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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美好風情令他沉醉，此時萬物似乎都已沉沉入睡，星斗移轉，比太陽的起落還要安靜。

但是今天我們依舊要問，那根「金色樹枝」究竟代表什麼。我們知道，鴿子傳達許多訊息，但是這些訊息卻包藏在難以破解的密碼裡。

鴿子究竟有多少種顏色？有一本用古法文書寫的動物寓言集說得好：

我並不知道這個故事真正的涵義，只覺得它很美，羅貝托一定也會有同感。

鴿子原產賽普勒斯，也就是維納斯之島。阿普雷宇斯甚至更早的作家就曾描寫，維納斯的兩輪車子是由四隻雪白鴿子拉著跑的，因此，這些縱慾無度的動物應該叫做維納斯之鳥。希臘文鴿子一詞的音譯是佩莉斯提拉，因為生性嫉妒的愛神艾羅斯把維納斯最寵愛的女神佩莉斯提拉變成這種鳥。佩莉斯提拉在一項看誰採花最多的比賽中幫助維納斯擊敗艾羅斯。但是阿普雷宇斯說維納斯「寵愛」佩莉斯提拉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聖經》裡語言的表面意義都像白銀一樣閃閃發亮，而其隱含意義卻像黃金一樣燦爛輝煌。上帝旨意若隱若現，神聖不可冒犯，好像貞女罩著面紗，世俗的眼睛是看不見的。《聖經》裡勸人不要把珍珠丟給豬玀，讚美別人有雙鴿眼則是說他不會拘泥在文詞的表面意義上，而能探究隱藏在字裡行間的深奧意義。

現在回到我們的故事吧。

有些猶太人說鴿子是上帝的意旨，而希伯來文裡面的tore（鴿子）一字則使人聯想起torah（摩西五經）這個字來。這本聖書是所有啟示的根源。

然而，這些難解的寓意像鴿子一樣，永遠躲著我們，讓我們無從知道牠們到底藏身何處。鴿子代表以象形文字解釋的世界，而有一種象形文字，本身就意味著象形文字。此外象形文字並沒有要說明什麼，也沒有要隱藏什麼，只是呈現而已。

正如大家都把空氣視作最高貴的元素，自然而然，大家也會推崇這種飛得比任何鳥都高，而且疲倦的時候知道返回自己窩巢的動物。當然，這種特性燕子也有，可是從來沒人會像對待鴿子那樣，把牠當作朋友同時加以馴養。聖巴西爾指出，鴿販只要放出一隻身上塗香脂的鴿子，便會有一大群同類受到香味的吸引而緊隨其後，拉丁文|做Odore trahit。姑且不論此事與上文所言有無關連，鴿鳥散發香氣，象徵純潔以及貞操，就憑這點，已夠讓我感動的了。

埃利亞努斯說，鴿子會象徵維納斯的原因是：有一次女神經過利比亞，西西里島艾利克斯山附近的人就開始狂歡慶祝。據說那一天整個西西里島看不到一隻鴿子，因為牠們全都飛越大海，列隊迎接女神去了。九天以後，一隻火紅的鴿子從利比亞海灣區到特里納克里亞（這是希臘詩人安納克里昂的描述，我請讀者牢記「火紅」二字）。牠正是維納斯本人，也被稱為purpurea（意即「紅紫」），而且身後還跟著一大群護衛牠的鴿子。埃利亞努斯還說過一個故事：丘比特曾迷戀一位名叫菲提亞的女孩，結果這女孩被變成一隻鴿子。

如何能夠不喜歡這種象徵不渝之心的動物？更何況牠的忠誠還會持續到伴侶死後。鴿子一旦失去配偶，通常就再也不會和別的鴿子交媾，因此被視為寡婦貞節的象徵也是理所當然。費羅講過一個故事：有個女人死了丈夫，心中悲痛不已，因此在身邊養了一隻雪白的鴿子，有的人責備她，但她回答：「痛苦而非色彩」（Dolor non color），占據她心的是痛苦，而不是生活的趣味。

但是稍後他考慮到。如果不吃新鮮蔬菜的話，可能會患上壞血病。船頂溫室裡還種著一些蔬菜，不過那些蔬菜得靠雨水澆灌才行。如果久旱不雨，他只能拿飲用水來澆菜。但是暴風雨如果持續好幾天都不停歇，缺水的問題雖然解決了，卻無法到舷邊垂釣。

我們不禁感到好奇，卡斯帕神父曾描述過種種島產的珍禽異獸，為什麼羅貝托會對橙色鴿子情有獨鍾？

之後，他走到後甲板躺下，隨著船身輕輕搖晃，兩眼望著天上月亮。遠處海水拍打島岸，沙沙聲響透著蟋蟀鳴叫，或許不是蟋蟀，而是該半球特有的類似品種。

那麼，橙色鴿子會是什麼樣子？

誰知道其他有關鴿子的美麗傳說，羅貝托還聽過多少？鴿子好像「慈母無私育子」（mollius ut cubent），因為牠會拔自己的羽毛鋪在巢裡，以便幼鳥窩居起來更加鬆軟舒適。牠是「最亮的光」（Iuce Iucidior），因為每當牠朝著太陽展翅高飛時，身上總是閃閃發光；牠知道「動中求靜」（quiescit in motu）的道理，因為滑行途中，有時為了節省力氣，牠會收起一隻翅膀。據說曾有一位熱戀中的士兵，特地挑選了一個鋼盔表明自己的心跡，這個鋼盔裡面曾有一對鴿子築過愛巢，而且刻著「愛神維納斯」的字樣。

亞述人把塞米拉米斯想像成鴿子，據說她是鴿子養大的，成年以後可以隨心所欲化成鳥身。我們知道，這個女人行為放蕩，容貌冶豔，連印度的史考羅巴特王也都夢想能夠一親芳澤。塞米拉米斯當時已經是亞述王的寵妾，後宮弦歌不輟，夜夜春宵，史家朱巴說她甚至愛上了一匹馬。

有一件事似乎再清楚不過了，那就是我對鴿子的解釋應該就此打住，不再扯遠。

他決定將達芙妮號重新搜索一遍，以便確定還能在船上活幾天。母雞還是不停下蛋，現在已經有一窩小雞了。採收來的蔬菜所剩不多，而且變得太乾，只能餵給雞吃。還有幾瓶淡水，但是如能下一陣及時雨，甚至不必動用那幾瓶水。最後他發現魚倒是一點也不缺的。

然而，鴿子比起塞米拉米斯來還是有一些優點的。人們迷戀鴿子，是因為牠們有最溫柔的性情。牠們哭泣呻|吟而不唱歌，好像再多的激|情都不能滿足。加美拉黎宇斯的徽章銘文是：「快樂呻|吟」（Idem cantus gemitusque），而另一個更加淫穢的徽章則寫道「陣陣呻|吟，快|感不斷」（Gemitibus Gaudet）。這種情|色令人驚心。

然後他又回到桌前繼續給莉里亞寫信。

最早談到鴿子的人，很自然地是埃及人，最早的霍拉波隆象形文字中就曾記載。從牠身上許多特點來看，這種動物是所有動物中最純淨的，所以當黑死病蔓延，危害人畜之時，獨獨只有吃鴿子的動物才能倖免於難。這種飛禽很明顯是唯一不分泌膽汁的動物（也就是說，其他動物身上的毒素都附著在肝臟上），普利尼曾說過，鴿子要是病了，只要吃下一片月桂樹葉，便可痊癒。月桂樹葉長在月桂樹上，而月桂樹正是女神達芙妮的化身。關於鴿子的傳說實在數不勝數啊！

由於鴿子具有各種稟賦，於是有關牠的傳說自然很多。大家耳熟能詳，上古洪水肆虐之時，全靠鴿子通知人類風息雨歇，陸地浮出水面的好消息。在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裡面我們可以看到，鴿子披上「慈母慟子」（mater dolorosa）形象的外衣。有些作者說鴿子「從裡到外」（intuset extra）都是純潔無瑕。有時，鴿子象徵掙脫枷鎖的人（effracto libera vinculo），或是從死裡復活的基督。此外，鴿子害怕黑夜，因此趕在黃昏之前歸巢，黑夜象徵死亡，罪愆如果尚未洗淨，怎可貿然赴死？值得一提再提的是，聖約翰曾告訴我們：「我看見聖靈像一隻鴿子從天而降。」

就是這個晚上，他得下定決心，日後是否繼續留在船上。他抬起頭仰望天空，看到幾顆星星，串連起來像一隻鴿子的側面輪廓。鳥兒振翅欲飛，嘴裡銜著一根橄欖樹枝。四十多年以前，據說有人真的在澳洲天空距離大犬座不遠處發現鴿子座。但是我不太敢肯定，羅貝托在彼時彼處所看到的就是那個星座。不管怎樣，像《最新宇宙測量》（Urano Metria）一書的作者約翰．拜耶或是《寰宇之書》（Libro di Globi）一書的作者考爾內力等人，也都曾發揮想像力，把該組星群幻想成鴿子。其實我還敢說，那個時候任何星群看在羅貝托的眼裡，都有可能變和圖書成家鴿、野鴿、斑鳩或是斑尾林鴿。那天早上，他還懷疑是否真有卡斯帕神父描述的那種鴿子，可是現在，橙色鴿子已像一支釘子，深深嵌入他的腦海。

島嶼無法接近，莉里亞不見芳蹤，他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為何橙色鴿子不變成術士的點金石，終點的終點，或是人們夢寐以求的任何事物？夢想一些你永遠得不到的東西，難道不是所有欲望的極點？！

說到愛情，很多事情都可寬恕。這個主題吸引一代又一代的詩人，因此（我們可以肯定羅貝托知道這些）詩人佩脱拉克曾自問道：「鴿羽能賜我們什麼愛情？什麼恩澤？會不會改變我們的命運？」班德羅也寫道：「鴿子象徵我的熱情，是我在烈焰中燃燒的愛，牠在每個角落尋覓，尋覓牠的配偶，並因愛慾而死。」

鴿子雖然潔淨無比，但常沉溺淫慾，無法自拔，所以也可象徵放蕩。牠們會花上一整天的時間來接吻（默不作聲，只是使勁地吻），牠們的舌頭纏交在一起，人們從中獲得靈感，造出許多猥褻的雙關語，比如「鴿子一般慣用唇舌」，或是「交換鴿吻」等等。有些詩人還把「鴿子」一詞當動詞用，意思就是做|愛做得既酣楊又頻繁。我們可以斷言，羅貝托一定知道下面詩句：「無邊春色入羅幃，同登妙境二鴿鳥，被浪覆載玉連環，雲奔雨打不歇止。」我們知道，所有的動物都有一定的發|情季節，但是鴿子例外，雄的沒有哪一刻不在雌的身上爬。

此外鴿子還會顫抖（trepiditas），牠的希臘文名字是trenon，很明顯是源於treo，「我顫抖著。」荷馬、奧維德和魏吉爾都說過「六神無主，就像身陷暴風雨的鴿子」。我們不要忘記，鴿子一直都活在老鷹或禿鷲的陰影中，因此我們可以在瓦勒里安的文章裡面讀到，鴿子總愛在最隱蔽，最安全的地方築巢（「居安思危」這句銘文便是由此而來）。傑勒米亞也曾提到這點，就像《詩篇》第五十五章的呐喊：「啊，但願能像鴿子長出翅膀！如果這樣便可展翼高飛，得享安息！」

羅貝托生平第一次注意到影子千變萬化的魅力。當他寫字或舉筆沾沾墨水的時候，就會發現光線總是在紙上留下一團金色的光暈，或是一道幾乎半透明的蠟黃條紋，使得手指陰暗的輪廓變得較清晰明確。光線彷彿源自手指裡面，只在邊緣部分暈透出來。他整個人沉浸在色調類似榛實的光線裡面，像罩了一件嘉布遣修會的修士服一樣。

第三天，他抖擻起精神。他已經失去唯一的朋友，並迷失在最遠的一條子午線上。如果他能看到那隻曾經在卡斯帕神父腦海裡振翅飛翔的鳥，那麼該是多大的慰藉啊！

他凝視著提燈裡的火苗，發現它有兩種顏色：紅色部分包藏著一截燒焦的燈芯，另外一個部分則是向上跳動，頂端呈淡紫色，看久了讓他眼花的白焰。他心裡想，紅焰正像自己，因為滋養他愛情的軀體正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且他的生命已奉獻給愛人至為高貴的靈魂，像白焰的高貴靈魂。

根據傳說，印度有種茂密青翠的樹，希臘人稱為極樂之樹（paradision），鴿子就棲息在樹的右側，一步也都不敢離開，因為一旦離開，馬上就會成為天敵龍的獵物。這龍最怕極樂樹的樹影，只要樹的右方有蔭，龍就移到右邊埋伏窺伺，反之亦然。

就算羅貝托曾三番兩次提過，我也不太相信，他一直都是晝伏夜出的。他避開正午熾熱的陽光是有可能，但他跟蹤莉里亞的時候，就不得不在大白天裡出門了。我覺得他會陷入這種耗弱狀態也是因為憂鬱液分泌過多，而不僅僅是單純眼睛受傷而已。羅貝托發現只有在自己最憂鬱的時刻，光線才會讓他頭暈目眩，只要等他心情轉好，這些症狀自然不藥而癒。

這是重點所在。可能他曾經和加爾默修會修士或是和艾曼紐埃勒神父討論過，或許曾經參考權威性的專書，還是在巴黎的沙龍裡聽過有關鴿子的各種深奧論調，總之，羅貝托對這個主題應該或多或少有些認識。

我不知道羅貝托對猶太人《舊約全書》的解釋了解多少，但這玩意兒在那個時代倒是很時髦的。如果他經常和加法雷爾先生接觸的話，那麼一定聽過關於這些神秘啟示的事。遠古時代，猶太長老已經以鴿子為基礎，建立起複雜的神學系統。和*圖*書我們提過，或者應該說卡斯帕神父提過，《詩篇》第六十八章曾說：鴿翅銀光閃耀，羽毛澄黄金亮。為什麼？為什麼某些諺語的寓意竟然如此相近，例如把得體的言詞比成「鑲銀的金蘋果」？還有，為什麼在所羅門之歌裡，要讚美年輕的姑娘「有雙鴿眼」？又為什麼還說：「啊，我的愛人，我要為你打造鑲嵌銀銅的金手環」？

不要忘記，在羅貝托身處的時代裡，人們習慣用形形色|色的象徵來比喻晦澀難懂的道理。且不提鮮花或是鱷魚一類的陳套，即便一只籃子、一道樓梯、一個篩子或是一支圓柱，乍看之下雖然看不出有什麼涵義，但是多看幾眼通常就能生出許多聯想。我想現在並非討論「銘言」和「象徵」彼此之間有何不同的時候，所以只能說明一下，所謂象徵簡言之是透過對一個特定行為的描述而推出「一個普遍的概念」，然而「銘言」卻是用一個特定物體的具體形象來說明個體的特性或命題，比方「我將比雪還要潔白」、「比蛇還要狡詐」或是「我寧死也不願變節」等等陳述即是。那個時代的人習慣把整個世界納入一座無際的「象徵之森」裡面，這座森林包羅萬象，包括騎術、化裝舞會、繪畫、紋章、徽飾盾牌、硬幣正面浮雕、神話、寓言圖畫、寓言、諷刺短詩、警句格言、一語雙關、諺語、標語、簡短書信、墓誌銘和石刻等等，都說出來，恐怕就會沒完沒了。上乘的銘言都一定帶有隱喻，寓含詩意，此外還得四平八穩，真誠流露才行。它的格調必須高雅瑰麗，新穎然而一聽就懂，淺顯然而深刻獨到，措辭雖然簡潔，威力絲毫未見減損，涵義常有多個層次，可是每種解釋都是趣味雋永，餘韻豐富，儘管鑽之彌堅，卻能贏得大眾讚賞。

總而言之，不管淫|盪與否，這種摯愛讓奧利珍有感而發，直說鴿子是博愛慈悲的象徵。正因如此，聖西普里安說，聖靈是以鴿子的形象降臨人間的，牠不分泌膽汁，而且爪子嘴喙都不傷人。牠喜歡和人類雜居共住，只認得一個家，平時悉心餵養幼鴿，閒來無事便和伴侶接吻親熱，像這樣牠就心滿意足了。親吻可以看做對周圍鄰人的博愛，在教堂人們就採用這種表示和平的親吻禮。羅馬的習俗是在迎接來賓時，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以接吻表示友善。但是有些惡毒的人則說，羅馬禁止女人喝酒，男人親吻女人無非是想聞聞她們嘴裡有沒有酒精的味道。努米底亞人之所以被看作一個粗俗無禮的民族，就是因為他們只親吻自己的小孩。

遠從伊希多的時代開始，基督徒就已描述過鴿子在飛翔時，羽毛會反射陽光的奇景。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鴿子顏色似乎不止一種。牠愛親近太陽，其寓意是「我的華麗來自你的光芒」（Dal tuo lume i miei fregi），或是「因為有你，我才優美動人，燦爛眩目。」（Per te m'adorno e splendo）。牠的脖子閃耀著繽紛的色彩，不論何時都是如此。事實上這正是一個警示，告誡人們不要相信表象，應該找出虛假表象下的真理。

鴿子在陽光下飛翔，乍看起來似乎一身銀白，要是耐心等候仔細觀察便可發現，隱藏的一面原來是金黃色的，說得更精確些，是鮮豔奪目的橙色。

隨著故事不斷開展，我們不難看出，羅貝托對於鴿子的興趣是如何從一開始滿不在乎的態度進展到非得親睹否則不快的心境。這個願望正是他情愛經驗的縮影，包括了敬仰、愛慕、讚美、期待、嫉妒、渴望、驚奇以及狂喜等複雜的心靈現象。他不清楚（我們也一樣不清楚），鴿子到底變成了那座島嶼還是變成莉里亞，或者兩樣都是，還是說三者都被束諸昨日的高閣，因為羅貝托的流放生活是沒完沒了的今天，也就是說，他的未來只寄望於某個明天的前一天。

總而言之，一個銘言就等於奧妙的觀念再加上和*圖*書合宜的措辭。它似一首不能吟唱的詩，以無聲的形象及真理來替代吟唱，其風雅之處沒有用心體會就很難察覺，如珍珠的光華，沉靜而且內斂，好像不經意釋放出來的一樣。史詩少不得神話和插曲，歷史著作必以深思熟慮為裡，宏偉言詞為外，但是銘言不同，無需大聲吵嚷或是喋喋不休，只要寥寥幾個音節就能盡暢其意，像蒸餾得到的醇酒滴液，散發奇香。唯有如此，事物才能夠披上引人入勝的外衣，看起來好像異鄉客或戴面具的人，它隱藏的要比透露的來得多，且以神髓不以物質來滋養我們的心靈。當時的人喜歡把銘言比成朝聖客，而朝聖客通常是外國人，在某些歐語裡外國人和「奇怪」一詞又是同源。

我們不妨猜想，卡斯帕神父的描述讓他回想起所羅門聖歌，湊巧的是，羅貝托小時候曾經一遍又一遍聽著那位加爾默羅會修士的家庭教師高聲誦讀，到了後來，他也能倒背如流了。自從少年時代以來，羅貝托就對於目光類似鴿子眼神的動物產生苦甜參半的情愫，而且經常躲在岩壁中間，從隙縫中窺視牠們。這種解釋並非面面俱到。我想最好先對鴿子進行一番描述。首先不妨草擬幾個要點，日後這篇論文的標題可以就定為「釋鴿」（Columba Patefacta）。此項計劃絕非無聊之舉。鯨魚這種動物，灰黑醜陋（也有白的，但如鳳毛麟角一樣稀罕），尚且有人不懼其煩，為牠寫成「釋鯨」一文。鴿族羽色勝過鯨魚，而且人們對牠了解非常深入，因此為牠著書立說自屬天經地義之舉。

他發覺到，白晝暗夜之美各有特色，好像金髮美女棕膚佳麗各有各的姿態。此時他在棕膚佳麗的懷抱裡追憶昔日對金髮美女的熾熱愛情。細細品味這種矛盾是挺有意思的。她那一頭金雲好像一片小麥成熟的田，在阿爾泰妮斯的沙龍裡，讓其他姣好的容貌盡失光采。他打算找一個陽光璀璨的好日子，重登甲板，望著粼粼波光，在回想中讚美她的金黄頭髮碧綠眼睛。

然而，並非大家都是這種看法。有人認為：鴿子纏吻不休，表現出淫|盪的模樣，但實際上，這正是彼此忠誠不貳的證據，因為如此，鴿子同時也象徵了貞操，至少在夫妻間忠誠的意義上是這樣的。普里尼說：鴿子雖然愛得瘋狂，卻都有強烈的羞恥觀念，而且很少通姦。關於雄鴿雌鴿間的忠誠，布羅培爾提宇斯以及戴爾杜里安都證實過。只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鴿子才會想要通姦，這個時候雄鴿變得毛毛躁躁，嘴裡發出呻|吟的聲音，還要痛啄牠的同類。旋即，牠的態度軟化下來，開始向雌鴿獻殷勤，同時圍著對方不停打轉以便博取芳心。嫉妒之心最易撩撥欲|火，對待新歡也須講究忠誠，這時兩隻鴿子嘴喙對著嘴喙，不管春夏秋冬，時序更迭，只是酣暢地吻。在我看來這事的確很美，對羅貝托來講更是如此。

就在伊尼亞斯（Aeneas）必須走入地獄（Avernus）詢問他父親羅馬城的前途時，女巫西柏到底給他什麼指示？她只是說，先去埋葬米塞努斯，並獻上公牛和其他牲畜。但假如他真想完成一項前人沒有勇氣或是沒有運氣能夠完成的豐功偉績，他就應該找到一棵綠葉繁茂，而且長了一根金枝的樹。這棵樹隱藏在幽暗峽谷中的灌木叢裡，如果沒有找到這根神奇的金樹枝，就不能看透藏在地裡的秘密。是誰幫助伊尼亞斯找到這根樹枝的呢？正是兩隻鴿子，而且都是雄鴿。接下來的情節就連白髮老人和剃鬚匠都能娓娓道來，我就不多說了。誰都知道，魏吉爾從沒聽過諾亞的傳說，但是在他筆下，鴿子同樣代表一種警示，傳達某些訊息。

此外，鴿子發起抖來，牠的感官就會像蛇一樣靈敏，如果那座島嶼上面有龍，那麼橙色鴿子應該知道如何應付才是。鴿子似乎總愛貼著水面飛行，因為這樣，如遇猛禽來襲，便可以看到敵人的倒影。可是，這種鳥類到底懂不懂得自衛？

我在猶太法典中找到一段有關鴿子的故事，不知道羅貝托是否聽過：伊東人是猶太族的死敵，有一次他們的首領發布通諭，禁止任何人佩戴護身符，違者一律處以斬刑。艾里沙戴著護身符出門，在街上被一個執法官看到了，對方於是令人趨前拘捕。艾里沙就逮前，趕快摘下了護身符握在手裡。人家問他：「你手裡是什麼東西？」艾里沙回答說：「是鴿子的翅膀。」有人強行掰開他的手掌，發wｗｗ•ｈeｔubｏoｋ•cｏｍ•coｍ現握的果然是鴿子的翅膀。

希伯來人說鴿子和斑鳩是最受迫害的鳥類，因此牠和羔羊一般可敬，都適合當做祭壇的牲禮。阿勒丁人不像希伯來人那樣溫和，他們認為鴿子可憐兮兮，是弱者的象徵。埃比范尼曾說，鴿子從不知道在危境中保護自己，奧古斯丁也贊同這一點，甚至進一步說，鴿子非但在面對比自己龐大的動物時不能自我保護，就連面對生性溫馴的麻雀時也是一樣膽怯。

此外，有人認為鴿子就是宙斯神殿裡的使者，專司傳達神的諭令，後來，其中一隻飛到阿蒙神殿，另外一隻則飛到德爾菲神殿。至於細節，埃及人和希臘人都說得含糊不清，但是所表達的思想再清楚不過了，也就是說：沒有鴿子，真理便不能夠彰顯。

寫著寫著，他意識到，神父在的時候，他的日子充滿陽光還有海風，現在神父走了，他又重新躲回暗室。他對於足不出戶的生活並不陌生，不單是遇到卡斯帕神父之前，在達芙妮號的日子如此，其實自從在卡薩雷受傷之後，十年多的時間他多半也是深居簡出的。

整整三天，羅貝托眼睛沒有離開過船頭的瞭望鏡，他緊盯著島上的樹叢頂端，等待一睹橙色鴿子的真面目。

與卡斯帕神父在一起的這段期間，羅貝托背棄了影子，投身光明，現在他又登上甲板，想要慶祝和影子的言歸於好。日暮時分，影子悄悄地向四面擴展開來，佔據各個角落，船上、海上、島上；島上的丘陵驀然變暗了。他記得家鄉的河岸常有黄螢，多輕巧的星火，鼓著翅膀，在陰暗的樹籬叢中穿梭來回。這裡沒有這種昆蟲，於是他想，或許反切子午線上的黃螢只有在正午才會發光。

橙色鴿子能奇怪到什麼程度？的確，什麼東西會比鴿子更像朝聖客，更愛飄泊，更有異國情調？鴿子真是寓意豐富的象徵啊！

他為了舒緩焦慮的心情，便踱回放置水風琴的艙房裡。神父曾教過他如何啟動那個裝置，卻沒有教他如何更換滾筒，所以聽半天都是「達芙妮」這首曲子，可是他並不會因為幾個小時翻來覆去聽同一首曲子，而生厭煩。一天他把達芙妮這艘船的船身幻想成他愛人的身體，因為「達芙妮」是月桂樹的化身，而月桂樹這種喬木的質地和建造達芙妮號的木料不是極為類似嗎？因此他覺得這首樂曲就是莉里亞之歌。這種聯想根本不合邏輯，但這正是羅貝托的思考模式。

鴿子不僅貞節忠誠，而且非常單純：《聖經》上說：「你要像蛇一樣聰明，鴿子一樣單純」，因此鴿子有時候也象徵修道院的穩居生活。那麼鴿子的吻做何解釋？其實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要強調，鴿子是一個重要的象徵，而且我們也可理解，為何一個迷失在本初子午反切線上的人要聚精會神，苦苦尋覓鴿蹤，以領悟這種鳥類包藏的寓意。

總之，讀者也許會想，鴿子的象徵意義實在太多了。一個象徵如果要它涵義豐富深遠，那就必須賦與它多層的意義，否則便和稱麵包為麵包，酒為酒，或是叫原子為原子，虚空為虚空沒什麼兩樣了。有些事物只能討好羅貝托在杜布依家遇到的那些自然哲學家，而不能討好艾曼紐埃勒神父，可是落難海上的羅貝托卻同時受到兩方的影響。總之，我認為在羅貝托的心中，鴿子最迷人的地方在於，牠不僅像所有「銘文」或是「象徵」一樣，是個訊息，而且還是個涵義深遠的訊息。

猶太人解釋說，金在這裡是指舊約聖經，至於銀則是字母和字母，詞和詞之間的空白。有一位評論家羅貝托可能不認識，他曾啟發無數猶太教的法學專家，這位評論家說，鑲銀的金蘋果意指舊約聖經裡的每一句話（當然也指世間每一種物或是每一件事）都有兩種意義，即表象意義和隱含意義，表象意義是銀，而隱含意義是珍貴的金。因此遠遠望去，鑲銀的金蘋果會讓人以為從裡到外都是銀，得要湊近一看，才會發現原來裡面金黄澄亮。

他怪自己，從卡斯帕神父來了以後，注意力只追隨對方，集中在那些機械上，而忘記了他的愛情盟誓。他不知道這首樂曲是否也有歌詞，如果真有歌詞，他會把它當作禱文，讓那裝置不斷喃喃低吟，不斷祈禱，讓「達芙妮」樂曲靠著水和風的力量，在達芙妮號上的隱蔽角落裡輕輕彈奏，紀念女神達芙妮化身為月桂樹的傳說。每到晚上，羅貝托就望著天空，像做連禱一樣，低聲哼唱著這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