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反切子午線
畢爾德不假思索,脱口便道:「還不簡單!」但是話聲未落,他又連忙改口:「我是說,這比登天要難。」騎士一聽說計算經度並不能推測時間,不免大吃一驚,於是立刻反問:「太陽不是每一小時就能涵蓋十五經度?因此我們只消算出這裡距離地中海有多少經度,然後除以十五,得出時數,再以本地的時間加減這個時數,不就可以推知馬爾他現在到底是幾點幾分了?」
這時馬爾他騎士有感而發,開口說道:「或許現在死去正是時候。我有一股衝動,想要吊死在砲口上面,然後再滑落海中。這種方法乾淨俐落,不消轉眼工夫,便能跨過死亡門楹,明白宇宙奧秘……」
「了不起!畢爾德醫生,你的學問真讓人佩服啊!」
「午夜差一刻,時間完全對上了。」
「這種例子其實俯拾即是。在英格蘭,要是人被狗咬傷了,不管這狗是不是狂犬,都要立刻把牠殺掉。那是因為犬牙上的酵母一旦留在傷者體內,就會吸引飄浮在空氣中的狂犬病因子。此外不知道你是否看過農婦會往炭火堆裡傾倒牛奶?她們倒完牛奶以後,立刻還要撒上一把鹽巴,這種做法多麼聰明!牛奶碰到炭火立刻化為蒸氣,受到光線和空氣的作用,蒸氣伴隨火花微粒,擴散到供應這些牛奶的母牛身上。牠的乳|房是個嬌嫩的腺性器官,火花微粒溫熱乳|房,讓它逐漸硬化,最後導致潰瘍。由於膀胱位於乳|房附近,所以血管裡的微粒作用,也會連帶受到刺|激,最後母牛便會排出血尿。」
這次談話,羅貝托並沒有新的斬獲,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畢爾德對於交感粒子的理論瞭若指掌,此外也很熟悉它的負面影響。他會潛心研究這個現象。絕對不是偶然,一定和經線的秘密有些關係。
羅貝托回答道:「雖然我們可以在瞬間了悟一切,可是過了這個瞬間,便會永遠失去知覺,到那時候,再深刻的認知都沒有用。」
「威斯林頓,幾點了?」
「沒錯。我們以出發地點的經線做為基準,在特定的時刻以測距器算出月球距離某顆星星的距離。如果我們也能確定海上觀測位置的時間或是某某城市的標準時刻。但是……唉……」畢爾德賣了一下關子,然後繼續說道:「但是接著視差問題就來了。這個現象非常複雜,真要交代清楚,恐怕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因此我就說個大概:每個天體距離地平線的高度不同所產生的折射也就不同,這個現象我們稱為視差。由於視差影響,此刻我們在這裡測得的距離必定和天文學家在歐洲測得的距離有很大的出入。」
其實只要看到畢爾德偷偷溜開,立刻尾隨過去,一切應該可以真相大白,不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如果醫生清早出門,羅貝托就跟在後面窺探,行跡可能很快就會敗露,要是對方摸黑離房,他得等上片刻,然後才能躡手躡腳,搜索他的行蹤,可是一切的努力到頭來都是白費心機。羅貝托有好幾次在夜裡跟蹤他,然而每次穿過一排排的水手吊床或是旅客卧鋪時,總會不小心絆倒在他們身上。大部分的人在這個時候早已睡得不醒人事,不過有些還是睜著兩眼,遲遲不能入夢。
如果碰上的人正好還沒睡著,羅貝托就會趕快搬出預先想好的理由,直說自己苦於失眠,想到甲板上去散心。才幾個月,船上的人全都知道他是一個顛倒日夜的怪人,為了免除別人疑慮,他總要和甲板上值班的水手寒暄幾句,要是對方興致很高,打開了話匣子,那麼整個晚上他就走不開了。
所以醫生雖然遠在阿瑪利里斯號,每天卻都固定能夠收到從歐洲傳來的標準時間,加上推測出來的所在地時間,他就可以求得正確的經度。
另外一個人附和道:「時鐘正好指著午夜。」
「你指的是測距器嗎?」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羅貝托請畢爾德把北極星的位置指給他看,對方笑笑說道:「在南半球是看不見北極星的,不過倒是可以找到其他星辰,幫助我們定位。其實要找經線,光靠羅盤磁針是不夠的。」
騎士聞言急忙追問:「可是英國人法蘭西斯柯.得拉闊船長好像到過那裡。」
這番話羅貝托並不陌生,可是騎士卻聽得一臉茫然。接著醫生又逞口舌之快說道:「古人曾經根據月蝕現象,發明出一種他們自以為萬無一失的方法。我們都知道所謂的月蝕其實就是太陽、地球和月亮形成一直線時,地球陰影投射在月亮表面的現象,因此不難推算月蝕發生的日期和時刻。只要我們手頭上有日耳曼天文學家雷吉歐蒙塔努斯所編的對照表,這個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比方如果某天午夜,耶路撒冷觀察到了月蝕,但是另外一座城市卻在兩小時前便已看到這個現象,那麼我們即可斷定,這座城市和耶路撒冷彼此間有兩小時的距離,也就是位於它西邊三十度的地方。」
畢爾醫生接著說道:「如果這艘該死的船不要晃得那麼劇烈,今天晚上的實驗應該可以進行得更順利。豪爾斯,明天早上你照常在牠傷口撒些鹽巴。各位,剛才實驗成功,可以稱得上是歷史性的一刻。我們不但測出現在正好午夜,而且根據倫敦傳過來的訊號,得知當地應是正午,所以此刻我們剛好位於倫敦的反切子午線上,也就是距離加納利群島一百九十度的經線附近。如果所羅門群島真像傳言所說,位於鐵島的反子午線上,那麼只要風向對了,而且航行緯度正確,我們一定能在聖克里斯托瓦靠岸。十年以來,西班牙人鍥而不捨渴望揭開『定點』之謎,今天倒讓我們捷足先登!卡文第,拿啤酒來,讓我們一起舉杯祝福國王陛下,願上帝永遠保佑他!」
「話是不錯,可是這種方法誤差太大。偉大的航海家哥倫布第二次橫渡大西洋的時候,便是根據月蝕計算目的地的距離,結果他在伊斯班尼歐拉外海下錨,竟然距離島嶼西岸還有二十三度之遙,換句話說,差了一個半小時!等到他第四度重返該地還是倚賴月蝕,那次誤差更是離譜,足足偏了兩個半小時!」
羅貝托趁機補上一句:「可是當年在卡薩雷城的時候,西班牙人全都言之鑿鑿,說所羅門群島是他們同胞發現的。」
接下來的幾天,羅貝托考慮到,如果話題一直繞著經度,畢爾德難免要起疑心,於是改變策略,想出一條苦肉計來。他用刀子在手掌上劃出一道傷口,把一件穿破的襯衫撕成條狀,沾上烈酒,充做繃帶裹住傷口。到了晚上,他要醫生看看他的傷勢。他說:「我真糊塗,刀子還沒上鞘便收進袋裡,後來翻找東西,一不小心就割傷了。好疼!」
不過兩句恭維的話,畢爾德醫生那張長滿白斑的臉一下便m•hetubook•com•com漲紅了起來。他倒了一大杯啤酒一飲而盡,然後說道:「其實自然界的現象我也只懂一點皮毛。真要問我這艘船目前的方位,我還不知道從何說起呢!」
醫生恢復鎮定,回答他道:「沒錯。船隻航行海上當然不能漫無目標。我們必須記錄日期、磁針指向、磁偏角、風向、船上時間、航行里數、太陽和星辰的高度、航行緯度以及從中推算出來的經度。你們或許有時會在船尾看見水手將一條末端綁著小塊木板的繩索拋進海裡。這種東西就叫loch,是一種船舶測速器。這條繩索上面每隔一定長度便打上一個結,等它不斷滑落海中,我們便可利用時鐘,測出航行固定距離所需要的時間。如果一切正常,我們就可輕而易舉算出,船隻從已知的經線出發之後,到底走了多少里程。」
他一路摸索前行,希望找出通道。不知道是他運氣特別好,還是那天早上關在裡面的狗哀叫聲特別響亮,羅貝托很快就找到密室,位置和日後他在達芙妮號發現酒桶的地方一樣。
畢爾德說的法語還算流暢,就像當時每個想要離開本島,四處遊歷的英國人一樣。他和羅貝托談起蒙費拉多地區葡萄生長的情況,興致十分高昂。羅貝托神情專注,聽他描述倫敦啤酒的製造過程。接著話題轉到航海上面,羅貝托首度放洋遊歷,所知有限,而畢爾德說話又是避重就輕,有一搭沒一搭的。後來馬爾他騎士提出一些有關艾斯孔迪達島方位的問題,但是他也答不上來。
最初幾天,畢爾德似乎對羅貝托和馬爾他騎士懷有戒心,而且千方百計,想要摸清楚這兩個人的底細。羅貝托於是依照他在巴黎擬好的說詞,謊稱自己是薩伏伊人,曾在拉撒勒戰役中為神聖羅馬帝國效命疆場,之後他的日子一直紛擾不斷,沒有片刻安寧。起先他住杜林,後來遷居巴黎,經歷幾次決鬥,不幸誤傷樞機主教的人,因此只好浮海避仇。至於馬爾他騎士則拉拉雜雜,扯出許多故事,背景一會兒是威尼斯,一會兒又跳到愛爾蘭,甚至遠及南美洲,說到最後,誰也弄不明白,哪些是他的經歷,哪些又是別人的事蹟。
機會終於來了。一天早上,有個水手從桅桁上面摔下來,跌破了頭蓋骨,引起船上一陣騷動。羅貝托趁著醫生被人召去照顧傷患的時候,偷偷溜進貨艙。
騎士若有所悟,於是開口問道:「這麼說來,誰要能夠發明計算經度的正確方法,誰就可以宰制海洋了!」
羅貝托並不死心,繼續追問:「那麼是不是找個難度低、不容易出錯的方法,這個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那是七十幾年前門丹尼雅端出來的說詞。他說群島位於南緯七度到十一度之間,可是卻沒有交代經度。後人柯伊羅斯推測群島應該距離利馬一千五百里格,真是可笑。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你從秘魯海岸隨便吐一口痰,說不定就會射中所羅門。近來還有一個西班牙佬把這距離說成七千五百英里,這樣好像又太遠了。現在請你們看這幾張地圖。有些雖然號稱最新版本,內容卻和舊版沒有兩樣,另外一些才是悉心考訂過的新版。看到了嗎?有些地圖把所羅門放在兩百一十二度的經線上,另外幾張則標在兩百二十度或是兩百三十度附近,還有一些乾脆移到一百八十度的地方。如果其中一張精確指出所羅門的位置,其他幾張的誤差最高就可能達到五十經度,相當於倫敦到阿拉伯西南部的距離!」
騎士問道:「到底是哥倫布算法有誤,還是雷吉歐蒙塔努斯的理論站不住腳?」
那幫惡棍以為自己收到天邊傳過來的訊息,其實可能只是波濤起伏無定,時強時弱,連帶影響狗兒,顯出平靜或是焦躁兩種反應,但是也有可能像聖薩凡說的一樣,潛意識的慾念,常會影響一個人的行動,換句話說,畢爾德伸手摸狗的時候,力道輕重可能受到這種晦暗不明的慾念所支配,比方潛意識告訴他,倫敦已是正午,於是他就不知不覺,使勁按那狗兒,讓牠一陣嗥叫,以便滿足潛意識的願望。
從一開始,羅貝托就費盡心思,希望博取畢爾德的信任。後來他想出一個連馬薩林那樣精明的人都不知道的辦法。白天閒來無事,羅貝托常會故意向騎士提出一些難題,等到對方搖頭表示不知,他就趁機強調再三,如果這些難題能夠解決,那麼艾斯孔迪達島的位置便能確定,於是到了晚上,騎士便拿這些問題向畢爾德請益。
「是,醫生。」
為了補充食物飲水,阿瑪利里斯號便沿著智利西岸向北航行,最後在一個航海圖上稱為「天之涯」(Más Afuera)的荒島停泊下來。他們在島上停了三天,該地氣候宜人,草木繁茂。馬爾他騎士的感觸最深,他說要是運氣夠好。有朝一日希望能在這種地方遭遇海難,這樣一來就可以永遠自在逍遙,不必回到故鄉。他甚至認為那座島嶼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艾斯孔迪達。不管是不是艾斯孔迪達,要是羅貝托當時願意留下,後來也就不會困在達芙妮號,為了區區一個足跡,弄得自己緊張兮兮。
距離海難早不了幾天的一個傍晚,馬爾他人最後一次展露他的奇思幻想。那時船隻正好駛近一片島嶼星佈的海域,也許畢爾德醫生急著趕往赤道附近,因此船長只好改變初衷,放棄登陸的念頭。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船上生活一層不變。馬薩林主教的預言不差,羅貝托果然只和有頭有臉的人建立交情。說到那幫水手實在教他不敢恭維,因為他們個個是犯案累累的凶神惡煞,晚上不小心在甲板遇見他們,準會嚇破膽子。至於其他旅客都因三餐不繼,身染疾病,所以不是呻|吟,就是祈禱,哪裡會有興致與他閒聊?畢爾德的三名助手則是忙著執行主人交代的事,所以從來不敢坐在餐桌前面,穩穩當當吃上一頓,往往都是胡亂填了肚皮,然後悄悄退下。自從阿瑪利里斯號啟航以來,大家難得看見船長。每天晚上,他都喝得酩酊大醉,還有,他只會講弗萊明語。
「誰知道!船隻不管航行或是停泊,船體總是動個不停,因此很難測得正確的數據。或許你們還不知道,當時哥倫布一心一意只想證明自己能夠經由水路抵達亞洲,他的期待過度熱切,因此才會犯下這種錯誤。其實美洲距離亞洲可遠著呢……最近一百年來,科學界又流行月球偏距的理論,這是一項,該怎麼說好呢,一項驚人的創見。我們知道,月球運轉的方向和天體星辰恰巧相反,它每個月由西向東,繞行地球一圈,就像天體大鐘上的指針,在黄道十二宮的鐘盤上規律運轉。而星辰卻由東向西,每一小時移動十五經度,但在同樣的時間裡,月球卻只移動十四度半,也就是說,每一小時就會有半度的差距。古人hetubook.com.com不明就裡,以為不管從地表哪個角落觀測,月球和任何一顆星每個小時移動的距離應該都是一樣的。所以他們只需參考對照表或是星曆表,然後利用天文儀器……」
騎士最後死於船難。此時羅貝托人在達芙妮號,心裡想著:「我可能已經找到他說的艾斯孔迪達,只可惜再也沒有機會親口說給任何人聽。」或許這就是羅貝托經常提筆給情人寫信的原因了。
横在他眼前的是一幕可怕的景象。這間小室非常隱密,像是為了某種特殊的目的而規劃出來的。他看見一大堆破布,上面躺著一條狗。
可是遠方那座島嶼並不歸他所有,達芙妮號也非他一個人獨占。船上還蟄伏有另一個,說不定他也是暗中在搞實驗,而且手段殘酷,一點不亞於畢爾德醫生。
羅貝托後來發現畢爾德醫生最愛談論女人,於是就投其所好,信口端出幾段自己嫖娼宿妓,與那些盪|婦繾綣的豔史。醫生聽得兩眼發亮,矢言將來必至巴黎一遊,親身體驗這種風情。可是才說完話,他就立刻斂起色心,大嘆天主教徒都是這般墮落荒淫,羅貝托也不去反駁,只提醒他薩伏伊人大多信奉新教,而騎士則在胸前劃個十字,然後又把話題拉回女人身上。
畢爾德的臉立刻又紅了起來,他的眼睛定定看著騎士,心裡一面推敲對方是否話中有話,最後語帶諷刺說道:「你們兩位何不試試看呢?」
畢爾德自己不也拿哥倫布做例子,說他之所以會誤判經度,純粹因為這位英雄滿腦子都是登陸亞洲的夢想?還有,那群瘋子仗著自己讀通狗言狗語,癡心就想改變世界的前途嗎?光憑狗兒腹側那道傷口,這些混蛋便能找到連西班牙、法國、荷蘭、葡萄牙等國都極欲染指的島嶼?而羅貝托自己呢?日後如能僥倖回到歐洲,是不是輪到他向馬薩林和科爾貝建議,在每艘法國船上都關上一隻飽受虐待皮開肉綻的狗?
狗兒不停嗥叫,似乎沒有停止的意思,最後聲音都變了調,只聽見「亞呼——亞呼」的哀號。過了不久,叫聲逐漸減弱,四周總算安靜不來。
「來,哈克羅依,快喝下……乖孩子,對……喝下就可以睡了……」狗兒發出一陣怯懦的低鳴聲,過後,四周又恢復了寧靜。
不久之後,船長宣布海上會颳逆風,可是船隻偏偏向北航行。羅貝托並不覺得風向不對,只知改變航行路線的命令才一下達,風帆立即鼓得飽滿,船隻全速向前駛去。或許此刻畢爾德醫生和他的助手想要沿著一條經線並行實驗。才過不久,船隻便抵加洛培哥斯群島。這時乘客水手紛紛下船,他們把一隻隻大烏龜翻個四腳朝天,接著在背甲下面生火,直接烹煮龜肉。那個馬爾他人在一旁站了好久,自顧研究隨身帶的地圖,最後得出結論,說是當地並非艾斯孔迪達島。
羅貝托憑著他一路來的所見所聞,推測這一條狗早在上船以前就已負傷,後來畢爾德又千方百計,不讓牠的刀創癒合。他一定和倫敦的人約好,每天到了固定時刻,便讓同謀對殺傷狗兒的武器或是染有狗血的布條動些手腳,以便暫時減輕牠的疼痛。但是疼痛也有可能轉劇,因為畢爾德自己曾說過,武器膏藥的原理也可以用來加重傷害。
羅貝托讚嘆道:「古人真是了不起啊!」
幾個小時都過去了,秘室一直只有可憐的狗兒獨自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盼到最後,總算聽見跫音伴著人語,由遠而近來到房裡,同時他的眼前也亮起了火光。
畢爾德狡猾的望著羅貝托和騎士,神情很是愉快,然後他指著桌上二張地圖說道:「問題就出在這上面。這位仁兄把羅馬標在加納利群島以東二十度的地方,而另外這張地圖呢,」他搖動著手指,口吻一下嚴肅起來,好像在訓誡繪圖的人:「這位老弟竟把羅馬搬到四十度的經線上了!不過此張地圖卻附帶有一段西班牙文說明,這是一位頗有見識的法蘭德斯人寫給西班牙王看的,大意是說,羅馬和西班牙王城托雷多之間的里程目前仍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他還提到,如果把本初子午線定在托雷多城(西班牙人總認為自己住在世界的中心),那麼梅爾卡托會把羅馬定在該城以東二十度的地方,可是對提哥.布拉赫來說是二十二度,雷吉歐蒙塔努斯是二十五度左右,克拉維烏斯是二十七度,托勒密是二十八度,而奧里佳努斯更會把它放在托雷多以東三十度的位置。你們想想,單單羅馬到托雷多的距離就有那麼多不同的看法,要是這趟旅程途中,我們真的發現什麼新的島嶼,日後回到歐洲,還不知道如何向人交代它的位置。再說歐洲各國的航海家全都各懷鬼胎,比方如果有個荷蘭人記下了某個島的正確位置,他是萬萬不會告訴英國人或西班牙人的。其實船隻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航行,船長判斷力敏不敏銳才是最重要的,不過我們也得承認,如果他用那種簡陋的測速器測出船隻位於兩百二十度經線上,誤差說不定會多達正負三十度呢。」
羅貝托以馬薩林、科爾貝以及他們手下那裡聽來的內幕,已經足夠讓他斷定,每次畢爾德不見人影的時候,必然就是般隻通過某條經線的時候。這樣看來,好像有人不斷從歐洲給他傳來訊息,而且極有可能事先約好了時間,比方加納利群島標準時間的正午吧,畢爾德避過眾人耳目正是為了接受這些訊息。一旦他能掌握正確的時間,便能推算出阿瑪利里斯號所在位置的經度。
「你記得維斯浦奇說過的話嗎?他說:『經線之道,深奧難解。除非犧牲睡眠,夜復一夜,觀察星月軌跡,否則其理殊難窮通。』又言:『為了揭開經線之謎,我是只有工作,沒有休息,壽命怕不因此短少十年……』總之,不要白白浪費時間。你看天空烏雲密佈,我們趕快回去艙房,改天再聊吧。」
又是一場沒有休止的等待。狗兒的痛楚暫時得到紓解,可是才打了一個盹,又開始哀嚎起來,好像尾巴被人踩著以的。
怒濤排山倒海而來,阿瑪利里斯號好像一頭飽受驚嚇,狂亂奔逃的野獸。羅貝托沿途抓附牢靠的東西,一路踉踉蹌蹌回到艙房。這時他已顛得暈頭轉向和_圖_書,因此人世本質是否荒謬絕倫這個問題早就被他拋在腦後。接著海難發生,船隻沉了,除羅貝托以外,其他的人全都葬身海底。這段經過我在上文已經交代過了。他是唯一倖存的人,雖然身負畢爾德醫生的秘密,可是再也不能向誰透露出來。
接著船隻向西航行,通過了南緯二十五度線,然後在一個地圖上沒有標示出來的荒涼小島停泊下來,以便補充淡水。馬爾他騎士原已無法忍受船上伙食,加上他對船長早就失去信心,所以暗地攛掇羅貝托,邀他號召船上有志之士一同發難劫船,同時把船長和那些願意跟他離去的人趕上小艇,然後一把火燒掉阿瑪利里斯號,這樣他們便能從此脫離文明世界,建立起一個全新的社會。羅貝托忙問騎士這個小島是否就是他尋覓多時的艾斯孔迪達,可是對方僅以一聲哀嘆代替回答。
船隻靠岸以後,上來一個面貌凶惡,極像海盜的馬爾他騎士,他打算搭阿瑪利里斯號去尋找一個名叫艾斯孔迪達的島嶼。他是從一些威尼斯人的口中聽來這個地名,本身並不清楚它的位置。船上的人誰也沒有聽過這個地名,但是騎士還是沒有取消計劃,可見船長招攬乘客,自有一套本事。
才一會兒,幾個人已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站定,是醫生和他的三名助手。
三個助手聞言齊聲喊道:「願上帝保佑我王!」真虧他們這樣忠心耿耿,滿腔保王黨的熱忱,其實那時英王查理一世雖然腦袋尚未搬家,大權早已旁落他手。
船隻繼續航行,穿過一片水色深暗的海域。
那狗側身躺著,舌頭露在外面,一副無精打采的懶模樣。牠的身上有道傷口,皮開肉綻,看上去活像是兩片嫩紅色的嘴唇,中間陷下去的裂縫又深又長,十分嚇人。傷口已經化膿,分泌出酷似乳漿的液體。羅貝托總覺得那傷口是故意不讓它癒合的,可能是個深諳科學的人幹出來的好事!
羅貝托因為房裡擺了一只小型沙漏,因此能夠推算畢爾德醫生每次離開房間的時刻。到傍晚,他就裝出一副悠閒的樣子,四處閒逛,然後走進舵房。舵手身邊放著一個浮在鯨魚油裡的羅盤以及一小截的圓木,上面記錄船隻所在位置還有當地時間。羅貝托詳細抄錄每種數據,回到艙房以後,立刻把沙漏顛倒過來,估計一個小時快要到了,就回房重新再來一次,所以即使晚餐之後,必須多耽擱一陣子,他還是可以把時間測算個八九不離十。他用這個辦法得知畢爾德離房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早,不要再過多久,恐怕半夜一到,他就必須起床。
「小心……今天牠好像特別不安……乖,哈克羅依,我的乖狗狗……沒錯,牠今天是不太正常!」這時狗兒發出一陣陣淒厲的嗥叫。「你看,他們把刀子湊近火邊了,威斯林頓,記下時間沒有?」
「我覺得你很像那些窮其一生只知鑽研海圖,可是從來沒有親自出海觀測的天文學家。你大概不知道,目前還沒辦法確定我們這艘船到底位於哪條經線上面。」
幾個月過去了,羅貝托眼看就要揭開阿瑪利里斯號的秘密,遺憾的是,他一直無法掌握畢爾德的行蹤。
羅貝托接著說道:「騎士提到的武器膏藥好像是種萬靈妙藥,可是似乎到你口中,就變成利弊參半的東西。」
「胡扯!他發現的地方叫紐阿爾必翁,不要混為一談。」
這次他難道不是從一個濁惡的世界脫離出來,投入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在他看來,船難正是上天賜給他的珍貴禮物,從此他可以自我放逐,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橫刀奪去他的愛人……
「羅盤磁針應該指著正北,也就是北極星的方位。然而羅盤只有放在通過鐵島的經線上面,磁針才會毫無偏差,指著正北。離開這裡,磁針便會受到天候變化和緯度高低的影響,一會兒偏東,一會兒偏西。比方從加納利群島出發,航向直布羅陀海峽,磁針會朝西北偏至少六度的方位角,這是航海的基本常識。又比方從馬爾他島出發,航向的黎波里,磁針則會向左偏移三分之二個方位角,由此可知,方位角即是偏向方位。我們可以根據不同的磁偏角定出不同的經度。如果手上握有一張精確的磁偏角對照表,海員很快就能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可是……」
羅貝托聞言立刻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樣子,同時說道:「哎呀,這個我可不行!」結果他們就在一陣陣爽朗的笑聲中結束了當晚的話局。
從歐洲出發以後,羅貝托就發現阿瑪利里斯號的船長竟和自己理想中的航海家迥然不同。為求海圖精確,別人總是仔細標下新發現的陸地,畫出附近雲朵的形狀,描繪它的海岸輪廓,同時收集各地的手工藝品……只有阿瑪利里斯號與眾不同,它像鍊金術士的海上秘密,大家只是潛心巫術,對於外面的海天勝景絲毫不感興趣。
「可惜直到現在,還沒有人編出一張比較可靠的磁角對照表,因為並不是每只羅盤的磁針都會隨著經度的改變而偏轉得分毫不差。再說,磁偏角移轉的速度相當緩慢,尤其是在顛簸搖晃的船上,磁針更難保持平衡狀態。因此盡信磁針不如沒有磁針。」
最後一種人則完全弄錯目的地的方向,比方一群來自義大利北部皮埃蒙阿谷地區的新教徒便是。他們打算遠渡重洋到北美洲,加入已在那裡生根的英國清教信徒,可是阿瑪利里斯號下一個停靠港卻是南美巴西的勒西非。等到他們發現不對,般隻已經抵埠,那時儘管一千個不情願,也只好聽天由命,不管怎樣,勒西非隸屬荷蘭,好歹是新教徒的天地。但是他們想到日後要和信奉天主教的葡萄牙人來往,心中難免又添一層煩惱。
然而羅貝托並不知道,再過不久,命運將要把他送上第五座島,或是也是他一生中認識的最後一座島。
「問題可真複雜!」
「奇怪,今天牠叫得特別厲害。」
畢爾德拗不過大家的央求,只好把話再說清楚。
阿瑪利里斯號繼續朝著西北航行,不久又發現了一座島嶼。島民生性十分溫和,他們一待就是兩天兩夜。停留期間,馬爾他人又和土著混得頂熟,甚至還說故事給他們聽。他說的方言連羅貝托都一竅不通,更別提那些土著了。可是主講人的唱作俱佳,他一面比手劃腳,一面在沙地上亂塗亂畫,結果聽眾反應出奇熱烈,並且對他高呼:「圖西塔拉,圖西塔拉!」騎士告訴羅貝托說,要是下半輩子能和這些土著生活在一起,向他們講述各種神話和傳說,那是再愜意不過的事。羅貝托於是問道:「那麼這裡就是艾斯孔迪達囉?」可是對方只是搖了搖頭。
「其實我認為有些秘方還是只在民間流傳就好,因為一般百姓不會用來為非作歹。唉!兩位老弟,這種在英格蘭被人稱為Weapon Salve的武器膏藥,一直是各界爭議不休的東西。騎士剛才提到的療法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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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爾德身形枯瘦,頭顱碩大無朋,紅髮長得又濃又密,簡直可以充做燈籠。只要天一下雨,羅貝托便撥空洗滌衣物,可是好幾個月以來,卻不見這位醫生換過襯衫。以前在巴黎的時候,羅貝托早就聞慣同伴身上的腥騷汗垢,如今船裡異味雜陳,體臭反而不太嗅得出來。
羅貝托看見醫生開了話匣,不禁得意洋洋嚷道:「你看吧,方法是有的!」其實他也知道對方接下去要說些什麼。海員使用這種克難的測速器是因為還找不出其他更有效的方法,而且測量的時候,船隻必須直線航行,結果才會準確。如果風向不對,影響航行路線,那麼船舵就得時而轉向右舷,時而轉向左舷,船隻方能不致偏離航道。
畢爾德接著說道:「實驗可以停了。希望倫敦那邊馬上歇手,我看哈克羅依快撐不住了。豪爾斯,快拿水和鹽巴,還有布條。哈克羅依,乖呀,現在你可以好好睡了……乖狗狗……聽我的話……不痛了……豪爾斯,快把安眠藥加到水裡。」
「乖,乖,哈克羅依,乖。」畢爾德一面說,一面假惺惺的拍著狗兒。「真是失策,我們早在實驗一開始的時候,就應該訂出一套嚴格的程序。按照道理,先給牠鎮靜劑會比較好。」
為了打發時間,羅貝托將船上各色人等全都做了一番描述。當初船長挑選乘客的時候似乎花費不少心思,因為這批人清一色滿腦奇想,舉止古裡古怪,如果細分起來,大致可以歸為三種:第一種人知道船隻向西航行,比方一對來自葡萄牙北部加利西亞的夫婦,他們計劃到巴西探望愛子,還有一位立誓選擇一條最為漫長難走的道路,前往耶路撒冷朝聖的猶太老人;第二種人包括一些不知天高地厚,且對世界地理絲毫沒有概念的冒失鬼。他們財迷心竅,準備到摩鹿加群島一圓淘金美夢。其實那時倒不如從法國出發,朝東先走旱路,到了中東再換水路,可能更要安全便利。
「大概是風浪太大的關係吧。」
「看好時鐘,再等個十分鐘吧。」
這一招激將法果然奏效。畢爾德聽到這裡再也沉不住氣,於是開口糾正羅貝托道:「老弟,村姑儘管無知,她的偏方可是靈驗得很,這點你倒不用懷疑。我有一個朋友,他的仇人到他家門口的台階上屙了一堆屎,於是他就狠狠祭出這個法寶,結果對方可嚐到了苦頭。」羅貝托聞言咯咯笑個不停,他希望自己放肆的態度能夠激怒對方,引出更多的論據。畢爾德再度中計,聲調一下提高不少:「老弟,看你十足哲學家的派頭,區區一個外科醫生的話,當然你是聽不進去的。話題既然扯到屎尿,那麼我就順便再告訴你:患有口臭的人,如果願意張大著嘴,對準茅坑哈氣吸氣,我敢保證他的毛病一定不藥而癒。為什麼呢?因為屎尿遠比口臭難聞,強烈的氣味通常會吸走清淡的氣味,道理就是那麼簡單。」
隔了幾天,騎士在吃晚餐的時候一邊想著羅貝托信口說說的那幾句話:他說艾斯孔迪達島或許就是所羅門群島中的一個島嶼。騎士按捺不住好奇,便問畢爾德的意見。
醫生說道:「早在門丹尼雅那個時代,韓福瑞.基爾貝就從泰拉諾瓦出發,打算沿著北緯四十七度線航行,可惜天公不作美,不肯多颳些風,結果船隻只能在四十一度和五十一度之間的海域徘徊。十度的距離大約有那不勒斯到葡萄牙,哈佛爾到羅馬,或是巴黎到馬德里那麼遠!因此計算偏角時得非常小心,可是一般海員總是粗心大意、馬馬虎虎,而船上又多半沒有天文專家隨行。不過如果航路相當熟悉,又有前人留下來的資料可供參考,那麼自己學著估算倒也不是難事,因此,地圖上面從歐洲西岸到美洲東緣間的經度可以完全信賴。還有,在陸地上觀測星辰,結果通常較為精確,所以我們可以精確定出通過利馬的經線。儘管如此,問題還是很多。你們看出來了嗎?」
畢爾德聳一聳肩說道:「所羅門群島是吧?根本沒有這個地方!」
「其實並不見得,醫生。通常牠都準時入睡,有時要叫醒牠,還得用藥刺|激才行。」
「卡文第,準備好了嗎?可以開始記了!」
羅貝托看見機會來了,於是壯起膽子問他:「可是……舵房裡的駕駛導板……」
羅貝托故意裝出疑惑的表情問道:「那是什麼玩意兒?」騎士開始滔滔不絕,讚美起這種療法的各項優點,就和羅貝托在幾本專書裡讀到的內容一樣。畢爾德只是靜靜坐著,沒有吭上一聲。等到騎士道盡所有好處,羅貝托便故意唱起反調:「得啦!這種胡言只配拿去騙騙小孩。你這番話讓我想起一些沒見識的女人,她們想像力可真豐富,比方看到丈夫身首異處,就要擔心日後遺腹子生下來,會不會少顆腦袋。有些村姑更是無知,為了報復弄髒廚房的狗,便從灶裡夾出一塊火炭,丟在地上的狗糞裡,以為這樣可以把狗屁股燒個焦爛!你呀,你要真的有點頭腦,應該不會相信這種可笑的事!」
羅貝托忽然想起馬薩林和科爾貝曾經提過這個問題,他們還說莫林一度自誇已經找出計算視差的方法。為了試探對方消息是否靈通,羅貝托便問他歐洲科學家在這方面的研究成果。畢爾德認為方法是有,但是技術的難度很高,而且容易出錯。接著他又補充說道:「我只不過是個門外漢,這方面的知識實在懂得有限。」
當務之急就是趕快找出證據。近來畢爾德每晚都在十一點鐘左右離開艙房,由此可知船隻距離反子午線已經不遠了。羅貝托靈機一動,想出守株待兔之計,決定當晚十一點鐘以前,潛回這間秘室,然後藏身狗兒旁邊,以便一窺究竟。
「不要高興得太早,還缺一道覆驗的手續呢!」
阿瑪利里斯號從荷蘭啟程,首站停靠倫敦。夜裡有人鬼鬼祟祟,直往船上裝載一些東西,水手一字排開,站在甲板以及船艙之間,嚴密監視四周動靜,羅貝托一時無計可施,只好暫且按兵不動。不久,船隻離港,航向西南。
「準備好了,醫生。」
羅貝托束手無策,只能輕輕撫摸狗兒,一面聽牠低聲呻|吟,心裡一面盤算如何救牠,結果一不留神,用力過重,狗兒痛苦哀號起來。這時羅貝托的憐憫心突然被成就感取代,因為他終
https://www•hetubook•com.com於明白了,當時船在倫敦靠岸,畢爾德醫生讓人偷偷摸摸送來的那口箱子,裡面裝的正是這一條狗。
船隻横越大西洋時,食物飲水都算充足,到達美洲之後,改為沿岸航行,因此補給更加便利。可是過了麥哲倫海峽,放眼只見滿天的雲簇以及無盡的海洋。接下來的兩個月裡,船上除了幾個身分地位高人一等的乘客以外,大家只能喝到變壞的水,所以普遍出現頭暈症狀。而且食物經常發出鼠尿騷味,讓人難以下嚥。有些體質較差的水手和旅客已因敗血症而死去。
夕陽西下,天空的雲彩在一座座島嶼的陰影襯托之下,一邊像是翠綠色的魚群,直向山頂漂游而去,另外一邊則似顆顆令人驚心的火球。熾烈的太陽一落到島嶼山脈的後方,雲朵立刻染成粉紅,只有下緣透出眩目亮光。轉眼之間,亮光竟從山後擴散開來,一直照到船上。此刻無垠的天就像一個熊熊火盆,只有幾處裂出藍色縫隙,不久顏色轉深,抬頭只見一片暗紅,好像鯊群噬人,海水染了鮮血。
此時羅貝托想起一件事情。早上他到貨艙看狗,如果只是輕拍牠的身體,牠就平靜許多,可是一不小心,力道重些,那狗就會痛得哀聲連連。船隻航行海上,顛簸搖晃本就厲害,如果這時想在病狗身上施加刺|激,觀察牠的各種反應,那麼效果一定大打折扣。
「時間剛過,沙漏裡的沙才掉了幾粒。」
羅貝托原本以為醫生會端來一盆清水,倒入點硫酸鹽,然後替他消毒傷口。不料對方隨便看了一下,便說傷勢並不嚴重,只要每天早上仔細清洗,應該沒有大礙。眼看苦心就要付諸東流,卻聽到馬爾他騎士適時補上一句:「啊!試試武器膏藥(unguentum armarium),保證有效!」
「將近十一點半。」
這個英國人喝起啤酒絲毫不知節制。羅貝托為了和他對飲,而又不致醉倒,因此學會一招看似大口喝酒,其實涓滴不落肚裡的絕活。畢爾德不時往自己杯裡添注酒液,可是只要兩口,便能見底。騎士滴酒不沾,只能坐在一旁聽著他們說話,偶爾也會提出問題。
船隻受到貿易風的吹拂,所以還是朝著西北航行,最後來到一處群島,島上住著一群膚色有如琥珀的土著。船上乘客紛紛和島民交換禮物,並且參加當地的狂歡慶典,欣賞少女們的舞蹈。她們個個風姿綽約,好像海濱秀草,迎風款擺腰肢,直把舟客的欲|火煽得好幾丈高。那個馬爾他人仗著自己不曾立誓守貞,於是藉口要畫人體素描(他的畫技其實不錯),找來幾名少女,而且一定趁機佔了她們便宜。船上水手看在眼裡,全都蠢動起來,逼得船長匆匆宣布提前啟航。騎士踟躕良久,很難決定去留。其實若能留在溫柔鄉裡,每天畫點素描,倒也不致辜負餘生,可是遠景儘管美好,英雄壯志卻不能酬,最後權衡得失,只得黯然登船。
羅貝托正想開口讚美畢爾德的見解,不料騎士已經越俎代庖,幫他說出前半句話:「我真佩服你淵博的學識!」羅貝托省了麻煩,只須完成後半句話:「你一生的心血好像全都花在經線上了。」
英國人全都離開了,羅貝托便從麥稈堆裡爬了出來,接著點燃那截塗上焦油的繩索。他輕輕拍著狗兒的頭,牠已經睡得很沉了。在羅貝托的眼中,這條不幸的狗正是人世間所有苦難的象徵,牠的一生是個荒謬絕倫的故事。從卡薩雷的時代以來,羅貝托的心智漸漸發展,人格慢慢成熟,但是成長過程所累積的經驗卻只讓他見識到這個殘酷的事實。此時他有多麼羡慕那些遭遇船難,劫後餘生的人,因為他們可以離群索居,獨自住在荒島。他很後悔當時沒有聽從騎士的慫恿,放一把火燒了阿瑪利里斯號,然後逃到航行途中他們所發現的第三座島,和棕色皮膚的土著一起生活,不然逃到第四座島也行,如此便能天天吟唱詩歌給野人聽,這樣的日子該是何等幸福啊!如果能夠找到艾斯孔迪達島,他情願與世隔絕,遠遠避開那些兇殘可比豺狼的人。
畢爾德說他飄洋過海的目的是為了研究那個地區的植物,於是羅貝托便順水推舟,拿話去試探他。畢爾德的植物學知識還算豐富,看他侃侃而談,羅貝托只好裝出興趣盎然的樣子。其實每次船隻靠岸,畢爾德便迫不及待,領著助手到處採集植物,他們雖然不像植物專家那樣細心,但還是會在回船以後,花上幾個晚上的時間去研究這些標本。
這樣折磨動物真是太卑鄙了。這隻狗的傷口一直不能結疤,因此得要繼續忍受痛楚,天曉得牠還能撐上多久?羅貝托仔細察看傷口,發現周圍有些結晶顆粒,好像是一種鹽類。一定是哪個醫生(沒錯,就是那個醫術精湛但心狠手辣的醫生!)每天按時撒在上面,希望藉著藥物的刺|激,阻止傷口的收斂。
可是等到阿瑪利里斯號駛進太平洋以後,畢爾德的作息立刻有了很大的轉變。船在「天之涯」島靠岸後,羅貝托發現醫生每天早上固定七點出去,八點回來,而以往這一小時通常是他們碰面吃早餐的時間。接著船隻駛向北方,一直到他們發現那座盛產大海龜的島嶼為止,畢爾德每天都是六點鐘就不見人影,後來航向轉西,羅貝托更是清晨五點就可以聽見助手喚他起床的聲音。他起床的時間一天早過一天,慢慢從五點挪到四點、三點,最後兩點一到他便起床。
一天夜裡,他們聚在艦橋上面觀看星象,醫生告訴大家此刻應是午夜時分。由於幾個小時以前,羅貝托才跟騎士談到這方面的問題,因此騎士不禁開口說道:「天曉得馬爾他現在是幾點幾分。」
船隻抵達「天之涯」島以前,畢爾德的作息一直相當規律,就連大家上岸蹓躂的時候,他也獨自留在船上看書。航行途中,白天他都待在甲板,晚上則會坐在桌前,而且總要熬到深更,才肯上床睡覺。他的艙房就在羅貝托的隔壁,兩個斗室僅以一道隔板分開,所以羅貝托常在夜闌時分,豎耳傾聽鄰房動靜。
「很好。」醫生問道:「威斯林頓,現在幾點了?」
羅貝托的運道一向很好,可是同船的旅客和水手就沒有他那種福氣,因為阿瑪利里斯號最後發生船難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逃過滅頂的災厄。那天午後,海面掀起大浪。羅貝托抓住機會,頻頻嚷著頭暈想吐,到了晚餐時刻,他便推說胃口全無,不如回房休息。趁著天色剛暗,輪守人員尚未就位,他趕緊溜進貨艙裡面。他隨身帶了一塊打火石和一截塗上焦油的繩索,以便取火照亮陰暗的通道。進了密室,他走到狗兒旁邊,看看上下左右,發現床鋪上方架了一個平台,上面塞滿一捆又一捆的麥稈,原來船上旅客的草褥要是發出異味,就從這裡拿去更換。羅貝托鑽進麥稈堆中,弄了一個壁窩,然後躲在裡面。從他藏身之處雖然看不見狗,可是等一下站在牠身旁的人卻一個也別想逃出他的視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