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橙色鴿子
然而,島上最豐富的動物群還是聚集在珊瑚礁岸,例如烏龜、螃蟹和牡蠣。這裡的牡蠣形狀各異,和大西洋產的牡蠣外觀很不相同,有的大如籃框,有的狀似鍋子,有的扁扁一片,像個餐盤。這些牡蠣的殼通常閉得很緊,可是一旦打開,便是一大塊肥得流油的白肉呈現在你眼前,軟嫩鮮滑,美味絕倫。遺憾的是,不能帶到船上,因為一離開水,受到炎陽烤炙,貝肉立刻就會變質。
他把撈到釣到的魚排列在甲板上,卡斯帕神父似乎能指出每一種的習性甚至名稱。至於他是根據不同的習性來給魚兒命名的,還是根據魚兒的名稱來推測個別的習性,羅貝托就不得而知了。
照理有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在一旁供他差遣,卡斯帕神父應該可以劈開一支大漿,做成木筏,但是上文已經交代過了,所有的材料和工具都被搬到島上。沒有斧頭,就不能砍下桅杆和桅桁,沒有錘子,就無法把門板拆卸下來,牢牢釘在一起。
卡斯帕曾經利用一位耶穌會同門教士所設計的裝備,親自下水觀察活珊瑚的模樣(他翻箱倒櫃了半天,才把它找出來,拿給羅貝托看)。這是一副皮製面具,上面裝有一個大的玻璃眼罩,此外額頭部位還開了一個結實的進排氣孔。面具兩側各有一根皮條,用它綁住脖子,便會牢牢貼住臉部。因為當時離船外出觀測,是乘坐平底便艇的,所以划到淺灘地帶,也無擱淺之虞。到了那裡,他就戴上面具,把頭浸到海中,觀察水界生態。如果沒有這種保護措施,鹽分就會灼痛眼睛,那時候什麼也看不見了。
卡斯帕神父對羅貝托說:「如果會你游泳,你就能這些東西在那裡看到。」他一時受到母語德語的句法影響,才會造出這種怪句。羅貝托有意嘲弄他,於是回答他道:「如果讓我下水,我的肺部就會一個水壺變成。」他因為無緣見識奇妙的海底世界,心中難免掛著一絲惱意。
除了這種鳥外,卡斯帕神父還見過一種極類似的品種,牠的羽毛顏色不是橘黄而呈藍綠。這兩種鳥特別喜歡成對棲在同一根樹枝上,大概是一對雌雄吧。從鳥兒的外觀及頻繁的叫聲可以斷定應屬野鴿之類。至於哪隻為雄,哪隻為雌,就難說了;況且,卡斯帕神父無論如何不許水手獵殺牠們。
卡斯帕神父好多次屏住呼吸,靜靜等候,最後終於從望遠鏡裡清清楚楚看到了一隻鴿子,而且幾乎是靜止不動的:牠的頭是深橄欖色,不對,應該說是蘆筍綠色,爪子顏色和頭一樣,嘴喙呈
和*圖*書藥草色,像面具似的一直延伸到眼眶。牠的眼睛好像玉米顆粒,瞳仁烏黑,閃爍發光,下頦有簇短毛,和翅膀的羽梢一樣,都是金黃色的,但是身軀從胸口到尾羽尖端,卻長著細如人髮的羽毛,顏色如何形容好呢?紅色?不,不夠精確……
有時為了排解寂寞,羅貝托偶爾也會對卡斯帕神父的見解提出異議,但是他的角色不過就像蘇格拉底的門徒,隨時準備向老師承認自己的看法有誤。
至於動物,有的羅貝托曾在船的底層甲板見過。該島堪稱鳥的天堂,甚至還有飛狐。水手在遠處的叢林裡還發現野豬,但是無法獵到。這裡的蛇看上去並不毒,也不凶,而蜥蜴之眾則數不勝數。
如果他的觀念真是如此,那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每次聽見卡斯帕神父運用多少帶有巧飾成分的言詞,發表種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見解時,羅貝托都能心平氣和,不去與他爭辯。
關於這個問題,神父沒有開口回答,只是抬頭望著天邊,臉上露出幸福神色。其實珊瑚首飾是利用死珊瑚做的,巴黎一些放蕩的人把它比喻成「失去貞操的高等妓|女」。珊瑚礁便是由死珊瑚堆積而成,我們在海濱戲水的時候,一不小心便會被它割傷。活珊瑚可不同,它就像是——怎麼形容才好——像是水中花、銀蓮花、風信子、女貞樹、紫羅蘭或毛茛,不不,這樣譬喻不夠生動,應該說它集癭花、漿果、蓓蕾、根芽、包菜和嫩枝的美於一身,唉呀,還是差得太遠,其實它的妍態千變萬化,顏色繽紛斑瀾,像極田野、花園以及森林裡的所有植物,從黄瓜到蘑菇,到卷葉沙拉菜都有……
我敢打賭,不論是誰,只要被遺棄在一艘擱淺船上面,看到四周茫茫無際的天與海,心胸一定都會突然豁達起來,靜靜品味身處時間洪流中的奇特感覺。
神父描述完所羅門群島種種富饒的景象以後,又再三強調如此美妙的世界只可能出現在反切子午線上。羅貝托於是問道:「敬愛的卡斯帕神父,您說您用馬爾他望遠鏡進行觀測,知道我們正好位於反切子午線上,這個我能相信。可是,達芙妮號沿途經過各島嶼時,都沒停泊下來,讓您架設儀器,觀測天象,為何獨獨來到這裡,才要開始實驗?我記得您曾經說過,反切子午線所在的位置其實早在您的掌握之中,天文望遠鏡的使用目的只在證實這種看法?」
他們埋伏好久,才弄清楚鳥兒慣常棲止的樹林是什麼。牠的叫聲非常奇特,好像我們用舌頭抵住硬顎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所發出來的篤篤聲。卡斯帕神父發現如果靠嘴巴或手指模倣類似的聲音,鳥兒便會回答他們。有好幾次,大家甚至看見鴿子在樹枝間來回跳躍。
依照卡斯帕神父的觀念,西半球出產的魚都是灰的,頂多不過帶點銀亮,可是這裡的魚不但通體淡藍,而且長著櫻桃紅的鰭,澄黃色的觸鬚以及猩紅色的嘴吻。羅貝托逮到了一條巨鰻,身體兩端各長出一個頭,卡斯帕神父告訴他說,第二個頭實際上是尾巴,是生存競爭中的一種自然偽裝,可以用來嚇唬躲在牠身後的敵人。後來,他又抓到一條肚皮長滿斑點,背上飾有數條黑線的魚,牠的眼睛四周彩虹七色應有盡有,卡斯帕神父卻慌忙把牠抓回水裡,因為他知道這種魚比最毒的蕈類還要厲害。(是從耶穌會其他教士那裡聽來的,是自己的航海心得,還是從水手的日誌裡得知的?)
羅貝托問神父,島上總共會有多少隻這種鴿子。神父回答他說,每次衝上天的,都是單獨一隻橘紅色的而已,而棲在樹顛的,總共也只一對,所以,很有可能島上僅有這麼兩隻,而橘紅色的那一隻就是其中之一。
羅貝托是不是真的點了藥水,還有,卡斯帕的建議他是不是聽進去了,比方按部就班,訓練自己對光線的適應能力,起先只有清晨黄昏不戴眼鏡,等到習慣以後,再進一步推及白天,這些細節我們一概不知。後來他努力學習游泳,而且在往後的記載裡,再也沒有讀到眼疾給他添過什麼困擾。大概是清風或是海水發揮了神奇療效,才能讓他的病一天經過一天,最後終於不藥而癒。
神父不但把附近海域隱藏的秘密告訴羅貝托,還將有關對面島嶼的種種細節說給他聽。達芙妮號一到這裡,就立即環島一周。島的東面有幾片小港,但風太大,南岬角的旁邊,有一座寧靜海灣,但水太淺,大船無法停泊。達芙妮號現在所處的位置是最理想的:如果靠近島嶼,船隻就會擱淺在沙灘上;如果離島太遠,又會遇到穿過西南與東北兩個島之間的湍急水流。為讓羅貝托了解這種情況,卡斯帕神父要他用力把那條「魔鬼爪牙」的屍體向西拋到海裡,結果才一轉眼就被那股洶湧的暗流捲走了。
附近海域有一種名喚「狗魚」的巨鯊,牠的背脊長著狀如利斧的鰭,在海上游動的時候,就可清楚看見,可是不管神父也好,船長水手也好,好像大家都沒見過這種哺乳動物。我想不能怪罪他們觀察力不敏銳,因https://m•hetubook•com•com為據說這種鯊魚不愛在島嶼四周水淺的地方活動,只喜歡在食物較豐富的湍急海流出沒,而達芙妮號西邊遠處的水道正好符合這種條件。所以羅貝托和卡斯帕神父絲毫沒有害怕下水的意思,話說回來,如果他們真的有所顧忌,不敢下水,那麼我的故事恐怕就說不下去了。
例如,神父就為他翻出一堆漁網和魚鉤。達芙妮號下錨之處正好盛產魚類,卡斯帕覺得如能捕到鮮魚,就最好不要消耗船上有限的口糧。沒有幾天的工夫,羅貝托已學會如何撒網以及使用釣竿,因此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捕到肥美的魚。甚至有好幾次,上鉤的魚實在太重,他在奮力拉扯的時候失去了重心,險些掉到海裡。
另一條魚,長著橘黄色的眼睛,傲慢的大嘴巴,而且牙齒根根都像釘子,卡斯帕神父看了之後立即做出結論:該魚乃魔鬼的爪牙,應該讓牠靜靜躺在甲板上面嚥氣等死,然後再把屍體丟回大海。他對魚的定論到底是根據可信的科學資料呢,還是根據魚的外表而得到的呢?還有,所有卡斯帕神父以為可以食用的魚都各有牠的特點,比方他非常清楚哪一種水煮要比乾烤好吃得多。
羅貝托在普羅旺斯和巴黎結交許多極富批判精神的朋友,受到他們影響,羅貝托對老人在物理及自然科學上的見解也多半抱持存疑的態度。我們知道,他對新知學問胃口奇大,就像一塊海綿,盡情吸收,有些理論儘管彼此矛盾,他的腦袋也都能夠兼容並蓄,但這並不表示他缺乏歸納比較的能力。
羅貝托專心聽著神父的描述,沒有漏掉任何細節。他已經送上眼前的島嶼,心裡想著那條被神父命名為「魔鬼爪牙」的魚,因為牠的模樣、牠的色彩,甚至牠游動的姿態都是如此奇特。還有,珊瑚到底長什麼樣?羅貝托只知道珊瑚首飾的紅豔可比女人的櫻唇。
再說,神父慇懃待他,有如慈父,一來循循善誘,教他許多知識,二來扭轉他的命運,除去他那喪家之犬般的惶恐心情,並且讓他重回到文明社會有條不紊的生活,因此怎好事事與他唱反調呢?或許因為他的神職身分,或許因為他是達芙妮號名正言順的主人,總之,卡斯帕神父在羅貝托的眼中代表的正是「權威」這種東西。羅貝托是見多識廣的人,知道面對權威最好低頭,即使心中明明不服,態度也要裝得謙遜有禮。
神父緊接著又補充說道,海中瑰寶首推活珊瑚,島上奇珍莫過火焰鴿。
巴黎在他眼中彷彿一座舞台,每天都上演一些真真https://www•hetubook.com•com假假的劇目。觀眾希望日復一日,欣賞到千奇百怪的情節,但再奇怪的事,人們一旦司空見慣,就會失掉魅力,只有那些非比尋常,且又沒人知道答案的事,或是那些沒人知道答案,且又非比尋常的事方能不斷吸引他們注意。古人認為任何問題只有一個答案,但是巴黎這座大劇院所推出的劇目卻可以有多不勝數的結局。因此羅貝托心裡面早就認定,任何事都只能信一半,這樣萬一日後出現矛盾,才有餘地可供轉圜。
是鐵鏽紅,淡紅,紅寶石紅,血紅,酡紅,棕紅,胭脂紅,還是皮膚發炎、發紅呢?羅貝托一面猜測,一面提示。不,不,卡斯帕神父有些氣惱。羅貝托又繼續猜道:那麼像草莓,天竺葵,覆盆子,酸櫻桃,紅蘿蔔,冬青實,紅斑鶇的爪心,紅尾鴝的尾羽,紅喉雀的喉毛……不,不,卡斯帕使勁搖了搖頭,並且試圖從德語或其他他懂得的語言中,挑選一個恰當的形容詞來。根據羅貝托的記載,當時也弄不清楚,到底說話的人還是聽話的人比較激動。最後神父大概把牠比成塞維亞的金黃甜橙,或是長翅膀的太陽,總之,當牠從白色的天空飛過,就像晨曦拋在雪中的一顆紅石榴,當牠展翅迎向太陽,則又比小天使還要絢爛耀眼。
每次只要羅貝托對神父所說的話表現出懷疑的態度,神父便會領著他從船頭走到船尾,再從甲板爬下底艙,把一些先前他不曾注意到的儀器工具指給他看,此舉不但開了他的眼界,而且賺了他的信任。
長時期的海上漂泊生活並沒有讓卡斯帕神父變得焦慮氣餒,因為他還可以繼續在船房裡,在甲板上,利用機具儀器進行天文觀測,並且從中獲得樂趣。
羅貝托問道:「火焰鴿?那是什麼東西?」他的態度熱切急躁,好像在他眼中,這座島嶼向來是一個晦暗的象徵,只有等到現在,才讓神父揭開它的秘密。
他們想到島上取回馬爾他望遠鏡,無奈兩人都不會游泳,所以幾天都過去了,依然一籌莫展。長艇一直泊在小灣,但是遠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卡斯帕神父斷言這種橘色的鳥,一定只分佈在所羅門群島上,因為在歌頌所羅門這個偉大國王的《雅歌》中,曾記載一種鴿子,牠展翅飛翔,如同曙光升起,羽色金亮,可比璀璨陽光。另外《詩篇》裡也描述,這種鴿子翅膀帶著銀光,羽毛映閃金黃。
島上有一處瀑布和一片非常美麗的植被,除了椰子樹、香蕉樹,還有一種樹幹橫切面呈星狀的植物,它的稜邊銳利可比刀刃。
羅貝托還不
m.hetubook.com.com清楚卡斯帕.旺德多賽爾神父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是個智者?當然!至少也算得上博學之士,一個對神學和自然科學均感興趣的人。是個怪人?那還用說!有一次他說溜了嘴,羅貝托才知道,出資購買儀器設備,贊助他出海的,不是教會,而是他那位經商致富,頭腦同他一般古怪的闊兄弟。還有一回,他對羅貝托抱怨說,有些同門的耶穌會教士,起先不遺餘力,抨擊他的「偉大創見」,之後卻又偷偷據為己有。聽說卡斯帕要自費遠航,進行研究,他們個個雀躍萬分,於是多方攛掇,希望這個異類早早上路,而且最好遭遇船難,斷送性命,省得日後還要回到羅馬作怪。卡斯帕神父曾和水手一起登陸該島探險,他們雖然沒有深入每個角落,但已足夠選出一塊高地來架設天文望遠鏡,那裡居高臨下,輕易就可監視這塊和羅馬城一樣大的陸地。
他們在島上始終沒有發現身軀較大的猛獸,不像亞洲其他地方,到處可見大象、老虎和鱷魚。島上也沒有近似牛、馬和狗一類的動物。如把島上的動物比成藝術品,那麼這些藝術品絕非出自建築師或雕刻家的手,倒像金銀珠寶匠的傑作。天上飛鳥如水晶般燦爛奪目,叢林中的動物嬌小可愛,水中魚兒更是通體剔透,游姿翩翩。
「你說對了。如果你不知道這裡就是你要找的地方,那麼即使來到這裡,也是白費力氣……」
卡斯帕卻認為,語言實在難以道盡牠的妙處,還是親眼目睹為佳。他在達芙妮號抵達外海當天,便從望遠鏡裡看到這種鴿子。鳥兒掠過樹顛,飛向天空,好像一顆著了火的金球。等到登陸那座小島,神父便想進一步了解這種奇鳥,同時教導水手如何辨認。
神父管這種面具叫「小觀察家」(Perspicillum)或是「玻璃面具」(Persona Vitrea)最適合讓那些熟諳水性的人戴上,在海底暗礁間自在穿梭游弋。海水當然會一點一點滲透進去,那麼就趕緊利用這段短暫的時間,一面換氣,一面觀察,然後露出水面,把面具裡的積水倒乾,之後再來一次。
卡斯帕神父補充說道,如果羅貝托真想見識一次的話,那在船上也能看到,只是他得摘下墨镜,連續幾個小時一動不動,用望遠鏡耐心觀察。羅貝托告訴他,自己眼疾未癒,外面光線太刺眼,可能會受不了。卡斯帕看不慣他這種軟弱的表現,隨口就是幾句奚落的話,之後,卻又立刻要他往眼睛裡點上幾滴以前自己用來治療淋巴結發炎的藥水(成分包括酒精、油和花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