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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島

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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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交感粉末

第十六章 交感粉末

「剛才我已經用『交感粉末』的原理來解釋愛情的特質。只有外形相同、構造一樣的粉末才能彼此吸引。因此愛情只會結合兩個天性類似的人,崇高的粉末結合崇高的粉末,庸俗的粉末自然結合庸俗的粉末,例如村夫匹配牧女就是天作之合,烏爾飛先生筆下精采的情節已經把這個道理交代得相當清楚了。早在太初渾沌之時,就已注定愛情負起促進兩性關係和諧的任務,如同希臘神話中皮拉姆斯和提絲蓓生來就注定化為連理桑枝。」
為何他會陷入這個複雜的情節?
伊格比曾經誤入歧途,在海盜船上混過一些時日,同時練就一手神乎其技的劍法。兩人熟識不過幾天,他就和羅貝托切磋起劍藝來了。那天在場的還有一名火槍兵以及一名軍事學校的旗手,兩人一時興起也在旁邊比劃較量,想要分個高下。起初雙方出招都很謹慎,唯恐失手傷了對方,可是數招過後,火槍兵攻勢轉猛,逼得旗兵只好一劍劈下,在對方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又寬又深的傷口。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黃昏的時候,那時她一身深色打扮,臉上覆著面紗,好像一輪羞怯的月亮,躲在如紗似緞的雲朵後面。在巴黎的社交界裡,傳聞常有三人成虎的威力,羅貝托前後聽來的話並不一致,有人說她一直忍受寡居的煎熬,可是聽她敘述失偶的始末,不似緬懷舊日百般的恩愛,倒像重申對於失落物品的主權,還有人說她是原籍摩里亞的埃及美女,所以才要戴上面紗。
「可是空中怎麼可能散佈這樣多的粉末?難道產生這些粉末的物體不會減少體積?」
如此一來,他們的友誼愈來愈穩固,愈變愈深厚。羅貝托進一步發現對方在醫學以及自然科學上的造詣極深。
羅貝托在拉格里瓦賦閒期間已輕聞慣薰衣草的香味,現在來到阿爾泰妮斯的邸宅後,更像徜徉在一片花海當中,隨處都有奇香撲鼻而來,彷彿春天永遠在此駐足停留。在他所見過的幾處貴族豪第當中,樓梯一般設在中央,所以兩側分隔出來的房間便顯得十分狹窄。阿爾泰妮斯的邸宅卻是例外,它的樓梯座落在天井盡頭的一隅,因此空出大片空間,可以規劃成一間間相連的大廳和房間,而且每間廳房都有高大寬敞的門扇和窗戶,顯得十分氣派。此外,裝潢色調亦甚高雅,不全是誇張的大紅或是棕褐的皮革,也有其他顏彩摻雜其間,像女主人起居的「藍廳」便是漆上最能襯托金銀兩色之美的藍色。
幾個月過去了,羅貝托雖然堅持理想,從不動搖,可是具體成果實在微不足道。他一直採取雙重標準,或者說是相信多重真理,在巴黎聚會中,不管輕率魯莽的人或是深思熟慮的人,大家一律將它視為圭臬,奉行不渝。白天他和朋友高談闊論,主題不外物質不滅可不可信,晚上只能就著如豆燈光,寫寫論文,這些論文不但乏善可陳,而且極耗眼力。
羅貝托終於獲得主人青睐,征服這座集優雅與智慧、紳士與才女於一處的聖殿。出入此間的人見聞廣博卻不賣弄學問,風流倜儻但是舉止合度,雖然笑語連連,絕對謹守分寸,雖然講究遣詞用字,卻不流於吹毛求疵、荒謬可笑。羅貝托生活在這個圈子裡面直覺如魚得水,愜意極了,好像四周的人全都允許他大口吸取宮廷或是京城的自由空氣,而不必像在卡薩雷城的時候一樣,服從撒拉札灌輸給他的那些規矩,那些教他凡事謹言慎行的鐵律。在這裡沒有人強迫他向權勢低頭,反而鼓勵他展現與眾不同的特質,免去矯揉造作、遮遮掩掩的工夫,大家根據某些約定俗成的磊落規則和比自己優秀的人較量高下,不用奉承諂媚,只須放大膽子,在謙和有禮的對話中展現自己的才幹,同時巧妙表達心裡的想法……羅貝托覺得自己不須奴顏卑膝,只管抽出劍來,決鬥一場,這是智勇雙全的人才配玩的遊戲。
羅貝托無法判斷到底對方只是胡亂拿話塘塞,還是欲擒故縱,吊吊他的胃口。
有天傍晚,羅貝托無意中得知她的芳名,因為他聽見有人叫她莉里亞。一定是她出入沙龍用的化名,他很清楚這是當時上流社會的風尚,許多遊戲心重的才女慣以化名周旋在社交界中,譬如大家熟悉的女爵阿爾泰妮斯Arthenice便是她把本名凱撒琳Catherine的幾個字母打散以後,重新加以排列組合而得到的新名。據說精通此種文字遊戲的兩位大師,哈甘和馬雷伯還曾經根據凱撒琳一名發明了艾拉辛特Eracinthe以及卡琳黛Carinthee兩種不同的組合。羅貝托覺得再也沒有比莉里亞Lilia這個名字更適合他的意中人的了,因為她那冰肌玉膚像極純潔無瑕的百合。
羅貝托心裡感到萬分納悶,為何伊格比的療法能在轉瞬間大幅減輕火槍兵的疼痛,這時伊格比看出他的疑惑,於是報以淺笑,然後又把布條從水盆裡撈了出來,放在火上烤著。說時遲那時快,火槍兵立刻開始哼哼唧唧,直到布條重新泡回水裡,才讓他鬆了一大口氣。
「問得好。比重相同的物質比較容易混合起來,例如油和油混合遠比油和水混合要容易得多。因此我們可以下個結論:同性質的粉末如果疏密程度一致,就很容易混合起來。其實經常和你來往的那些哲學家也都懂得這個道理。」

「說句實話,我不太相信單戀這一回事,很有可能只是對方還沒有接到自己眼眸中透露出來的訊息,也就是說,愛情尚未達到完美的境界而已。可是真正愛到深處的人,心中必然明白今生今世再難找到與他心性如此契合的對象,所以時間再長,情願苦等下去,即使賠上一生一世,也是在所不惜。就算生前無緣廝守,死後遺體散成粉末,到處飄浮,終究能夠聚在一起。就像有人傷勢很快痊癒,身體恢復建康,卻不知道這是對手抹在武器上的膏藥所造成的影響,同樣道理,許多愛得殷切的人,心靈突然得享慰藉,卻不明白這是因為夢中人回心轉意,雙方的粉末可以一拍即合。」
「得拉格里瓦先生,按照你的看去,愛情成了物質活動,竟和酒液生出黴花沒有兩樣,可是你並沒有說明為何愛情首重選擇,有別於其他的物質現象。還有,愛情只讓我們鍾情某一特定對象,而不會見一個愛一個,這又如何解釋呢?」
現在羅貝托可以自由自在和她四目相對,甚至把她落在別處的目光攔截下來。他陶醉在這種一廂情願的氣氛裡,就好像沉迷在一首歌詞並不是專為自己而寫的樂曲之中。她雖然散發耀眼光芒,可是羅貝托卻覺得自己活在一片陰影裡面,看著別人盡情吸收這束光芒。
有些時候,他像個偵探似的,跟蹤一段路程之後,匆忙掉頭就走,快步繞過一幢又一幢的建築,然後在轉角處放慢腳步,等她迎面走過來時,連忙趨步向前,假裝和她不期而遇。兩人擦身而過的那一刻,羅貝托就會傾身向她行禮www.hetubook.com.com,而她總是面帶驚訝的表情,報以淺淺一笑,並做個手勢,算是回禮。這時他通常呆呆站在街心,一臉茫然,任憑過往馬車濺他一身汙泥,一副剛從愛情戰場上敗陣下來的狼狽模樣。
情慾使他的羞恥觀念變得淡薄,他一直為這件事深感不安,於是便把自己放肆的舉止以及良心的譴責用詩體記下,並且時刻告誡自己,一個正人君子行事得有分寸,為愛癡狂可以,但是得要瞻前顧後,以免惹上蠢蛋的臭名。其實羅貝托只要在阿爾泰妮斯的藍廳裡一展才華與機智,這段姻緣就有了譜,哪裡需要如此大費周章?但是羅貝托畢竟是個生手,那種場合得要步步為營,不能出半點差池,更何況他也明白,只有憑藉辭令,方能感動這些才色俱佳的貴婦。接著,他聽見廳房裡面傳來議論之聲。大概紳士們的鬥智大會就要開始。羅貝托自忖時機尚未成熟。
因為自己來自阿爾卑斯山另一邊的義大利,因此羅貝托覺得改天他到這位母親也是羅馬後裔的夫人家中作客時,必定受到信賴與尊重。她母親的祖先源自比羅馬城更古老的阿爾伯、隆加家族。如果他能夠在夫人家中受人尊重,誰也不會感到意外,因為早在十五年前,她的座上嘉賓義大利人馬利諾騎士便是在這座豪邸裡面向法國上流社會解說他那將使古詩相形見絀的新詩作法。
他還和一些在卡薩雷城認識的人保持連繫,因為他們個個識多見廣,讓羅貝托覺得受益良多。後來他是如何到達埃克斯─昂─普羅旺斯的,我們並不清楚,不過可以確信他在那裡一待就是兩年。羅貝托認識當地一位博學多聞的貴族,並且和他過從甚密。他的書房不但汗牛充棟,同時陳設許多藝術作品、古董以及動物標本。羅貝托一定是透過朋友的引見才能認識這位日後一直獲他尊崇的長者。這位長者即是羅貝托口中的「修會會長」或是「慈祥神父」。後來羅貝托就是拿了這位大人物的介紹信北上巴黎開創新生活的,不過他並沒有交代離開埃克斯─昂─普羅旺斯的日期。
羅貝托對於自己返回封邑拉格里瓦以後,直到踏入巴黎社交界這幾年間所發生的事情著墨甚少。我們綜合一下零散的片段還是可以得知羅貝托在二十歲以前一直留在家鄉照顧母親,整天和佃農混在一起,談的不外播種收割等的莊稼活兒,其實這些他一概不感其趣。自從他的母親撒手人寰之後,羅貝托發覺自己對於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任何牽掛。為了確定日後能有一筆固定而且長久的收入,他把土地委託一位親戚代為管理,然後動身雲遊四海。
「當然。倫敦燒的煤炭都是從蘇格蘭運來的,這些含有鹽分的煤炭一經燃燒便會釋出嗆鼻氣味,而且產生大股大股濃煙,四處飄散,弄髒牆面、床鋪以及淺色家具。就算你好幾個月不去開窗開門,房間裡面還是難免蒙上一層黑色粉塵,好像走進到處撒滿麵粉的磨坊裡面,只是顏色不同而已。春回大地,植物發榮滋長,但是每一朵花似乎都是沾滿油泥,骯髒不堪。」
只要看到羅貝托經常說出一些教訓口氣十足,似乎和他年紀輕輕不太搭調的話語,我們就不難猜出這是會長給他的影響。他從先進的口中知道伊比鳩魯的學說,世界乃由無數微粒構成,但是支配它們的卻是神的意旨。羅貝托於是對伊比鳩魯的創見仰慕不已,他常利用晚上的時間和幾位自稱伊比鳩魯學派忠實信徒的朋友秉燭長談,主題不外宇宙的永恆性質以及社交界放蕩的俏麗佳人。
總之,羅貝托已經踏入一個「人人彬彬有禮,個個教養高尚」的交際圈裡。他們雖然不是皇親國戚,至少也是位高權重的官僚貴族,一批讓法蘭西感到自豪的菁英份子。羅貝托儘管結交的朋友個個博覽群籍,學識淵博,儘管他自己也是虚心向人求教,而且廣泛涉獵各門知識,但是畢竟他還年輕,總是希望吸收更多人生經驗,所以貴族階級的魅力就越發吸引他了。
羅貝托覺得自己在這個機智火花迸射的圈子裡頗受大家歡迎,他心知肚明,這樣長久下去,即使不能成為學識淵博的人物,至少可以冷眼看盡世界各種蠢事,而幹這些蠢事的人從朝廷命官到殷實商賈都有,比方這些暴發富戶總愛當眾拿出上好皮革製成,燙上知名作家金字的空盒,讓人誤以為裡面裝的該是何等名貴的懷錶。
羅貝托覺得這封信寫得精采出色,受到艾曼紐艾勒神父那座「亞里斯多德望遠鏡」的啟發很多。信中的遣詞用字那樣精確貼切,讓她讀來,一定驚聲連連,暗嘆世界竟有此等癡情漢子。想到這裡,他覺得簽字署名甚至沒有必要。不過羅貝托涉世未深,還不知道這些沙龍才女是以收藏花邊首飾的態度來看待情書,它的好壞端看內容是否瑰奇創新,至於作者身分她們根本懶得聞問。
十五年前有個名叫布奇坎的英國公爵,曾經為了實現腦中非比尋常的夢想,而締造高貴狂熱的壯舉。事情是這樣的:他聽說當時的法國王后是位美麗高傲的女人,於是終其一生,布奇坎努力不輟,希望能夠贏取倩女芳心。他長期過著漂泊海上的生活,船上安置一座獻給夢中情人的祭壇。伊格比曾經擔任布奇坎的特使,並在對抗西班牙人的海上戰役中出生入死。這段英勇事蹟在巴黎社交圈中迅速流傳開來,所有貴婦都為這位魅力四射的男士傾心不已。
伊格比一提起自己的童年便不勝唏噓。他的父親因為受到炸藥密謀事件的牽連而被判處死刑。伊格比畢生潛心研究科學可能只是巧合,但也可能是父子連心的情感鞭策他向前邁進,永不退縮。伊格比曾雲遊四方,先在西班牙住過八年,之後又在義大利停留三年,湊巧的是,旅義期間,他結識了一位加爾默羅會的修士,此人正是羅貝托的家庭教師。
長久以來,他常在傍晚時分沿著聖─托瑪─杜─羅浮街一路閒步,從外面欣賞杭布耶宮優美的外觀。這幢建築物的正面飾有壁柱以及盤柱頂的上楣、中楣和下楣,同時顏色的整體搭配也非常和諧,包括磚頭的紅,石壁的白還有板岩的黑。他出神看著燈火通明的大扇窗子,只見盛裝的賓客魚貫走入大廳,他的腦子不斷想像宮裡極富盛名的室內花園以及小內庭的精美裝飾。這座馳名京城的小巧內庭是由一位品味獨特出眾的貴婦所設計的,因為在她看來,宮裡的另一座內庭品味低俗,施工草率,只會抖出王國不懂生活藝術的底細而已,所以特地巧運匠心,命人造出這處精美絕倫的所在。
阿爾泰妮斯就在豪華的廳房裡和訪客談天,雖然身為主人,卻不壟斷場面,他們多半談論友誼或是愛情等等的輕鬆話題,有時也會深入道德、政治或是哲學一類比較嚴肅的領域,但是態度一律輕鬆超然。貴婦個個聲音悦耳,措辭優雅,讓羅貝托大開眼界,領略異性迷人之處,雖然遠遠坐在一旁,www•hetubook•com•com他的眼睛一刻沒有離開那些出身名門,高不可攀的淑媛美人,其中又以長了一頭蓬亂長髮,得到「母獅」綽號的波雷小姐最是讓他心蕩神馳。她們的心靈和外表一樣燦爛耀眼,絕對不輸法蘭西學院裡的鬚眉。
自從羅貝托知道意中人的芳名就是莉里亞以後,就暗中給她寫寫情詩,不過每一首詩寫到一半便告放棄,因為每次他都擔心遣詞用字如果不當,反而糟蹋了原來的美意。現在抄錄幾行以饗讀者:啊!最溫柔可愛的莉里亞/新採鮮花,轉瞬便已凋萎,你肯與我再度聚首?/我是緊追不捨,妳卻逃之夭夭/對妳傾訴真情,妳卻默不作聲……其實羅貝托從來沒有同她說過話,只有對她投以失意的眼神,算是責備她的過分高傲。凡人愛得越深,怨氣也就越是容易累積,心裡儘管欲|火中燒,身體卻是冷得直打寒顫,愛情遠景原本美好,可是一朝落空幻滅,亢奮的靈魂便如鉛製的羽毛,看似輕盈,其實沉重。羅貝托繼續給莉里亞送去情書,但是一概不簽姓名,至於詩作則收在胸前口袋,日夜取出反覆誦讀。
幾個月過去了,羅貝托已經利用相同手法和她見了五次面。每回安排這種巧遇總是弄得他精疲力盡,成功之後,便要大呼下不為例。羅貝托深深相信,儘管每次相遇都是他導演的傑作,可是得逞的次數那麼多,這就耐人尋味了,誰知道是不是她暗中促成這些良機的?
「這麼說來,母親懷胎期間如果盼望某事過於殷切,就容易在胎兒身上留下胎記……」
您高高挑起我的情慾,讓我方寸大亂。這把熾火只有輕煙幾縷,不會遮斷視線,我的苦難必然可以看得真確。您的秋波解除我的矜持,讓我頹然放下「驕傲」這項武器,讓我孤立無援,最後只能認命服輸,同時獻上我的生命,求您隨興支配。我們就像參加決鬥的雙方,可是尚未交鋒,我就期待被您征服,心甘情願暴露身體最脆弱的部位,接受您的致命攻擊。我的淚泉已經被您汲乾,所以無法澆熄攻心的烈焰,初次與您相遇雖是驚鴻一瞥,純潔的心靈卻從此泣血不止。
我認為在那個時代,大家還未養成傷口必須消毒的習慣,這也就是羅貝托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了。在接下來的幾天裡,羅貝托不斷請教伊格比有關治療過程的種種細節,因為這件事情讓他想起小時候目睹加爾默羅會修士調製一種粉末的情形,不同的是,他們把這種粉末敷在殺人的武器上面,而不是拿來治病。
「不是,當然不是,」羅貝托回答他道:「不過我會舉些淺顯易懂的例子讓你明白,其實愛情也靠一種微粒粉末的作用才能發生。愛情遵循的法則也就是支配地上萬物以及天體星辰的法則,而愛情正是這些法則最崇高的體現。愛情源於視覺,所謂一見鍾情正是如此。光線投射在情人身上,她的影像反射到我們眼中,然後經由眼睛引導,到達我們內心深處,於是我們全身上下,從裡到外,都被情人軀體最美好、最輕盈的部分所佔據。因此一見鍾情等於大口喝下情人心裡釋放出來的微粒。大自然好比一位偉大的建築師,在創造我們的身體時,已經預留內在粉末,因此這些粉末便能像哨兵一樣,隨時向統帥彙報最新狀況,這位統帥同時也是支配軀體這個大家庭的主人,他就是我們的想像力。想像力受到客體刺|激所產生的結果和傾聽音樂的經驗是一樣的。比方聽人彈奏六弦琴吧,我們會把旋律存放在記憶裡面,就算睡著,還是可以在夢中聽見琤琮樂音。我們的想像力會根據目中所見造出幻影,讓戀愛中的人意亂情迷,因此如果我們突然看見一個模樣俊俏的人站在面前,我們的臉色通常立刻轉變,至於轉紅還是變白,端看那些扮演哨兵角色的粉末往來於對方和自己想像力之間的速度了。這些粉末不僅跑到大腦,同時沿著連接大腦的通衢長驅直入心臟,這條大道也是活力粉末從心臟直奔大腦,然後轉變成為肉|欲微粒的路線。此外,想像力也將從外在物體上面接受到的粉末,順著通道,送到心臟,這些粉末刺|激活力因子,讓它極度亢奮,因此戀愛中人有時心花怒放,有時又會突然昏厥。」
突然有人插嘴說道:「得拉格里瓦先生,愛情可不是治療腫瘤的萬靈藥啊!」
「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強調真空狀態一旦產生,大自然便立刻往裡填進微粒,而且不會放過任何角落。如果這種看法違背常理,那麼我的『交感粉末』也就發揮不了作用,但是事實勝於雄辯,我的經驗即是後盾。火焰燃燒引起空氣不斷匯流,偉大的希波克拉底懂得利用這個原理,正當瘟疫流行的時候,就在城裡空曠之處生起熊熊烈火,因此成功地控制了病情的蔓延。遇到這種情況,有人也會殺隻貓或鴿子等的溫血動物,以便達到相同目的,因為這些動物死後不斷釋放出大量微粒,於是空氣立刻湧入微粒遺留下的空間,使得瘟疫病毒的微粒黏附在動物的羽毛或毛皮上面。這種觀念好比萬一我們一時大意,把剛剛出爐的麵包放在酒桶上面,麵包就會吸取酒桶裡的泡沫,導致酒液發酸變質。此外,如果你讓重量一磅,按照規定煅燒過的碳酸鉀暴露在空氣裡面,那麼就會產生超過十磅,品質優良的酒石油來。教皇烏爾班八世的醫生曾經告訴我一則故事:曾經有位羅馬修女由於齋戒時日過長,而且禱告次數太多,因此體內鬱積大量熱氣,差點要把骨頭烤乾。這種熱氣侵入骨頭,把裡面空氣所含的水分吸收淨盡,然後經由膀胱全部排放出去。這位可憐的聖徒居然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時之內排出兩百磅以上的尿液,這項令人稱奇不已的聖蹟正可證明她的信仰虔誠,其堅如石。」
我倆魂魄雖難合一,
至少該像圓規,
你是軸,我是臂,
只要我轉,你也必轉。
你雖正立中心,
可是只要我一離開,
你必傾身向前,
打聽我的行蹤;
等到回來相聚,
你又挺直如昔。
我倆彼此扶持,
你穩重畫出我那生命完美的軌跡,
並且引我回到原點。
伊格比解釋道:「大家都知道,源自太陽的光線朝不同的方向迸射出去,動作迅速而且路徑筆直。在固定軌跡上運行的光線如果迎面撞上一道堅固又不透光的障礙,就會立刻偏離這條軌跡,朝另外一個方向射去,直到碰上另一道障礙,才又再度改變行進的方向。這種不斷折射的行進方式得要等到光源滅了才會停止。光線的折射原理很像一個網球,當它擊中一面牆壁之後,便會反彈開來,接著撞上另一面牆壁,最後回到原點,形成一個完和-圖-書整的迴路循環。那麼光線碰到障礙之後會怎麼樣呢?會像網球一樣彈開,同時把上面的一些粉末物質帶離,正如網球擊中牆面,會把一小部分未乾油漆沾走一樣。構成粉末的元素共有四種,光線產生熱量,使得這些元素混合之後帶有黏性,並且無遠弗屆。要證明我的說法一點不難。如果你拿一塊濕布放在火上去烤,就會看到布面反射出來的光線全部蒙著一層霧狀薄翳。這些飄忽不定的粉末彷彿一夥騎士,跨上長了翅膀的戰馬,飛過浩瀚無垠的太空,等到金烏西下,撤走戰馬,這些失去座騎的人便紛紛跌落地面。這種現象不單光線才有,其他像風也是,可以看成一條由許多類似粉末所匯集而成的大河……」
廳房裡面坐著一些他已熟識的飽學之士,都是杜布伊討論會的成員,這些人曾經在探討新知的原則上,給予羅貝托寶貴的建議,他們斷言,這些社會大眾尚未熟知的原則同樣可以用來分析內心情感變化的現象。羅貝托萬萬沒有想到,認識伊格比先生以後,思想會深深受到他的影響,進而將他推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一個星期以後他的傷口便痊癒了。
杜布伊圈子裡的人對英國人一向沒有好感,覺得他們盡是一些角逐名利的政客,鑽牛角尖的醫生,炫耀勛章枚數的騎士或是見識淺薄的武夫,所以常常撰寫各式短文批評他們,並且指責他們蒙昧無知,盲目相信自然中的神秘力量。可是這個圈子裡面的人卻很歡迎同胞卡發雷爾,這位神職人員相信一堆古里古怪的事,異想天開的程度比起英國人來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伊格比學識淵博,談起「空虛」的概念便滔滔不絕,強調空虛乃是必然現象。這種看法很投在場一群哲學家的胃口,因為這些思想先進平時最恨聽見有人抱怨自己如何空虛、如何寂寞。
羅貝托專心聽他講話,把這些細節全都牢牢記住,日後雖然派上用場,可是病情反而每下愈況。
羅貝托發表高論,暢談交感粉末以及愛情共鳴的消息不脛而走,這個創見在巴黎至少流傳了好幾個月。
來到巴黎以後,他很快就和會長的朋友成為熟識,同時出入城裡高尚場所,躋身巴黎名流之林。他經常提起杜布伊兄弟家裡的收藏室,因為他每天下午都待在那裡,和一些見聞廣博的人士交談。耳濡目染的結果使得羅貝托不知不覺累積許多知識。除此之外,他也提到自己參觀過的其他收藏室,而且內容也都極為豐富,像是各類獎章、土耳其刀、瑪瑙手工藝品以及罕見的印度貝殼等等……
我會大費篇幅,不厭其煩描述羅貝托和伊格比之間的談話,主要因為日後伊格比的某些觀念會對羅貝托產生重大的影響。
「難道不能直接把礬粉灑在傷口上面嗎?」
這些傳聞不管是真是假,只消看到她的裙裾微微牽動一下,看到她那輕盈步態,看到包藏起來的神秘面龐,羅貝托的魂魄就已被她擄去,她的舉手投足彷彿一束光芒,投射在他心窩裡面。羅貝托把她想成身被曙色羽毛的夜鳥,同屬暗夜以及白晝,讓人同時聯想到牛乳和墨汁,象牙和黑檀。縞色瑪瑙在她輕柔烏黑的髮雲裡面閃閃發亮,好像繁星點點的夜空,將她臉龐的輪廓,體態的曲線烘托得益發標緻。
想要成就偉大事業,並不一定非得絞盡腦汁,造出有利情勢才行,其實只要懂得把握眼前既有機會,一樣可以功成名就。有天傍晚,阿爾泰妮斯的宅邸異常熱鬧,因為討論阿絲特蕾這本小說的聚會剛剛結束。主人這時突發奇想,要求賓客仔細想想愛情以及友情到底有何共同之處。羅貝托率先發言,他說不論是朋友之間或是愛人之間的情感都和「交感粉末」有關。眼看這段開場白激起眾人高昂興致,羅貝托索性把伊格比說的故事重複一遍,但是省去修女海尿一晝一夜的情節。接著他切入主題,可是只談愛情,忘了友情。
接著伊格比補充說道:「千萬記住,不能拿普通的礬粉充數,因為它的成分對人體只有百害而無一利。我只用賽普勒斯進口的貨色,買來之後先要晒足陽光,去掉多餘水分,很像烹製濃縮肉湯的原理,此外,礬粉越乾,它的微粒就更容易經由空氣傳送。最後再敷上黃耆膠,以利傷口迅速癒合。」
有天晚上,伊格比在一些豪宅的沙龍裡朗誦一首英詩:
夫人:
阿爾泰妮斯雖然人已半老,可是風韻依舊不減當年,那張五官姣好,令人讚賞不已的臉龐仍然散發慈悲優雅的氣質。我們很難描述她的眼神,因為那種眼神不會激起非分之想,卻能讓人心徹底淨化,油然產生既是敬畏又是愛慕的情愫。
他這樣寫道:莉里亞,莉里亞,妳的芳蹤何處?到底藏身哪裡?莉里亞,妳是眩目光芒/可是倏忽閃過天際,妳就消失無蹤/留下我來飽受煎熬折磨。羅貝托一直非常注意她的行蹤,有一天,利用晚上她和侍女返家的機會,尾隨其後,終於找到她的住處(就是這段跟蹤的過程,他也拿來入詩:穿過蓊鬱密林/踏上幽暗小徑/我要跟隨妳的步履/即使徒勞無功/也是甘之如飴……)。於是每天這位女士外出散步的時間一到,羅貝托便埋伏在屋子外面,觀察四周動靜,等到她一出現,立刻緊跟過去,一步不敢放鬆。幾個月之後,他已經可以倒背如流,說出哪一天、什麼時候她變了髮型(覆額髮鬈換成詩句就是:盤踞在腴白額頭上的淫|盪小蛇),或者四月某個美妙的日子裡,她初試野金雀花色的短披風,迎著春天第一陣惠風,像隻輕盈的小鳥,款擺柔軟的腰肢。
有一點必須附帶說明:羅貝托這套複雜的比喻如果繼續演繹下去,恐怕就要露出破綻。艾曼紐埃勒神父發明的裝置其實並非完美無缺。不過當天晚上,在場的人都接受了羅貝托的理論,深信交感粉末以及愛情的密切關係,前者可以醫病療傷,後者雖有同工之妙,但是往往煎熬心靈,為禍最烈。
經過數年的等待,羅貝托覺得時機已經成熟,準備一親意中人的芳澤。
「如果病人就在我跟前的話,當然沒有問題,不過這帖藥劑腐蝕性強,直接敷用會讓病人痛得哇哇大叫。只要利用空氣傳送粉末的原理,藥性不但變得溫和,更能紓解疼痛、活筋止血。這種療法用來醫治眼疾,據說效果也是非常理想。」
「我還是不明白。你說東西之間會彼此吸引,可是究竟又是什麼原因使得元素和元素、物體和物體能夠保持分離狀態,不致產生碰撞呢?」
嚴格說來,還是有些貴婦對他嗤之以鼻,原因是有一次伊格比推薦她們使用一種自製的美容霜,結果,其中一名女士長出滿臉水疱,於是這些貴婦紛紛議論起來,說是幾年前伊格比的妻子維內提亞就是喝了她丈夫親手調製的毒蛇藥酒才一命嗚呼的,這種蜚短流長當然不足採信。這些人聽伊格比描述一帖用牛www.hetubook.com.com屎兔糞調製而成(兔糞還得取自被獵狗咬死的野兔才行),專治腎臟結石的妙方,覺得他言語粗鄙,令人難堪,所以捕風捉影,編出這種離奇謠言。在巴黎上流社會裡,滿口屎尿之類的話題是絕對不會贏得什麼掌聲的。和女士談話更得加倍小心,遣詞用字最忌模稜兩可、曖昧不清,因為任何一個含糊的音節聽在她們耳裡都要變成猥褻淫穢的暗示。
阿爾泰妮斯習慣斜倚床上接見朋友,四周立著屏風,地上鋪著厚毯,生怕訪客招涼受凍。她最恨刺眼的陽光,更怕火盆裡熾熱的炭火,據說這兩樣東西會讓她血液沸騰,然後昏死過去。有一次她忘了床下有只火盆,結果不幸染患丹毒,差點送命。她就像一些品種特殊的花朵,既不能直接受到太陽曝晒,也不能完全遮斷光源,得靠園丁細心呵護,否則移時便會枯萎凋零。基於上述原因,阿爾泰妮斯只能在陰暗的房裡接待訪客。她把雙腿埋在一張熊皮下面,頭上包了幾層頭巾,竟把耳朵給遮住了,因此她常自我解嘲,說是一到嚴寒的聖馬丁節,她的耳朵便要聾掉,只有等到復活節前後,天氣回暖之時,才能恢復聽覺。
演說結束之後,莉里亞又對羅貝托頷首微笑。微笑只是基於禮貌,充其量再加點讚賞的意思而已,可是看在他的眼裡,卻像傳來無限愛意,傳來對他鍥而不捨,勤修魚雁的謝忱。羅貝托心中的苦悶至此一掃而空,這時他意氣風發,得意洋洋離開沙龍。其實再過不久,他會從雲端跌進深淵,箇中原委很快就會交代。往後羅貝托膽量增加不少,自然敢和對方攀談,可是她的態度時常前後矛盾,讓羅貝托滿頭霧水。有時她會漫不經心說道:「這些了無新意的話我已經聽夠了!」有時又會喃喃自語:「你的見解的確不同凡響!」有時更會避重就輕,安慰他道:「急什麼,這些話留著以後慢慢說吧!」
就在兩人首度邂逅的黃昏裡,一彎月牙已經升上天空,那時她的面紗突然從額頭滑落下來,剎那之間,羅貝托看見那雙深邃發亮的眼眸,於是兩個人的心緊密結合起來,不用言語,卻比整個世界一天之內所說的話還要多,羅貝托為此沾沾自喜,深信對方不但看見他了,而且還把他的形象刻在心版上面,所以回家以後立刻提筆給她寫信。
羅貝托經常提起那群朋友,他們終日無憂無慮,儘管年方二十出頭,卻已經懂得許多事物。這些知識有許多人要到五十歲才能融會貫通,竟然還敢引以為豪,四處吹擂。他們話題多半集中在利尼耶、撒貝勒等人上面,此外他們也經常談到達樹西這位不管走到哪裡,身上總愛斜背一把詩琴的哲學家兼詩人;或是翻譯羅馬哲學家呂克雷提宇斯名著,卻又夢想成為喜劇作家的波克林。有時他們更會提及艾爾居勒.薩維尼恩,這位在阿哈斯圍城戰中表現出色的勇士喜歡為憑空杜撰出來的戀人撰寫火熱的情詩,並且故意炫耀他和一班小伙子之間的同性戀情,甚至吹嘘從他們身上染來梅毒。但是這種情愛方式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可就要受到他的揶揄嘲弄了,比方某個同好此道的朋友正是「貪戀男色的蕩貨」,還說大家應該體諒這位朋友,因為他過於害羞,所以老是喜歡「貼在人家背後」。
羅貝托一面聽他朗誦詩句,一面盯著背對自己的莉里亞,決心一生一世只守著她一個人,就像圓規的軸或臂。同時他也得勤學英文,以便讀懂這類詩詞,伊格比唸出來的這首詩簡直一語道破他所忍受的煎熬。那個時代在巴黎絕對不會有人去學這種粗鄙不雅的語言。羅貝托在陪伴伊格比回家的時候才發現他雖然在義大利半島住過,可是義大利語說得並不靈光,無法清楚表達思想。他因為不能像有教養的人一樣,精確掌握它的發音,所以感到羞愧不已。他們兩人於是決定互拜對方為師,學習彼此的母語。
「上回家裡一個佃農被毒蛇咬了,我們老師連忙替他把蛇頭按在傷口上面……」
伊格比在這緊要關頭表示自己可以救治這名士兵,但是希望大家相信他的精湛醫術,絕對不是江湖郎中的誆騙伎倆。這名火槍兵現在心慌意亂,只能回答他一句西班牙諺語:「盡人事,聽天命。」
羅貝托似乎瞥見莉里亞對他投以深情款款的眼神,於是接著說道:「戀愛就像行月光浴,照在我們身上的光線其實只是月亮反射下來的陽光。如果用鏡子集中陽光,我們就會感到反射光線威力強大,熾熱無比。但是如果把月光集中在一個銀質水盆上面,我們也會看到凹形盒底反射出來的柔光,這種光線因為含有細微水珠,所以特別令人神清氣爽。這時水盆似乎空著,但是雙手伸了進去再抽出來一看,居然濕淋淋的。據說這是一種治療腫瘤十分有效的妙方。」
「這個名稱的確容易讓人產生誤解,大家一般習慣用『類似』或『交感』等字眼來形容許多不同事物之間的共相。阿古利巴曾經說過,如果想使天星發出力量,影響世事變化,就得依靠一些其它類似的東西,這樣我們自然可以達到目的。他用『交感』一詞來為事物彼此之間的吸引力下定義。我們常用松脂、硫磺和油來引燃木料,同樣道理,我們也可利用一些東西來模擬行星運行的方式,並且從中發現大自然冥冥之中的精確安排。他又提到,黄金的色澤酷似陽光,因此可以用來影響太陽以及一切隨著太陽升起落下而開合葉片的植物,例如蓮花、芍藥、白屈菜等等。不過這些想法都是無稽之談,哪能用來解釋大自然的運作!」
「這我倒不敢妄下斷語,因為雷同的現象可能會有不同的起因。一個凡事講求科學論證的人可不能被坊間的迷信牽著鼻子走啊!還是回到『交感粉末』的話題上吧。那天我把沾了我朋友血汙的布條浸到礬粉的水溶液裡,這到底是什麼原理?首先,遙遠的太陽和月球會吸引布條上的血液粉末,接著溶液裡的礬粉微粒也因室內足夠和暖,而受到相同的吸引。另一方面,由於傷口不斷釋出大量熱力,吸收周圍空氣,而這些空氣又引來更遠的空氣,所以受到影響的範圍也就愈來愈大,接著從布條散發出來的礬粉微粒以及血液粉末便和從傷口釋放出來的血液微粒互相結合,然後擺脫無用的空氣,靠著那股吸力,回到傷口這個出發地點,最後礬粉微粒慢慢滲入肌骨,達到醫療的目的。」
「是的,這樣一來,毒液受到蛇頭毒囊吸引自然不會滲向心臟,而是順著血管流回傷口。瘟疫肆虐期間,大家習慣隨身帶瓶蟾蜍粉,或是一隻活蟾蜍、一隻活蜘蛛,甚至一些砒霜,因為這些毒物會吸收空氣裡面的致病成分。還有,你有沒有注意過,只要菜園裡的洋蔥一發芽,收藏在糧倉裡的乾洋蔥也會跟著發芽?」
其實羅貝托會被這些新奇理論深深吸引,並不是因為他對科學感到興趣,而是因為這些理論似乎可以用來解釋男歡女愛的複雜現象,換句話說,如果https://www.hetubook.com.com存在某一特定範圍之內各種微粒,只要彼此屬性相似,就會結合起來,這種學說聽在羅貝托的耳中,居然成為一則情愛寓言。他開始孜孜不倦,埋首客座私人圖書館裡,尋找任何有關「武器膏藥」的資料。當時這方面的著作已經相當可觀,再過幾年,出版的專書更是不計其數。加法雷爾先生建議他唸基爾雪的《磁力原理》、高克雷紐斯的《論磁力療法》、弗魯德的《論武器膏藥》以及夫拉卡斯斗羅的作品(加法雷爾是壓低聲音告訴他這些書名的,因為來杜布伊家的常客對這種理論根本嗤之以鼻,所以不能讓他們聽見)。羅貝托求知若渴,努力閱讀,以便開拓眼界,擴展胸襟,同時希望有朝一日能夠以科學新知入詩,搖身一變,成為舉世認同,人人欽佩的雄辯大師,這樣一來,就可洗去從前在討論會上飽受他人嘲弄的恥辱。
「或許會吧。好比你看得見蒸發現象,卻察覺不到水的體積逐漸減少,又好比肉眼看不出來一塊麝香由大變小,可是鼻子卻可不斷聞到它的香氣。一個物體無論多麼細微,還是可以不斷分割下去,永遠沒有止境,所以『最小』這個觀念便不能成立。豬犬就是靠牠敏銳的嗅覺,根據動物身上釋放出來的微粒做出判斷,才能找到牠們的蹤跡。有人稱這種由微粒造成的吸引現象為『遠距作用』,但是深入探討,這個名稱其實不算妥當,因為一來距離遠近不是關鍵,二來這種現象不是戲法,只是微粒之間不斷產生交流而已。此外利用吸管啜飲酒水,或是磁石吸鐵的現象都是交流的必然結果。如果取來一只注滿水的瓦缽,缽口搭上布條,不久便可發現水會潤濕布條,然後滴在地上。這種虹吸現象也是微粒交互影響的證據。就連火焰也能產生吸力,因為火焰吸引四周空氣,造成其中微粒迴旋打轉,如同河水流動,帶走河床泥沙的道理一樣。由於火焰乾燥,空氣潮濕,因此被火焰吸納的部分必須由附近空氣加以補充,否則就會形成所謂的『真空狀態』。」
「還有尿鹽結晶是五邊形,達維遜先生就是用這個理論來解釋貝勒提耶先生膀胱裡發現的那八十顆結石的形狀以及大小。如果外觀相似的物體彼此親和性較高,那麼它們之間的吸引力自然較強。同樣道理,你的手如果被火燒傷,只要再讓它靠近火源,灼痛的感覺就會和緩許多。」
伊格比見狀馬上解下自己的襪帶,緊緊綑住火槍兵的手臂,以免他血流不止。幾天過後,傷勢似乎開始惡化,醫生只說情況危急,必須立刻截肢。
「為什麼稱它做『交感粉末』呢?」
他隨時用心體會,絕不虛偽造作,同時善用智慧,凡事不急不徐,彷彿天生具有說話熟練、手腳俐落的秉賦。這種從容灑脫、自然大方的態度正是西班牙人稱的despejo或是義大利人說的sprezzatura。
「不錯,他們曾經提出這種看法,而且舉出鹽類做為例子。鹽類不管怎樣碾磨,或者溶解後又凝結,形狀絕對不會改變分毫。食鹽結晶為正立方體,每一面都是正方形;硝酸鉀鹽是六面柱體,共有六個小面;至於氨鹽則是正六角形,像雪花一樣,也是六個尖角。」
伊格比開口說道:「好了。現在只需注意傷口衛生,每天用鹽水消毒,應該很快就會痊癒。這盆水白天放在窗口曝晒,晚上就要移到火爐旁邊,務必讓它一直保持微溫的狀態。」
羅貝托曾在杜布伊家中見過這位人稱伊格比先生的英國人,沒想到當晚又在阿爾泰妮斯的邸宅裡與他重逢。
伊格比回答他說:「沒錯!長久以來,各界對於『武器油膏』這種東西的看法相當分歧,巴哈塞爾蘇斯是第一位談到它的人,光憑這點,就可以把他算做偉人。很多見過這種塊狀油膏的人都說用在武器上面,它的功效最易發揮。我想你也了解,一件取人性命的武器和一塊包紮傷口的布條實際上是相同的東西,因為這種製品必須用在沾有傷者血跡的地方才行。武器塗上油膏只是為了順便治療我們在對手身上留下的創傷而已,許多人不明就裡,以為這是什麼妙術奇方,其實我那『交感粉末』的原理取法自然,是再簡單不過的東西。」
「可是單戀又是怎麼回事?」
「愛情和風一模一樣,遵循相同法則。來源不同的風聞起來會有不同味道。如果風從花園或是菜圃吹來,那麼必然混了茉莉、薄荷或是迷迭香的花草味兒,這是一股會讓舟客水手魂繫夢牽的香氣,令他們渴望早日踏上陸地,實現心裡的願望。同樣道理,愛情微粒能夠使得戀愛之心的鼻子為之陶醉(原諒羅貝托這種拙劣的比喻吧)。被愛的心好比一把神奇的詩琴發出共鳴,就像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分,在清澈水面搖響鈴鐺,聲波掠動水波,雙雙和諧同韻的妙景。愛人的心其實和酒石沒有兩樣。玫瑰盛開的時候,如果把酒石放在陰暗地窖,它就攝取飄在空氣中的香氣微粒,因為附近空氣受到鹽分吸引,便會化為液體,並使酒石沾上玫瑰花香。葡萄開花時節,木桶裡貯藏的酒液跟著開始醱酵,而且表面浮現白色黴花,一直等到落英之際,才會消失不見。多情的心可比黴花來得頑強,因為即使愛人的心像葡萄花落,它依然堅定如昔,不像黴花一樣化為烏有。」
伊格比把箇中奧妙解釋給羅貝托聽。他認為天地之間,也就是大氣層裡,到處充滿光線,光線不但是種物質,而且還是一種有形的物質。羅貝托對這個觀念一點也不排斥,因為他在杜布伊家的討論會上也曾聽說光線是由一些特別的粉塵所構成的。

伊格比首先向他索取一塊已包紮過傷口,而且沾有血汙的布條。火槍兵取下一塊,遞過來給他。接著他又要來一盆水,然後倒入一些粉,等它完全溶解,便把布條浸入水裡。病人起先還漫不經心看著,這時突然打了寒顫,並且抓住受傷的手臂,說是傷口灼熱刺痛的感覺已經過去,現在只有陣陣清涼。
幾個星期過去了,幾個月也過去了,送去的信就像石頭沉落大海,沒有一點回音。在這段期間裡,她先是換下那身深色長袍,摘下面紗,露出白晳的皮膚、蓬亂的金髮以及那對眼眸,那對不再關閉的晨曦之窗。
羅貝托補充道:「那麼煙霧也算囉?」
「那麼你認為『真空』,只是一件抽象概念而已?」
羅貝托這位情慾之土的朝聖客其實是位想像力特別豐富的情人,有時他想化做風,撫弄她的秀髮,有時想變成水,親吻她的胴體。有時他也想化成一件睡袍,整夜緊裹著她,或是一冊書本,整天陪伴她的纖指,此外他也渴望變做可以溫暖她雙手的手套,可以欣賞她嬌態妍姿的鏡子……如果羅貝托知道曾經有人送她一隻松鼠,那麼必然巴不得立刻化身那隻好奇心十足的小傢伙,任憑主人愛撫親吻,即使一面用毛茸茸的尾巴撥弄她的粉類,一面冒冒失失,把嘴唇貼湊在柔軟白|嫩的胸脯上面,也不怕招來她的嫌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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