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地理新說
羅貝托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搬動家具,結果不但沒有忘掉往事,反而勾起一些回憶。接連數天他不斷想起過去的種種,尤其是在達芙妮號上度過的那段日子。此時,達芙妮號已經轉變成記憶的劇場,每個臉孔都讓他回想起或遠或近的一段前塵舊事:船難之後飄浮到達芙妮號時,一面看著船首斜桅和鼓滿海風的船帆,一面默默忍受今生今世無緣再見愛人一面的錐心痛苦……由於想念過於殷切,只要他留在達芙妮號一天,這艘船的一景一物就會時時刻刻讓他回想起原本力圖忘卻的往事。
如果這種推斷屬實,那麼共同造成達芙妮號船難及其後續處境的各種因素就像一個個原子。這段經歷中的每一個細節分開來看都是再真實不過的了,船殼的熏天臭氣和吱嘎響聲,植物的味道和海鳥的叫聲,這一切情景共同營造出一種「存在」的印象,一種只能由心靈體會的幻景所引發的效果,這和田野的笑意及晨露的淚珠等意象正是異曲同工。如果羅貝托覺得自己藏在船上很像不速之客,那麼這種幻覺就是情節的原子所構成的。
太陽尚未從山峰後面露出臉來,但是天空已經曙色大明,燦爛無比。西南方還掛著幾顆殘星,正是畢爾德醫生告訴他的南十字星座。
羅貝托是從畢爾德醫生那兒聽到在法語中稱為Ies alisées的字眼,意思就是「貿易風」。熱帶的洋面通常會有固定路徑的強風來襲,所經之處,巨浪滔天,動人心魄,而風勢止息之後,海天則恢復平靜。只有貿易風會干擾這種定時來襲,路徑固定的颶風。在地圖上面通常用一組弧線及流暢彎曲的線條來表示這種脾氣古怪、難以捉摸的風向。貿易風會切過颶風,干擾它的路徑,減弱它的強度,就像一條蜥蜴任意爬行遊走,步態很是優美俐落,好像在這片充滿矛盾的海洋中,只有藝術的規律君臨,不容自然的定理逞能。貿易風具有藝術作品的形式,和自然和諧的安排大異其趣,這種美不是雪花或水晶的美,而是建築物穹頂、柱頭或柱身上渦形花紋的美。
羅貝托是在走上甲板呼吸新鮮空氣時悟出這個道理的。失意的戀人常常會去森林舒散身心,羅貝托也不例外,甲板正是他的森林,想像的森林,安特衛普匠人巧手琢磨的木杓是參天的古木,迎風鼓動的船帆是江河溪流,而觀測天象的儀器就成了滿天繁星。就像失意的人每看到一朵花,每聽到一陣樹葉沙沙響聲,每經過一條小徑都會想起愛人,羅貝托也會撫摸著炮口,泫然而泣……
就忘掉往事吧。現在羅貝托看起來雖然百無聊賴、慵懶至極,其實心裡正努力洗刷充和-圖-書塞在腦袋中的記憶,但是越費心力,記憶就越清晰。
他開始回味暗喻的妙處,不知道艾曼紐埃勒神父可曾把船舶視為解讀天機的利器。這時他念頭一轉,想起那座島嶼,腦中立刻閃過「咫尺天涯」的比喻。這是同一天當中他第二次想到這個精巧的比喻,這座島嶼和他的愛人居然如此相似。整夜他都沒有闔眼,只顧奮筆疾書,將心中的感觸抒發出來。下面的情節是我參考他當天的記述所寫下來的。
也可能不是這樣。孤島的中央說不定聳立著一棵顏色鮮嫩誘人的遺忘之樹,只要吃了它那甘美的果實,羅貝托的心靈就可以得到平靜。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登陸成功,這座孤島又會給他什麼樣的感受呢?他已經從視野絕佳的地方獲得對島嶼的初步印象,又在船上看到一些來自彼岸的動物植物,這片土地會不會是可以看到溪流注滿牛奶和蜂蜜、樹林垂著纍纍果實、原野上有成群溫馴動物漫步的伊甸樂園?為什麼有那樣多的航海家冒著危險,越過萬里驚濤,忍受狂風暴雨來南太平洋?紅衣主教利希留派遣他出航乃是指望他能代表法國,來到這個尚未被亞當原罪汙染,尚未遭神怒洪水淹沒的未知世界一探究竟。難道這些人的動機和他一樣?南國的人一定個個忠誠正直,皮膚黝黑但是心地善良,對於四周蘊藏的金銀和香料根本不屑一顧。
接著羅貝托又想到,在歐洲所有植物都脆弱得像一片脈紋清晰的葉子,或是一朵容易凋謝的花兒,可是在這裡,一切植物都肥碩結實而且皮厚如革,被保護在長著鱗片的葉鞘裡面,以便抵抗毒陽的烤炙。對於當地也許不懂金屬工藝或是製陶技術的原始人來講,每一片葉子都可能被用來當作工具,比方刀刃、杯子或刮鏟,每一片花瓣都如漆器一般好用。這裡的植物都充滿強勁的生命力,可是動物正好相反,大多很弱,例如那些羽毛顏色五彩繽紛的鳥類就是,和歐洲筋肉結實的駿馬或是蠻力十足的野牛相比,這些飛禽的確柔弱……
像第一天一樣,羅貝托又聽見鳥兒啁啾鳴囀的美妙聲音,但心中卻油然而生新的感觸。他發現和家鄉鳥類單調的叫聲比較起來,現在聽到的叫聲是要豐富細膩得多了,像是口哨聲、咕嚕聲、噼啪聲、嘟噥聲、咯咯聲、嗚咽聲還有模糊不清的步槍發射聲,就連啄木的聲音都可以組成完整的音階。此外,他還斷斷續續聽見蹲踞在樹葉叢中的青蛙發出呱呱的叫聲,其音之妙,直可媲美荷馬史詩的聲律。
他把耳朵貼緊窗玻璃,聽見外面下著和-圖-書細雨,驅散了正午的燠熱。他心裡想:「爬上這艘船的不速之客不是別人而是我,多麼合情合理的事呀!我的腳步聲破壞了船上的寧靜,因為不願侵擾這個神聖的地方,只好在想像中造出另一個人,讓他在甲板下面遊蕩。可是如何確信他的存在呢?葉片上的幾滴水珠或許?難道昨天就不可能像今天一樣下過雨嗎?那麼飼料呢?也可能是鳥兒昨天啄食的時候不夠俐落,撒得到處都是,讓我誤以為今天有人重新添了飼料吧?還有,蛋怎麼全不見了?咦,昨天我不就親眼看到一隻鷹隼吞下一隻蝙蝠,可能是牠幹的!我連船艙都還沒有細看一遍,這麼胡思亂想八成是不敢面對自己獨守空船、孤苦伶仃的事實,所以無中生有、編織故事來安慰自己吧。」他反覆地想著:「羅貝托.得拉格里瓦大人,這裡就只有你一個人呀!你的死期恐怕不遠了,誰會來救你呢?船上的儲糧並不算少,但也只夠維持幾個星期。快別楞在這裡,還不趕快去把鍋碗瓢盆搬到甲板,能接多少雨水就看你的造化。雖然烈日當空,你還是得試試運氣,看看是不是可以從舷牆那邊釣上幾條魚來。改天想個辦法登陸那座孤島吧!現在活命要緊,不要疑神疑鬼了。」
可是他眼中看到的島嶼真是如此嗎?是誰鼓勵他用這種方式去解讀其中所包藏的玄機?據說從歐洲人第一次航行到這片連地圖都標示不清的海域以來,就有不少罪犯被人遺棄在荒島上面。在這一座座露天的監獄裡面,他們彼此互相折磨,既是囚犯,又像獄卒。所以眼不見為淨,遠遠避開這些荒島絕不是義務,而是權利,不看淒慘景象的權利。
還有果實的樣子也是耐人尋味。在歐洲,蘋果令人垂涎欲滴的豔紅色暗示我們它的口感爽脆,滋味甘美,而外觀灰暗的菇類則讓我們看出其中飽含毒汁。但在這裡,情形完全相反。在阿瑪利里斯號上航行的時候,他就曾經看過一種表皮寡白,而果肉卻是無比香甜的水果,此外一些顏色鮮亮的種類很可能都包藏了致命的果液。
現在他的腦海中就只有意中人的影子,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但是她在萬里之外的西半球,離開他有多麼遙遠啊!他又看了那座孤島一眼,雖然得到的印象模糊有限,可是卻暗示了一個無限豐富,令人驚嘆的另類世界,就像在凸透鏡裡看到的景象。
羅貝托把望遠鏡架設在船尾瞭望台的窗框上面,然後毫不遲疑地把眼睛湊過去,仔細觀察目力可及的海岸地帶。島嶼的顏色好像有點蒼白,而且有一團像羊毛的東西圍繞在主峰的四周。以前在阿瑪利里斯號上的時候,有人告訴
和*圖*書他海島容易留住貿易風飽含的溼氣,這也就是島上山峰總是雲霧繚繞的原因了。一般來講,當船隻駛近島嶼的時候,水手先看到的是陸地而不是海岸,還有那一團團靜止不動,像是停泊在山峰之間的水氣。
羅貝托透過望遠鏡,觀察到一些羽毛豐|滿黝黑、體長如梭的鳥正從棲身的高枝瘋狂地向地面俯衝,好像希臘傳說中桀驁不馴的依卡魯斯從天空跌落海面,壯烈赴死的場面。突然他又看見一種類似金桔的樹木,將一顆耀眼的金黃果實彈到空中,消逝在鏡頭的視界以外。他心想大概是反射效果使然,所以也就沒有多加注意。等一下我們要談到關於潛意識的問題,在這方面聖薩凡的觀念是正確的。
羅貝托有點懊悔,因為他居然忍心責備愛人鐵石心腸。他用這些冷硬的意象比喻她,就連帶僵化了對她的慾念,在他看來,真正的慾念應該是狂亂熾烈,永不知足才是。夜幕悄悄降下,他仰望滿天神秘的星座。只有當他抬頭觀看浩瀚的天體時,腦中才會產生與之同等壯闊的思想,其實也只有像他這種愛上絕世美女的人才適合擁有這種壯闊的思想。
詩人常常以耀眼的紅寶石、烏黑的木炭、腴白的大理石以及閃亮的鑽石來比喻愛人的朱唇和眼眸、酥胸和冰心。羅貝托環顧四周,只有甲板上的裝備,於是就地取材,利用這些冷硬的物件來比喻自己的愛人,就她的鬈髮像纜結粗繩,眼睛像閃亮的圓頭釘飾,牙齒像整齊的艙簷,脖子像纏繞黃麻繩索的絞盤,此刻再也分不清楚自己是迷戀愛人的幻象,還是折服造船匠人的絕技。
羅貝托想起很久以前,他的家庭教師是一名加爾默羅會修士,這名修士曾經教他背誦一位佚名詩人寫下的幾句詩行,內容敘述一個前往彼世朝聖的人出現在南十字星座的故事,這四顆星據說只有最初(也是最後)居住在伊甸樂園的人才有緣目睹。從此,這個景象便在他的心中縈繞不去。
長久以來,羅貝托便懷疑這是一片受到外力統治的海洋,所以宇宙學家才會幻想出一些在空中御風飛行,有別於自然的怪物。歐洲宮廷的藝術家常在御花園裡建造人工岩洞,洞壁鑲嵌名貴的青金石,而且裝設隱藏式的幫浦,泵道池水以成噴泉。自然創造海陸難道師法這些藝匠的奇技?當然是不可能的。羅貝托認為藝術和自然兩者都擅長擺佈原子,讓它們以不同的方式結合起來。天下最神奇的東西要算是數千年前希臘英雄阿奇里斯手裡拿的那塊龜甲盾牌了,這件由金銀匠精工細作,帶有黑金鑲嵌,繪著有腳毒蛇圖形的武器正是自然與藝術完美的結合。
羅貝托繼續利用這具和-圖-書架設在窗框上的望遠鏡來觀察岸邊的動靜,他看到在海陸交界的地帶長著一種盤根錯節,樹幹爭高直指的植物,累累的長卵形果實已經熟得淌出甜汁,可是外觀卻像青澀的野莓。此外他還看到幾棵棕櫚,都結滿了澄黃的果實,很像夏日熟透的蜜瓜,其實得要等到外殼轉成土灰色澤才能食用。
羅貝托不顧從雲間射下的耀眼光芒,把幾個空桶搬上船橋,這時他感覺到身體仍然非常虛弱。他走到下面去餵食動物,讓牠們盡情吃飽喝足,一點也不吝惜飼料,他或許心想這麼一來,「不速之客」就不會露面多管閒事了。他打消再往下走,四處逛逛的念頭,這時只想休息,外面的雨勢沒有歇止的意思,他一動也不動地躺了好幾個小時。他聽著疾風呼嘯的聲音,偌大的船身在海中輕輕晃動,像極搖籃,風吃門扇,砰聲猛然,給四周添加了生氣。
達芙妮號整夜顛簸不止,但是到了破曉時分,海灣的風浪漸漸平息,所以船體也就不再搖晃得那樣厲害。羅貝托臨窗張望,看來外面可能很冷,但是天氣卻很晴朗。他想到可以把就在隔壁艙房裡的望遠鏡拿來觀測岸邊的動靜,它的鏡片特殊、視界狹窄,應該可以減弱光的威力。
還可以說,如果想在地球的這一端生存下來,就得改造天性,把原先大驚小怪的事情當做天經地義事情來自侍,或是將眼中平凡無奇的自然轉變成令人驚訝讚嘆的奇蹟,此外還得明白世間萬物最是善變的道理,因為雖然地球的這一邊服膺某種規律,可是另外一邊卻是依照相反的原則在生生不息。
算算羅貝托離開巴黎也有好幾個月的時間了,眼前這群生性奇特的飛禽讓他聯想到那裡的一些社交圈子。在這座人跡未至的孤島上,鳥類或許不是唯一的生物,但肯定是唯一能使用語言的生物,這層認識將他的記憶拉回第一次當他涉足這些社交場所的情境,那時他只聽到大家用一種他不認識的語言彼此交談閒聊,而他怯生生地坐在一旁,靜靜品味這種陌生語言流露出來的特殊美感,(不過我想他最後一定知道這種美感的意義是什麼,否則他現在也就不能夠推理了。)這時他又突然想到自己就是在那次的社交場合中遇見日後令他神魂顛倒的女人,這樣看來,如果這世界上有個地方比起其他地方重要,那麼這個地方一定是巴黎,而不是眼前這座孤島,想到這裡,羅貝托就得到了結論:絕對不是那些社交名流模倣這座孤島上的飛禽,而是這裡的動物紛紛向鳥類看齊,學習類似人類語言的鳥語。
他試著把以前聽來的秘訣演練一次。先是幻想自己身處一間密室,裡面塞滿所有會勾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憶的物件,像是愛人的面紗,一頁頁長吁短嘆、自憐自艾的日記,初次與她見面時,豪邸內部的陳設等等。接著他又想像自己把這些東西一件件往外扔的樣子,直到房間(也就是他的腦海)空無一物為止。可是就在羅貝托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陶瓷、掛氈、櫥櫃、椅子和全套盔甲拉近窗邊,悉數扔出的時候,卻赫然發現愛人的影像已經複製成好幾個,並且帶著狡猾的微笑,從不同的角落向他走來。
也就是說,如果想在地球的這一端生存下來,那麼就得和自然謀合,將自己的天性完全改變過來。其實所謂的天性或許只是居住在地球另一端的人類祖先在征服自然、適應環境的過程中所養成的習慣而已。從此以後,他們就養成一種堅定不移的信念,認為最自然的自然就是那個他們已經駕馭熟稔的自然,而且上天創造自然,自然是要它來配合人類。他們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比方他們認為有些植物的葉片要比太陽來的大即是一例。
羅貝托終於明白艾曼紐埃勒神父在思想上正是德謨克利特和伊比鳩魯的嫡裔。他把各種概念看做一個個原子,然後以不同的方式將它們組合起來,成為具體的思想。因為正統的教規認為世界由原子構成的學說並不違背上帝依據理性排列配置這些原子的看法,艾曼紐埃勒神父只肯把概念的原子以最精細微妙的方式組合起來。如果讓他寫個劇本,那麼他應該也會一絲不苟,認真去佈置情節,因為劇作家不也是把可能發生的平凡事件改造成曲折離奇的精彩情節,讓觀眾出乎意料嗎?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麼侵入這座處女島嶼的行徑和人類犯下的原罪又有什麼兩樣?或許上帝只想讓他為這片未知世界的美善做見證,卻不容許他去干擾褻瀆。這難道不像他那遠在巴黎的意中人口口聲聲重複的舊調:至高的愛情要有距離,而且揚棄卑鄙的佔有慾望?以佔有對方為目的的愛情到底算不算愛情?如果孤島和愛人是一體兩面,那麼對愛人謹慎自制的態度是否也適用於孤島?在巴黎的時候,只要他看見別人的目光在他愛人身上游移不去,侵擾這座緘默的聖殿,他的心中總會燃起熊熊的炉火。這種反應不是維護自己的權益,而是否定大家的權益,因為愛情的魔力已經驅使他一肩挑起守護聖杯的角色。同理,他必須以同樣純潔的態度去看待眼前的孤島,因為如果要繼續保留上天的恩賜,那麼只能遠觀,不可褻玩。既然不可褻玩,只好乞靈於言辭,只好盼望客體與主體一樣純潔無垢,同受水、火、土、氣等天地元素的摩挲拂弄。如果美善真的存在,那麼這種存在絕對沒有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