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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力氣全部耗盡。懸在梯子上一動也不動，大概有半小時之久。最後要登上甲板的時候，他並對自己的經歷做了一番檢討。

他把故事引到一個對費杭德不利的方向上，在那裡面，費杭德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這項操作並不容易，羅貝托花了三天的時間在水中反覆演練每一個步驟，但他不敢游遠，總是挨著船身。他在水手鋪位旁找到了一雙帆布鐵底鞋，這雙鞋子不但可以保護他的雙腳，而且也不會太沉重，另外，他還找到了一條可以束緊小腿的褲子。他花了半天的時間複習每個動作，其實這些動作他早已駕輕就熟了。

當然他無法停編那個他已開始敘述的故事，可是他對費杭德的惱怒，現在已經轉變成徹底的自負，他與大海較量，彷彿大海可以服從他的意志，他要讓敵人俯首稱臣才甘心。

游抵船艏斜桅的時候，他興奮得叫出聲來，接著緊緊挨著船艏，攀住懸梯，心中暗暗讚美雅各以及聖經中受上帝祝福的所有聖徒。

或許是食物助長他憂鬱的性情吧？醫生勸人少吃野味、鵝肝、阿月渾子、塊菰和薑，但是並沒有說哪種魚最好不要吃。他們還勸人不要穿太舒適的衣服，比方貂皮或天鵝絨，甚至討厭音樂，琥珀，豆蔻仁和賽普勒斯香粉。但是從船底溫室飄散出來的各種氣味，或是從島上吹過來的風，到底對健康是有益還是有害？

如何治療這種心病？羅貝托雖然頗通藥石之理，但是這些全都無濟於事，因為情慾已經深入膏肓。其實病因沒有那麼簡單：單純的憂鬱症患者不會因為失戀而變得如此。羅貝托只是藉著戀愛來表現自己的憂鬱症，他寧可在荒野大漠和不在身旁的愛人進行心靈對話www.hetubook.com.com，心裡幻想如何才能一親芳澤，要是真的如願以償，他反而會更加悲傷，因為這時只得訂下另一些遙不可及的目標。

最後這條結論讓他想起那個「玻璃面罩」，也就是卡斯帕神父向他展示過的，那個可以讓人進行水底觀察的面罩。他把面罩固定在頸背上，整張臉都被包了起來，透過小窗，眼睛可以看見四周的一切。他試著呼吸，並感覺到有點兒空氣進來了。如果空氣進來，那麼海水也會跟著進來，所以，使用這一副面罩的時候，還得盡量屏住呼吸。面罩裡面空氣越多，水就越進不來，等到水一充滿，他就必須馬上露出水面。

要避開毒物的侵害並不困難，可以多用樟腦、琉璃苣菜、酸模、用灌腸劑、喝含硫酸鹽的催吐肉湯，也可以在前臂或額頭做靜脈放血，接著吃些菊苣、苦苣、萵苣、甜瓜、葡萄、櫻桃、李子或梨，新鮮薄荷效果最好……但是在達芙妮號上，這些東西連一樣也沒有。

他咬緊牙關繃緊肌肉繼續向前游動，絲毫不敢放鬆，無論如何也要努力下去，既使是死也要堅持到底。

這時他那兩條裸|露的腿正好在水下碰到某樣東西，說時遲那時快，他看到腳邊飄過一個色彩鮮豔的東西，而且整條腿立刻感到一陣難忍的灼痛。這種疼痛好像狠狠被抓傷或咬傷時的反應。為了游離這片暗礁，他用腳跟往礁石上蹬了一下，結果腳也被割傷了。

他一把抓住繩子，費勁把自己拉回船上，到了甲板他才發現雙手已是傷痕累累，不過他更擔憂的是腿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膿疱。他用淡水仔細沖洗，希望多少能夠減輕灼痛。但是傍晚以後，整整一夜，傷口不但和*圖*書發疼而且奇癢無比。他很可能在睡夢中用手去搔，所以隔天一覺醒來，便發現膿疱已淌出血水和白白的黏液。

練習的過程中，他把所有的憤怒都轉移到他小說中有關費杭德的一個新章節裡了。

於是，他戴上了面具走下水裡。在深水中，他無法看得很清楚，只是瞥見一群金色的魚在他身下好幾呎遠的地方游過，無聲無息，姿態很是曼妙。

他曾聽說運動，比方狩獵，是帖忘憂良藥，於是決定加強游泳訓練，不要懶散浮在水面，但是鹽會讓人意念興奮，而游泳的時候總會喝下不少鹹水……另外，他還聽說常年暴露在陽光下的非洲人，比北極人更加邪惡貪色。

他發覺已經耗盡全部的力氣。現在太虛弱了，既不可能沿著船身的另一側游去，也不可能調頭轉向。他探了探船舵，只有一小塊地方可供他攀住，上面還有一層粘液。船艏在海浪的交錯拍打之下，發出緩緩的嘰嘎聲。

他放開懸梯，沿著船身游到船舵，接著他打算繞過船尾，再沿著船身的另一側，從船艏斜桅下面游回來。他手腳並用游得很賣力。

這就是說，患上這種病症的人必然方寸大亂，意識陷入迷途，智力不斷衰退，只剩想像能力還能插翅翱翔。陷入情網的羅貝托日趨消瘦蒼白，眼窩深陷，終日長吁短嘆，在嫉妒中輾轉度日。

我們說過，他花掉三天的時間。在這幾天當中，羅貝托首先學會如何在水中屏息觀察，然後學會邊移動邊觀察，接著再脱掉面罩潛到水裡面。在這項練習中，他已本能地學會了一種新的姿勢，就是先讓胸膛充滿空氣膨脹起來，然後雙腳拍打著水，下巴同時向上仰的那種。然而，這樣一來，又要把面m.hetubook.com.com具向後推，緊緊綁住頸背，又要維持同樣的平衡那可就不容易了。最後，他突然注意到，一旦到了暗礁上面，如果身體還要保持垂直的話，那麼他一定會碰到礁石，如果把頭露出水面，他就看不見腳下踢到的東西。因此，他覺得最好還是不要繫緊面罩，只要用手把它壓在臉上就可以了。為了使身體保持平衡，不讓下半身撞上任何東西，他只能小心移動兩腿，慢慢前進了。這個動作他以前從來沒有嘗試過，所以得經過長久的練習才能駕輕就熟。

之後，他不得不重新繫上繩子練習游技，這樣一來，便可以游得稍遠一點。他向東一直游去，直到無力前進為止，然後再把自己拉回去。他以這種方式苦練，幾天之後，便可以憑著這套方法做進一步的嘗試了。

首先，他可以從船的一頭游到另一頭然後再游回來；其次，這次冒險指出他體能的極限；第三，即使是退潮的時候，船到岸邊的距離也比達芙妮的周長多出許多倍，他不能指望自己能游那麼遠，然後順利登岸；第四，退潮時他與岸邊的距離還能拉近一些；但遇上漲潮可就困難重重了；第五，假如游到半途力氣耗盡，那麼他也不可能再游回來了。

他選定一個風平浪靜的下午，這時太陽已落到他背後了。他準備了一條很長的繩子，一端牢牢繫在主桅杆上，並在甲板上盤了很多圈。他鎮定自若地游著，為了避免過度疲勞，又不時停下來休息。他望著海岸和兩個岬角。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離那條連接兩個岬角、貫穿南北的子午線有多遠，越過那條線，他就可以回到前一天了。

他顯然患了一般通稱的性|愛憂鬱症（等到這步田地他才意m.ｈｅtubｏoｋ•ｃoｍ.ｃｏｍ識到這一點，實在不可思議）。難道他不知道，那天晚上在阿爾泰妮斯家裡，莉里亞激起他戀情的那一刻，愛神那個間諜就已騙過瞳孔這位靈魂的守門人，然後順著血脈長驅直入，痛搗他的心臟，挑動他的色|欲，讓他全身蠢動不安，然後這一貪念如影隨形，折磨他的精神，奴役他的意志。

羅貝托回想起某一位性|愛憂鬱症專家說過的話。他說男人如果終日無所事事，平時習慣仰睡，而體內又積聚過多精|液，那就容易發病。他已經閒散好長一段時間了，至於精|液滯留，他懶得去找出原因，同時對症下藥。

接著羅貝托過了兩天顛倒日夜的生活。他睡著的時候夢中只有死亡。他的嘴和牙齦都在發炎，五臟六腑疼痛不堪，一直蔓延到胸口和後背，雖然沒有進食，卻不停地嘔吐酸汁。膽汁在他體內騷動沸騰，就像沸水釋出氣泡，咬嚙他的肝腸。

海面並不平靜，波浪不斷把他沖向船身，因此他必須花雙倍力氣，才不至於貼緊船身，或者離開太遠。儘管氣喘如牛，他仍毫不畏懼，繼續前進。不過等他游抵船尾，也就是路程一半的地方情況就不同了。

於是他打定主意先繞過船艉，不管是調頭沿右舷返回，還是繼續沿著左舷前進，到懸梯的距離都是一樣的。最後他決定沿著左舷遊，並提防水流把他從達芙妮號旁邊沖走。

他可以看到頭頂上方的船艙，玻璃窗的後面便是他渴望的安全處所。他心裡想，假如船艏的懸梯脱落了，那麼死前那段難熬的時間裡，他只能眼巴巴看著那片多少次他想逃離的甲板。

由於誤解了卡斯帕神父的話，他認為珊瑚礁地帶是從有白色碎浪拍擊的礁石處開始的。然而在海水退潮的時候，就可和-圖-書看到珊瑚礁露出水面的部分還要往前延伸一些。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麼達芙妮號應該會在更接近陸地的海域擱淺。

他在海水裡面不停擺動身軀，盡可能不喝進海水，而且能不休息就不休息。

幾天以後有個下午，他首先發現胸膛上和恥骨上的體毛都變成了琥珀色，而皮膚也泛著健康的古銅光澤。同樣使他振奮的是，胳臂上的肌肉開始微微隆起，這是以前他從沒有注意到的。他覺得自己變成大力士，因此也不需小心謹慎了。第二天他腰間不繫繩子就下水去。

他檢討了這一次的冒險行動，得出四點結論：暗礁的實際位置比漲潮時更靠近船身，這點鼓舞著他再度下水冒險；一些水中生物，如螃蟹、魚類，甚至珊瑚或是鋒利的礁石都能讓他染上致命的疾病；假如他要再度游到礁石地帶，就必須先穿上衣服和鞋，可是這樣會妨礙他在水中的行動；既然無法保護整個身體，那麼就得先想辦法潛到水底觀察一番。

於是，他只能去找卡斯帕神父留下來的藥品，這些藥品多少可以防止傷口感染，但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寧，只想搔抓那些已感染淋巴結炎的傷口。

太陽被一片雲遮住，他只覺得渾身麻木。他把頭向後仰，像要睡著似的。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海浪把他沖離船身。

他打起了精神游回船邊，體力似乎又恢復了。他看到頭頂上有門大炮，炮筒從舷牆炮孔穿出來。他想，假如腰間繫著繩子，那麼就可以在繩子上打一個活結，向上抛出，掛住炮口，然後雙手抓緊繩子，雙腳蹬著船檣向上攀登……然而，他不僅沒有繩子，當然更沒有爬上高聳船檣的心力和體力……在避難所旁邊這樣死去真是非常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