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學習游泳
他問神父為什麼我們永遠只看到月亮的一面。卡斯帕神父解釋說,道理十分簡單,就好比運動員旋轉鏈球的時候,永遠只能看到球朝向他的那一面。
羅貝托覺得他現在比在巴黎的時候要乾淨多了。這時他一手緊緊扣住繩梯,一手則隔著襯衣和褲子抓癢,同時右腳拐到左腳後面,腳趾不斷搔著腳跟。
「你說的話聽來似乎有些道理,我不知道如何反駁你的理論。可是我聽說過,地球以及其他行星運轉,太陽保持不動,可以從很多現象中得到解釋。不像古代的天文學家托勒密一樣,還要編出一套『本輪』理論和其他林林總總的荒謬說法來解釋那些天體或是地球的現象。」
「但是每天晚上我們看到星星出現的位置都不太一樣……」
「太陽和恆星難道就不重?」
「用手呀!或許只需一根手指,放在論子邊緣,只要滑動手指,輪子就會轉了。」
「你得先證明這些星球上面真的有人才行。」
「這麼說你大概不知道一件事:包括許多耶穌會教士在内的人曾在中國看過一張他們歷代帝王的世系表,這張表證明中國在六千年前便已建立帝國制度,年代遠遠早於亞當犯罪之日。如果這些有關中國的記載是真的,那麼天曉得還有多少和基督教說法相矛盾的記載也是真的?因此亞當犯罪,猶太民族贖罪,以及羅馬教會所傳播的偉大真理都只是觸及到一部分的人類而已,世界上還有其他的種族並沒有背負原罪的重擔。釐清這點,並不表示否認上帝有無限的恩寵。他派遣自己的獨子到亞當的族裔裡去,就像《聖經》當中,〈浪子回頭〉那則寓言裡的父親一樣,因為有罪的小兒子肯悔改而宰殺肥牛慶祝,然而此舉卻不意味做父親的不疼愛循規蹈矩的大兒子。同理,我們的造物主也會照顧中國人和其他歷史比亞當更久遠的民族,而且應該很高興看到這些人乾乾淨淨,沒有受到原罪玷汙。假如這種事發生在地球上,為什麼偏偏就不能發生在別的星球上?」
這次練習大約花去半個小時,羅貝托明白自己原來也能夠浮在水面。可是就在他奮力划動手腳的時候,頭卻猛然向後一仰。神父勸他不要害怕,繼續相同動作,也就是說,要他腦袋後仰,拱起軀幹,並且叉開大腿,擺動胳臂,如此一來,不但身體能夠前進,而且感覺輕鬆自如,好像睡在吊床上面,即使游上幾個小時也不嫌累,他甚至還可以睡上一覺,讓浪花和斜陽輕撫他的身體。卡斯帕神父自己並不會游泳,因此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呢?他說這是根據物理學中流體的靜力原理推論出來的。
話聲甫落,卡斯帕神父便拉起繩索,使勁址拽,只見繩索就像皮鞭揮起,抽在羅貝托的臉上。這時神父突然鬆手,羅貝托一下子栽到海裡,接著手腳亂撥亂踢,拚命掙扎。他沒有足夠的力氣拉緊繩子,只能邊喊救命,邊吞海水,神父只顧大喊大叫,說要看他打最後一次嗝,嚥最後一口氣,還要看他沉到地獄裡去。
「《聖經》裡沒有談到這回事!」
比方以前,他都選在清晨眺望遠處那座島嶼,而且時間甚短,不然就趁日暮時分,島嶼輪廓漸漸模糊,方才登上甲板。可是現在,他習慣大白天裡出來四處走動,看看那潮水起落的變化。漲潮時,海水拍打著森林前的沙灘,退潮時,海岸露出一大片岩地,按照卡斯帕神父的說法,那是珊瑚礁最靠近陸地的部分。
接著,卡斯帕神父又問羅貝托,既然他認為宇宙是由無數個不停旋轉的太陽系所構成的,那麼是否這就意味,他已不再堅持,每個單獨的太陽系被另外一個更大天體體系所包容,而這個天體體系又屬於另一個比它還大的天體體系。如果羅貝托承認這種邏輯循環類推是對的,那麼他就好像一個受引誘的貞女,一開始對於誘惑她的人做出一點讓步,接著又多一點,然後又多一點點,這樣一直下去,不知道她會墮落到哪步田地?
「那麼釘子就沒有完成圓周運動囉?」
然而,羅貝托的學習情況並不算壞。每次當他攀下繩梯,肌膚碰到海水,總覺得渾身舒暢快活。回想船難當時,狂濤拍在他的身上,冷冰冰的,現在洋面如此平靜,海水暖暖的、溫溫的,感受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他緊緊抓住繩梯,讓海水一直浸到下巴,此時他認為自己已經學會游泳,於是便開始回憶起巴黎奢侈生活的點點滴滴。
羅貝托直覺地認為,對方如果再講下去,恐怕就難自圓其說,於是搶著反問:「這和我的理論有何關連?」
神父又舉白雲為例。天氣晴朗之日,空中常會出現朵朵白雲,慢悠悠地飄移。如果地球自轉,那麼雲朵應該以極快的速度向西瘋狂奔過去才對。
「如果你只是想賣弄知識,炫耀學問,那我聽聽就罷,不再同你計較。但是如果你要執迷不悟,那麼我就認為你和托勒密那種異教徒見識一樣膚淺。丹麥天文學家提哥曾提出一個非常正確的觀念,他認為我們知道的所有行星,比方木星、火星、金星、水星和土星都繞著太陽轉動,而太陽本身則繞著地球轉動。此外,繞著地球轉的還有月亮。地球紋風不動,位於所有恆星所圍成的大圓圈的中央。你不必嘲笑托勒密,因為那是五十步笑百步,伽利略的太陽中心邪說近來甚囂塵上,聽來至為可厭,恐怕你是受他影響?你想想看,地球有多麼重,怎麼可能在太空中自由轉動?」
「不,這不可能……」
「嗯。這股強風推動行星,使它繞著太陽旋轉,同時也讓太陽自轉。另外還有一股規模比較小的氣流,推動月亮,使它繞著地球旋轉,同時也讓地球自轉。然而我們不能因此就說地球在動,其實動的是風。同樣道理,假設達芙妮號現在朝向西方的島嶼航去,這時如果我從船的西側走到東側,誰能說我移動過身體了?至於地球每日周而復始,不斷運行,便好比我坐在一個轉動的大鐵輪子上,你一會兒看到我的臉龐,一會兒又看到我的背部,可是動的絕不是我,而是輪子本身。」
卡斯帕神父笑了笑,並且提醒他說,耶穌會士老早不再隨便駁斥那些無端指責《聖經》的敵人,而是憑藉以天文學、數學以及物理學上的邏輯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不容爭辯的理論。
「那就更荒謬了!這位可敬的先生是在哪本書裡發表這些論調的?」
現在羅貝托可以說是三折肱而成良醫。他試了兩三次,便悟出每個學游泳的人不可不知道的前提:人在水中絕對不能呼吸,不管用嘴或用鼻子都不可以。應該用力排氣,排出肺部最後一點點的空氣。這種動作好像是種直覺反應,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沒錯,可是我想這位哲學家還說過,即使地殼以及海面會動,地心卻永遠都是靜止的。」
這個望遠鏡到底是什麼樣子從來沒有人見過:第一位弟兄只留下一本繪有草圖,旁註寥寥數語的小冊子
www.hetubook.com.com,這本小冊子後來也失傳了。卡斯帕神父抱怨說,這本圖稿「非常簡略,沒有附帶精確圖表或是詳細說明,即使傳到我們手裡,也無多大用處。」
「對不起。那麼釘子前進的軌跡到底該稱做什麼運動?」
卡斯帕神父還沒有證實對方的計算是不是正確便回答道:「假如所有被罰入地獄的人都進去的話,空間的確太小,但計算被罰入地獄的人數只能從最後審判日,人類復活那天算起!到那時候,不論地球還是其他行星都已不存在了,宇宙中將出現新的天體還有新的星球!」
「你這傻瓜現在可聽好了。你說釘子回到貼地面的位置,意思是不是說,回到先前同一個點?」
卡斯帕神父對月亮上面有人居住的奇談嗤之以鼻。所有天體的特性都與地球大不相同,因此月球上怎麼可能會有人呢?如果真有的話,他們最好離開那裡,變成一群天使,在水晶的天空裡任意翱翔。
「沒有,天堂諸聖作證。」
現在羅貝托總算明白這位耶穌會教士到底想要反駁什麼。就像那天晚上聖薩凡和修道院院長決鬥時院長所說的話:假如宇宙是無限的,那麼「贖罪」這個概念就會失去意義,因為宇宙間如果有無限多的星球,那麼耶穌為了拯救眾生,就得不斷受難。如果堅持宇宙無限,而且耶穌只為地球上的世人受難,那麼就是自抬身價,以為上帝偏愛地球,派遣祂的獨生兒子降世把人類從原罪解救出來,至於其他星球也就無福蒙受祂的恩澤。這種思想等於否認上帝的愛是無限的深廣。卡斯帕神父的推論正好具備這種矛盾,羅貝托覺得可以從這裡反擊。
「你這個鬼迷心竅的東西!《可蘭經》裡一派胡言,能夠證實什麼?啊,萬能的主,請你立刻釋出雷電,劈死他這個自命不凡、卑鄙傲慢的惡魔。你這個喪心病狂的瘋狗,別想再踏上這艘船一步!」
「什麼邏輯?請你舉例說明。」羅貝托一面擦著肚子上的油,一面問道。
神父在甲板上安慰他說:「明天你要繼續練習。海水可治百病,不要只想它的壞處。」羅貝托一面釣魚,一面靜靜聽著。卡斯帕向他解釋,一旦到了島上,前景該會何等美好,不過他已經懶得再提起找回那條小船的事,儘管坐上那條小船,他們便可以從大船平安抵達陸地,取得馬爾他天文望遠鏡。
卡斯帕神父的眼睛迸出光芒,很像火紅的炭,他說道:「人類雙手萬能,精心製造儀器,已有很長一段歷史,但先人的匠心再如何巧,也比不上這具融合最先進的數學和物理學知識所造出來的望遠鏡。」他邊說邊用手指在空中比畫,並要羅貝托先想像儀器的圓形部分,也就是那個水平不動,上面附有三十二方位的羅經方位儀,以及預測暴風雨裝置的基座。「中間部分,」他補充說:「你這麼想,基座上有個五面立方體——想像得出來嗎?——不,不是六面,第六面貼在底盤上,所以你看不到。立方體的第一面是曆法,你可以看到八個輪子排置成一個圓圈,表示羅馬曆和格列哥里曆,星期日落在哪一天,歲首月齡,太陽循環,固定節日和復活節,新月,滿月,日弦月弦。立方體的第二個面,也就是所謂的『宇宙之鏡』,首先是張黃道十二宮圖,上面標示馬爾他當地的時間,以及地球上其他地區的時間。看到沒有?還有一個輪子,上面附有兩幅平面的天球圖,以及漲潮和落潮的時間,也就是海洋受到月亮引力影響而產生變化的時間……」
老者告訴羅貝托說,潮水起落是因受到月球吸引力的影響,彼此間隔六個小時,是海洋呼吸的節奏。古人不明就裡,以為那是深海巨獸喘息所造成的現象,甚至有個法國紳士還說,即使地球不是由西向東轉,而是由南朝北轉或是由北朝南轉,它的動力都會造成潮汐,就像聳一聳肩,衣領自然順著頸項上上下下。
「誰告訴你彗星是從太空中穿過去的?它是從地球的上空穿過去的,那裡只有空氣,沒有水晶,這個你該知道。」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直接從輪軸上施力,要更好轉一些?」
「哈!你可露出馬腳來了!你們這些異端份子處心積慮,就是想到處傳播宇宙無限的邪說!」
神父親口承諾,往後再也不會以同樣手段威脅羅貝托,於是他又開始練起游泳。神父苦心勸說,要他慢慢划動雙腿以及兩手,看看能否前進,還說這是泳術最起碼的要求。可是羅貝托卻充耳不聞,情願悠閒的飄浮在水上。
從羅貝托的描述中,我們不難猜出,這個儀器構造複雜,已經不是他的理解能力所能掌握。或許是神父解說時含糊其詞,才會讓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這個很有可能,因為神父一說起自己的發明必然得意忘形,一會兒談它的外觀,一會兒談它的功用,難得說到重點,有時卻又一聲感嘆,一句省語,匆匆帶過。
「是旋輪線運動。為了讓你更加明白,我可以打一個比方:你向前扔出一個球,它先碰到地面,然後反彈起來,接著再度落地,再度反彈起來,而運動的軌跡總是弧線。我們知道,球往前跳,孤線的規模會一次比一次小,反觀車輪,如果前進速度不變,釘子運動時所形成的弧線卻永遠都是一樣大的。」
「不是。這次得將它當做四輪送貨馬車的輪子。假設這輪子的邊緣釘了一根釘子,現在這個輪子靜止不動,而釘子則緊貼地面。好,現在馬車走了,輪子開始轉動起來,依你看,那根釘子會怎麼樣?」
神父接著指出,反駁地動說的論據不可勝數,可是要找出一個支持太陽運動的論點卻是再容易不過了。
「就是漩渦。」
第二天,兩人言歸於好。羅貝托向神父吐露心裡的話,其實他一點都不相信漩渦的理論,只是覺得無限的世界是太空中原子微粒運動的結果。上帝用意志力促使這些微粒移行,這點他是從《聖經》中領悟到的,然而神父對於這個「太空中有無數原子微粒旋轉」的理論還是不能接受。羅貝托被神父教訓過了,再也不敢和這位寬宏大量的生死判官唇槍舌劍,當時對方沒有割斷繩索,反而救了他的性命,光憑這點,忍氣吞聲是應該的。
起先他對那天文望遠鏡並不十分在意,可是隨即想到,它的文字符號或許能告訴他,此時此刻他的愛人身在何方,正在忙些什麼。事實證明,戀愛的人可以認真進行體能活動,至於要和他談天體,談星辰的運轉,恐怕他就無法那麼專心,因為他的心靈早已被甜美的痛苦,溫柔的哀傷所盤據。
不過,他馬上又強調那時他的腦袋可還靈光得很,比方他知道古希臘聖賢發現的真理,也就是說,假如把一個物體放進水裡,物體受到和*圖*書浮力作用往上浮時,那是因為起初水把位置讓給物體之後,隨即又佔回原先所讓出的空間。其實物體浮與不浮並非取決於物體的外形,古人全弄錯了,以為扁平的東西會往上浮,而尖形的東西會往下沉。假如我們用力把一個長長尖尖的東西壓向水裡,比方說一個瓶子吧,那麼我們手上感受的壓力其實和壓盤入水時沒有不同。
「等等……應該不是。如果車往前行,釘子會回到地面上,但位置比以前遠了。」
接著是第三面,上有七個輪子連在一起,包括整套的占星術,日月蝕的推測,所有關於農耕、醫學和航海的黃道圖案,還有十二個宮以及屬於每道宮的自然事物和對應宮。
「相較之下,我寧可接受伽利略那樣的人。他雖然有異端思想,可是已經向滿懷愛心的教會當局懺悔過了,所以才能逃過一死,沒有被人送上柴堆。而你提到的這位哲學家不但滿腦子邪惡的思想,而且又不知道及時尋求告解。像這種人,不要說我,就連耶穌會那些宅心仁厚的弟兄,也都不願饒恕。有一天上帝或許會原諒伽利略的言行,但是對於那種敗類,一定嚴加懲罰,絕不寬貸。」
羅貝托說,真理越辯越明,歡迎神父提出其他看法。又說,有些漩渦裡面沒有星球,有些則會彼此攪在一起。它的形狀有時候是六角形的,每一面或是每一側都嘲著另一個漩渦,整體看來,就像一個蜂房。相抗衡的漩渦有些呈多邊形,它們形狀互異,間隙裡還有一些小漩渦,這些小漩渦彼此咬合,活似鐘錶裡的小齒輪組。最大的那一個漩渦可比在宇宙間旋轉的大齒輪,它一轉動,就會帶動與它密接的小齒輪,然後小齒輪又帶動其他更細小的齒輪。這個碩大無朋的結構靜靜地在宇宙中進行公轉,每次持續好幾千年,而且可能圍繞著另一個渦流……說到這裡,羅貝托突然一陣的頭暈目眩,差一點就沉到水裡。
「你不同意我的看法?那我問你,上帝該把地獄設在何處?但願不是地球核心!」
卡斯帕神父不發一言,只是好奇地觀察羅貝托的舉動。他希望羅貝托能漸漸對大海產生好感,可是羅貝托似乎只顧著抓癢,無暇領略它的妙處。為了分散他的注意,神父便跟他談起大海潮汐以及月亮引力間的關係。
「很多人都這麼說呀!有位阿拉伯學者甚至說,從《可蘭經》任何一頁都可以推出這個結論。」
「你看看吧!我就說過,這些都是你在酒館裡面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想出來的歪理,內容除了淫念沒有别的!」
「你覺得這根釘子在做圓周運動嗎?」
「是這樣嗎?主教捧著香爐繞著教堂走是為了請求上帝賜福教堂,難道你想讓教堂圍著主教轉不成?太陽之所以能夠轉動是因為火的關係。你很清楚,火焰從來不會待在那裡靜止不動,它永遠在那裡竄動。你從沒見過會動的山吧?那麼地球又怎麼可能動呢?」
「根據你的說法,我想引述一個新穎,但又不離經叛道的理論。在巴黎的時候,曾經聽一位哲學家說過,天是由液體構成的,就像大海,天海旋轉流動……如同海洋水流激盪……法文叫做tourbillons……」
這是一個掌握並適應自然環境的問題,因為每一事物都有它自己的屬性。他要羅貝托順著懸在船首的繩梯走下去,這副繩梯也叫雅各的梯子,為了安全起見,最好繫上一條麻繩,或者纜繩,或者鋼繩,隨便你用什麼字眼。這條又長又結實的繩子牢牢固定在舷牆上,這樣,一旦他快被水淹沒的時候,只要拉一下繩子就行了。
羅貝托的敘述過於冗長,以下略去不談。現在我只引述第四個面當中可以詳細解釋所有關於植物、化學煉金和藥理的精華部分。從礦物和動物身上提煉出來的單一或合成藥劑,具有「解毒、麻痹、止痛、通便、鎮靜、消化、腐蝕、黏合、開胃、發暖、降溫、催眠、利尿、麻醉和舒緩等療效。」
可是他忘了告訴羅貝托此時應該換氣,因為翻過身子以後,臉部埋進水裡,水便會往鼻孔裡鑽。就這樣,由於卡斯帕神父的一時疏忽,羅貝托又吞下好幾口的鹹水。
「像上次那樣嗎?」
還有,不管教他游泳的卡斯帕神父如何解釋,羅貝托仍舊心存幻想,希望能夠找到一座不是位於自己所處時空,而是隸屬昨日,位於虛無之境的島。
他用一段聽來不可思議的理論來做為開場白:假如潮汐是月亮引起的,那麼月亮出現時,有海潮,月亮轉到地球另一邊時,海潮就應停止,也就是說,漲潮退潮在地球的兩邊交替出現,每六小時一次。羅貝托心不在焉地聽著神父的潮汐理論,其實他心裡更關心的是月球本身的一些問題。
羅貝托問神父是否學過游泳,神父回答他說,自己十足是一隻旱鴨子。他出生的地方離大海非常遙遠,而且第一次上船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他說,那時候他滿身皮癬,視力衰退,流著鼻涕,耳裡老是嗡嗡作響,牙齒一層黃垢,頸背僵硬,喉間發出怪聲。他的頭髮花白,脛骨關節咯吱作響,手指顫抖,走路踉踉蹌,胸口積的淨是濃痰。
羅貝托生平第一次把海視為朋友。經過卡斯帕神父的講解,他開始擺動胳臂和雙腿。他慢慢拉起頭部,然後猛然向後一仰,耳裡進水,耳膜承受水壓,一點也不在乎,等到泳技游刃有餘之後,他又對著甲板大喊大叫。
卡斯帕的駁詞推理嚴密,讓羅貝托無言以對。其實神父心裡大概有數,如果天體真按照丹麥天文學家提哥的理論運行,該會產生什麼情況。此時羅貝托的心中十分困窘,只好告辭神父,回到艙房休息。夜裡他反覆地琢磨,衡量是不是應該放棄那些有關地球運動的異端思想。
「你認為太陽和恆星很重是吧?我和你的看法不同。這些星球是輕巧的天體,不具土石之質。地球具有土石之質,因此很重。」
很難解釋第五面上到底有些什麼?我只能說,這是立方體朝上的一面,而與地平線平行的拱形圓頂。也可以說它像個金字塔,不過底部卻不能與立方體一樣大,否則就把第五面蓋住了;比較可信的是,它應該像帳篷一樣,籠罩著整個立方體,而且是以透明材料製成。我們幾乎可以斷定,金字塔的四個面代表了世界四方,以及不同人種、字母還有語言,其中包含最原始的亞當文字,古埃及象形文字,以及中國和墨西哥的方塊文字,卡斯帕神父把它形容為「人面獅身,埃及之伊底帕斯,象形文字,語言系統之鑰,宇宙歷史之劇場,符號森林之森林,萬國語言之原型,前所未見之結構!」
「這點我很清楚,」羅貝托答道,「傳道書上說:terra autem in aeternum stat,sol oritur.(地球靜止不動,太陽圍繞它轉。)約書亞使太陽停止轉動,而不是使地球停止轉動。你曾說和_圖_書過,如果我們仔細閱讀《聖經》,就該知道,創造太陽之前,光就早已存在。所以我們讀這本聖書時還得帶點兒想像力才行,聖奧古斯丁也說過,這本書常常暗藏寓意……」
羅貝托不服氣,可是一時也想不出該如何反駁卡斯帕神父。過了片刻,他從另外一個論點出發,這個論點以上帝凡事深謀遠慮為前提,然後繞了一個大圈,試探對方氣度以後,再把自然比喻成一個大劇場。觀眾席上,我們只能看到造物者安置在舞台上的東西,例如布景以及機械裝置,遠遠望去,它的效果相當精緻細膩,至於幕後什物,比方換景用的滑輪和平衡錘,則是我們視線所不能觸及的。假如前排座位中間坐了一個精通劇場藝術的人,他可能會去猜想機械鳥如何能夠突然飛起。宇宙就像一個劇場,面對它的戲碼,我們也應該進行同樣的哲學分析。當然,這項工作極為艱鉅,因為這座大舞台幕後的器械繩索非常複雜,而且操縱這套設備的人,目前我們依舊無緣認識。
「真是精采,羅貝托大人呀!你說穹蒼不是水晶造的,否則會被彗星撞碎,現在你提出天海的理論,難道你就不怕飛鳥被水淹死?再說,這個觀念只能解釋地球繞著太陽轉的現象,卻無法說明地球像陀螺一樣的自轉運動啊。」
羅貝托問他道:「旋輪線是什麼東西?」
不管怎樣,他已痛下決心,要把游泳學會。我們知道,信心堅定可以戰勝畏懼,因此他第二天又準備好要下水一試了。
「看吧!連你自己都不清楚……」
「太好了,原來你也有想像力嘛。不要把自己當成一隻猴子,只是重複你在巴黎聽過的事。現在你就想像這只輪子正好穿在一根車軸上面,就像一只拉坏轉輪,如果你想轉動這個輪子,那麼該怎麼辦?」
羅貝托發現人躺在水上,仰面朝天比肚皮朝下要容易得多。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但是連續一兩天來,他都採用這種姿勢,習慣於是成為自然。
我們知道,起初他剛登上達芙妮號的時候也還注意身體衛生,不過每次都像貓用舌頭舔毛一樣,清洗重點而已。後來因為不速之客糾纏,他便無暇去操那個心了。他雙腳沾滿了船底的淤泥,被汗水浸濕的衣服緊貼在身上。這下子趁著游泳之便,他就可以連衣帶身洗個乾淨了。羅貝托想起在杭布耶豪邸曾看過阿爾泰妮斯所用的兩個澡盆,雖然當時的人並不經常洗澡,但是既然主人如此重視衛生,洗澡一事便成了沙龍裡的熱門話題。其實滿堂達官顯貴大半認為,衡量個人衛生端看衣履是否光鮮整潔,優雅的人應該注重穿戴,至於沐浴與否,則在其次。阿爾泰妮斯認為香水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多用香水,她那敏感的鼻子就不至於聞到賓客身上所散發出的腥騷汗臭。
因此神父認為,所處方位不同,推算潮汐漲落時刻的方法也得要跟著改變,而且手邊還需要準備一份天文測標表。卡斯帕神父甚至耐心向羅貝托解釋計算的方法,可是羅貝托卻一點也聽不懂。我們以後就會看到,這一小小疏失如何給他增添一連串的麻煩。此時,他只對子午線感到好奇,因為這條線可能從島的一端通過另外一端,有時越過海域,有時越過礁岩,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另外,對他來說,潮起潮落儘管神秘,卻遠遠比不上玄奧的子午線,因為跨越此線時間便可倒轉。
「沒有形體的東西是不會動的,天空在動,所以它有形體。」
「roulette又名trochoides或是cycloides,都是物理學的名詞。我看你還是把它想成一個輪子就好了。」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不敢把這些想法筆之成書,或許是不想激怒自己一向尊敬的耶穌會士。」
他游泳時最初遇到的困難是頭抬不起來,他心想自己一生該和水無緣了。卡斯帕神父告訴羅貝托,船難的時候正是水把他托起來的,所以水是朋友,而非敵人。羅貝托回答說,讓他浮起來的並不是水,而是捆在他身上的木板。關於這個問題,卡斯帕神父向羅貝托解釋道,水能浮起一塊木頭,木頭是沒有靈性的,它的屬性本是下墜的。如果我們從高處往水面拋出一塊木頭,它必定立刻掉落下來。一塊沒有靈性的木頭都能浮起來,更何況人了。人對液體的自然屬性如有更多的認識,便能更有效地利用液體。羅貝托應該知道,假如他把一隻小狗扔進水裡,牠不僅能浮起來,還能很快游回岸上。卡斯帕神父補充說,如果把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放到水裡,他自然學會游泳,這是天性使然,就像其他動物一樣。遺憾的是,在所有動物當中,人類最易萌生偏見、犯下錯誤,因此等到我們長大之後,受到錯誤的觀念所左右,便會誤解水的特性。所以說,是恐懼和懷疑讓我們喪失天賦能力的。
卡斯帕神父回答說,如要製造樂器,得先在木頭或金屬等材料上加工打孔,再不然就是繃上弦,用了磨擦發聲,甚至可以用水設計一個裝置,好像他在達芙妮號上所實驗過的一樣,都可以產生美妙的樂音。但是如果剖開夜鶯的喉,絕對是看不見任何機械裝置,這點證明上帝造物的方式和我們的是大相逕庭的。
卡斯帕神父解釋道,假如羅貝托能放開繩梯,兩手像打音樂節拍似的自在划動,然後兩腳輕鬆跟著配合,那麼海水就會把他托浮起來。卡斯帕神父在一旁諄諄教導,先替他繫好安全繩,然後趁其不備,再偷偷把繩子放鬆。等到羅貝托掌握了要領,安全已無顧慮,才告訴他那條他賴以保命的繩索已被動了手腳。羅貝托心一慌,身體立刻下沉,一面高呼救命,一面出於本能,在水裡面亂撥亂踢,還好,頭部總算重新露出水面。
潮汐真是神秘,因為它是根據陸地、海洋以及海岸經線的位置而有變化。一般說來,遇到新月,海水會在中午和子夜時漲高,但接下來,漲潮的時間會一天比一天晚,每天大約晚五分之四個小時。然而無知的人並不知道這個規律,只知幾日幾點哪條水道可以航行,隔天依然按照同一時間出海,結果便在淺灘上擱淺了。此外,如果不管潮汐所引起的潮流,那麼船也無法在退潮的時候靠岸。
「戰船負載上百門的大砲,又是如何能在落帆之後,續做餘速滑行的呢?」
「因為有海拉著,還有風推著它前進。」
這一兩天當中,他們的話題又回到地球的運動上。對於這點,卡斯帕神父援引日蝕月蝕為例證來反駁羅貝托。他說如果把地球從宇宙中心移走,然後再把太陽放在那裡,這樣一來,地球不是放在月亮下邊,就是放在月亮上邊。如果我們把它放在下邊,那麼日蝕永遠不會發生,因為這樣一來,月亮不是在地球的上方,就是在太陽的上方,永遠不會轉到兩者之間。如果我們假設地球位於m.hetubook•com•com月亮上方,那麼它的位置必定居於日月之間,這樣一來,便不會有月蝕出現。另外,天文學家再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樣,精確推算出日蝕和月蝕來了,因為他們的推論是根據太陽的運轉來計算的,如果太陽固定不動,那麼天文台也就發揮不了作用了。
再怎麼說,基督徒畢竟還是基督徒。當神父認為羅貝托已吃足了苦頭,受夠了懲罰的時候,還是把他拉上船去。那一天,游泳術和天文學的課程就此結束,兩人各自回房歇息,誰也不跟誰多講一句話。
「試想天海如有漩渦,這些漩渦就能帶動行星一起轉動,其中一個帶動地球,讓它繞著太陽旋轉。地球受力繞行太陽,但是本身不做自轉。」
「為何不能設在地心?」
「總結你的看法,就是宇宙無限的大,漩渦無限的多,而且地球應該是靜止的才對。它在無邊無際的太空中運行,就像皮球一樣通、通、通……啊!地球貴為群星之尊,它的運行姿態多麼優美!假如你的漩渦理論足以採信,那麼宇宙間的一切天體不都得像地球一樣,通、通、通的向前運行?笑死人了,我這輩子還沒有見識過這等荒唐的理論呢!」
乍聽之下,羅貝托覺得卡斯帕神父言之成理,但是仔細一想,又覺得它不夠周全,於是提出所謂的「慾望論」加以反駁。
「等等,我還沒有說完。你是不是想說,太陽和其他所有巨大無比的星球都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環繞地球一周,至於那些固定不動,閃閃發亮的星星也會每天越過兩萬七千乘以兩億里的距離繞行地球一圈?這些星球上的居民不頭昏眼花才怪呢!」
「但是,」羅貝托反駁道:「月亮的這一面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都能看得到,但反過來,從月球上來看地球,情形就會大大不同。據說月球上的居民稱他們所看到的大月亮為Volva,也就是我們的地球。住在朝我們這一面的人總能看見地球,但是住在另一面的人卻永遠不知道宇宙間有個地球。你想,如果月球的另一面也能轉向我們的話,該是何種情景!這麼一來,入夜以後,該處的居民就會看見一輪比我們的月亮大上十五倍的閃亮銀盤,那時他們該有多麼驚訝!他們可能怕它掉落,就像古高盧人那樣,總是擔心天會塌陷下來!至於那些住在兩半球交界處的人,一到晚上,便能看到半沉在地平線下的Volva!」
為了讓自己的論證更具說服力,更有戲劇感,羅貝托想到用手指著卡斯帕神父,他伸出一隻手,雙腳一蹬,以便能在離開船身有點距離的地方讓神父看見自己。然而這麼一動,原本緊握繩索的另一隻手卻放鬆開來,頭部一下子向後仰,掉進水裡。安全繩太鬆了,無法把他迅速拉出水面。他怕淹死,所以拚命掙扎,可是水卻不停往嘴裡灌。最後,卡斯帕神父終於拉緊了繩子,把他從水裡拉到梯子上。羅貝托一面往上爬,嘴裡一面唸唸有詞,發誓再也不要下水。
「亞當是什麼時候犯罪的?」
在達芙妮號漫長的旅程中,卡斯帕神父根據極為有限的資料繪製了一份天文望遠鏡的機械結構圖,然後再請船上的木匠按圖施工,隨後再把望遠鏡架在島上,並且就地進行觀測。此時這個設備已經不折不扣,稱得上是科技傑作。它所用的材料包括木頭、金屬、帆布等等,這是一個巨形鐘錶,一本奇書,一本可揭開宇宙所有奧秘的書。
學會游泳並不太難,但是正確姿勢則不容易養成。羅貝托時而打噴嚏,時而打嗝,手忙腳亂,差一點被繩子絆住,但有幾次,他好像突然領略到什麼叫做平衡。
羅貝托沒有想到射箭的原理。假如地球二十四個小時自轉一圈,那麼你向高空射一支箭,這支箭就應該落在你西邊幾里的地方。同樣,如果你爬上高塔的頂端,然後從西側的邊緣垂直扔下一個重物,那麼照理這個物體應該不會落在塔腳,而是落在高塔西邊很遠的地方,因為在物體下墜的時候,高塔已隨著地球向東移動一段距離了。大家都知道物體垂直掉落的真理,因此地球會轉動的說法就顯得荒唐可笑了。
「但是太陽非得位於宇宙中央不可!一切天體需要它迸射出來的烈火。它像國王一樣,必須穩居王國中央,以滿足四方臣民的請求。孕育生命難道不該在宇宙中心運行嗎?人的精囊不也位於頭腳之間,桃核不也藏在桃實的正中嗎?說到地球,它需要太陽的光和熱,所以圍著太陽轉,是為了讓每個角落都能沐浴在光熱之中。一味相信太陽圍著一個對它來說毫無助益的星球旋轉,這個未免太可笑了,這就和烤雞的道理一樣,沒聽說爐子圍著雞打轉的……」
「請你不要妄稱聖徒的名!」
儘管羅貝托對計算的準確性沒有任何把握,他還是約略重述一遍自己在巴黎聽過的一種理論:「因為地球核心的直徑是二百義大利里,那麼立方體積就是八百萬義大利里。按一義大利里等於二十四萬英尺,上帝如果給每個罰入地獄的人撥出六立方英尺的地方,那麼地獄最多只能容納四千萬個犯人,你想想看,從亞當誕生那一天起,這個世界生出多少壞人,區區一個地核如何容納這麼多人?」
「什麼是tourbillons?」
其次是冰雹論。冰雹時常一下就是一個小時,烏雲不管向東向西或是向南向北移動,充其量只能覆蓋二十四到三十英里的範圍。假如地球自轉,含冰雹的大塊烏雲就會被迎面而來的強風帶動,那麼降雹的區域將會超過三四百英里。
卡斯帕神父見機說道:「現在不妨轉個身試看看。你把右臂放低,讓它懸在你的身體下面,然後輕輕抬起左肩,這樣就可以翻身了。」
第二面最為神奇有趣。多虧有了這一部分,觀測人員便可以明白所謂的「天主教大鐘」究竟是什麼東西。這裡有每個耶穌會教會所在地的當地時間,另外,它還兼具觀象儀的多重功能,可以顯示晝與夜的比例,根據垂影判斷太陽的高度,晨昏的長短,以及每年每月和每日恆星的中天位置。神父不斷實驗之後,終於斷定他們處在子午反切線上。
「可能不是。應該是一股強烈的氣流……」
「看你廢話連篇,十足亞里斯多德信徒的思想。我明白你為什麼會這麼講。你以為天上也有空氣,天空上下沒有什麼分別,而且所有的天體都在運轉,就連地球也不例外,像個娼妓似的扭臀擺腰,跟著動了起來。」
假如地球不停轉動,那麼鳥兒永遠也趕不上它轉動的速度。可是當我們騎馬朝太陽的方向馳騁時,我們可以清楚看到,不論何種飛禽,都能夠輕鬆自在地從我們頭上掠過,這個現象,又該如何解釋?
「可是天空怎麼會是水晶的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彗星掠過時不就把它打碎了。」
「太陽的光芒衝擊著地球,使它旋轉,就像一個皮球,我們用手輕推一下,它就會滾。如果皮球很小,甚至只需吹一www•hetubook•com•com口氣,就能使它滾動……難道上帝命令比地球大四百三十四倍的太陽運行,目的僅僅是為了讓我們的捲心菜成熟嗎?」
「沒錯,天體是會運行。」
「假如被罰的都只是靈魂,而非肉體,那麼每個針尖大的地方就能擠滿上千萬的罪惡靈魂。有些星球我們的肉眼是看不見的,但藉著望遠鏡,它便無所遁形。如果你有一具功能比目前的望遠鏡強上一百倍的望遠鏡,就可以看到更遠的星球,如果倍數換成一千,則能夠目睹更遠更遠的星球,這樣持續下去,你還會覺得宇宙是有限的嗎?」
「可以呀!」
「耶穌會的弟兄曾經根據《聖經》的陳述進行精確的推理以及計算,那是耶穌降生前三千九百八十四年的事。」
羅貝托開口說:「請容許我發表一下意見。我並不是故意要和你唱反調,只是腦中突然有個念頭,很想一吐為快而已。如果可以插上翅膀,御風翱翔,二十四個小時看著地球在我眼前轉動,這樣我就可以欣賞各種膚色的人,白的,黑的,黄的,茶褐色的,有的戴著帽子,有的包著頭巾,有些城市的鐘樓是尖的,另外一些城市的鐘樓是圓的,鐘樓上的裝飾有時是十字架,有時則是一彎月牙,有的地方聳立琉璃高塔,有些區域則是遍地茅屋,北美印第安易洛魁人正磨刀霍霍,準備活吃戰俘,泰索族的婦女則忙著把嘴唇塗成藍色,以便取悦世界上最醜陋的男人,說到卡穆爾族那就更奇特了,做丈夫的常把自己的妻子送進客人的房裡,讓她陪著客人過夜,這種奇聞你可以在麥塞.米里翁尼寫的書裡讀到……」
羅貝托依然沉醉在模糊混亂的思緒中,覺得自己應該抓住一些東西,不是神父要他達到的目的,而是一些說不上來的東西。他的無所適從其實不難理解,畢竟人類漫長的歷史中,有誰像他一樣,面臨可以藉著游泳而回到昨日的誘惑?
我們知道,其實他沒什麼理由不去相信卡斯帕說的話,然而他就是喜歡抬槓,希望對方因此多說一些他不知道的事,以便把自己曾在巴黎沙龍裡聽到的言論當做論據來和卡斯帕神父爭辯。在卡斯帕神父的眼中,沙龍裡的紳士就算不是撒旦化身,至少也是一些錯把酒館當成文化殿堂的酒鬼或惡棍。最後,羅貝托再也無力反駁這位教他認識水性的老師。
他的兩眼看著海浪,可是心裡卻期待能踏上一座昨日之島,這個島嶼對他來說含意極深,彷彿就是那隻遁入過去,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橙色鴿子。
接下來的情節有些模糊,因為很難確定那是羅貝托記錄自己和卡斯帕神父對話的流水賬呢?還是他夜裡隨手寫下,模擬隔天和對方辯論的文字?不管怎樣,可以確定的是:自從發現不速之客真面目的那一天起,他再也沒有給情人寫過信,此外,他也逐步改變顛倒日夜的生活方式。
「這算哪門子的理論?你換湯不換藥,說法雖然改變,異端還是異端。接著你該不會又要大放厥詞,說什麼大熊星座和英仙星座也在同一個漩渦中轉動?」
卡斯帕神父看出對方思緒混亂的窘境,於是得意洋洋接口說道:「假如地球繞著太陽旋轉,太陽又繞著另外一個什麼東西旋轉(但請不要忘記,這個什麼東西還繞著另外一個繞著什麼東西轉的東西轉),我們必會遇到所謂的『旋輪線』(roulette)難題。」這個難題,羅貝托在巴黎一定聽人講過,如果當時沒有,至少後來他從巴黎到義大利,與伽利略的信徒交往時,也必然會有所耳聞。
神父也不強人所難,因為他可以趁機滔滔不絕,援用其他的學說來駁斥羅貝托的地球自轉理論。首先,假設太陽不動,而且地球以極快的速度自轉(因為它得在二十四小時轉完一圈),那麼正午時分,我們站在房間中央向窗外望出去,就應該看到太陽會在瞬間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
「還不簡單,輪子一轉,釘子自然跑到上面,之後隨著車子向前行駛,又重新回到貼著地面的位置。」
卡斯帕神父聞言怒吼道:「你到底聽哪個混帳說的?」
「難道不對?在我看來,所有星辰都是一個個的太陽,每一個太陽都在自己的漩渦之中。整個宇宙就像一個巨大圓圈,裡面有無數多的太陽和無數多的行星所構成的無數漩渦,每個漩渦都有它特定的組成分子。」
神父和古希臘的智者一樣,從沒有游過泳,所以預料不到種種意外,例如,為了讓羅貝托行動自由,卡斯帕神父給了他一根足夠長的繩子,然而,第一次下水的時候,羅貝托就像所有急切想要學會游泳的人一樣,頭部還抬不出水面。這時他也只好趕緊扯扯繩子,但在神父把他拉出水面之前,便早已灌了一肚子海水,為此他心中打起了退堂鼓,第一天的訓練到此為止。
「比如說,」卡斯帕神父不耐煩地回答道:「聽好,現在請你先想像一個輪子。」
「《聖經》裡也沒有談到木星,可是你卻用望遠鏡觀察到了。」
「事情不至於那樣嚴重吧!到了後來,他似乎也修正了最初的理論,認為從太陽到恆星,所有大規模的星團,全都圍成一個大圈轉動,至於動力,則是源自漩渦的風……」
「當然,難道是做方形運動不成?」
嚴格說來,他不算真正發明天文望遠鏡的人。他是在翻閱一位已故弟兄的手稿時,才第一次見識到這種儀器,而那位已故弟兄也是從另外一個弟兄那裡聽來有關的知識。這個人在前往壯麗的馬爾他島旅行途中聽見大家不住讚美這具奉著名騎士統帥約翰尼.保羅.拉斯卡里之命所製造的儀器。
「這就對了!你們這些伽利略、哥白尼的信徒總想把太陽放在宇宙中央,讓所有星球圍著它繞大圈,而不願相信天體以地球為中心旋轉的真理。上帝怎麼可能把太陽放在最低處,而把易變且黯淡無光的地球擺在熠熠發光的群星之間呢?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嗎?」
「原來是漩渦呀!為什麼扯到漩渦呢?」
既然無路可走,這些知識只能算是他們倆的私有財產,可是神父並不引以為憾,或許這是因為他對上帝忠心,對知識執著的緣故。然而令我驚訝的是,羅貝托雖然還沒有想出任何實際的辦法,卻已想到,登上那座島嶼將是他一生當中最具意義,最難忘懷的事。
最後他以地球上動物的習性做為總結。他說地球如果由西向東自轉,那麼所有動物就該受到本能驅策,全都向東移動,然而這種假設並不成立。
「你剛才不是說,天是液態的嗎?」
所以,舞台上的太陽看上去是轉個不停沒錯,但是我們卻無法了解幕後的機械裝置,也就是說,我們看到太陽,卻看不到帶動它的滑輪,因為我們正好身處在這一個滑輪裡面。說到這裡,羅貝托自己也搞糊塗了,如果採用了滑輪的說法,不就得放棄舞台的比喻,要是兼容二者,他的論說彼此便會對立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