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又成孤獨
羅貝托正納悶這些東西用處為何的時候,卡斯帕神父已經打開那個精心縫製的獸皮包袱,原來是個護罩,用來保護那個金屬裝置,而且尺寸大小正好合適,裡面幾個鉤子一旦固定好了,裝置再也不會脫開。這個圓錐籠的外形酷似一只大鐘,它的頂端沒有尖角,模樣渾圓優美。鐘的第一個箍環與第二個箍環之間開有一個小玻璃窗,頂端裝了一個堅固的環。
可是才過幾天,他已經從那股孤獨的感覺中解脫出來。在他的心目中,神父變得和他的父親、兄長、家庭還有故鄉同樣重要。失去這位摯友,往後他得單獨過活,永遠和外在的世界隔離。
羅貝托附和道:「這個倒是真的。」對方得意洋洋,繼續說道:「所以不論海有多深,人都可以在海床上行走,而且海水也進不去。行走的人需要呼吸,呼吸不會耗掉所有空氣,只是把它變成蒸氣而已(就像我們對鏡呵氣時的情形)。由於它的密度比水要小,所以就讓出了空間。造物主最憎恨虛空。利用這種裝置,使用者少說也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呼吸。如果以游泳的方式過去,那麼距離島岸似乎太遠,但是走下海床,步行過去,則像遛達散步一樣方便。達芙妮號和島嶼間,有大片的珊瑚礁堡阻隔,即使坐船,也不可能直接穿越,必得繞過岬角才行。此外,有幾處的珊瑚礁已露出水面,假如趁著退潮之際横越水域,那麼路程必然縮短許多。行走的人一抵達露出的珊瑚礁帶,只要盡快爬上,然後多邁一步,鐘裡面就會立刻充滿新鮮的空氣。」
夕陽餘暉把墨綠色的島嶼和黯淡洋面上方的天空染成黄疸一般的顏色。羅貝托知道大自然正陪伴他一起哀悼,偶爾也會感覺到自己像是一個孤兒。後來他漸漸忘記神父的不幸遇難,只是一心哀嘆自己的孤獨無依。
相形之下,海灘顯得異常平靜,海浪只在船與島嶼的中點處湧動。羅貝托覺得這是好現象,因為白浪翻滾的地方不但指出暗礁露出水面的區域,而且也標示了卡斯帕神父轉危為安的分界線。
卡斯帕神父似乎對自己的試驗感到很滿意。他說一切準備就緒,聲音好像是從他靴底傳來的一樣。
卡斯帕神父露出狡猾的微笑。他補充說,把單獨一個鐘放到水裡,它會排開與它同等體積的水,而這些水的重量要比鐘自身的重量大許多,會往鐘裡滲透,因而鐘身必須與巨大的反作用力抗衡,此外鐘裡還有人的體重,還有金屬厚底靴的重量,這些也得考慮進去。他臉上擺出一副考量周密的神情,然後走到琳琅滿目的船艙裡翻出一雙靴幫高及膝蓋的高筒皮靴來,靴底是鐵做的,有五根手指厚,用來平衡重心並且保護雙腳。穿上這雙靴子,行動就會變得遲緩,但是海底崎嶇多險,步伐慢點總是好的。
「你可能認為『虛空』存在於地球上的某些地方,是你在巴黎的狐群狗黨,那班撒旦的爪牙告訴你的吧!當然,你或許會辯解,鐘裡沒有『虛空』,只有空氣。然而,如果你把充滿空氣的鐘放到水裡,水是進不去的。」
但是怎麼樣才能在海底行走?因為周遭危機四伏。又如何爬上珊瑚礁?珊瑚又尖又利,可比石塊難纏。還有,怎樣才能把鐘不偏不倚降到水裡,並且讓它維持豎立?從水裡走上岸邊的時候,又如何確保同樣端正的姿勢?
羅貝托覺得風浪似乎不怎麼平靜。起初他們謹慎籌劃,決定這天投入行動,最主要是因為風浪平靜,可是誰料想到,準備工作快結束的時候,卻颳起一陣風。靠船的海面上雖只漾起微波,但是接近珊瑚礁岸的那一邊,海浪可能很大。如果這樣,就會危及卡斯帕神父踏上珊瑚礁時的安全。
不過,卡斯帕神父卻造出一個水底鐘來:「如果你對一群無知的平民百姓說,你可以在萊茵河河床上行走,而且不會弄濕衣服,不信的話,你還願意把手伸到火裡發誓,他們一定說你精神錯亂。但是將近一個世紀以前,在西班牙的托雷多城堡,這項實驗已經取得成果了。和-圖-書所以,現在我要利用自己發明的水底鐘登陸島上,而且是走著去。」
這時,他們把鐘移向絞盤,鐘身鉤在一支伸出的臂桿上,上面有一個靈巧的滑輪裝置,可以把鐘提起降下,伸出船舷,放下,提起,就像船隻在裝卸貨包或箱子一樣。
「必須耐心等到明天,」他自言自語道:「可是不管怎樣,卡斯帕神父可等不了一整天,因為空氣不夠用啊!還有,實際上是我必須等一天,而他只不過是單純的跨過子午線,回到星期天罷了。天呀!我看到的島嶼竟然是星期天那時的島嶼,如果他星期天已經抵達那裡,我早就該看見他才是!不,我全弄錯了。我看見的島嶼是今天的,我無法看見過去,過去只能在水晶魔術球裡才看得到。在那邊的島上,也只有在那裡才是昨天。但是假如我看到的是今日之島,那麼我就應該看得見他,而且他已經在島的昨天抵達那裡,現在正是他的第二個星期日……然而,不管他是昨天還是今天到達那裡,他都應該把那個被捅破的大鐘留在海灘上,可是為什麼我看不見呢?也許他連人帶鐘一起鑽到樹叢裡去了。什麼時候?昨天。所以,假設我看到的是星期天的島嶼,那麼為了看他現身,我一定要等到明天,他應該在星期一才會登陸……」
很難想像他是怎樣度過那段時間的。他不停的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不吃東西,或許喝喝燒酒壯膽。他跟自己,跟心目中的卡斯帕神父,跟天上的星星說話。隔天清晨,夜神斂起黑紗,天空染上曙色,太陽接著升起。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羅貝托越來越緊張,尤其從十一點到正午間,他的心繃得更緊了。到了太陽西落,他便開始慌亂起來,最後他不得不面對現實,因為事情再清楚不過了。昨天,當然昨天,神父沉到海底之後,不管昨天還是今天,都沒有再浮出水面。因為子午線上的奇蹟全是發生在昨天與今天之間,而不是發生在昨天和後天,也不是明天和前天之間,所以可以確定,卡斯帕神父再也不會從這片海域中走出來了。
羅貝托回答說這不是他的錯。卡斯帕神父也承認這或許不是他的錯,但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惡劣天候還有島上野獸都會破壞那支本該每天細心保養的望遠鏡。基於這個理由,羅貝托本人得親自前往那座島嶼。至於該怎麼去,卡斯帕神父說可以試試看水底鐘。
中間那個環層裝有由帆布做成的護甲,護甲裡面容得下一個人,齊胸的高度有好幾條繫牢的繩子,可以托住人的拱肋,不讓身軀往下滑落,同時,圍繞在肩胛骨和脖子周圍的繩子還可以防止頭部撞到上面的箍環。
如果卡斯帕神父行走的方向有所偏差,那麼羅貝托傻愣愣地盯著正前方看就毫無用處。難道他會認為,這位耶穌會士應該像火槍的子彈一樣,從筆直的彈道迸射出去。他可能在尋找通向礁岸的最佳途徑時判斷錯誤。他們組裝水底鐘的時候,神父不是說過,絞盤放下鐘籠的落水點是好是壞全憑運氣?向北十步遠的地方有一堵險峻陡峭的暗礁,當時小船就是通過船艏絞盤正前方的水道之後,撞上這堵暗礁而擱淺的。
他走向絞盤,羅貝托把他鉤住,然後重新檢查過一遍。鐘籠升起來了,羅貝托看見籠底露出兩隻腳,輕輕晃著盪著。神父居然沒掉下來,鐘籠也沒有往上吊,只聽見他雷鳴似的吼道:「一切都好,只是動作得要再快一點。快,快把我放進水裡,靴子太重,扯我的腿,連肚皮都很緊!」
「要是遇上陡坡,從這裡到島岸需要一直向上爬的話,那麼路途一定非常艱辛!」
現在他得真的學會游泳並且登上那座島嶼。他的主要目的並不是尋找神父遺失在昔日裡的蛛絲馬跡,而是阻止時間洪流,不讓它推至可怕的明天。
什麼身材的人都鑽得進去,因為可以隨意調整皮帶,放鬆拉緊悉聽尊便。一旦調整完畢,鐘裡的人便可以扛著他的座艙散步了。繩子可以使他的頭維持在小玻璃窗的高度https://m•hetubook•com•com,座艙下面的邊緣多少會碰到他的腿肚。
沮喪的心情慢慢讓位給新的幻想。羅貝托主觀的認為,如要脫離孤獨,方法只有一種,但是不可冀望空間,因為空間無法超越,唯有時間方能助他成功。
羅貝托問道:「可是如何才能承受鐘的重量?它全部的重量都壓在你的頭上了。」卡斯帕神父解釋道,在水中人不會承受這個重量。如果羅貝托曾經試過推動一條船,或從盆中撈起一個鐵球來他就會明白,只有在物體離開水面時,才需要用力氣承擔物體的重量。
他又想到:誰又敢說鐘籠裡的空氣真的能夠撐那麼久?雖然神父本人這麼說過,但那是在裝置運作正常的情況下所推測出來的結論。總之,卡斯帕神父真不愧是個大夢想家,他那所有關於潮汐、子午線以及所羅門島的看法可能只是無稽之談。此外,就算包括島嶼在內的說法都正確無誤,他還是有可能算錯人在一定時間內所需要的空氣量。還有,怎麼確定那些漿膏油料真的把鐘籠上所有的縫隙都填補得滴水不漏了?此時此刻也許那個鐘的內壁就像巖洞一樣,到處滴水,也許更像濕的海綿,輕輕一壓就會滲出水珠。人的皮膚不也極像精紡的毛篩絹,上面密密麻麻,難以察覺的細孔便是用來蒸發汗水的。如果人的皮膚如此,那麼牛皮不是也一樣嗎?還是說牛從來都不出汗?淋到雨的時候,牛會不會覺得身體裡面也是濕答答的!
這個老人現在在哪兒?如果他一沉到海底就開始行走的話,現在應該在……但是時間已經過去多久了呢?羅貝托完全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彷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無止盡的。他寧可將成果估低。他認為卡斯帕神父一定很勉強的降落海底,現在可能還在船身下面,正試著辨別方向呢。他的心頭突然閃過驚恐:鐘籠下降之時,繩子不巧撞轉一下,而使鐘籠轉了半圈,這點卡斯帕神父並不知情,所以必定認為從小視窗看去的地方就是西邊,然後不明就裡,便朝深海走去。
神父再度說道,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創舉,從中可以洞悉連亞當和諾亞都無緣知曉的秘密。他什麼都不怕,只怕犯了驕傲這一大罪,因為他是世界上第一個走下大海的人,自豪在所難免。「不過,」他又說道:「這也是一種苦修贖罪的方式。上帝在海面上踏波而行,而我在海底下舉步前進,有哪條路更適合我這個罪人?」
為什麼沒能造出這艘木船呢?他說在紙上構思時,樣樣完美無誤,但是一經實驗,缺點立刻一一出現,其中奧秘無人能夠知曉。
他又想到:「不過,有史以來,誰也不曾到過海底。誰敢說超過一定的深度以後,四周不是一片黑暗,只有怪獸環伺,眼睛迸出黃慘慘的兇光?……誰又敢說在海底下,人還有直線前進的概念?……可能他會在水底兜圈子,一直繞著同樣的路線走,直到肺部裡的空氣變濕,海水充滿鐘籠,把他溺死為止。」
卡斯帕神父回答道,鐘裡的人一旦沉入海底,馬上就會感覺到繩子已經鬆弛了,這時,只要把它剪斷就行。那麼難道還得利用同樣的方法回到船上嗎?不必。一旦到達島上,勢必能夠找到那條小船,靠它划回達芙妮號。願上帝保佑他!
羅貝托想,星期二的太陽現在已繞到他背後,卡斯帕.旺德多賽爾神父死去的那一刻已經越來越遙遠了。
神父帶頭走向船艙,裡面無奇不有,像雜貨鋪一樣,天文儀器之外,還有許多別的東西。羅貝托得把幾根鐵杆和金屬製的半圓支架拿到甲板上去,同時還要背負一個鼓鼓的獸皮大包袱,這個包袱散發出一股有角動物的難聞氣味。羅貝托強調當天是週日,不該勞動,可是卡斯帕神父回答說,那並不是勞動,而是練習一種最尊貴的工藝技巧。他們的辛苦是為了洞察自然這本大書所蘊藏的玄機,因為在思考《聖經》中的道理時,人是離不開自然這本大書的。
「請你不要操心!我已做好測量,附近水和-圖-書域很淺,海床十分平坦!假如達芙妮號再往前靠,肯定就會擱淺!」
可是羅貝托又想到,任何人都知道從海底到岸邊的地形應是上坡而不是下坡,如果是下坡的話就得改變方向了。但是如果那裡正好有一邊向西微隆的小坡,他爬上去,難道會覺得自己正朝東走嗎?此外,反射到海水裡的陽光也可以指示方向,因為海底的植物會朝著光源飄動……但是在海底見得到陽光嗎?陽光透到深海,是否會像穿過教堂的彩繪玻璃窗那樣,變成一條條清楚的光帶?或者折射到深海以後,只剩下渙散黯淡的光點,斑駁閃爍,並無方向可言?
羅貝托在神父的激勵下開始埋頭工作,而神父只偶爾幫一下忙,比如把一些已經準備好的金屬零件接合在一起。一個上午下來,他們裝配好了一個籠子。這個體呈圓錐形的籠子大約一個人高,共有三個箍環,第一層直徑很短,但是越往下面,直徑越長。
他這位可憐的朋友帶著對數學、宇宙學和天文學的滿腔熱忱離開人世。沒有人知道他的屍體在哪裡,只能估計大概是在這片海域底下。這片海域有一股強勁的暗流,他的屍體恐怕已被帶到更遠的地方。也許正好相反,達芙妮號下方有條溝壑,是個深坑,鐘籠掉進去後神父無法再爬上來,只能在空氣越來越潮濕,呼吸越來越困難的鐘籠裡面高喊救命。
也許,為了逃生,他曾解開繩子,鐘裡依舊充滿空氣,但他想浮出水面的時候,腳上的鐵底靴卻削減了這股衝力,使得整個鐘籠不上不下,停在半途。卡斯帕神父試圖褪下那雙靴子,可是沒有成功。現在他的屍體就像一株海草,卡在海床的岩縫中,受那海流拂弄,獨自款款擺動。
羅貝托沒有看見卡斯帕神父,也沒有看見水底鐘。
他說長久以來,自己一直潛心研究在水底前進的方法,他甚至想過要建造一艘用鐵皮補強的木船,上下兩條船骨,就像一個帶蓋的木盒子。船身約有七十二呎長,三十二呎高,八呎寬,重量足以沉到水面以下。船應該靠一個槳板輪來推動,兩個人躲在船裡面操控,方式就像驢拉石磨一樣。為了看清船行走的方向,要伸出一個瞭望鏡,單一鏡筒,透過鏡筒裡的一面小鏡,船外的景物便可一覽無遺。
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他想像的境況都有可能發生,或許他的悲觀猜測是不吉利的,是引起災難的主要原因。卡斯帕神父的流體靜力學原理可能都是不堪一擊的。也許正如羅貝托所想的,海水會從鐘籠底部滲透進去,特別是裡面的人如果亂搖亂擺,情況就更危險。也許因為鐘籠過於空蕩才會翻傾,也許卡斯帕神父半路絆倒了,也許他迷路了,也許他的心臟無力響應他那一腔熱忱,而停止了跳動。總之,誰敢說在如此深的海底,海水的壓力不會像擠檸檬或是剝豆莢那樣,把鐘籠的皮套壓塌呢?!
接下來他開始考慮到實際的問題。神父已經落到海底,這點不容置疑,但是能否按照計劃安全登陸彼岸,羅貝托就沒有把握。
登陸之後,得要從皮帶中脫身出來,可是如果沒有另一個絞盤把鐘吊起來的話,鐘就會罩下來,把人扣在裡邊。「誰也不想在孤島上,關在一個大鐘裡度過自己的餘生。」神父回答他道,只需用刀子割開獸皮就可以讓自己脫困了,就像智慧女神米娜爾娃從主神丘庇特的頭中冒出來一樣。
如果在水裡遇上一條巨大的食人魚該怎麼辦呢?卡斯帕神父笑著說,魚再兇猛,如果撞見一個會游泳的大鐘,肯定是會嚇得魂魄出竅,結果只有火速調頭,逃之夭夭。
突然,他又開始擔心起來,因為再過不久海水漲高,就再也看不清楚岸邊附近的礁石,而且剛才還沒有升起的太陽現在已經高掛在頭頂上。可見從鐘籠下水那一刻算起,不是才過去幾分鐘,而是好幾個小時了。
現在羅貝托開始揣測下面的步驟。卡斯帕神父得意的問道,絞盤把鐘降到海裡,該會發生什麼情況。
羅貝托很清楚,最後這項理由並不重要,重要的應是m•hetubook.com•com第一項理由。卡斯帕神父信任自己發明的水底鐘和望遠鏡,並且相信他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彰顯造物主的偉大榮耀。他的信仰可移動山岳,也同樣能征服大海。
羅貝托喊了幾句鼓勵他的話,然後獨自慢慢把那個鐘籠往下放。這件差事可不容易,因為他一個人做的,可是好幾個水手的工作。在他看來,降籠過程似乎沒完沒了,彷彿海面也隨這個動作,快速往下退落。最後,他終於聽見籠身撞擊水面的聲音,力氣一下子便省了許多。又過了一會兒(主觀上覺得好幾年),絞盤開始空轉,原來鐘籠已經沉到海床。他把繩索割斷,接著衝到舷側往下張望,但是什麼也看不到。
他一遍又一遍縱聲叫喊,好像非得如此否則不能意識到事態的嚴重。的確嚴重,因為他以秒鐘計算分鐘。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安了一只節奏亂掉的鐘,有時快如兔躍,有時慢如龜行。他主觀認為神父才剛剛下水,其實說不定對方早已經氣絕多時,此刻屍身正躺在清冷不見邊際的海底。
他發現自己慢慢喜歡上這個曾經被他視為不速之客的人,於是不禁輕聲唸道:「回來,回到達芙妮號,願上帝保佑你。我會殺隻最肥的母雞來慶祝,不要忘記,我還等著看你帶回來的天文望遠鏡呢!」
羅貝托驚訝得不禁自言自語:「天哪,這些耶穌會士個個都是那麼聰明!他終於成功了,現在正在海床上行走呢。這種事不親眼目睹,任何人都無法想像。說不定日後各大海洋的谷底到處都會擠滿耶穌會士。」
接著,意念又轉,他只感覺陣陣暈眩。到底什麼東西在他腦裡嘰嘰咕咕地鬧個不停呢?可不是嘛,卡斯帕神父曾親口對他說過,眼前的島嶼並不是今日之島,而是昨日之島。子午線的那一邊可是昨天啊!他現在能期望在那片屬於昨日的海灘上看到一個今天下水的人嗎?當然不能。神父是星期一清晨下水的,假如達芙妮號這邊是星期一,那麼島嶼那邊應該還是星期日,因此,最快也要等到隔天早上,也就是島嶼那邊已是星期一的時候,才能看見他的朋友……
羅貝托把大鐘扯起,罩在卡斯帕神父的身上,然後再仔細檢查一遍所有的裝置,以便確定神父行走起來能夠舒適無礙。一連好幾分鐘,羅貝托只站在一旁靜靜欣賞這隻大蝸牛的表演,其實說成塵菌或是傘菌還更貼切。神父步伐緩慢笨拙,動不動就停下來原地轉半圈,因為他想看看左邊右邊各有什麼東西。他走動的時候活像支煙囪罩,歪歪斜斜,彷彿在跳沒有樂曲伴奏的沃特舞或是奧弗涅舞,它的姿態粗俗不堪,令人生厭。
現在得把大鐘安放在甲板上,然後準備將它沉入水裡,光是這項準備工作,就讓他們兩人一直忙到晚上。為了使皮套子既不滲水又不透氣,在鞣革時就必須先用文火煮一鍋漿膏,漿膏裡摻進三升蠟,一升威尼斯松脂以及四盎斯細木工匠用的清漆。接下來就是將皮套子塗上全部的漿膏,然後擱在一旁,等它變乾。隔天,所有的漿膏才全部滲進皮革裡面。最後,再另外用由樹脂和臘調配而成的填劑填補小窗邊的縫隙。至於小玻璃窗早已用油灰泥固定妥當,同時塗上一層柏油。
他讓思緒繼續馳聘:「我真的太悲觀。這是憂鬱症患者的特點,他會憑空想出一些現實環境中很難發生的恐怖景象。卡斯帕神父深諳流體靜力學原理,他測探過這片海域,甚至研究在各大洋所發現的化石以找出潮汐的成因。我得冷靜下來,時間才過了一點點,耐心等下去吧!」
島嶼北角聳起一堵平而陡的玫瑰紅色峭壁,隱約可以看見大浪拍打岩石,激起水花水沫,好像一群驟然飛起的白山雀。從船上望過去,又彷彿是一條躲藏在深海的巨蛇,不斷噴出水晶烈焰。
羅貝托搓搓手,咒罵自己過於性急。神父下水不過轉瞬工夫,他就沉不住氣,以為已經耗去幾十分鐘,對方恐怕凶多吉少。他安慰自己道,這個老人經驗豐富,判斷準確,絕對可以應付一切困難。或許羅貝托這時https://m.hetubook.com.com候不妨默默祈禱,或者至少懷著一份希望,以樂觀的態度祝福他的工作進展順利。
現在大鐘只等人鑽進去,扣牢繩子,像鐘錘一樣在空中晃動。
羅貝托面對如此執拗的長者,只好想辦法推延失敗的時刻。他問:「絞盤把鐘降下來了以後,又如何扯開繩子呢?扯不下來的話,繩子就會絆住鐘身,裡面的人就不可能離船遠走。」
他又自言自語說道:「不要多心,神父應該很清楚自己必須朝哪個方向前進,或許他現在已經走完從船底到暗礁之間的一半路程,更加樂觀的看法是,現在已經到達暗礁邊緣,正拖著那雙笨重的厚鐵底皮靴向上爬,隨時都可能看見他從海裡冒出來……」
或者,可能他在確定方向時出現了偏差,當時他的正前方是那堵暗礁,現在他或許正沿著牆腳朝南前進,以便找出一條通道,但也可能朝北行走。羅貝托的目光不停地在整段海岸線上游移,從這頭到那頭,再從那頭回到這頭。說不定卡斯帕神父就會從那裡冒出來,而且頭上纏著海草,像是戴了一頂桂冠……羅貝托不停地轉頭張望,唯恐他看左邊,神父卻從右邊浮出水面。其實要從船上辨別岸上是否有人並不困難,更不用說一只在陽光下淌著水滴,活像大銅鍋的水底鐘了。魚!或許這片海域中真有食人魚。牠對這個怪物大鐘毫不畏懼,可能早已把我們的耶穌會教士活吞到肚子裡了。但是,如果真的有食人魚,牠也應該在船隻和珊瑚礁之間的地帶出沒,不會超出這個範圍,羅貝托就曾瞥見過牠倏忽即逝的身影。或許神父已經到達珊瑚礁岸,可是鐘籠卻被魚吻或者礁石戳破,結果水滲進去,空氣全跑掉了……
絞盤許久不用,有點生鏽,但羅貝托費心將它修好,並且把鐘舉到半空,鐘的內部一覽無遺。
羅貝托出於對朋友安危的擔憂而說道:「不過神父年邁體弱,假如真的需要有人下海冒險,也應該是我啊!」卡斯帕神父先謝過羅貝托,然後跟他解釋,從他所作所為看來,的確是個不牢靠的輕浮小子,天曉得這件事如果交給他辦,會有什麼下場。而他,卡斯帕神父呢?他對這片海域頗為熟悉,並且曾經乘坐平底船在別處看過類似的珊瑚礁;再說這個鐘也是他親手做的,也只有他對鐘的長處和缺陷瞭如指掌;另外,他對於流體靜力學頗具心得,萬一遇到突發狀況,便知道該如何擺脫險境。最後,他補充說:「總而言之,我有一股熱忱,但你沒有。」彷彿這項使命由他執行,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
又到了星期天,羅貝托算一算,他們兩人最近一次的辯論已經是一個多星期前的事。神父做完彌撒,以十分堅定的口吻對羅貝托說道:「我不能一直等到你學會游泳。」
但是假如他已一命嗚呼,為什麼屍體沒有浮到水面上呢?對了,是那雙厚鐵底靴把他絆住的,除非海裡來來往往的貪嘴小魚一點點啃噬掉他的腿肉,否則他就不能浮上水面……
羅貝托可以說已經徹底失去理智了,因為不管他怎麼推算,都無法求得合理的答案。時間上的矛盾現象的確會讓人神經錯亂,所以他不知所措是很正常的。儘管如此,他的心裡仍然抱持希望,期待隔天真相得以大白。
羅貝托提出一個任誰都會得出的結論:「裡面的人就會淹死。」卡斯帕神父怪他沒有「液體平衡」的概念。
他怪自己忘記在甲板上放一個漏壺。時間到底過去多久?大約有半個小時吧。唉!太久了啊!羅貝托覺得自己緊張得快要窒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試著放鬆心情,並且逼著自己相信,時間才過去一點點而已,此刻神父還在享用最純淨的空氣。
當天卡斯帕神父祈禱了一整夜,他說:「至誠心能感動上帝。」天亮了,他們把大鐘重新檢查了一遍,連帶子和掛鉤都不放過。接著便耐心等待最佳的時機。最好趁著退潮這段時間,而且太陽升得越高越好,一方面可以照亮他眼前的海,另一方面也可以讓所有的陰影都落在他的身後。時機終於到了,兩個人興奮的抱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