後,這件事理應是輪到繼位的若望.保祿二世處理,但三年後發生土耳其灰狼組織刺殺教宗未果,而我跟你說過,土耳其跟敵後行動掛鉤的就是灰狼組織……後來教宗寬恕兇手,兇手入監服刑贖罪,但是教宗畢竟受到驚嚇,未再過問墨索里尼那件事,何況他對義大利事務並不關心,看起來似乎比較掛念第三世界的那些新教宗派,所以我們可以放過他。所有這些巧合對你來說夠了吧?」
說到這裡,他忿忿然環顧四周。「我們還是出去好了,我不喜歡準備進來的那群日本人,現在到處都是東方間諜,中國也參了一腳,而且他們什麼語言都懂。」
「我?這些可都是法庭紀錄,只要懂得去檔案室找就能找到,只是湮滅在這個和那個新聞間,大家視而不見。你看佩特安諾事件,一九七二年五月,義大利東北部哥利茲亞附近的佩特安諾鎮上有人報案,一輛飛雅特五百型小汽車遭人棄置路邊,擋風玻璃上有兩個彈孔。三名憲兵抵達現場,想要打開引擎蓋的時候被炸死。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以為是赤軍旅所為,數年後一個名叫馬利歐.棻齊圭拉的傢伙出面自首。這個人是誰?他因為另外一件案子被通緝,潛逃西班牙後待在國際反共網絡敵後行動的西班牙基地雅貞塔通訊社任職,他透過另外一個右派恐怖分子斯蒂凡諾.德勒.齊亞耶居中聯繫,加入了義大利極右派的國家前鋒組織,後來又潛逃至智利和阿根廷。一九七八年他良心發現,認為自己為反對政府所做的一切抗爭都沒有意義,於是返回義大利自首。必須注意的是,他並沒有表示後悔,仍然認為自己直到那一刻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該做的。你一定會問,那他幹嘛要自首?我認為是為了打廣告,有些殺手會回到犯罪地點,連環殺手則會將線索寄給警察,因為他們希望被逮捕,否則無法登上報紙頭版。從那時候起,這位棻齊圭拉開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一肩擔起佩特安諾鎮汽車爆炸案的責任,同時把政府部會拉下水,說是義大利政府高層提供他庇護。一直等到一九八四年,調查員卡松發現佩特安諾爆炸案使用的炸彈來自短劍組織的彈藥庫,更妙的是彈藥庫的存在,你想破腦袋也猜不到,竟然是安德烈歐蒂告訴他的,意思是安德烈歐蒂早就知道,但是始終沒開口。當時替義大利警方工作的一位專家(同時是另一個極右派團體新秩序組織的成員)完成鑑定工作後宣稱該炸彈與赤軍旅使用的炸彈相同,但卡松證實那是C4塑膠炸藥,屬於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國軍隊的配備,十分錯綜複雜。不過你看,不管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部隊或赤軍旅,都有短劍組織涉入。調查結果顯示新秩序組織跟義大利軍事情報局有合作關係,所以你想,如果軍事情報局炸飛三名憲兵,不會是因為跟憲兵隊有過節,而是為了嫁禍極端左派激進分子。簡而言之,經過庭訊詰問和反詰問後,棻齊圭拉被判處無期徒刑,然後他繼續揭密所謂『緊張策略』。他談到波隆那爆炸案(你看那些恐攻事件是有關聯的,不是我信口開河),還說一九六九年的噴泉廣場爆炸案原意是想逼迫當時的總理馬里安諾.盧莫爾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他還說……我唸給你聽:『沒有錢沒辦法逃亡。沒有人支援也沒辦法逃亡。我可以選擇其他人走過的路,另覓資源,例如去阿根廷投靠情治單位。我也可以選擇走上黑道,但是我既不適合替情報組織當線民,也不適合當黑道分子。我若想重獲自由,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出面自首。所以我就這麼做了。』他顯然是個愛出風頭的神經病,不過這個神經病提供的資訊可信度很高。這就是我要說的故事,基本上重建了這麼一段歷史:大家以為墨索里尼已經死了,其實他的影子主導了自一九四五年以降,甚至直到今天為止的義大利所有重大事件。他真正死了之後,掀起了義大利歷史上最恐怖的風暴,捲入其中的有敵後行動、美國中情局、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短劍組織、共濟會P2分會、黑手黨、義大利情報組織、軍方高層、包括政壇大老安德烈歐蒂和總統柯西嘉在內的部會首長,當然還有大多數遭到滲透及操控的極端左派恐怖組織。更別說對此知情且準備公開發言表態,因而被綁架殺害的莫洛。你如果想要的話,還可以加上幾筆看似與政治無牽扯的小型犯罪事件……」https://www.hetubook.com.com
「妳可別跟布拉葛多丘一樣,不管看什麼都覺得背後有陰謀。對不起,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我喜歡妳。」
是真的,我至少有三十年沒說過那樣的話。那個五月,是我三十年來第一次從骨子裡深刻體認到春天來了。
「《正直聯盟》,」瑪亞微笑說道。「是義大利作家喬凡尼.莫斯卡多年前寫的一本反戰小說,今天讀起來仍然有趣。故事描述有一群正義之士組成了一個神聖聯盟,為了揭穿那些虛偽之徒的假面,他們必須滲入其中,或至少可以喚醒壞人回歸正途。不過為了讓自己被那些人接受,他們不得不做些有違道德之事。你們應該不難想像後續發展,正直聯盟慢慢地變成了不正直聯盟。」
「看來我是唯一思考過這個問題,自然也是唯一一個找到答案的人,答案昭然若揭:不是不可能在政變前一天晚上傳來消息,說或許已經抵達義大利準備現身的墨索里尼突然暴斃,畢竟他年紀大了,又跟包裹似的顛簸了一路被送回來。政變之所以喊停是因為魅力非凡的人氣代表沒了,假死二十五年之後,這一回他真的告別了人世。」
「你一定讀過。短劍組織自二次大戰進入尾聲就越來越低調,原本與其相關的事務只有情報單位和軍方高階將領知道,後來才陸續向總理、國防部長和總統提報。等蘇聯帝國瓦解,這個組織實質上失去了原本功能,而且恐怕所費不貲,總統柯西嘉自己在九〇年代說溜過嘴,同一年,時任總理的安德烈歐蒂也正式承認,沒錯,是有過這麼一個短劍組織,當時不方便多說,在那個年代確實有其必要,如今已經畫下句點,所以不需要八卦碎嘴。那時候沒有人出來呼天搶地,大家似乎都忘記有這回事。只有義大利、比利時、瑞士的國會對此展開調查,美國總統喬治.布希拒絕發表意見,因為當時波斯灣戰爭一觸即發,他可不希望大西洋聯盟崩盤。所有加入敵後行動的國家都噤口不言,只是難免有某些被視而不見的意外發生。大家早就知道法國惡名昭彰的秘密軍事組織。是由法國敵後行動成員所創建,在阿爾及利亞發動政變失敗後,法國總統戴高樂曾對此組織提出質疑。眾所周知,德國有一九八〇年慕尼黑啤酒節爆炸事件,炸彈是在德國敵後行動秘密基地做出來的。希臘曾經有一支敵後軍隊『希臘奇襲隊』,是上校團發動政變取得政權的幕後推手。在葡萄牙,有神秘的雅貞塔通訊社下令暗殺莫三比克解放陣線領袖愛德華多.孟德蘭。西班牙在獨裁者佛朗哥過世一年後,有兩名卡洛斯主義擁護者被極右翼恐怖分子殺害,隔年敵後行動闖入馬德里一間由共產黨員開設的律師事務所大開殺戒。在此慘案發生兩年前,瑞士敵後行動前指揮官阿伯斯上校在一封密函中向國防部投誠,說他願意吐露『所有真相』,結果發現他身中數刀倒臥家中,凶器是他自己的刺刀。土耳其跟敵後行動掛鉤的是灰狼組織,後來捲入刺殺教宗若望.保祿二世事件。我還可以繼續往下說,剛才只是我筆記中的一小部分,看起來都是小事,這裡一樁謀殺案,那裡一樁謀殺案,都屬於社會新聞,每一次都會被遺忘。問題出在報紙不但沒有將這些消息傳播出去,反而加以掩蓋。發生了A案,你不能不談,可是會讓太多人為難,那麼就在同一期做個讓人頭皮發麻的頭版新聞,母親親手割斷四個孩子的咽喉、我們的儲蓄將化為烏有、加里波底辱罵另一位義大利統一功臣尼諾.畢西歐的信件首次公開等等,讓那則新聞淹沒在資訊汪洋中。不過我感興趣的是義大利短劍組織從六〇年代到一九九〇年間做過什麼,應該很精采,他們曾經跟極端右派恐怖主義分子糾纏不清,涉入一九六九年米蘭噴泉廣場爆炸案,而且從那時候開始,我說的是六八年學潮和秋季工運那段時間,有人發現原來可以鼓勵恐怖分子作亂然後把責任推到左派身上。據說李奇歐.傑利擔任會長、聲名狼藉的義大利共濟會分會P2也插了一腳。為什麼本應對抗蘇聯赤色勢力的組織要把力氣都花在策動恐怖攻擊呢?我只好把尤尼歐.瓦雷里歐.伯格瑟王子的故事挖出來爬梳一遍。」www.hetubook.com.com
「有時候我實在很感慨,」布拉葛多丘說。「那個可憐人,你想想看,如果待在阿根廷就算了,儘管他因為胃潰瘍不能大吃肉排,但是至少有一望無際的彭巴草原可以看(不過一看就是二十五年,也夠悶的了)。如果是留在梵蒂岡,日子就更難過了,他最多只能等天黑後到某個小花園裡走走,等唇角寒毛厚重的修女給他送飯,想著他丟了義大利,丟了情人,無法擁抱自己的孩子。或許慢慢開始神志不清,成日呆坐緬懷往日榮光,只能透過黑白電視了解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因年邁而昏聵,在梅毒刺|激下精神亢奮地回顧當年在羅馬官邸威尼斯宮露臺上對英、法宣戰時的意氣風發,想著自己赤|裸著上身下田打麥子、一邊親吻孩童一邊接受如狼似虎的媽媽們親吻他手背的往事出神。以前他的貼身侍從昆多.納瓦拉每天下午把那些情緒激動的女子帶進地球儀大廳辦公室裡,他解開馬褲的褲襠,將她們翻過去趴在書桌上,短短幾秒鐘内在她們身上完成播種。她們像發|情的小母狗嗚嗚叫著喔我的領https://www•hetubook.com•com袖,我的領袖……如今小鳥欲振乏力的他流著口涎想起那個離自己不遠的另一個死而復生的人,我說的是關於希特勒的那個笑話,據說希特勒也流亡阿根廷,新納粹分子想說服他復出征服全世界,他猶豫再三,欲言又止了半天,畢竟他也年紀大了,最後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開口說,好吧,不過這一次……我是扮壞人吧?」
「敵什麼?」
我想像小女孩牽著那些瘦骨嶙峋的朋友的手,一路跳到浴街上的畫面,但我未置一詞。同樣陰森森的納骨室我還在羅馬的嘉布遣會聖母無玷始胎教堂、西西里島巴勒摩恐怖至極的地下墓穴看過,有整具完整的嘉布遣修士骸骨,莊嚴地穿著木乃伊般破破爛爛的衣服,但是布拉葛多丘顯然只要有米蘭這些死人骨頭就滿足了。
「這個教堂很美。」我們走進室內時布拉葛多丘開口說。「中世紀落成,但是歷經崩塌、火災和其他意外,十八世紀才又重建完成。原本是為了存放當時離這裡不遠的痲瘋病患墓園內的骸骨。」
「他不是會亂說話的人,你不用擔心。我還需要幾天時間蒐集其他無可辯駁的證據,是鐵證。我告訴你,然後我就去找西梅,把我調查的内容告訴他。十二期試刊號,十二期專題報導。」
「我好像在一、兩年前讀到過這類說法。」
「我跟知情人士談過,我也問過編輯室同事魯奇迪的意見。你可能不知道,不過他跟情報組織有往來。」
「這個問題是我要問你才對。」
「沒為什麼,我總得找個人說說我心裡面的波濤洶湧,不然我會瘋掉。身為唯一一個察覺真相的人,很容易頭腦發昏。而且這裡通常沒有人,最多偶爾會出現幾個什麼都不懂的外國觀光客。我接下來終於要講到敵後行動了。」
「笨蛋,我們不是心靈相通嗎?」
布拉葛多丘眼睛閃閃發亮,彷彿能照亮把我們團團圍住的骸骨,他雙手顫抖,嘴角堆著白色唾沫,抓住我的肩膀說:「柯隆納,你看到沒有,我重建了整個事件經過!」
「話說回來,」布拉葛多丘繼續說。「一九七〇年的局勢讓大家覺得這一回政變大概勢在必行,當時情報頭子是米伽利將軍,他也是共濟會P2成員,數年後他變成代表義大利社會運動黨的眾議員。值得一提的是,他被懷疑在伯格瑟事件中涉有重嫌接受調查,但是全身而退,兩年後安詳辭世。我有可靠消息來源指出,伯格瑟意圖發動政變兩年後,米伽利將軍收到美國大使館給他的八十萬美金,原因、目的不明。總之,伯格瑟有義大利政府高層、短劍組織、西班牙內戰的右翼勢力長槍黨老手和共濟會支持,據說黑手黨也有插手,你知道黑手黨總是無所不在。幕後則有李奇歐.傑利煽動早已被共濟會滲透的憲兵單位和軍方高層。李奇歐.傑利的故事對我的推論至關緊要,得仔細聽好。傑利從未否認他曾參與西班牙內戰,亦曾在義大利社會共和國擔任要職,是與納粹親衛隊聯絡的窗口。但是他同時與義大利游擊隊往來,戰後跟美國中情局保持聯繫。還有,像他這樣一號人物不可能不涉入短劍組織事務。你聽:一九四二年七月,傑利以國家法西斯黨督察員身分負責將南斯拉夫國王彼得二世名下一筆巨額財產運送到義大利,包括六十噸金條、兩噸古錢幣、六百萬美金、兩百萬英鎊,都是義大利軍事情報局徵收來的。一九四七年,義大利歸還這批財產的時候,發現少了二十噸金條,據說是被傑利轉去阿根廷了。阿根廷,聽到沒?傑利跟阿根廷總統裴隆交好,跟後來發動政變、自任總統的魏拉德將軍及其他將領關係也不錯,他還持有阿根廷發放的外交護照。誰在阿根廷運作?傑利的左右手烏貝托.歐妥拉尼,他也是傑利和美國樞機主教保羅.馬爾欽庫斯之間的聯絡人。所以呢?所以這一切都指向阿根廷,在那裡的墨索里尼準備返回義大利,當然需要金錢、妥善安排和地方上的支持。所以傑利這個人對伯格瑟的計畫而言非常重要。」
「是沒錯,但是有年輕的新法西斯人士樂意出面當打手,還有易怒的政治冷感人士散布在各個組織。」
「我如果沒記錯,後來司法單位對此提起訴訟……」
「好,聖額我略街蛇蠍情人、肥皂殺手、薩拉利亞公路殺手……」
「結果突然發生了什麼事?當一切準備就緒,眼看羅馬猶如囊中物的時候,伯格瑟通知大家行動中止。後來聽說是某些忠於國家的公家機構對此密謀有所反彈,但若真是如此,應該在行動前一天逮捕伯格瑟,而不是等到羅馬擠滿了穿制服的森林警察才喊停。總之,這起事件就這麼靜悄悄地無疾而終了,主謀不動聲色撤退,伯格瑟潛逃西班牙避難,只有少數幾個白癡被逮捕,然後全都被送到私人療養院軟禁。其中有幾個在住院期間見到前來探視的米伽利將軍,他以保護他們的人身安全為條件換得緘默。國會展開調查,媒體對此甚少報導,直到三個月後輿論才對此事件有模糊的概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想知道,我感興趣的是為什麼精心籌備的政變在幾個小時內被取消,把一件大事變成了一場笑話。為什麼?」
布拉葛多丘說到這裡,我想起了很多以前在報紙上看到的事,六〇年代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談軍事政變,有人以「軍刀錚鏘」形容。我記得關於一起政變的種種傳聞(經醞釀籌謀,但最後並未啟動),主謀是憲兵司令德.羅倫佐將軍。不過此刻布www.hetubook.com.com拉葛多丘讓我記起的是另外一次被稱為「森林警察政變」的事件。那是一個頗為弔詭的故事,印象中好像還有人以此為主題拍了一部嘲諷電影。事件主角是綽號闇黑王子的尤尼歐.瓦雷里歐.伯格瑟,當時是武裝魚雷艇第十小隊指揮官。據說他頗有膽識,是純正的法西斯信徒,想當然耳投入了傀儡政權義大利社會共和國的懷抱。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一九四五年追殺法西斯餘孽不遺餘力的時候,伯格瑟竟未受波及,而且純潔無瑕的勇士光環未損分毫:斜戴的貝雷帽,斜背的子彈帶,搭配武裝魚雷艇第十小隊專屬、褲腳在腳踝處收緊的長褲和圓領套頭毛衣。其實他那張臉平凡無奇,若是打扮成出納的模樣,在路上遇到他大概沒有人肯掏出半毛錢。
我利用午餐時間下樓去咖啡館買潛艇堡的時候對瑪亞說:「妳想不想我們抛下這一切,抖出《明日報》幕後真相,搞黑西梅和報社的名聲?」
「不正直的正直聯盟。」布拉葛多丘冷笑看著瑪亞。他們兩個真是天生不對盤。我遺憾的是滿腹學問的她被西梅架的這個鳥籠困住,而我眼前卻想不出任何辦法還她自由。她的問題變成了我的執念(或許也是她的?),讓我對這一切都失去興趣。
「做什麼?」
「沒問題,」我說。「呼籲真誠正直的文章向來很有賣點。」
「喔,還沒有,要不是後來發生的事跟墨索里尼之死有直接關聯,我本來也沒興趣知道。少了墨索里尼這號人物,短劍組織的人對於重返權力寶座就不再抱希望,同時蘇聯勢力慢慢開始消解,因為國際情勢逐漸趨緩。不過短劍組織並未解散,反而比墨索里尼在世時更加活躍。」
「平民陣線早就被當時勢力龐大、詭計多端的基督民主黨收編閹割了。而今天的基督民主黨步履蹣跚,威風不再,只剩一群蠢蛋。再說我們的讀者已經不知道平民陣線是什麼東西了,那畢竟是四十五年前的事,」西梅說。「而《明日報》的讀者連十年前發生過什麼都不記得。我在一份大報上看到紀念抗戰的專題報導,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坐在卡車上的游擊隊員,另一張則是穿著法西斯毛呢制服的一群人列隊舉手行羅馬禮,報導說這些人是『法西斯行動隊隊員』。問題是行動隊是二〇年代的事,而且他們不會穿著制服滿街跑,照片裡的人是三〇年代到四〇年代初的法西斯激進分子,我這一輩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來。我自然不能寄望跟我一起工作的都是我這個年紀的人,但是我能從制服就分辨出拉.馬爾莫拉麾下的狙擊隊和巴瓦.貝卡里斯的軍隊,儘管他們兩個人已作古多年。如果連我們新聞從業人員的記憶都如此短淺,可想而知我們的讀者怎麼可能記得平民陣線。回頭說我的想法:一個正直的新政黨會讓很多人心驚膽顫。」
「所以你的故事到此結束了……」
「你知道這是你第一次說你喜歡我嗎?」
一九七〇年,伯格瑟認為政變時機成熟。布拉葛多丘的看法是,如果要讓墨索里尼結束流亡歸國,得考慮到他都是快滿八十七歲的老人了,不能再等下去,畢竟一九四五年的時候他已經受過一番折騰。
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七日至八日間(布拉葛多丘提醒我)有上百名密謀者齊聚羅馬,開始分發武器和軍需品,兩位將軍在國防部就定位,一批森林警察在幾個國家電視臺總部附近埋伏,米蘭那邊則準備占領近郊義共老巢,第六聖若望鎮。
「不管是盟軍或其他希望墨索里尼活著的人,都想在適當時機把他推出來,好制衡共產革命或蘇聯的攻勢。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人透過一個地下情報組織特種行動處建構的網絡,協調被軸心國占領的國家的抗戰活動。這個組織在戰後遭到裁撤,但是在五〇年代初又開始活動,成為一個新組織的核心單位,在歐洲各國阻擋紅軍入侵或當地共黨人士發動政變。協調工作由盟軍設置在歐洲的指揮總部負責,代號為敵後行動(敵後,也就是在戰線之後),勢力範圍包括比利時、英國、法國、西德、荷蘭、盧森堡、丹麥和挪威,這是一個秘密的半軍事組織。義大利自一九四九年開始籌畫,一九五九年義大利情報組織加入了一個規劃協調委員會,一九六四年短劍組織正式成立,資金來源是美國中情局。短劍,這個詞你應該不陌生,是古羅馬軍團配備的武器,因此短劍的意涵就跟古羅馬象徵權力、被法西斯引為代表圖騰的束棒一樣。這個名詞可以吸引退休將領、冒險犯難愛好者和緬懷法西斯的人,戰爭雖然結束了,但是仍然有很多人沉浸在嘴裡咬著一朵花帶著兩顆手榴彈往前衝、穿梭於槍林彈雨的英勇事蹟裡。他們是視祖國為信仰的馬志尼信徒,不然就是年紀上了六十歲的理想主義者和天主教徒,成日擔憂俄羅斯遊牧民族哥薩克人會殺進羅馬,讓馬匹在聖彼得教堂的聖水池飲水。還有對消失王室執迷不悟的狂熱分子,有人說艾德嘉多.梭紐也涉入其中,儘管他曾經是皮耶蒙特省的游擊隊頭子,是民族英雄,但也是如假包換的王室支持者,所以崇拜已成過眼雲煙的王室絕對少不了他。新招募的人員被送到薩丁尼亞島上集訓,學習(或回想)如何炸橋、操作衝鋒槍、牙間咬著小刀乘夜襲擊敵軍、執行破壞任務、打游擊戰……」
「可是他們是已經退休的上校、體衰老弱的士官、手無縛雞之力的會計師,根本不可能像電影《桂河大橋》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演得那樣攀爬電線桿和高壓電塔……」
那天晚上,為了把聖貝納迪諾骸骨教堂忘得一乾二淨,我帶瑪亞去一間燭光餐廳吃飯。我自然不會跟她說短劍組織的事,避開了所有必須去骨的菜餚,我慢慢地擺脫了下午做的那個惡夢。
為什麼會想到骨頭?因為我記得,就在那天下午,布拉葛多丘約我在米蘭西面果菜市場附近的聖貝納迪諾骸骨教堂前碰面,在聖斯德望廣場轉角的一條巷子裡。
「你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一場鬧劇,安德烈歐蒂跟司法合作不過是為了掩蓋真相,把幾個第二線的小人物送進牢裡。問題是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捏造的,我們活在這樣的騙局裡整整二十年。我跟你說過,絕對不能相信別人告訴我們的……」
「當然。不過不容否認,被伯格瑟湊在一起的無非是一支雜牌軍,除了懷舊的老爺爺之外(伯格瑟自己都六十多歲了),還有來自不同公部門的人,甚至包括森林警察。別問我為什麼會有森林警察,或許是因為二次大戰結束後森林遭大量砍伐,他們無事可做。然而烏合之眾一樣可以生事作亂。由後來的法庭紀錄得知,李奇歐.傑利原本要負責抓住時任義大利總統的薩拉卡特,羅馬的齊維塔韋基亞港有一名船東願意提供商船將所有被政變方逮到的人載往西西里北方的埃奧利群島隔離。你一定無法想像還有誰參與這次事件!納粹親衛隊軍官奧托.斯科爾茲内,一九四三年被軟禁在大薩索山的墨索里尼能獲救,他可是頭號功臣!七〇年代他依然活躍,是逃過戰後掃蕩法西斯餘孽、倖免於難的另外一個案例,由於他跟中情局有往來,因此可以確認美國並不反對這次政變,只要最後掌權的是『中間民主』路線的軍事委員會就好。你看看這個組合多偽善。後來的調查並未提及斯科爾茲内顯然跟墨索里尼持續保持聯繫,畢竟斯科爾茲内有恩於他,說不定負責處理墨索里尼結束流放回國、打造政變人士所需英雄形象的人也是斯科爾茲内。總而言之,整個政變是以墨索里尼凱旋歸國作為前提。接下來你聽好了:這次政變是自一九六九年起開始謀劃,那一年有米蘭噴泉廣場爆炸案,而且已經想好要讓所有質疑都指向左派,讓公眾輿論在心理上期盼回歸秩序。伯格瑟計畫占領内政部、國防部、國家電視臺、通訊機構(電臺和電信公司),並且將國會裡的反對分子隔離流放。這不是我天馬行空的揣測,是後來找到一份伯格瑟準備在電臺宣讀的宣言,内文說終於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政治變天,二十五年來把持政權的執政黨將義大利帶向經濟和道德崩盤的邊緣,軍方和警方都支持政變人士掌權。所有義大利子民,也包括伯格瑟自己在内,在我們將榮耀的義大利三色旗重新交到你們手中時,請你們一起高聲呼喊我們愛的讚美詩,義大利萬歲。這是典型的墨索里尼演講風格。」
我們走出教堂,到了戶外我總算可以正常呼吸。我問他:「這些你都仔細查證過?」
「你還記得我不是得決定讓墨索里尼做點什麼嗎?我是說活著的那個,總不能讓他在阿根廷或梵蒂岡發霉,跟他的替身一樣下場淒涼吧。我們要讓他做什麼呢?」
「那是文學,小姐,」西梅回應道。「這個莫斯卡有人知道他是誰嗎?您書看得太多了。別管什麼莫斯卡了,如果這件事讓您不舒服,我也不勞您費心。柯隆納,麻煩您幫我寫一篇鏗鏘有力的社論,強調正直。」
我就知道。才說完再也無法被掘出的墨索里尼遺體,布拉葛多丘立刻往其他死者身上找靈感去了。我們從走道轉入納骨室,裡面空蕩蕩的,只有一位老婦人坐在第一排長椅上,雙手掩面祈禱。扶壁柱之間居高臨下的壁龕內有頭骨堆疊,一落落骸骨和頭骨排列成十字型,卡在其他泛白的石化骨頭間,那些骨頭大概包括脊椎骨、關節、鎖骨、肋骨、肩胛骨、尾骨、腕骨、掌骨、髕骨、跗骨和距骨吧?四處可見的高聳堆骨引領目光往上移動,停留在巴洛克畫家提耶波洛的穹頂壁畫上,色彩明亮鮮豔,粉紅色的柔軟雲彩間有神采飛揚的小天使和小動物。一扇鎖住的老舊門板上方的橫架上有一個個剖開的顱骨,像藥劑師擺在櫃子裡的瓷甕。與眼睛齊高的壁龕有寬幅鐵柵欄隔開,可容手指穿過,裡面的骸骨和頭骨因數百年來膜拜者或戀屍癖者伸手觸碰而顯得格外光滑,跟羅馬聖彼得雕像的腳掌一樣。就目視估算,這裡至少有上千個頭骨,略小的碎骨無以計數,扶壁柱上有以脛骨排列而成的基督名花押字,看起來很像出沒托爾蒂島一帶的海盜所懸掛的海盜旗圖案。
「照理說這裡應該有一個停屍室,從大聖壇前方的小樓梯往下走的那個空間就是,首先會見到的是血肉豐盈的聖器管理人,修士將自己弟兄的屍體放在石椅上腐化,讓軀體慢慢脫水,待水分一點一滴流失殆盡後就會變成跟牙膏廣告裡的牙齒一樣乾乾淨淨的骷髏。前幾天我想到這裡應該是雷契斯盜走墨索里尼屍體後的最佳躲藏處,可惜我不是在寫小說,是在重建歷史,墨索里尼遺骸被藏匿在他處這件事是歷史。太可惜了。所以我最近常來這個地方,讓我對墨索里尼遺骸這段歷史有了很多新想法。有人望著多洛米蒂山脈或馬焦雷湖能獲得靈感,我則在這裡尋找靈感。我應該去當殮屍房管理員才對。大概跟我祖父慘死的記憶有關,願他靈魂早日安息。」
「試刊號第二期要寫一篇社論談正直。」西梅那天早上說。「如今大家都知道政黨腐化,大家忙著分贓,得讓他們知道我們如果想,可以掀起輿論對付這些政黨。應該要有一個正直的政黨,由市民組成,帶給政壇新氣象。」
「我們不能冒進,」我說。「而且這不是平民陣線的訴求嗎?」
「會不會是你傾向於認定凡事必有陰謀,所以草木皆兵呢?」
「我知道,我知道。問題是你相信他?」
「別挖苦我,戰後初期發生的那幾個案子應該不算,其他的,怎麼說呢,若能歸入站在威尼斯宮露臺上貌似指揮若定、只是沒有人看見的那個虛擬人物的計畫中,倒也省事。這些骸骨,」布拉葛多丘指著我們周圍那些沉默的主人說,「隨時可以在入夜後出來表演他們的死神之舞。天地之間有許多事情是你難以想像的云云,你肯定聽過這句話。可以確定的是,蘇聯威脅解除後,短劍組織便正式被束之高閣,無論是總統柯西嘉或安德烈歐蒂為了讓這個組織去妖魔化,都說那是在當局共識下成立的一個普通單位,是由愛國主義者組成的社群,就跟以前的燒炭黨一樣。是真的一切都落幕了?還是有某些打不死的團體轉入地下繼續運作?我想我們還有好戲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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