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六月六日,星期六
我想立刻消失,可是那該死的警官又重新展開一輪訊問,沒完沒了,這時候天色已晚。
他比較想知道的是就我了解,布拉葛多丘有沒有得罪過誰,從事記者工作的他是不是正在追查某條危險線索。想也知道我怎麼會告訴他,不是我堅持沉默是金,而是我意識到如果有人動手除掉布拉葛多丘,一定是因為他在進行的那個調查,所以我的直覺反應是如果我透露我知道什麼内情,說不定有人會認為最好也把我滅口。我告訴我自己,不能跟警方說,布拉葛多丘不是告訴過我,他那個故事裡各方勢力都有,甚至還包括森林警察嗎?直到昨天為止我還認為他有可能是說謊成性的人,如今他的死證明他說的恐怕都是真的。
「好,」西梅說。「柯隆納,麻煩您出馬幫個忙。」
一等到警官說完固定臺詞請配合警方調查隨時候傳並同意我離開,我就低聲對瑪亞說:「妳回家等我消息,不過我想要等到明天早上之後我才會打電話給妳。」
她聽話,眼中除了疑惑還有淚水。我沒再多說,轉身離開。
「我看到一則通訊社報導,在南部小鎮有另外一尊聖母像流淚顯神蹟。」
他由下而上打量我,只問了我一句:「布拉葛多丘跟您說了什麼?」
「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們給了我一個信封,裡面有一張支票和感謝我辛勤工作的感謝函。」
那晚我待在家裡,沒吃飯,喝了半瓶威士忌,盤算著我能做些什麼。我筋疲力盡,吃了一顆安眠藥之後睡著了。
「人的記憶很短暫。舉一個弔詭的例子,照理說應該沒有人不知道凱撒是在三月十五日遭到刺殺身亡的,但是偏偏大家對此印象模糊。最近英國出版一本書,重新檢視了凱撒這段歷史。書名很聳動,叫做《劍橋歷史學家的驚人發現:三月十五日確為凱撒死期》書中重述整起事件,寫得很精采。好,凱撒這個例子或許有點誇張,如果要寫特黎伍茲安養院回扣案的話,可以拿羅馬銀行違法超印紙幣借貸給國會議員的事件做類比。那件事發生在十九世紀末,跟今天的醜聞毫無關聯,但是醜聞跟醜聞之間往往互相呼應,只要影射說有傳聞云云,彷彿羅馬銀行的事發生在昨天就可以了。我想魯奇迪一定有辦法寫出hetubook.com.com不錯的文章。」
「不要裝傻,柯隆納,您很清楚布拉葛多丘被殺是因為他準備說出某件事。我現在還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虛構的,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他的調查涉及一百件事,至少有一件被他猜中了,而他因為這一件丟了小命。由於昨天他跟我說了他的故事,所以我知道,雖然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一件事。他說他也告訴您了,所以您也知情。如此一來我們兩個人都有生命危險。還有,兩個鐘頭前,發行人威美爾卡特接到一通電話,他沒說對方是誰,也沒說電話裡談了什麼,但是威美爾卡特認定《明日報》這個案子對他同樣造成威脅,所以他決定喊停。他已經把支付同事薪資的支票送來,大家會收到兩個月的薪水,以及資遣通知。我們沒有簽勞動契約,所以沒人能對此提出任何抗議。威美爾卡特不知道您也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不過我想您那張支票恐怕不容易兌現,所以我把它撕了,我戶頭裡有錢,這兩個月的薪水我幫您準備了現金。明天之前這間辦公室會清空。至於我們兩個,我們之前的那個約定,您的任務,我們說要寫的那本書,就都忘了吧。《明日報》死了,今日自然作廢。不過,即便報社關門,您跟我還是知道太多了。」
「您到現在還沒搞懂。布拉葛多丘就是走錯了這一步。魯奇迪察覺到我們這位已故的朋友在操控某樁危險的計畫,立刻通報了……誰呢?我不知道,但是顯然這個人認為布拉葛多丘知道得太多。沒有人會對魯奇迪動手,他是對方陣營的人。可是會不會對我們兩個人下手就很難說了。我跟您透露一下我的打算吧。等警察一離開,我就把戶頭裡剩下的錢領空,衝去火車站搭上去瑞士盧卡諾的第一班火車,不帶行李。我在那裡認識一個人,可以幫任何人更改個人資料,新名字、新護照、新戶籍地,想改哪裡都可以。我會在殺害布拉葛多丘的兇手找到我之前消聲匿跡。我只能在時間上求勝。我要求威美爾卡特把我的錢用美元結算存入瑞士銀行。至於您呢,我不知道可以給您什麼建議,不過我想最要緊的先是把自己關在家裡,不要到大街上亂轉,之後再想辦法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建議去東方國家,那裡不是敵後行動組織的勢力範圍。」https://www.hetubook.com•com
「要不要談一下迷信形式重複性的問題……」
我在流汗,警官沒有察覺,也或許是以為我情緒波動使然。
「喧鬧的李斯特,還有拉赫曼尼諾夫,他們的音樂就很糟糕,全都是效果,是為了賺錢,拿來騙笨蛋的C大調,或差不多那樣的東西。你在那疊唱片裡就找不到他們的音樂,我都扔了。他們不是稱職的音樂家。」
「真的?」魯奇迪評論道。「可憐的倒楣鬼,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麼。」說完他就轉頭不理我了。
「一知半解,他跟我提過他在查一件事,但是我不確定……」
「妳認為誰比李斯特優秀?」
我走過魯奇迪的辦公桌旁,他正好打開他的薪水袋。「您拿到了應得的酬勞嗎?」我問他,他自然明白我在暗示什麼。
那是最後一個快樂的夜晚。昨天我起晚了,快中午才進報社。我一進去就看到幾個穿制服的人在布拉葛多丘辦公桌前翻抽屜,還有一個穿便服的在對其他人問話。西梅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面色如土。
「就我所知,布拉葛多丘也跟魯奇迪說過……」
「我們到底得瞎掰多少東西,」柯斯坦札突然開口說。「我覺得我們沒辦法把二十四版都填滿,我們需要更多新聞。」
「當然不會,本來就不該哭,我只有聽第七號交響曲第二樂章才哭。」她停頓一下後接著說:「從那時候開始,聽蕭邦某些作品我也會哭。不過不會在音樂會上哭。」
「因為你不讓蕭邦彈鋼琴,卻把一個樂團塞給他,他當然會茫然失措。就像用弦樂器、銅管樂器和定音鼓演奏鋼琴曲一樣。你有沒有看過美國演員柯納.王爾德那部電影?蕭邦咳了一滴血在鋼琴鍵盤上。他能在指揮樂團演奏的時候咳一滴血在首席小提琴手身上嗎?」和-圖-書
「好友菲力貝托神情哀戚,陪在親愛的瑪緹達、馬力歐和瑟琳娜身邊。」她如是回答我。
「在哪裡發現他的?」
他問我的問題應該也問過其他人了,包括我昨天晚上人在哪裡。我說我跟一個女性朋友吃了晚餐,然後就睡覺了。顯然沒有人可以為我作證,但是現場其他人應該也都沒有,我覺得警官也不是真的很在意。那個問題,按照警匪片裡面演的,只不過是一個例行問題。
大家都很投入工作,我經過瑪亞桌旁,她正專心致志地撰寫訃聞。我對她「別忘了,家人哀痛欲絕……」
「為什麼不能現在解釋給我聽?」
那一晚我在瑪亞家,把那個塞滿書的陋室變成了當時流行的立著一座座巍巍顫顫書塔的沙龍。
「我不知道,」我對他說。「布拉葛多丘這幾天在做什麼,或許西梅先生可以告訴您,因為採訪工作是由他分配的。我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負責一則流鶯的報導,不知道這個資訊對您是否有幫助。」
「您放心,」布拉葛多丘整個人心情愉悅,充滿希望。「今天晚上我跟我很信任的一個人有約,會再做最後一次查證。」
「報社關門了,晚點我再解釋給妳聽。」
「薩提,難道不是嗎?」
「沒事,沒有關係,妳胡思亂想什麼,我只是心裡有點亂,這很正常吧。」
「那些人是?」
「可是妳聽薩提不會哭吧?」
「什麼?布拉葛多丘?怎麼回事?」
布拉葛多丘花了幾天時間把他的秘辛整理完畢,星期四關在西梅辦公室裡談了一個上午,他大約十一點左右出來,西梅對他殷殷告誡:「那件事務必查核清楚,麻煩您了,我必須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知道他在追查一條線索,但是他沒告訴我是什麼。」
在書堆之外還有許多唱片,全都是黑膠唱片,是她祖父母留下來的。有和*圖*書時候我們會躺著聽音樂。那天晚上瑪亞放的是貝多芬的第七號交響曲,她眼泛淚光告訴我說,從少女時代開始,她每次聽第二樂章都想哭。「那時候我十六歲,沒有錢,幸好有一個認識我的人會帶我偷溜進歌劇院最高的那一區,我沒有位子坐,只能蜷縮在階梯上,聽著聽著我幾乎整個人躺在地上。木頭地板很硬,但是我完全沒感覺。聽到第二樂章的時候我心想應該就這樣死去,然後我就哭了。我以前有點神經神經的。可是即便後來我正常了,還是聽了就哭。」
「您認為這一切都是敵後行動組織搞的鬼?這可是公眾領域的事。還有墨索里尼呢?那件事實在太詭異,沒有人會相信的。」
我以為我夠了解瑪亞,但她不斷讓我驚豔。跟她在一起我居然還能學會聽音樂。至少是,學會她聽音樂的方式。
「夜間值班警衛早上六點騎腳踏車回家的時候,看到一個人面朝下躺在路上,背後有傷。一大清早的,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一間已經開門的咖啡館,打電話給醫院和警察。法醫當場相驗的結果是刀傷,只有一刀,但是力道很大。而且動手的人還把刀帶走了。」
「對啊,非常浪漫奔放,但那是絞盡腦汁之後的結果,我真希望能親眼看見那個年代。只不過絞盡腦汁之後會發瘋。我能理解為什麼舒曼的老婆後來會愛上布拉姆斯。截然不同的氣質,截然不同的音樂,生氣勃勃。別誤會,我不是說舒曼很糟糕,我知道他有才華,不是華而不實的那些人。」
「我保證明天知無不言。妳乖乖待在家裡。拜託,聽話。」
「不需要!我們編的不是理性主義無神論協會期刊。大家需要奇蹟,不需要學那些跟在激進派人士後面故作姿態的人高唱懷疑論。報導奇蹟並不代表報社妥協表態說我們相信,只不過是報導事實,或說出有人目睹該現象罷了。至於聖母像到底有沒有哭,不關我們的事。結論交給讀者自己決定,他如果是教徒就會相信。這則報導標題做大一點。」
「新聞不用掰,」我說。「只需要回收再利用。」
「太棒了,麻煩您寫一篇文情並茂的報導!」
「不是還有梵蒂岡嗎?即使那件事是捏造的好了,只要上了報紙,就會說成是
和-圖-書教會在一九四五年協助墨索里尼逃亡,並提供他長達五十年的庇護。梵蒂岡之前就跟羅貝托.卡爾維、米克雷.辛多納和保羅.馬爾欽庫斯那些人扯不清了,不等他們澄清墨索里尼事件是個大烏龍,這件醜聞肯定已經登上國際媒體。千萬別相信任何人,柯隆納,至少今天晚上先把自己鎖在家裡,然後想想如何脫身。您或許可以撐幾個月,如果您去,隨便舉個例子,去羅馬尼亞的話,那裡消費很低,一千兩百萬可以讓您過上一段好日子,之後的事之後再說。再見了,柯隆納,很遺憾事情如此收尾,就像我們瑪亞說的那個德州阿比林牛仔的故事:真可惜,我們輸了。現在我得準備一下,等那些警察一離開我就動身。」
康比利亞走到我身旁,把聲音壓得很低,彷彿要跟我說一個秘密:「布拉葛多丘被殺了。」
「為什麼在音樂會上不哭?」
「怎麼說?」
她神情慌張地看著我:「你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穿便服的那個人朝我走來,簡短地自我介紹,他是公共安全部門的警官,問我最後一次看到布拉葛多丘是什麼時候。「昨天,在這個辦公室裡。」我回答他。「我想所有同事都跟我一樣。我印象中他是一個人離開的,比其他人都早。」
這時候西梅示意我到他的辦公室去。「柯隆納,」他在辦公桌後坐下,雙手顫抖地對我說:「您知道布拉葛多丘在追查什麼吧。」
「舒曼是甜菜?」
「在都靈路附近的一條巷子,叫什麼……好像是浴街,還是玉街。」
今天早上轉開水龍頭沒有水。
「以後就會知道。」警官對我說完,接著去詢問正在哭的瑪亞。瑪亞傳遞給我的訊息是,她固然不喜歡他,不過死者為大。可憐的孩子。我同情的不是布拉葛多丘,而是她。瑪亞一定覺得很有罪惡感,因為自己說過他的壞話。
「非常好。」西梅說。「康比利亞,您有什麼話要說嗎?」
「名字換成潔西卡或莎曼塔會更好。」我微微一笑鼓勵她,然後走開。
我從來沒有因為聽音樂哭過,但是她哭卻讓我很感動。沉默幾分鐘後,瑪亞對我說:「他是甜菜。」他?誰?舒曼啊,瑪亞說話時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又來了,她的自閉症。
編輯室其他人都忙著確認試刊號第一期的各版面内容:體育新聞、填字遊戲、來函澄清、星座運勢和訃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