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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什麼！」羅貝托問道。

兩位大人對於艾曼紐埃勒神父所設計的機器讚不絕口，這時羅貝托則乘機打聽是否這種裝置可以就此改變圍城的命運。

羅貝托回答道：「可是，撒拉札大人，我認為艾曼紐埃勒神父發明的機器正是卓越心靈的表徵，它的目的不在譁眾取寵而是發掘並且展現事物彼此之間的關係，所以是一部真理機器。」

「我們不過是塵世渺小的過客，怎好和上帝的獨子相提並論。打個比方吧，如果這場爭結束以後你還沒死，那麼接下來你要做什麼呢，得拉格里瓦大人！可能就是回歸鄉里，但是你在那裡一定找不到機會向人證明你和令尊一樣勇敢。你在巴黎停留的時間不過短短數日，可是看起來你的思想舉止都被他們同化了。回到法國以後，你必定會到這個繁華的大城試試運氣，而且你很清楚，只有在那裡你才能夠善用你那武夫的榮光。你是個夠精明的人，所以在巴黎發跡只是遲早的事。如果你在這裡學會如何躲過槍彈，那麼有一天你回到巴黎之後同樣會懂得如何避開別人的妒嫉與貪婪，其實不管在沙場上或是在社會中，我們都應該使用同樣的武器來對付包括所有人在內的對手。請聽我把話說完。我和你談了半個小時話，不知道已經被你打斷過幾次，看上去好像是虛心向我討教，其實不過是要趁機指正我的錯誤。千萬不要再犯這種毛病，如果對方是位高權傾的人物，你尤其要更加小心。有時候我們難免會過度信賴自己觀察事情的能力，有時候又會認為說實話是件義無反顧的舉動，因此常常急著向地位高於我們的和*圖*書人提出種種建議。勸你不要這樣莽撞。被征服的人永遠對征服他的人懷有恨意，如果你贏的對象是你的主上，那麼這種勝利就更顯得愚蠢而且危險。君王一般都希望得到臣屬的輔佐，可是卻不希望臣屬超過他們。和同儕往來交接亦復如此。千萬不要炫耀你的長處優點，讓他們覺得難堪。千萬不要把話題移到自己身上，因為自吹自擂表示你是一個浮誇不實的人，而自貶身價又會讓人覺得你很愚蠢。還是保持緘默最好，當然別人還是會從你的言行中找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缺點，這樣不但可以滿足他們猜忌的樂趣，但是對你造成的傷害絕對不會太大，這就是大智若愚的最高境界。鴕鳥懂得藏拙，不會飛上天空四處展示身上美麗的羽毛，而是安分留在地面，讓自己的優點慢慢呈現出來。最後切記一點，你心中的熱情再如何高貴超凡都不要表現出來，以免張三李四趁虛而入，佔據你的心靈。總之，沉默是金，寡言是銀，這是智慧的前提。」

撒拉札大人不禁失笑說道：「我們來自不同的國家，替不同的君王效勞。我們千里迢迢來到卡薩雷城就是希望以正義和榮譽的名義來化解這次的衝突。可是你要知道，光憑武力去改變命運的時代老早過去了，以前是各據一方的貴族擁立國君，今天則是中央集權的國君分封貴族。不管是圍城的西班牙貴族武士也好，或是守城的法國貴族武士也好，大家不辭辛苦來到這裡打仗不就指望戰爭結束後能夠回到宮廷，你說是不是，年輕人？可是回到宮廷以後，大家所能做的便是爭取國君的恩寵，和_圖_書而不是仗勢和他一較長短。今天在馬德里有太多一輩子不曾出過城門，一輩子難得耍刀弄槍的武士，因為如果真要他們風塵僕僕、轉戰各地，那麼整座京城不就要落入殷實商人和官僚貴族的手中。這些人甚至連國君都要尊敬三分的。因此現在的武士多半背離尚武的傳統，而且講究小心謹慎的功夫。」

羅貝托的父親就是因為不顧一切，貿然應戰，所以才不幸捐軀的。他回答道：「我父親……」可是撒拉札大人立刻打斷他的話並且接著說道：「你父親那種暴虎馮河的思想老早過時。坦白說，我真的為他的犧牲感到惋惜，可是今天當大家都認為撤退有方，全身而退要比有勇無謀、輕敵應戰來得更實際的時候，是不是有必要一成不變，按照祖先的規矩打仗呢？我想你自己也看得很清楚，眼前這些戰車地雷很快就能讓戰爭分出勝負，這是上一代耍刀弄劍的人所料想不到的。再說刀劍這種武器已漸漸被火槍取代，遲早有天會在戰場上絕跡。現在我們的戰士還是身著笨重的盔甲，可是一個槍手只要花上一天的工夫便可學得射擊的本事，英雄的盔甲再如何堅實，也抵抗不了火槍的子彈。」

「這個問題我看留給哲學家去探討好了。對於那些庸碌之輩你應該用卓越的心靈去吸引他們，這樣他們對你必定言聽計從。人們喜歡新奇的見解，如果決定你命運前途的地方不在戰場而在宮廷的沙龍，那麼一席機智風雅的談話可能比衝鋒陷陣的本領更容易幫助你成功。一個謹言慎行的人應該能夠利用一個機智高雅的句子來解決複雜的糾紛，他的舌頭應ｗｗw.ｈeｔuｂｏok•ｃｏm•cｏｍ該像羽毛一樣輕柔。」

「撒拉扎大人，你是說紳士的首要本分就是偽裝自己囉！」

撒拉札請羅貝托看看附近的平野。羅貝托舉目四望，只見一些鬥興闌珊的零星戰事，壕溝邊緣偶爾揚起一股煙塵，那是炮彈擊中的地方。西北方有一群西班牙士兵正賣力推著一架彈盾車。這輛戰車堅固笨重，兩側各安裝一排用來撞擊敵方的鐮形利刃，而車身正面則用一塊以鐵條裝甲的橡木厚板加以保護，板面開有多處孔眼，羅列火槍和輕型長炮，後面則躲著德籍傭兵。這輛前面挺著槍炮，旁邊護以刀鋒的戰車緩慢移動著，它的橡木厚板便發出尖銳刺耳的吱嘎聲，並且不時從槍口炮口吐出火團。敵方顯然沒有立刻要用它來摧毀城牆的意思，因為得先清除城牆四周的佈雷，然後把戰車推來，近距離射擊才能發揮它的效力，所以敵方在遠處開火不過就是嚇唬嚇唬圍城裡的居民而已。

「那麼戰士和一般人有何不同呢？」

羅貝托能夠目睹這些奇異的現象是不是因為他擱淺的地方正是伊甸園的左近，還是因為他剛從牢房般黑暗的船底冒出頭來？兩種情況都有可能。船難讓他有緣接觸另一種自然，讓他從舊世界的地獄裡解脫出來，此時他已經失去卡薩雷時代的天真幻想。

「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撒拉札大人說道：「現在攻城略地一切得靠這些奇技淫巧，是裝甲車也好，是地雷也好，總之，肉搏戰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當雙方陣營對峙的時候，不管敵我兩方，有的戰士腦中想的並不是如何征服對方，而是如何贏取名聲，以便日後班師回朝能夠得和圖書到宮廷的嘉許。這些英勇的戰士都很聰明，在披掛上陣之前便已盱衡情勢，看清得失，然後運用策略，吸引各方矚目，真正戰死沙場的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這時得拉薩雷塔開口說道：「撒拉札大人，有人在城門那裡等著你呢。」羅貝托聽完了撒拉札這一番話，心中覺得受益匪淺。雖然他的思想並沒有因此改變，但還是由衷感謝這兩位良師。他們一語道破了當代一些令人迷惘的現象，羅貝托以前在家裡是聽不到這種話題的。

住在卡薩雷城的時候，羅貝托認為歷史是由許多不能透過理性了解而且詭譎多變的事件所組成的，同時聖薩凡也常告訴他天地不仁、世事無常的道理。船難發生到現在不過區區數天，羅貝托以前那種成就戎馬英名的偉大夢想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艾曼紐埃勒神父曾經告訴他一個人應該有締造豐功偉業的理想，但是這種理想不一定要出入沙場、浴血奮戰才能實現，替『侏儒』一詞想出形形色|色的比喻一樣可以留名千古。

離開修院之後，羅貝托陪著得拉薩雷塔和撒拉札兩位大人一路走出卡薩雷城，接著他們沿著城牆來到艾斯托帕城門。

「可是沉思冥想卻喚起他的萬丈雄心，讓他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當然有。戰士比一般人更富智慧，得拉格里瓦大人。成功對現代人而言不再像太陽一樣，光彩奪目，而應似散發幽淡亮光的月亮，更何況從來就沒有人說過造物主重視太陽而輕視月亮。耶穌自己不就在月光照臨的橄欖園中沉思冥想？」

撒拉札大人接著又說道：「我必須再提醒一點，如果我勸你凡事裝裝糊塗、只求掩人https://wｗw.hｅｔｕｂooｋ•cｏm.coｍ耳目並不是要你三緘其口，扮出傻相，而是要你在直言不諱可能就會得罪別人的情況下以巧妙的言詞說出你的看法，以便能在這個重視表象的世界中無往不利，同時也希望日後你能辯才無礙，織造華麗的言詞錦緞。言詞能夠刺透靈魂，就像箭矢能夠射穿身體。我想艾曼紐埃勒神父發明的機器應該能夠讓你得到一點啟發。」

得拉薩雷塔大人見狀，臉上立刻堆起笑容並且說道：「親愛的羅貝托呀，撒拉札大人並不是說一個人必須善於偽裝才能算是智者。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是讓你凡事忍讓，能裝糊塗就裝糊塗，懂得藏拙才是美德中的美德。撒拉札大人教給你的是謹慎運用自己長處的訣竅。亞當第一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赤身裸體的時候，不也躲躲藏藏，生怕造物主瞧見，所以遮掩自己是人類的本能，這種天性和天地同等古老。要你藏拙是要你戴上誠實的面紗，讓真理若隱若現，而不是讓你使詐做假。我們覺得玫瑰花漂亮，那是因為它把自己芳華易逝的本質隱藏起來，讓你不去想到它凋零枯萎的模樣。雖然人們常說紅顏似乎不為塵世所染，但是它的本質不就只是一具隱藏在俊美容貌底下的死屍？人生在世不用全然真心，真理只說一半最能打動人心。裝裝糊塗不能算是欺瞞別人，而是謹慎內斂的功夫。要修得這等境界也不是等閒之輩做得來的，真正嫺熟這門藝術的人絕對不會讓人看出他的用心。如果有人像戲子因擅長喬裝而聲名遠播，那麼大家就知道他的思想和言行之間必定有些差距。老到內斂，真正懂得隱藏自己思想感情的人古今都有，但是我們無從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