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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島

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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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小說起源

第二十八章 小說起源

總之,羅貝托可能想寫(或是至少構思)一個有關費杭德以及他和莉里亞戀愛的故事,因為只有逃避到這種虛構的世界,羅貝托才能夠忘掉真實世界裡嫉妒的折磨。
他想,大概可以寫個故事,不過在故事中自己絕對不是主角,故事不是發生在這個世界上,而是發生在虛構的國度裡面,故事的情節和他的世界平行發展,兩種冒險活動永遠不會相遇重疊。
我們知道,馬薩林曾指責羅貝托和叛亂份子過從太密,因此羅貝托認為費杭德人在巴黎,而且以他的身分出現在某些場合。假如這是真的,那麼羅貝托被樞機主教逮捕,然後送上阿瑪利里斯號上的時候,費杭德仍逍遙自在的待在巴黎,而且身旁的人(她也在內!)誰也沒有起過疑心。現在羅貝托滿腦子就是莉里亞和費杭德形影不離的甜蜜光景,天哪,他一下子從煉獄掉進了地獄。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小說雖有種種優點,不過缺點也是有的,這一點羅貝托應該知道。就像醫學也會研究毒藥,形上學也會擾亂宗教教義,倫理學也會推崇華麗(這對誰都沒好處),占星學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助長迷信,光學也會騙人,音樂也會煽動情慾,幾何學也會助長暴政,數學也會倡導慳吝,小說這種藝術雖然提供我們一個遼闊的幻想空間,為我們鋪好一條通往荒謬之宮的大道,但是就在我們漫不經心跨過門檻之際,宮門就會立刻在我們身後緊閉起來。
不幸的事比起幸福的事更讓人刻骨銘心。羅貝托一想到此生無緣再見情人,心中便是一股錐痛。其實他這些揮之不去的念頭,或許換作別人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接著,羅貝托又繼續想道,對女性的愛是我故事的主題,但是「故事」並不等於「歷史」,只是敘述「歷史」的某一種方式而已。
羅貝托的心靈雖然備受煎熬,卻也還記得過去和別人討論過的無限世界,那時,他有一種想法,一種創見。
論點不管多麼合於情理,大家都只會接受部分而不會照單全收。其實,小說作家和一個飽受嫉妒煎熬的人是有區別的。嫉妒的人喜歡想像他不樂見的事可能發生,但是同時他又不肯相信這些事情真會發生。反觀小說和_圖_書作家,他巧妙地運用各種文學技巧,不僅鼓勵讀者想像未曾發生過的事情,而且在一些情節上,更是讓他渾然忘我,神遊其中,進一步把虛構看成事實。善妒的人只要一讀別人寫的小說,心裡就會產生無以名狀的苦,因為不論小說裡說些什麼,他都會和自己的處境聯想在一起,進而以自己為中心,創造一個新的故事。這樣一來,原本虛幻似影的事就能具體呈現出來。所以,不管小說裡的人物形象有多模糊,對於善妒的人來說,卻個個是有血有肉,躍然紙上,萬一情節又與他的遭遇類似,那就更別提他著迷的程度了。
羅貝托能夠從裡面得到什麼?很多。自從他決定創造另外一個僅存於他心靈中的世界後,他就變成了這個世界的主人,並且確信裡面發生的事不會超出他的忍耐極限。此外,他不但是故事作者,同時也是故事讀者,他可以分享故事人物的情緒,跟著他們一起悲傷心碎。難道小說的讀者不能幻想自己是皮拉姆斯,客串一下吉斯芭的情人,或者融入色拉東的角色,承受他對亞斯特蕾的相思之苦?
羅貝https://www.hetubook.com•com托很清楚,嫉妒的產生和對方是否真的變心毫不相干,那是一種由幻想引發的疾病。人會嫉妒,就像患冠心病的人,因過分擔心自己會病倒,最後就真的病倒了。因此,你得十分小心,不要聽信蜚言流語,否則一旦把「他」和「她」扯在一起,就永無寧日。此外謹記:孤獨最能滋養猜疑,如果又善幻想,那麼猜疑就會得寸進尺,把那無中生有的事當做真相。可是,他又想到:「既然無法抗拒愛情,我就不能避免嫉妒,無法避免嫉妒,我就不能停止幻想。」
小說國度中的愛情可以免掉嫉妒。在那裡面,本來不是你的,或許就會變成你的,相反,在這個世界上原本屬於你的,或是從你那裡被偷走的,在小說裡未必就找得到。
和其他性質的恐懼相比,嫉妒可以說是最難受的。如果害怕死亡,你不妨輕鬆自在地想:我有享不完的人生樂事,而且在人生旅途中,說不定還能找到青春不老之泉呢。如果一貧如洗,你也可以想像自己發現寶藏時的陶醉模樣。一切我們所懼怕的事,都有一個與它對立的希望鼓舞著我們。但是和-圖-書愛人不在身旁情況就不同了。離別之於愛情,就像風對於火,儘管只是星星之火,風卻足以使它燎原。
這就是為什麼善妒的羅貝托既不能也不願以樂觀的態度來面對這件事。除非不斷誇大心中的苦痛,並且時刻回味遭遇的不幸,除非強說哀愁,反覆想像與自己絕緣的幸福場面,他是無法體會到快樂的。愛情的樂趣兼具暢美和折磨,是稱心如意的痛苦,愛情是心甘情願的精神錯亂,地獄般的天堂,天堂般的地獄,總之,它包含既對立又和諧的願望,它像笑靨透著哀愁,又像一顆軟的鑽石。
還有,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如何掉進馬薩林的陷阱裡,他也必須要重新建構事件的來龍去脈,找出原因以及動機。雖然事件只有一個,可是敘述上的歧異卻會讓人無所適從。如果兩位作者描寫的同一場戰役出入頗大,我們是不是會覺得他們指的是兩場不同的戰役?其實,還有什麼東西會比小說更加合理?因為故事接近尾聲,所有疑點都能根據現實世界的規則得到應有的解釋。小說敘述的事或許根本不曾發生,但是這些事原本都很有可能發生。以小說的原理來解釋自己的m.hetubook.com.com挫折也就等於說服自己,在紛亂之中至少能找到一種方法釐清頭緒,開闢出路,如此一來,惡夢就不會困擾我們了。
善妒的男人(他們總會要求對方貞節忠實)只愛那種能掀翻自己醋罈,有實力背叛自己的女人,如此一來,即使愛人遠在天邊,讓他承受浸潤之痛,他還是甘之如飴的。儘管愛人不在身旁,還是可以想像自己仍然掌握著她,這種想像有如畫餅充飢,它的樂趣不在回憶她的款款柔情,她的紅潤臉顏或是撲鼻體香,而是猜測是否有人越俎代庖,替他享用這些好處。在這點上,腦中浮現出的景象常常生動活潑歷歷在目。你不在她身邊,這點你是確信不疑,至於你的情敵是否在她左右,卻是無法掌握。在善妒男人的眼中,情人和其他男人的交往都會帶有情愛色彩,這些在他腦海中列隊而過的清晰景象如果不曾發生,至少很有可能發生,總之,這種好處他肯定是沒有份的。
如果嫉妒出自強烈的愛,那麼感受不到對方嫉妒的人就不算是情人,或者說這種人談情說愛根本不放真心。我們知道,那些擔心愛慾之火會熄滅的情人,總要不計一切,找盡各種理由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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