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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島

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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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光影妙術

第六章 光影妙術

我猜想最後羅貝托大概因為受不了刺眼的光線,或是正好聽見什麼動靜,所以才會匆匆離開窗邊。其實剛才聽到母雞下蛋後的咯咯叫聲時,他心裡曾經閃過烤雞來吃的念頭,不過這個念頭來的快,去的也快,現在他正全神貫注,修剪頭髮、鬍鬚,儘管遭逢船難,仍得維持儀容整潔。羅貝托決心苦中作樂,用一種到鄉間豪華別墅度假的心情來看待這場船難,於是欣賞日出日落的壯觀景致就和參觀一組又一組的奢侈套間沒有什麼兩樣了。
他所看到的景象並不僅僅是上天傳給他的訊息,而且還是天地以及觀察位置(時辰、季節、角度等)等因素完美的結合。當然,如果達芙妮號被風颳到他處停泊,那麼在船上所看到的景象也會大大不同。太陽、黎明或是海天勝景更是另一番趣味。聖薩凡提到的「無限多個世界」的觀念並不需要在滿天星斗中印證,其實只要用全新的眼光觀照四周的大海和天空,一樣可以看出無限數量的世界。
此時羅貝托的心裡油然而生一股妒意。在這裡當家做主的原來另有其人,而且將他守衛船舶的特權橫刀奪去。羅貝托賠上花花世界,來到一艘廢船上面,卻發現裡面已經有人捷足先登。這和那位冷若冰霜,拒他於千里之外的夢中情人可能已經讓人趁虛而入的念頭同樣可怕。
接著他慢慢恢復鎮定。回想童年時代,不就時時刻刻都有一個「他人」,一個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幻影隨侍左右?這麼說,達芙妮號上面某個幽暗的角落,某個他還沒有涉足的地方就可能藏著一名不速之客,而且他們的時空永遠不會重疊。
事實上在此刻之前他一直和-圖-書懷疑自己是否身處夢境,因為他所經歷的事件實在匪夷所思,讓他不斷想起孩提時代讀過的神怪小說。不管是達芙妮號本身也好或是船上那些動物也好,一概都像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怪獸,三天以來不時環繞在他身旁的幢幢黑影更是加深這種恍惚的感覺。羅貝托冷靜一想,忽然明白花園和鳥欄裡面有些顏色,只有在他眼裡才顯得璀璨繽紛,其實這個只是銅綠的效果,就像一把古舊魯特琴或是達芙妮號上面許多物件的顏色,這種顏色和船上木製桁樑或是箱櫃上的彩繪一樣漂亮好看。……那麼天邊的自然景象到底是不是一場夢境?
儘管羅貝托如此自怨自艾,可沒有因此化身噴泉,只是勾起卡薩雷的前塵往事,心中苦痛便如雪上加霜,益形難忍。
羅貝托知道只要再過片刻,第一道陽光直射沙灘的時候,強烈的反光就會刺痛他的眼睛,就是他想換個位置,避開眩目的陽光。他沿著船艙走到達芙妮號的另外一端,也就是面對島嶼西隅的地方。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陸上山脊所構成的一條土耳其藍稜線,形狀很是參差不齊。轉眼間,這片陸地已經顯出上下不同的兩抹顏色。下方是耀眼明亮,綠中帶白的棕櫚樹林,往上可以看到色調暗沉的山脈,峰巒四周夜幕似乎遲遲不肯撤去,不過雲塊中央雖然依舊濃黑如炭,邊緣卻已染上嫩白粉紅的晨光。

正因為羅貝托眼睛能看,而且確信自己眼睛能看,所以他便擁有理智以及感官都能依靠的真理,這個真理便是他的眼睛能看,而且只有親眼看見的東西才是他能談論的唯一和圖書存在形式,而且這種形式正是在無垠空間中為可見事物所安排的巨型劇場。這個結論很能解釋我們所生活的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想到這裡,羅貝托趕緊跑回鋪位藏匿起來,活像一隻非洲鴕島,認為只要把頭埋進沙裡,外面世界就會消失無蹤。
羅貝托在聽到雞叫以後還不到一個小時便起身走到船艙下面。雞不會撒謊,所以咯咯啼叫必定表示已經下蛋,問題是,他根本找不到雞蛋,還有,似乎有人來過,因為雞食是新的,整齊擺在那裡,動都沒動。
親愛的女士:

羅貝托立刻否定這種想法,因為強烈的光線刺痛他的眼睛,這就證明四周的一切是真實存在,而非夢境一場。如果眼睛感到灼痛,那是因為沙灘反光的刺|激所造成的。這些光線好比岸邊戰艦發射過來的砲彈,是由無數運動原子所構成的強勁衝力。所謂的影像究竟是什麼東西呢?其實說穿了不過就是碰觸眼球的物質微粒。伊比鳩魯認為是物體把和自己完全相同的影像傳送出去,這樣人們才能看見物體,可是羅貝托卻又聽說物體發送出來的只是某些訊號和暗示,是我們的智力將它復原成視覺影像的。羅貝托剛剛才使用不同的比喻去為他親眼所見的東西命名,即便是那些腦中想到,卻沒有固定外形的事物也都有了精確的語言形式。這個事實更是證明了他的確看見一些東西。他常抱怨世間難得絕對真理,讓他真正看得清楚的就只一個:所有出現在我們眼中的事物絕對也以同樣的方式出現在別人眼中,不可能有任何例外。
羅貝托此刻神智清醒,遠處和圖書的土地可能是座島嶼,也可能是片大陸,但是很難透過顏色做更進一步的判斷,因為物體性質、光線折射以及眼球條件等因素都會影響我們對顏色的判斷,因此現在即使最遙遠、最模糊的土地都有可能和水光海風以及浮雲結合起來,在羅貝托那雙興奮灼痛的眼睛中轉變成最真實、最親切的陸塊,但是一到隔天,甚至只要幾個小時之後,那片陸地的外觀便會大大改變。
現在達芙妮號不過就是一條彌漫魚腥、煙味以及糞便臭氣的廢船罷了,所以羅貝托的妙意不禁令人莞爾。他的苦處共有兩層,起因不外是遠方的孤島以及置身的廢船,前者因為遙不可及,後者由於撲朔迷離,所以讓他覺得灰心喪志,讓他想起高不可攀的情人。我想在解讀下面這一封情書以前,得先掌握羅貝托心裡複雜的感受,否則看到他用如此華麗的詞藻訴說那麼平凡的瑣事,便要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太陽沒有立刻搶去雲朵的風采,而是從後面慢慢浮現出來。山中嵐氣加重它們密實的程度,此時慢慢漾開的天光變化成第二片海洋,而含光的浮雲就是逡巡的魚群。光線漸漸轉強,山巔上空的雲朵於是風采盡失,可是坡地上的依然固定不動,密度反而漸漸增大,下方質地最為濃稠密實,整體看起來很像一團新鮮奶油。另外一邊可以看見雲塊棲止在山谷之間,樣子很像一條冰河,更遠一些,堆在峰頂的蕈狀亂雲則近似火山爆發的景象。
羅貝托看到一把下通貨艙的梯子,只要踩著最上面的横木就可跨越梯間,走到後甲板去。他曾在下層甲板發現一座具體而微的人工島嶼,那麼在樓梯下面是不是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藏著東西?可能是不速之客的巢穴吧?我想讀者大概看得出來,羅貝托對達芙妮號的感情簡直和對愛人的感情沒有太大分別,都是一種自私的佔有慾,因為一旦發現對它情有獨鍾,便硬把先前的物主看做巧取豪奪的惡徒。羅貝托在寫給情人的信中並不諱言初次與她見面,自己心中那股複雜的情緒,那時有位男士目不轉睛盯著羅貝托的禁臠,讓他覺得這位男士簡直就像玫瑰花上面的一條毛蟲。
羅貝托眼中所見其實已經足夠抵銷船難的不幸,倒不是由於面前瞬息萬變的怡人美景,而是因為光影微妙的變化讓他了悟人生的道理。
既然您一心一意要將我置於死地,那麼哀苦求饒又有何用?可是滿腹辛酸不向您說,又向誰說?如果愛情只是揚湯止沸、剜肉療瘡的舉動,那麼愛情必然是種極度劇烈,足以掩蓋其他痛苦的痛苦。如果我看見其他佳人便想接近擁有,那是因為每位佳人身上都有您的影子,一旦我的慾望得以滿足,就會不再對您神魂顛倒,但是這是飲鴆止渴的愚行,因為短暫歡愉之後,對您不忠的悔恨就會日夜折磨我的良心。我的腦海有時浮現其他女人,我不認識她,也不想認識她,只想好好守住您的倩影。為了讓我避開誘惑,希望您的倩影能夠常駐我心,給我力量,但願我能化做一座噴泉,朝夕為自己的不幸出淚滂沱……
羅貝托寫完卡薩雷攻防戰回憶錄的第一部分以後便暫時擱筆,然後從船長室裡找出幾瓶西班牙佳釀。他生起爐火,炒了一盤加進燻魚的雞蛋,把餐桌佈置得一絲不苟,然後打開一瓶好酒。如果命運註定hetubook.com•com他必須長久與世隔絕,那麼就得努力維持高雅的用餐禮儀,以免索居的生活將他變得粗鄙野蠻。他想起在卡薩雷度過的那段艱辛歲月,當時許多守城的法將領不是生病就是受傷,他們的舉止懶散隨便,根本不像教養良好的貴族。統帥特瓦拉大人實在看不過去,於是告誡他們至少不可忘記巴黎高尚社會的用餐禮儀,他說:「比方你們服飾必須光鮮整齊,不可每吃一口飯菜就急著喝酒,用餐之前應先拭淨髭鬚,進食之際不可舔吮指頭,不可任意吐痰或是拿起餐巾猛擤鼻涕。各位都是禮儀之邦的貴族,應該和日耳曼皇軍那些粗鄙的士兵有所區分才是!」
隔天羅貝托一覺醒來,便在船上到處閒晃,他打開船舷的窗戶,向外一看,發現沒有前一天起得早,此時曙色已經褪去,只見冉冉升起的旭日。山後的雲塊慢慢飄開,天空的玫瑰紅色因此更加鮮豔。
我們必須注意到的是:到目前為止,飽嘗世事滄桑變化的羅貝托不管在形式上或是物質方面的思考都是到此為止,沒有更進一步的成果。當然日後他會跳出這個階段,甚至遠遠超過他的本分所要求的範圍,不過現在我們可以發現他已經開始了解到,假如在唯一的世界裡面存在許多不同的島嶼(因為可能會有許多羅貝托,站在不同的船上,從不同的經度來觀察眼前這座孤島),那麼在這唯一的世界裡必然會出現許多混在茫茫人海中的羅貝托或是費杭德。可能以前有過那麼一天,當他在卡薩雷城堡上閒步的時候,曾經看到附近最高山丘上住了另一個羅貝托,只是這個羅貝托活在另一個世界,因為他不需要攻打城外的孤堡或是被人搭救,撿回一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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