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論武器學
當天晚上羅貝托在法軍統帥特瓦拉邸宅的庭院認出了五張臉孔,其中包括修道院院長,他似乎很重視這種場合,所以特地穿上帶有鏤空花邊和飾裙的衣服,並且披上一條緞帶,模樣很是光鮮。「願上帝寬恕我們,」他以一種不急不徐的虛偽口吻繼續說道:「如果我們想繼續盡本分,那麼就得先讓自己的心靈平靜下來……」
聖薩凡語帶調侃說道:「再說,假如世界末日來臨,地球化為烏有,那麼上帝勢必跟著消失。你剛才說過,上帝既在天上,又在人間,換句話說,就是無處不在,這點我也同意,可是祂卻不能存在於一個已經不存在的空間裡。為了自圓其說,上帝不得不把『世界』的定義加以擴充,並在祂從未出現過的地方降世為人,以彰神恩,可是這麼一來永生的神話就會出現破綻。」
羅貝托在短短的數月之內,先後失去父親、愛人和摯友,同時賠上健康的身體,而且再過不久恐怕連這場戰爭也要輸掉。艾曼紐埃勒神父此時忙著調停折衝,希望情勢不要惡化,所以也就無暇撫慰羅貝托苦悶徬徨的情緒。於是他只好再度投身特瓦拉大人的門下,這是他最後能去的地方,但是軍令如山,他得處處聽命,不過這項決定倒讓他親眼目睹了戰爭的結局。
「院長大人,上帝降世為人的神話儘管動聽,卻不可能救你脫離困境,」聖薩凡挖苦道:「天主教會告訴你說地球這顆內部充滿熔岩的星球是宇宙的中心,而整個宇宙就以吟遊詩人閒適安然的態度,圍繞在它四周,胡亂彈奏天籟之音。喂!小心一點,不要靠近水池,否則濺濕衣裳,人家還以為你是一個小便失禁,深為結石所苦的老頭。羅馬時代曾有一位被你們這種蠢貨放火燒死的哲學家,他就說過,如果在這浩瀚的宇宙當中,真有無窮數目的星球在運行轉動,同時又像地球一樣,住著和我們一樣的生命,而且同是上帝一手創造,那麼『贖罪』的觀念就相當可疑。」
休戰期間,雙方說定攻方必須提供食物給守方。當然,這個絕對不是十七世紀典型的戰爭形式,而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罷了,就像玩擲骰子遊戲時,一方中途起身如廁,另一方只得停下來等他,又像賭馬,下注的馬匹就是軍隊,所以聲勢陣容越是浩大,那麼拔得頭籌的希望也就越濃。現在不管是住在市區的攻方,或是盤踞寨壘的守方,大家都像待在達芙妮號的人一樣,只能看著遠方的島嶼,幻想不速之客的光臨。
他在街道盡頭碰見聖薩凡,他說:「親愛的得拉格里瓦大人,你卧病不起的時候,十足法國人的模樣,病好了以後看起來卻像西班牙人。卡薩雷已經陷入敵手了。」
「我沒有心情苦中作樂,下星期恐怕連我也要一命嗚呼了……」
如果在歐洲的時候,羅貝托就已察覺自己身處一個沒有中心、只有邊緣的世界,那麼來到那片偏遠的海域以後,這種感覺想必更要強烈。
房子面向著廣場,雖然是坐落在西班牙佔領區內,但是這個時候西班牙人應該都聚集在一些低級的酒館裡。抬頭仰望廣場上方的天空,只見低矮的屋頂和廣場四周樹叢的輪廓,以及一輪安詳俯視廣場,看上去似乎長了痘瘡的月亮。月光映照在噴水池的表面上,四周一片寧靜,只聽見低沉的潺潺水聲。
「聖薩凡大人,請不要口出狂言。」修道院院長說道:「即使月亮上面真的有人居住,就像穆利內最近的長篇小說裡所描寫的奇境一樣,你也不能這樣隨興亂講,再說聖經上也從未提到這點。還有,就算你的揣測果真言中,月球的居民也無緣認知上帝降世為人的奧秘,所以他們一定是最不幸的人了。」
這時遠處突然響起槍聲,大概雙方先鋒部隊即將展開戰鬥,火併一番。特瓦拉決定將王軍人馬分成兩路,向前猛攻。就在他們衝出城門的當兒,站在稜堡上面的羅貝托正好看到一名黑衣騎士不顧槍林彈雨的危險,飛奔越過兩軍火線之間的地帶,他的手裡揮舞一張紙頭,並且高聲喊道:「別打了!和平了!」
「不要枉費心思,這是庸人自擾的舉動呀!上帝可不允許他的子民隨便解釋教義,就算是說給美洲的土著聽也萬萬不可,仁慈的上帝已經派傳教士到當地傳播福音了。」
「聖薩凡,我的朋友,」羅貝托哭著說道:「你可不能這樣一走了之,多冤枉啊!」
最後,艾曼紐埃勒神父還是勸動了他,讓他出去走走。羅貝托走在街角碰見一群西班牙軍官,於是拔腿就跑,可是人家卻都有模有樣地向他行禮如儀。他終www•hetubook•com.com於明白城牆已有多處毀損,敵軍趁機進城四處紮營,換句話說,城裡城外已經沒有什麼區別。
「看上帝怎麼懲罰你這個無賴!」院長一面大叫,一面吃力閃避對方的攻擊。
修道院院長此時怒不可遏,於是舉起劍來,刺向對方的要害,他大喊大叫,像是正要踩死一隻毒蟲或肥蛆,沒有半點憐憫之心。聖薩凡躲過對方的劈刺,接著轉守為功,把他逼得節節敗退,最後靠在一棵大樹為止。他的每一個精確動作都在在說明了他是一位擅長哲理思考的人物。
「夠了夠了,聖薩凡大人!你膽敢否定永生的聖訓,我可不能眼睜睜看你胡扯下去。我看得殺掉你,以免你繼續賣弄小聰明,腐化人心。」說著,他抽出劍來。
羅貝托俯身查看他那位可憐的朋友,這時聖薩凡吃力的說道:「得拉格里瓦,你看到剛才的『海鷗劍法』吧?仔細揣摩,好好練習,我可不想這種絕招在我死後永遠失傳……」
多美啊!你說呢?」
院長開始破口大罵,看樣子就知道一定不是樂天知命的伊比鳩魯信徒。這時聖薩凡站起身來,向院長行禮致意,周圍的觀眾紛紛為這漂亮的劍法鼓掌叫好。
「夠了,讓我給你點顏色瞧瞧!」院長這時已經失去理智,尖聲怪叫,奮力朝聖薩凡撲了過去,同時用盡剩下的力氣,揮舞手上的刀劍。
「不要胡說。快死的人我難道看不出來?不過我也不應該來打擾你,讓你不能安心思考死亡的問題。好吧,就趁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的時候做做頭腦體操吧!」
羅貝托四處張望,希望找出一兩個跟他一起踏上征途的同鄉,但是得拉格里瓦的軍隊早已不知去向,這些人如果不是死於瘟疫,恐怕早已四散逃生去了。羅貝托判斷那些僥倖不死的同鄉可能紛紛回歸鄉里,或許他的母親已經從他們口中得知丈夫不幸陣亡的惡耗。此時羅貝托舉棋未定,不知是否應該克盡孝道,趕快回到母親身邊,還是從長計議,另謀前程。
這時貴婦圍房的窗戶打開了,有人探出身來,又喊又叫的。在場的人似乎都忘了原先要來一睹貴婦丰采的目的,只顧繞著水池叫嚷,把決鬥雙方圍在中央。聖薩凡忙著閃避對手的攻擊,偶爾虛晃一招,應付應付。
身處達芙妮號的羅貝托又重新想起這個問題,我認為造成他信仰動搖的原因正是西班牙的那場戰爭。在那場深具意義卻又毫無意義的戰爭中,他同時失去父親和自我,所以從此之後,羅貝托學會把宇宙看成一串曖昧模糊的謎語,這些謎語沒有作者,就算真有作者,那麼他在按照自己形象理念創造宇宙的時候,必定時時改變觀點,結果讓人無法猜出謎底。
「這麼說來,上帝做得最殘酷的一件事就是剝奪他們認知浩蕩主恩的權利了。」聖薩凡毫不客氣地反駁道。
只有肉體的慾望受到壓抑時,愛情才能進入精神層面。不過,如果肉體虛弱得連慾望盡皆失去,那麼也就沒有所謂的精神層面了。羅貝托發現自己正是處於這種情況,所以管他什麼安娜瑪莉亞或芙蘭契斯卡。
起初西班牙先鋒部隊在卡薩雷城裡一直維持嚴整的軍紀,但是現在大部分的軍隊都已進城,情況於是大大改觀。他們横行霸道,恃強欺弱,不是搶劫就是強|奸,幾個月以來的野戰生活磨利了他們對花花世界的慾念,所以一旦進得城裡,全軍上下立刻沉溺在聲色犬馬的享樂之中。如今不論佔領市區的攻方,或是保持寨壘的守方,都已經有許多人染患瘟疫。
聖薩凡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為了讓他留下高尚的名節,眾人決定撒謊,對外宣稱德國傭兵進犯城堡,攻勢猛烈,聖薩凡奮勇抵抗因而光榮捐軀,關於這一點,就連院長也同意配合。於是特瓦拉以及法軍各位將領便一起為這位英雄人物發喪舉哀,院長同時繪聲繪影說道,自己在這場戰鬥中也是負傷掛彩,準備來日回到巴黎領取教會頒發的獎賞。
法國援軍已經近在眼前,大家知道馬薩林行事謹慎,所以必定遵從神父的囑咐,盡量避免發生衝突。他不停往來於兩軍之間,然後回到修院和艾曼紐埃勒神父交換意見,接著又給他們帶去新的提議。羅貝托只能遠遠看著他一路風塵僕僕,不斷向人脱帽致敬。這個時候雙方只能靜靜對峙,因為輕舉妄動可能招致不可收拾的後果。羅貝托心裡開始懷疑援軍一事是不是馬薩林為了讓攻守兩方懷抱相同夢想而編織出來的謊言。
隔天撤軍行動開始,西軍先行,法軍在後,場面混亂不m.hetubook•com.com堪,有人不期而遇,互道近況,有人交換禮物,聊表情誼。城裡死屍橫陳,都是染上瘟疫、病發身亡的人,經過陽光曝晒,散出熏天惡臭,到處可以聽見寡婦悲泣哀嚎的聲音。戰爭期間有些市民盡情榨取軍人的白花花的現銀,再加上當時梅毒流行,他們只得足不出戶,陪陪老妻,狠心省去宿娼嫖妓以及覓醫投藥的雙重開銷,所以戰後紛紛富了起來。
窗戶裡面透出粉紅色的光線,大概就是那位貴婦如夢似幻的閨房了。這時聖薩凡和他的對手仍然繼續激辯,雙方都是劍拔弩張,欲罷不能。
九月十三日,法國國王的特使薩伏伊公爵以及外交界新寵馬薩林連袂抵達卡薩雷城。此時法國援軍先行遣使和西班牙人展開談判。戰爭開打以來,各種怪事層出不窮,現在法國援軍提出休戰的要求,以便及時開至,解除卡城之圍,而西班牙人居然同意,因為他們正飽受瘟疫肆虐之苦,更何況斯賓諾拉也已卧病在床,生命危在旦夕之間。特瓦拉不得不接受本國援軍和西班牙人所達成的協議,條款內容不外要求他繼續防守已經陷落的城池,但是領區範圖大幅縮小,因為他們必須將市區連同城堡移交敵軍,然後退守狹隘的寨壘。如果援軍不能在十月十五日以前兵臨卡薩雷城,那麼西班牙人便要發動攻勢,屆時駐軍非但保不住寨壘,恐怕還會被敵軍徹底消滅。不過要是救兵及時馳抵,那麼西班牙人只得履行協議,無條件歸還市區和城堡。
九月二十五日斯賓諾拉病死的消息不脛而走,西班牙人頓失所靠,於是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到處瀰漫一片愁雲慘霧,比起達芙妮號有過之而無不及。十月二十二日有人傳出法國援軍已經挺進到離卡薩雷不遠的阿斯提鎮,這時整個局勢才有改觀。西班牙人開始動手武裝城堡(特瓦拉咒罵他們的背棄承諾),並在波河河岸部署一排大砲。當初交戰雙方達成協議,只要法國援軍開抵卡城,對方就得立刻撤軍。可是西軍派來特使撒拉札,他說協議的最後期限是十月十五日,所以違背承諾的是法國人,他們早在一個星期以前就該撤離寨壘的。
「你沒弄清楚我的意思。我並非想勸你為永生做準備,而是教你好好把握今生今世,這才是你能掌握住的,而且也只有這樣,你才能面對死亡、體驗死亡。死亡是門藝術,因此得要及早沉思冥想,以便大限之日來臨時,可以拿出正確的態度來迎接這樁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
雙方依舊僵持不下,十月二十六日西法兩軍已經形成短距對峙的狀態。法軍居東,沿著面向法拉辛內托的高地部署人馬,陣營對面的左方有一條河流,西班牙軍隊則防守位於城牆和高地之間的平原,背後還得提防特瓦拉的炮火攻擊。
院長狂叫道:「我將以基督寶血和天國諸職之名,把你這個狂言褻瀆宗教,出賣上帝的叛徒碎屍萬段!」
這時聖薩凡開口說道:「啊!瞧你猛砍亂刺,真是粗俗野蠻。你橫豎不是塊耍刀弄槍的料,而且心腸冷硬殘酷,沒有民胞物與的胸懷,別人在你眼中都和虱子、跳蚤一樣卑微可鄙。你的器量何等偏狹,卻要效顰柏拉圖的微言大義,對造物的旨意妄加揣測。其實滿天星斗正和虱子、跳蚤一樣,都是奧妙精微的宇宙。不管蟲蟲星斗或是其他自成系統的卑微事物,都是以同等的重要性共存共榮。如果有了這層認識,那麼人類、馬匹或是大象的身體就是虱子、跳蚤眼中的大千世界了。這些小蟲感受不到我們,因為對牠們來說,我們的身驅實在太龐大了,同樣的,我們也很難領會地球的壯觀遼闊,因為我們是何等渺小啊!也許現在就有一群虱子把你的身體看做他們的世界,其中如果有一隻從你的額頭出發,經過長途跋涉,抵達你的頸背,那麼他的夥伴該會稱讚牠智勇雙全,竟然隻身跑到天涯海角冒險。你的頭髮可能成為牠們眼中茂密的森林,要是我在你身上劃上幾刀的話,那麼牠們肯定要把這些傷口看成江洋湖海了。每天早上當你梳頭的時候,牠們可能認為陣陣的騷動是海水潮漲潮落的現象。如果你像女人一樣,梳頭為樂,那麼牠們可得活在一個動盪不安的世界裡,真是不幸啊!現在我要扯斷你的緞帶,就讓牠們為這股突如其來的颶風,替你狂叫怒喊一番吧!我這就證明給你看。」話語未畢,聖薩凡便動手扯下院長胸前的飾帶,差點就連緊身上衣的鏤空花邊也給撕下來了。
「簡直一派胡言!」
他對宗教失去信心,主要原因是和-圖-書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到底是聖薩凡那一套有關宇宙無窮大和無窮小的理論以及天地不仁的看法對他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呢?還是由於見識了薩雷塔和撒拉札的老謀深算?抑或因為艾曼紐埃勒神父的科學裝置讓他嘆為觀止,進而心悦誠服?
這名黑衣騎士,正是馬薩林。他先後拜訪兩方,並且說服西軍接受哈提斯達協議。戰爭結束了,卡薩雷城仍舊歸尼維爾公爵管轄,法西雙方必須信守協議,撤離該城。轉眼間,嚴整的陣勢一下潰散開來,羅貝托跳上心愛的座騎帕紐夫利,火速趕到衝突已經化解的現場。他看見一群身穿金色背甲的士兵正彬彬有禮地忙著相互問候致敬或是跳舞取樂,一旁臨時有人搭起桌子,準備簽署和約。
身亡須臾間,
魂消魄散去。
投胎轉世前,
魂魄復來聚。
魂消魄散去。
投胎轉世前,
魂魄復來聚。
「那麼為什麼不也派一些傳教士到月亮上去呢?難道那裡的人就不是上帝的子民嗎?」
院長氣得渾身發抖,就是不肯認輸,雖然伺機還擊,且打且退,但是終究不敵,被聖薩凡逼到廣場中央。他不時留心退路,希望還有虛張聲勢,奮力一搏的餘地。最後被逼到水池前面便無計可施了。
羅貝托對於這種天文學的比喻並不欣賞,而且深信自己的情人絕非神父描繪的那種妖女。於是他仍舊紋風不動,繼續躺在床上,忍受情慾煎熬的痛苦。
「上帝並沒有賦予我們思考無限空間的能力,所以請你乖乖閉上嘴巴,快快樂樂做個地球公民就好了。」
十月二十四日,從寨壘的土牆上可以看見敵軍正在積極備戰,特瓦拉決定以大砲支援抵城的援軍。接下來的幾天裡,西班牙人不斷把他們的輜重裝上停泊在波河的船隻裡,準備運往亞歷山德里亞城,對於仍然留守寨壘的人來說,這個真的再好不過。敵軍接著又在河上搭起浮橋,特瓦拉認為這種舉動不甚雅觀,於是下令開炮,結果西班牙人大為惱火,把仍留在市區,沒有撤到寨堡的法國人全部抓了起來。至於這些法國人為何沒有撤到寨堡,老實說我也不懂,不過這是羅貝托親眼目睹的事實,因此可以相信。
「冤枉?此話怎講?我劍術高強,打敗一個蠢貨,最後又光榮戰死在敵人的槍火之下。我這一輩子行事最講分寸……要是心煩慮亂,說話通常嚴肅;心存輕視的時候,大多開開玩笑;如果悲情湧上心頭,則好高談闊論;而心神不寧的時候,乾脆嘲諷揶揄一番。我依照不同的時間和場合來演好各種角色,有時候就像宮廷裡的弄臣一樣。如果日後你追述得宜的話,那麼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應是悲劇而非喜劇。我死了,你一點也不用感到悲傷啊!羅貝托。」這是聖薩凡第一次直呼羅貝托的名:「記得有首詩寫道:
「我們沒事吧?」
「或許耶穌基督降世為人總共只有一次吧?而且所謂的原罪也僅在地球上空前絕後,發生過一次而已?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呀!如果上帝不曾在其他星球化身肉體,降世為人,那麼當地的居民便是完美無缺,就像我們的老祖宗還沒犯下罪行以前一樣純潔無瑕。他們不用背負沉重的十字架,並且盡情享受無盡的幸福快樂。亞當受了夏娃的誘惑,吃下禁果,幹下人類史上首件錯事,而他們的子孫一代接著一代,繼續重蹈祖宗的覆轍,於是基督只好降世人寰,宣教講道,並在髑髏地忍受無盡的痛苦。但是如果人類的歷史發展沒有終斷的一天:那麼拯救人類的任務也就沒有休止的一天。他的任務一旦沒完沒了,那麼所受的酷刑折磨也就不會終止。假如在銀河系裡,或是地球某個偏僻的蠻荒地區裡住著長了六條胳臂的人種,那麼神的獨子就該被釘死在星形的木架上面,因為十字架的横木是不夠釘上六條胳臂的。這種場面難道不夠滑稽嗎?」
羅貝托現在已經可以下床走動,於是踱步走出修院,來到街上蹓躂。他看到一戶人家的門口被劃上綠十字的記號,這就表示裡面有人染患瘟疫。那裡正站著名喚安娜瑪莉亞或是芙蘭契斯卡的女孩,她那憔悴的病容讓人聯想起藝術主題「死亡之舞」中的人物,昔日的風韻雖依稀可辨,但人面已不復桃花。這時羅貝托想起聖薩凡的話:「看到蠟黃的臉孔,你只會想到死神的腳步近了,哪裡還有興致對她曲意承歡?」
「喲!聖薩凡大人,你說話的口氣怎麼越來越像個神父?」
「啊!最溫柔的月神狄安娜,」
和-圖-書聖薩凡說道:「妳統轄的城市和鄉村該是何等安詳平靜啊!在那個沒有戰爭,不知道什麼是罪惡的國度裡,居民全都生活在上蒼賦予的幸福當中……」
「老弟,斯賓諾拉就要死了。大家打算邀請你去參加慶祝活動。」
看到敵軍一列運貨馬車正要駛出城外,特瓦拉立刻召來人數少得可憐的騎兵隊伍,命令他們衝出城牆,攔截敵軍。羅貝托自告奮勇,想要加入突襲行列,卻無法獲准。此刻他非常失望,是那種站在船橋,不能上岸,只好呆望遼闊大海以及島嶼地形的心情。
得拉薩雷塔大人不斷派人送信過來,信裡提到卡薩雷的居民正猶豫要不要打開城門讓法國軍隊進來。他們認為,如果拒絕法國軍隊的要求,那麼全城的駐軍和居民就得自己動員起來,準備應戰。同時得拉薩雷塔大人也透露了城池就要陷落的風聲,卡薩雷人雖然願意合作,其實只要擺擺樣子,他們心裡才不在乎同盟的約定。他說:「和特瓦拉大人打交道最好柔順一點,但是如果法國國王打算出賣卡薩雷城的話,那麼我們就得提高警覺,玩些花樣了。我們當然要奮勇應戰,如果卡薩雷城最後平安無事,那麼我們多少可以邀功,但是也不要真的全力投入,萬一城池陷落,就讓法國軍隊去承擔責任吧。」為了能讓羅貝托完全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他又補充說道:「狡兔三窟的道理你該懂吧!」
他走回修院,上床躺下,想想乾脆一死百了,他對痛苦麻痺,所以萬分沮喪。艾曼紐埃勒神父勸他走到外面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可是接踵而至的消息已經令他萬念俱灰。現在城裡不但瘟疫流行而且又鬧飢荒,更糟的是,卡薩雷的居民不肯交出家中藏糧,所以盟軍便毫不客氣,闖入民宅搜刮食物。羅貝托心想,如果不能一病而死,那麼當個餓殍總可以吧!
聖薩凡一面欠身行禮,一面提防對方的舉動,然後說道:「其實對付你這種角色,何必動用牛刀,召來我軍精壯的兵丁。我不想結果你的性命,只想毀了你的容貌,讓你像那些義大利喜劇演員一樣,永遠戴著一張和自己身分地位相稱的面具苟活下去。我要在你的眼角和嘴唇之間留下一道疤痕,不過我想在決鬥的當兒,在佯攻躲閃的同時,先為你上一門自然哲學的課程,然後再以閹割豬崽的手法,在你臉上劃上乾淨俐落的一刀。」
這時有人低聲叫道:「快聽窗戶那邊的小夜曲!」
「可是法國人認定你們不過就是一群商賈,所以即使浴血頑抗,也不會有人注意,倒是你們做起買賣,價格不公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看在眼裡!」
「我才不在乎你的批評,院長大人,但是你得知道我的一派胡言裡卻隱藏了奧妙的玄機,而這些玄機自然是一般神職人員所不敢面對的。如果派往月球的傳教士在那裡發現了居民,那麼可能也會看到他們以不同的視野來解讀宇宙,認為在其他的星球中必定存在像他們一樣的生命體,而且他們也會自問:『那些固定不動的群星是否都像太陽一樣,會有行星和月球在四周環繞?如果那些行星也有人居住的話,那麼他們是否可以看見另外一些我們從不知悉的星辰呢?還有,那些星辰會不會又是擁有許多行星的太陽?』這種推理可以永無止境的繼續下去。」
聖薩凡巧妙地擋開對方的攻擊,現場的人都屏氣凝神看著。院長擺好防禦的架勢,聖薩凡高舉佩劍,像要凌空劈下,突然又裝模作樣,向前倒下。院長急忙退避,然後站定一旁,準備跳上前去,砍他幾刀。這時聖薩凡的雙腿使勁一踢,就在電光石火之間直起上身,他左手撐著地面,右手指向高處說道:「這叫海鷗劍法,我的劍已經劃破院長的人中,削去他左半邊的小鬍子。」
「你不知道已經簽署停戰協議了嗎?再說西班牙人在乎的是城堡,而不是居民。法軍佔領區的藏酒已快告罄,人們從地窖取出來的酒,就像耶穌的寶血一樣珍貴。你總不能不讓那些老法到附近的酒館喝上幾杯,更何況這些酒館的老板剛從鄰近的鄉間買進一批又一批的佳讓。西班牙人待我們如同上賓,只是有些禮必須遵守,那就是如果我們想吵架,一定得在自己的領區,而且得處處表現謙恭有禮的態度,就像來到禮儀之邦的西班牙一樣。但我覺得西班牙佔領區不像法國佔領區那樣活潑有趣,所以加入我們的行列吧!今晚我們要向一位貴婦獻唱情歌。有一天這位風華絕代、深鎖園中的夫人從窗戶探頭出來被我瞧見,從此我便對她念念不忘。」
「韜光養晦的人方能盡情享受生活和-圖-書,就像出現裂痕的花瓶反而不容易破掉。」
六月間帝國選侯齊聚哈提斯達舉行會議,法國派遣包括約瑟夫神父在內的使節團參加。會議期間大家商議如何瓜分某些城市和地區,關於卡薩雷的問題,早在十月十三日就已達成共識。就像艾曼紐埃勒神父的說法一樣,馬薩林很早就知道這個消息,所以千里迢迢,不辭勞頓趕來卡薩雷不過是想說服攻守雙方接受會議的共識。西班牙人要比法國人靈通,不時收到有關會議消息的急件,不過內容經常互相矛盾,叫人無所適從。法國人這邊也聽到一些風聲,他們擔心位高權傾的利希留不會同意會議的決定。然而不贊成歸不贊成,從那幾天起,馬薩林開始苦心思量,希望局面能夠朝著有利自己的方向發展,同時兼顧法國國王的權益。因為不久之後馬薩林就要進宮為他治理天下。
女子把頭靠在一名托缽僧的肩上低聲哭泣,看來家裡好像有人過世,可能是她的法國情夫吧。這位面色比鬍鬚還要蒼白的僧侶一面扶著女孩,一面伸出乾瘦的手指比比天空,好像安慰她說:「將來有一天,你們……」
聖薩凡並沒有繼續攻擊對方,只是踩著輕快的腳步繞著他轉,然後說道:「院長大大,請你抬起頭來看看月亮,並且仔細想想,如果上帝可以創造出不朽的靈魂,那麼也應該可以輕而易舉地創造出一個無窮無盡的世界。但是世界如果真是無限的大,應該同時體現在空間以及時間上面。既然這個世界是永恆的不朽的,何來創世紀的神話?何用揣度上帝的旨意?你看,這個玩笑開得多妙啊,院長大人!假設上帝無限偉大,那麼祂的能力必然不受拘束,而且祂絕不會抽身而退,讓自己的傑作自生自滅,由此看來世界同樣也是無限偉大,但是假如世界真的無限偉大,那麼上帝的存在便是多餘,就像你的外衣再也不需要這些華麗的配飾!」聖薩凡一面說話,一面刀手齊用,又割下院長外衣上面的幾片甘藍形緞結,接著他移開目光,將劍尖稍微揚高,就在院長準備出其不意,猛撲過來的時候,冷不防一劍劈下,砍在對方鋒利的劍身。院長的劍差點掉落地面,同時趕緊用左手抓住疼痛難當的右手手腕。
事實上,他哪裡死得了呢?他的身體逐漸康復,不過這點他並不明白,於是錯把漸癒的慵懶誤認為行將就木的徵兆。聖薩凡常來探望羅貝托,如果艾曼紐埃勒神父恰巧在場,他就會拿出報紙給羅貝托看(艾曼紐埃勒神父對聖薩凡頗有戒心,生怕他會汙染羅貝托的靈魂),不過等到艾曼紐埃勒神父必須告辭的時候(因為修道院中正在進行談判),聖薩凡就會利用機會和羅貝托談些關於生與死的問題。
羅貝托雖然身在卡薩雷城,可是心裡想的卻是遼闊的平野,或是初次遇見諾瓦雷塞的那處寬廣山谷。現在他的病情日有起色,理智也恢復過來。但是他覺得自己恐怕不久於世,更何況情人也可能早已不在人間,所以這一輩子肯定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九月初的某個早晨,卡薩雷下起傾盆大雨。城裡不管是健康的人或是大病初癒的人全都走到室外,享受雨水的滋潤,因為據說雨水可以沖掉疫症。可是雨水雖然暫時緩和燠熱的天氣,卻沒有阻止疫情的蔓延。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敵軍同樣飽受疾病的肆虐。
就在這個時候,廣場的另一端走來一隊西班牙巡邏兵,看樣子是被這裡的喧鬧聲引來的。法國人一看到他們,個個都本能的把手按在劍柄上,而這些西班牙兵因為看見六個武裝的法國人所以大罵他們忘信背義,其中一位士兵更舉起火槍,對準目標開了一槍,只見聖薩凡應聲倒下,子彈打中他的胸膛。西班牙軍官看見四個本來準備還擊的人,現在也都紛紛丟下武器,迅速跑到聖薩凡的身旁。他看見院長血流滿面,站在一邊,突然明白原來自己打斷了一場決鬥的進行,於是立刻命令士兵撤退。
羅貝托正要下床,可是立刻被艾曼紐埃勒神父制止了,因為他想羅貝托目前的身體狀況還不適合聽到戰場上喧騰的廝殺聲,可是羅貝托卻暗示他說自己急著出去找人,所以非得下床不可。艾曼紐埃勒神父認為這種衝動愚不可及,因為羅貝托目前已是自顧不暇了,那裡還能親近女色,這對他病弱的身軀恐怕會有不良的影響。接著神父又花費一番唇舌,希望羅貝托認清女人卑賤的本質,他說:「現在有些女人以為自己本領高強,於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她們既像巨蟹一樣貪婪,又像蠍子一般陰毒,而淫邪的雙眼正如敗壞德性的彗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