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情慾地圖
有些人會把情人的名字寫在沙灘上面,但是無情的海水終會把它沖刷湮滅,所以這種做法未免可笑。比起這些人來,羅貝托算是聰明得多了,因為只要透過幻想,他就可以把海灣和岩洞的形狀看成情人胴體的玲瓏曲線,把列島中間的海流看成她的三千髮絲,粼粼波光正是太陽照耀時,她臉上泛光的汗水,而萬頃碧波則是她那深不可測的眼眸。這張地圖的每個細節都能讓他想起情人的許多特徵。
羅貝托跑進航海儀器室裡,因為他記得那兒存放了一張描繪附近海域的地圖。他找出那張著了顏色,可是內容並不完整的大地圖。在那個時代,地圖上的細節大多交代不清,其實這也是情有可原,因為航海的人發現新的陸地時,通常只能描出他們所看到的海岸線。至於沒有看到的部分就只能空在那裡,因為他們無從知道那片陸地的形狀和大小。這種羅盤地圖上面畫著許多代表一段段海岸的曲線或是一圈島嶼的輪廓,地勢雖然偶爾也標示出來,但是臆測的成分居多。很難得看見幾個輪廓精確完整的島嶼,這些都是有人繞島航行一周之後才畫下來的。一些繪圖的人為了讓某座島嶼易於辨認,於是不厭其煩,把陸上峰巒以及山間浮雲的形狀一概描繪下來,希望收到按圖索驥的
和-圖-書功效。
到了九月中旬,疫情果然蔓延到了城裡。羅貝托只關心愛人會不會受到波及,至於其他的事情也就懶得管了。有天早上羅貝托一覺醒來,發覺自己渾身滾燙。他先派人給艾曼紐埃勒神父捎去口信,隨後命令侍從避開眾人耳目,把他抬到修道院裡。他可不想因為病情洩露,被人送進臨時設置的病患收容所,束手待斃。
羅貝托發現自己天性憂鬱,於是也把這種體會說給聖薩凡聽。人家又回答他說:「憂鬱不是血氣的糟粕,而是精華,大多數的英雄都帶有這種特質,因為就在他們瀕臨瘋狂邊緣的時候,憂鬱便會鞭策他們,成就偉大的事業,因此,你應該轉憂為喜才是呀!」可是羅貝托卻從骨子裡覺得自己有氣無力。他因為自己不夠憂鬱而感到苦悶。
羅貝托以異鄉過客的心情看待這場災難。他和艾曼紐埃勒神父討論如何描述攻城的戰火,但更常請教聖薩凡,以便繼續找出貼切的詞彙來形容自己心中熾熱的情慾,不過關於失戀的情況他倒是隻字不提。
羅貝托首先看到地圖上有兩道彼此相隔不遠的海岸曲線,中間由一條南北走向的海峽分隔開來。其中有一道曲線幾乎已經可以看出島嶼的大致形狀,這可能就是他所熟悉的那座島嶼。它的四和-圖-書周圍繞一片汪洋,再過去又有一些形狀近似的島嶼,可能都是他足跡所至的地方。
羅貝托無視外面殺聲震天,炮聲隆隆,卻注意到城內如釋重負的歡聲。據說法國援軍不斷挺進,讓西班牙的軍隊人心惶惶。此外,一枚反制地雷終於在七月中旬成功引爆,炸死許多西班牙人。他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心中十分高興。不過城裡有多座碉堡開始撤防,而且自從七月中旬以來,敵人先鋒部隊的炮火已經可以直接射進城裡。聽說卡薩雷城的居民嚇得不敢到波河捕魚。羅貝托不顧炮火的危險,依然登高眺望,就怕敵人攻擊情人的家鄉諾瓦羅。
他的情人此刻可能正躺在別人的懷裡……羅貝托一想到這種景象,心中就苦惱不已,但是除了呻|吟哀嘆以外,又能如何?他的精神有些恍惚,雙手在桌上亂抓,絕望之中好像要扯住情人的裙裾。他的目光從眼前那張象徵沉靜女體的海圖移開,落在一張世界全圖上面。繪製這張羅盤圖的作者已不可考,他在圖上標出頂端冒著濃煙的火山,就連裡面岩漿流動的脈絡也都清楚可辨。羅貝托突然發現自己正像一座火山,於是長嘯一聲,好像滾燙的洪流都從每一個毛孔迸射出去,算是發洩內心的積鬱,但是最後還是因為腫脹難耐(這是他和-圖-書自己說的),昏死過去。
如果我們認為羅貝托攬圖觀看是出於對地理的好奇,那麼可就大錯特錯了。艾曼紐埃勒神父苦心孤諸訓練他,讓他學會使用亞里斯多德望遠鏡,而聖薩凡更教導他,使他懂得如何運用語言助長情急。在主觀的語言世界裡,少女和天鵝,太陽和木杓是可以自由互換的!當天晚上,羅貝托獨自面對羅盤地圖,但在他眼中,地圖已經轉變成令他心蕩神馳的情人胴體。
有時他的腦海中會浮現一幕幕英雄救美的情景。他看見愛人被德國傭兵窮追不捨,最後體力不支,癱在他的懷裡,於是他奮不顧身,撲上前去擊退敵人,接著他把疲憊的愛人領進花園,讓她用狂野的激|情來表達誠摯的謝意。他就這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過了許久方才如夢初醒,這時又急忙起身給愛人寫寫商籟情詩。
此時,往日的回憶全部湧上心頭。記得在達芙妮號的一個夜晚,天上的雲塊靜靜飄動,南十字星座漸漸沉到地平線下。羅貝托不知道心中渴慕的對象到底是卡薩雷的巾幗英雄還是巴黎的高雅貴婦,總之,兩者都距離他無限遙遠。
他挑了一首向聖薩凡請益,結果人家對他說:「我就實話實說吧!這首詩讀來真要讓人反胃,不過請你放心,巴黎那些所謂的名詩人寫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來的東西更要不忍卒睹。我看你讓激|情沖昏了頭,才寫出這種蹩腳的詩句。卡圖魯斯的情詩冷寂絕妙,赫赫詩名實非浪得!」
他好不容易才分開人群,擠出一條路來,只見到處都是一臉慍色的士兵。因為合約沒有言明必須開挖戰壕,所以全都站在那裡,不肯工作,至於卡薩雷城的居民就更不願意了。於是特瓦拉只能答應多付些錢,這才解決了一場糾紛。羅貝托和其他人一樣,一聽到斯賓諾拉染患瘟疫的消息,紛紛雀躍不已。看到敵營中的拿玻里逃兵因為瘟疫的威脅,所以大批湧進卡薩雷城,不免喜出望外。儘管艾曼紐埃勒神父再三警告大眾,這群到處流竄的逃兵可能帶來病菌,但是誰也沒有把他的忠告放在心上……
羅貝托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死。他想高燒不退一定是相思成疾的結果。這時如能一親愛人的芳澤,該有多好!他的雙手有時抓緊床單,有時撫摸身上疼痛流汗的部位。
不過他所品味的不是佔有的滿足,而是失落的快|感。這時他興奮莫名,心中感受到的是博學之士奮力筆耕的樂趣,可是在這座連地圖都不能確實標出形狀的真實島嶼上面,卻有一些人正在水中嬉戲同時品嚐多汁的鮮果……更有一些蠻橫粗魯的外人正要伸出魔掌來褻瀆這座島嶼,就和*圖*書像古代神話中跛足的金工之神伏爾坎佔有美麗的維納斯女神一樣,讓人想起明珠暗投的比喻……
他的心中燃起慾望,情不自禁便把地圖湊到嘴邊,盡情吸吮這片情慾的海岸。他的雙唇劃過岬角,停在海峽前面,感到有點酥|癢。紙張在他臉上摩挲,他似乎聞到海風的氣味,甚至想要跳進島上的溪流,暢飲沁涼的清水,或是化身照遍河岸的煦陽以及沖擊河口的潮汐……
聖薩凡等於提供一座舞台,讓羅貝托可以酣暢演出自己的情史。他甚至厚起臉皮,請求聖薩凡再替他寫了幾封情書,說是寄給愛人,其實偷偷藏起,等到夜闌人靜的時候,拿來反覆誦讀。此時他便把信中的字句幻想成愛人對他的傾慕思念。
六月二十九日夜裡,震耳欲聾的巨響驚醒圍城中沉睡的男女老少,接著又是一陣陣急促的鼓聲。敵人首次引爆埋設在牆基的一枚地雷,結果炸毀一座小堡,同時有二十五名士兵送掉性命。隔天下午六時,西邊好像有暴風雨呼嘯而至,而東方的天空又出現形似豐饒之角的耀眼亮光,它的尾端不停伸縮,原來是顆彗星。城裡士兵個個憂心忡忡,居民人人閉門掩戶,不敢外出。不消數週工夫,城牆已被炸開幾處,守軍從城裡開火還擊,卻於事無補。敵人採用地道戰術,因此反制地雷不能傷他分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