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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哪一類的情節？」

「我敢打賭這種飲料再過不久便會流行起來。咖啡真是萬靈妙藥，下次帶一些來給你。咖啡能夠驅走風寒、強化肝臟、兼醫水腫以及疥瘡，此外更可鎮定心臟、解除胃痛。它的蒸氣專治眼痛、耳鳴、鼻炎以及傷風諸症。你的父親已經謝世，就把那個陰魂不散，時刻令你驚慌疑懼的費杭德兄弟推進墳坑陪葬吧！然後找個愛人。」

「說的沒錯。可是哲學家和詩人性質相似，詩人寫作風雅詩篇，獻給理想中的情人，就是利用文字做為工具，丈量情慾之淵的深度，而哲學家則以一雙銳利目光批判社會，看看能否摧毀偏見偽善的堡壘。你曾說過令尊對你期望甚高，所以費心將你教養，光憑這點，我就不會勸你揚棄孺慕之情，不過追憶先人也要適可而止，像你這樣愁容滿面、無精打采又是何苦？咦！怎麼又哭了呢？」

「那麼你說說看，在我腦中編織出來的費杭德小說到底教了我什麼？」

「聖薩凡大人。說話最好先看對象，你知道我向來尊敬先父，而且喪期又還未滿！我覺得教人不敬父母比教人不信上帝還要罪加一等！」

「你又錯了，這種姿勢其實不堪一擊，還有，我的站姿是日耳曼式的，而你的卻是義大利式的，這樣對你非常不利。千萬記住，對方變換站姿的時候，你得要立刻擺出和他相同的姿勢。對了，談談你吧！還沒來卡薩雷以前你都做些什麼？」

聖薩凡回答道：「其實追憶令尊傳授給你的劍法才能真正表現孺慕之情，總比呆坐教堂裡面。聽聽狗屁拉丁禱文更可彰顯令尊的榮耀。」

為了答謝羅貝托的盛情，聖薩凡也願意小露一手做為回報。他先讓對方擺好架勢，和他佯攻虛晃數招之後，便等他劈刺過來，這時聖薩凡突然傾身向前，好像快要跌倒的樣子，羅貝托戒心一時鬆懈，對方趁機挺身而起，削去他那上裝上的一顆鈕扣，動作輕盈俐落，可說是神乎其技，因為用力只要稍微加重，便會傷及對方皮肉。

羅貝托心想：「總之，圍城的那些時日，到底有沒有費杭德的消息呢？根本沒有，那麼又是怎麼回事？只記得最後聽了聖薩凡的話，相信一切都是我的幻想作祟。」

羅貝托暫時不再去想前日的點點滴滴，他心裡十分明白，追憶亡父並非孝心使然，而是想起費杭ｍ•ｈｅｔuｂｏｏk.cｏｍ•ｃom德的時候，連帶在腦海裡浮現的往事而已。其實想起費杭德也是因為他的心裡一直惦記著達芙妮號上面那位行蹤飄忽的不速之客。這兩個影子已經在他心中同生並長，結為一體，羅貝托發誓要消滅掉較弱的那個影子，以便制伏那個較強的。

「誰知道？可能你在想像中高估自己對父親的敬愛。你以前一定非常害怕令尊望子成龍的嚴苛管教，於是就在下意識裡給他扣個罪名，並且利用別人犯的錯誤，而不是自己犯的錯誤來懲罰他。」

羅貝托急忙問道：「所以費杭德……」聖薩凡立刻接著說道：「所以費杭德正是你心裡面的恐懼以及羞恥。人們時常不肯正視命運操之在己的事實，而把它看做一部小說，由一位個性古怪而且無所忌憚的作者所寫成的小說。」

「凡是小說總以誤會做為肇端，誤會的對象可以是人物、地點、行為、時間或是情況。而後再從這個原始誤會發展其他誤會或是枝節，最終再以出人意表的結局收場。我所指的誤會到底是什麼呢？比方謠傳某人已死，而實際上他還活著，又比方某人李代桃僵、替人受死等等。有些是量方面的誤會，例如某個女人誤認情人已死，所以改適他人，但是有些誤會卻與質有關，通常是由感官一時的錯亂所做出的判斷，例如某人因為喝下催眠藥劑，昏睡過去，旁人卻誤認他已一命歸陰，於是將他葬了。此外人際關係更是誤會的溫床，比方錯認某人為兇手就是。有時工具因素也被用來發展情節，比方某人手持利劍，好像一刀插|進對方喉龍，其實劍身偏到袖管裡去，尖端刺在一塊沾滿鮮血的海綿上面……這些小說技巧真是五花八門，不一而足，比方偽信啦，假腔啦，送信誤時或是錯投等等。諸多技巧裡最有名但也普通的應該算是錯把馮京當馬涼的誤會了。故事裡面只要出現兩個容貌相仿的角色，那麼張冠李戴、滑稽荒唐的情節就可以站得住腳……這兩個角色時常一先一後出現在故事裡面，直把情節弄得撲朔迷離，萬分複雜。讀者常在這種匠心經營的佈局中，認同主要角色，和他一起害怕那個容貌酷似自己，卻又滿懷敵意的人。可是你也知道，人和機器實在沒有兩樣，外面的齒輪可以帶動裡面的齒輪，所以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容貌活像我們自己，但是不安好心的兄弟不是別的，而是我們每一個人對自己的恐懼。我們在心裡築起高牆，將各種蠢蠢欲動而又不好說出的慾望禁錮起來。你我的意識裡面都有一些不能察覺的思想，靈魂受其影響卻不知情，這是有人證明過的事實。這些晦暗難明的思想確實存在，因為任何人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會發現自己內心總是愛憎交織，愛喜更迭，可是誰也無法說明清楚，支配這些七情六慾的思想到底都是什麼？」

「快別大驚小怪，看你一副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

要不是四周湊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還可能繼續談論下去。羅貝托開口說道：「我們走吧！我可不想聽見人家說我無心守孝，跑到廣場中央來耍刀弄劍。」

說起前次那頓晚飯，聖薩凡因為當時表現不夠得體，所以歉聲連連。不夠得體的地方不是說話的內容，而是粗魯的態度。他向羅貝托問起波佐大人生前的種種事蹟，並且努力裝出興趣盎然的樣子，這點讓羅貝托感激不已。羅貝托於是談起父親生前如何傾囊相授，教他學會擊劍之術。聖薩凡先是問了一些問題，當他聽到對方提起某種劍法的時候，就興奮得當眾抽出配劍，硬要羅貝托在廣場中央為他表演一手。聖薩凡要不是身手特別矯捷，就是老早熟悉這套劍法，雖然事後他也承認這是難度極高，配稱高級招式的新奇劍法，但是當時他只是隨意比劃兩下，就把人家的祖傳秘招給破了。

「可是只要伸直手臂、握穩劍柄就可以保護頭部。」

羅貝托甘拜下風，連忙欠身致意。聖薩凡開口說道：「還算精彩吧，老弟！這就是所謂的海鷗劍法。如果你去過海邊的話，一定注意過這種海鳥。牠們喜歡從高處俯衝而下，就在身軀碰觸海面的剎那之間，嘴喙已經啄起獵物，然後掉頭揚翅，高飛而去。這種劍法需要多年苦練才能精熟，而且有時還會馬失前蹄。據我所知，發明這套劍法的人曾經失手過一次，就是那一次，他不但賠上性命，而且還讓我學得這套千古絕招。我想他最遺憾的事應該不是淪為刀下冤鬼，而是白白讓人學得這套舉世無雙的奇技。」

羅貝托困窘難堪，只能推說眼疾復發，匆匆告辭離去。

聖薩凡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回答道：「ｈetｕbｏｏk.cｏm.cｏm以前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非常崇拜一個人，甚至把他看做自己的親大哥。我給他起了『魯克雷提宇斯』的綽號，這原來是羅馬一位哲學家的名字。用這個綽號稱呼他再適合不過，因為他不但傳教而且還是個哲學家。他最後就是在土魯斯被人送上柴堆，活活燒死的，而且行刑之前，還先將他勒昏，並且割去他的舌頭。現在你或許已經明白，我們這幫哲學家之所以喜歡搬弄舌頭，而且樂此不疲，不僅因為我門習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話方式，更重要的是希望在人家一刀割它下來以前，趕快物盡其用，用它來打擊偏見，用它來發現真理。」

「不要那麼認真嘛，得拉格里瓦老弟！哲學家必須敢於批評一切不合道理的教訓，其中當然包括敬老這種荒謬的觀念，好像年輕就是一無可取，乏善可陳。老實回答我：如果一個年輕人頭腦清楚、判斷準確而且行為積極，那麼讓他持家好呢？還是讓個滿頭霜髮，連想像能力都冰結三尺的六旬老翁持家好呢？我們常說老人行事謹慎，其實那是誤認他們畏縮驚疑的特性。他們懶懶散散，所以肌肉逐漸鬆垮，血管慢慢硬化，不但精氣盡失而且心智退化，像這種人你願意服從他們嗎？你會崇拜一個女人大抵都是因為她的美色，可是一旦青春不再人老珠黃，你還會依戀那具只會令你想起死亡的軀殼嗎？如果你以這種態度對待情婦，那麼對待老人為何不能採取同樣的態度呢？你可能會說，大孝能夠上通天聽，讓你延年益壽。這是哪門理論？可能是過去生活在荒漠中的猶太人，因為害怕老來無依無靠，所以編出這種謊言誆騙子子孫孫？如果你認為孝順父親，對他俯首帖耳，就能延長壽命，那麼你就是被騙了。還是你認為看見父親立刻深深鞠躬，讓帽上的羽毛碰到地面，就能醫好你的爛瘡或是讓你具備穿牆而過的特異能力？如果此說當真，從此醫生就不必強迫病人喝下怪味的藥水，只消規定他晨昏定省，晚飯前到父親面前做上四個鞠躬，就寢前再到母親床邊向她道個晚安，自然能夠禮到病除，永保健康。或許你還要反駁，說是為人子女應當飲水思源，如果祖先不是代代相傳，今天哪裡能有我們？可是就算父母和子女兩者之間是個『債』的關係，那麼子女應是債權人而非債務人，因為www.hetubook.com.com他們生出你來毫不費勁，只要巫山一番雲雨即可，而你卻得在他們百歲之後哭喪守孝，折騰數年，這樣看來，到底誰欠誰呢？」

大人如果精通詭辯之術，那麼少年就很容易被他迷住，而且處處都要向他看齊，事事都要向他模倣。此時羅貝托敞開胸懷，盡情向聖薩凡吐露心事，為了不讓自己的話流於枯燥（他年僅十六，畢竟涉世不深），羅貝托於是提起那位終日令他掛心，卻又素未謀面的兄弟。

羅貝托漲紅了臉回答他道：「可是我從來沒有和女人談戀愛的經驗。」

羅貝托和聖薩凡由生而熟，漸漸成為朋友。羅貝托的父親下葬的時候，他也到場致哀，並且親切安慰他的朋友。不喝酒的時候，聖薩凡真可稱得上是一位標準紳士。他的身材不算太高，個性活潑容易激動，年紀雖然可能三十不到，臉上卻有不少皺紋，大概是他在巴黎的時候，生活放縱無度所留下的痕跡。

「我實在找不出信神的理由，再說天下不信神的人又不只我一個。斯特拉波告訴我里西亞人的思想裡並沒有神祇的觀念。還有，根據耶穌會教士阿寇斯塔的描述，西班牙人到西印度群島傳播福音的時候，因為在當地土語裡找不到表示神祇的字眼，所以只能借用西班牙文的Dios。這種事情讓你看來必然不可思議，但是當地土語真的沒有這類相同的詞語。如果原始人的觀念裡面沒有上帝，那麼這一定是人類後來才發明的……可是千萬不要因此以為我是沒有原則，不懂君臣之道的人啊！一個夠格的哲學家不會處心積慮去顛覆萬物之間既有的秩序，而是順天應理，只求社會讓他說出真知灼見。別人可能認為，如果沒有教皇或是主教這類人物，那麼世界恐怕就會干戈擾攘，罪惡橫行。社會秩序本來就是建立在一致的行為準則上面，因此烝民常奉宗教為依歸，智者多能克制不羈的性格，以便確保社會的長治久安。我自信為人正直，對待朋友只有肝膽相照，而且除了談情說愛以外，絕不撒謊。我熱愛學問而且據說寫得一手好詩，因此頗得貴婦淑女的好感。曾經想過跟上流行，寫寫小說，可是僅僅止於構思情節，從不打算筆之成書……」

「你該喝杯咖啡。」

「哦，我沒哭呀！一定是頭部的槍傷干擾淚腺才會這樣和_圖_書……」

羅貝托驚叫道：「聖薩凡大人啊！」

「你真的不信神是嗎？」

「有時看著月亮，我就把它表面的陰影幻想成洞窟、城市或是島嶼，至於光亮的部分就是受到陽光照射，發出刺眼反光的洋面了。我可以羅織月球諸國朝代更迭。戰爭革命的故事，或是描述那些由於愛侶變心，只能夜裡仰望地球、長吁短嘆的失戀情人。想聽些更離奇的嗎？我可以告訴你五官四肢彼此的恩恩怨怨，比方雙手和兩腳之間的嫌隙宿怨，靜脈與動脈、骨頭與骨髓之間的恩愛繾綣。這些情節如影隨形，讓我揮之不去。當我獨處房內的時候，這些情節就像陰魂不散的小鬼一樣，環伺在我身旁，有的扯扯我的耳朵，有的捏捏我的鼻頭，然後爭先恐後向我提醒：『我最精彩，先寫我吧！』我逐漸了解到，情節越奇就越美，比方在一場決鬥當中，先勸服對手背棄上帝，然後一劍刺穿他的胸膛，讓他永世沉淪，不得超脫。好了，得拉格里瓦大人，請你再拔出劍來，然後擺好姿勢！你的腳跟靠在同一線上，真是大錯特錯，因為這樣重心會不太穩。還有，頭部不要抬得太高，否則肩膀和脖子之間的地方就容易受到對方的攻擊……」

「這種話我看連你自己都不會相信。」

羅貝托回想聖薩凡所說過的話，覺得對方純粹只是尋他開心而已，就像比劍的時候，他會把巴黎最新流行的招式一一展示出來一樣。再說羅貝托真的見識淺薄，十足鄉巴佬一個，更糟糕的是，他非常在意那一番話，總覺得心靈因此遭受汙染，其實只要把它當成馬耳東風，一笑置之，罪惡感自然就會消失。羅貝托甚至將自己的罪行條舉臚列出來，因為實在聽了太多離經叛道、背棄倫常的言語。有次當他靜心反省的時候，猛然想起父親臨終之前曾經口出髒話，這點讓他十分忐忑不安。

「愛人？」

「誰說戀愛對象非得女人不可，男人同樣合用。」

「什麼是咖啡？」

聖薩凡回答他道：「我想你大概看了太多小說才會這樣胡思亂想。其實故事的目的多半寓教於樂，它教我們如何認清世事的陷阱圈套。」

「這部在我意識深處寫成的小說到底對我有何意義？」

「愛人比起咖啡管用。情慾之火一旦點燃，喪父之痛便能緩和。」

「聖薩凡大人哪，」羅貝托對他說道：「你說這種話，不怕有天被人送上柴堆，活活燒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