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我是說你會認為我瘋了。我是說，我害怕的是你，但是——」
「我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我告訴她。「我連蟑螂都不殺。哦，我會到處放硼酸，我猜從道德角度來說這等於是親手殺死牠們，但至少我從來不會狠狠打扁牠們。而且這並不只是因為打死蟑螂會留下污漬。要知道，我基本上是個不使用暴力的人，而且——」
「我沒辦法不害怕。我嚇得要死。」
「唔，呃，如果妳認為這樣做會有幫助的話——」
我橫過客廳，伸出一根戴了橡皮手套的手指把窗簾撥開一條縫。這窗戶朝向第五大道，從我站的地方可以看到中央公園，視野相當壯觀。我也不需要擔心讓人看到，除非有個非常有耐性的人在半哩以外的中央公園西側拿著副雙眼望遠鏡，而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不太大。我拉開窗簾，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眺望公園。我看到了動物園、蓄水池、戶外音樂台、還有其他的明顯目標。在環形車道、婚禮小道、還有沿著蓄水池的跑道上，我看到很多人在慢跑。看著他們，就像是從飛機上觀察高速公路的車流一樣。
壁爐在那裡。上方是一片白，就像我躺在亞伯林家地板上時腦袋裡出現的那一片白一樣，黑色的線條還沒有悄悄進入縱橫畫面。但現在那些黑色線條上哪去了？那些藍色、紅色、黃色的長方形呢？
「我不是有意要嚇妳的。」
我關掉我打開的唯一一盞燈，走出去，鎖上門，擦拭門把、門把四周還有門鈴。我迅速穿越逃生門，爬上四層階梯到十六樓，進入走廊，走到翁德東克家門前。我按下門鈴，等了一會兒以防萬一，飛快但萬分虔誠地祈禱一番，然後解決掉一副有四個鎖栓的西格爾門鎖，花的時間不比我在早餐穀類裡倒牛奶多出多少。
「我也是。」
「儘管說。」
跟你說，還好我沒把他的郵票帶在身上。否則我搞不好會試圖把它們放回去呢。
她很苗條，約五尺六吋高，鵝蛋臉，那雙眼睛要是長在獵犬身上可以贏得最佳血統獎。深色頭髮長度及肩，向兩旁梳起綁成馬尾，露出額上明顯的美人尖。她穿著色澤斑駁的牛仔褲，黃綠色的套頭上有隻正牌的鱷魚，腳上的棕色皮拖鞋像是霍比特家人會穿的。hetｕbｏｏk•com•ｃoｍ
「哦，天啊，」她說。「我好怕。」
「在你懷裡。」
「一點也沒錯。」我說。「妳說中了。我就是這種人，普通典型的好人。」
「我身上連削鉛筆的小刀都沒有。」
重回亞伯林家感覺非常奇怪。那種非法進入的興奮感再一次出現，但因為我已經來過這裡，興奮的程度也就減低了。你和特定某個女人做|愛第二次、第三次、或者第一百次都可以得到同樣多的樂趣——事實上，可以得到更多——但那種征服的勝利感只能有一次；誘惑鎖、跨越門檻這回事也是一樣。更何況，我這次闖進來不是要偷東西，只是要找個容身之處而已。
「我知道。」
「別害怕。」
「這真是瘋狂。」
「別殺我。」
「我只是想要有人抱我。」
不過，在沒有必要將其佔為己有的情況下，我的確從觀賞他的郵票中得到很大的樂趣。我靠在椅子上放鬆自己，幻想這是我的公寓、這些是我收藏的郵票，幻想這些鋸齒邊緣、五顏六色的長方形小紙片全是我蒐集購買來的，幻想我曾經滿懷喜悦地把它們一枚枚拈進塑膠襯袋、安放在集郵冊裡。通常我很難想像為什麼會有人願意耗費大筆時間和金錢把郵票貼進本子裡，但現在我有點入戲了，甚至對自己搜刮這樣一份心血結晶有一些罪惡感。
讓這變成一場夢吧，我祈禱著，但這不是夢，我也知道。我被逮個正著，口袋裡滿是小偷的工具，出現在沒有權利出沒的地方，而且要是去搜我的公寓，會發現我偷來的郵票多得可以開郵局了。她擋在我和門之間，就算我到得了門邊出得去，她也能早在我到達大廳之前就打電話給樓下的人，而且現在她的嘴巴微張，隨時就要開口尖叫了。
我攬她入懷，她把臉埋進我胸口。我們兩人的套頭衫貼在一起難捨難分。透過兩層布料，我感到她溫暖豐|滿的乳|房。我就那樣站在黑暗中——我把筆型手電筒放回口袋裡去了——緊抱著她，一隻手撫摸著她光滑的頭髮，另一隻手輕拍她的背和肩，用一種應該是用來安撫人的聲調說著「好了，好了」。
「而且我沒辦法不怕。我抖個不停。我覺得好像快把自己抖成碎片了。」
「你在說笑吧。」
「可是你是小偷啊，」她說著皺起眉頭。「不是嗎？」
「那就是勒死。」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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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犯下了可怕的錯誤。跟我前一次的造訪比較起來，這公寓在白天看起來亮多了。就算窗簾是拉上的，仍有些光線透進室內，讓我以為是屋裡開了燈有人在家。我的心臟停止跳動或加速跳動或不規則地跳動，總之就是做出了它在這種狀況下會做出的反應，然後心臟和我都平靜下來。我戴上橡皮手套，鎖上門，深呼吸一口氣。
時間過得很慢。我不想打開電視或收音機，甚至也不太想走來走去，因為怕鄰居會聽到這間應該是沒人在的公寓裡傳出聲音。我沒有心情讀書，而且帶著手套拿書讓人無法集中精神融入書裡的情節。我回到窗邊的椅子上，看著夕陽落在公園西邊的建築物後面，然後這場娛樂就此結束。
「天啊。」她說。
她身上那種可怕的緊繃感消失了。我繼續抱著她，對她低語，呼吸著她的氣息，感受她的溫暖，然後——
「但看看我。我是說別看著我。我是說——我不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打開手電筒。有可能Ｂ座的所有公寓基本布置都一樣，每一間在那個位置都有壁爐。但其他的公寓壁爐兩旁也都會有書架嗎？而且這些書架似曾相識，我甚至認出了其中一些書。有皮面精裝的狄佛，有史蒂芬．文生．貝內的文選和詩選，一共兩冊裝在盒子裡。還有，那片白牆上模糊可見一塊顏色較淡的長方形，看起來簡直像是艾德．萊恩哈特黑色畫作的負片，就是原先掛蒙德里安那幅畫的位置。時間和紐約的空氣讓四周的牆面顏色變得較深，留下了我來偷的那幅畫的幻影。
十二點過七、八分。
「有，有危險。這種事一天到晚發生，一個女人撞見小偷，然後就被先姦後殺。被用刀戳死。」
而且我幹嘛囉嗦這麼一大堆？緊張吧，我想，還有就是假設她會有禮地不在我講話的時候尖叫。
「你當然是小偷。你戴著手套。」
「沒關係。」
「我不會傷害妳的。」
「你——你看起來人不錯。」
過了一會兒我坐不住了，在公寓裡晃來晃去。我在亞伯林hｔｔps://www.hｅｔuｂook.coｍ.cｏm的書房裡拿下一本集郵冊，從容地翻閱著。我看到不少上一次我真應該拿的東西，但現在我連想都沒想要把它們帶走。先前我是竊賊，是搜尋獵物的掠食者。這次我是個客人，儘管是不請自來的客人，但仍不能辜負主人的好意。
我不能和他們一起在那裡跑步真是太可惜了。這真是適合跑步的完美天氣。
「什麼？」
我看著畫面改變、重新組合，在同樣的主題上做出變化。我不太確定到底什麼才是或不是意識，但我一下有意識、一下沒意識，然後突然間我抓住自己，甩掉了什麼東西。我坐起來看看錶。
屋裡一片漆黑。我溜進去，拉上門，緩緩地深呼吸，讓眼睛習慣黑暗。我把那串撬鎖工具放回口袋裡，摸索著找我的筆型手電筒。我手上已經戴著手套了，因為先前快跑上樓的時候我沒有浪費時間把它們脫下。我試著在黑暗中找出方向，揚起筆型手電筒指向應該是壁爐所在的地方，然後打開手電筒。
「哦。」她說。
但我不想這麼做。最好按兵不動，午夜左右再打電話給翁德東克，如果他不在家，我可以動作迅速地進出，如果他在家的話，我可以說：「抱歉，打錯了」，等上三或四個小時的時間，然後等他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時候再溜進去。我工作的時候盡量避免和人接觸，因此寧可不要在住戶在家的時候下手，但在他們已經在家的時候去拜訪有個好處就是不需要擔心他們會在你完工之前回來。這一回我的目標只有一樣東西，而且我不需要翻箱倒櫃地去找。那幅畫就掛在客廳裡，如果他在臥房裡睡覺的話，我根本不需要靠近他。
「唔，當然好。」
她抬起頭，我們四目相交。有足夠的光線讓我直直看進她的眼裡，那雙眼睛深得可以淹死人。我抱著她，看著她，然後某種感覺出現了。
我把手電筒指向地面，走進客廳裡。那幅應該在那裡的畫不見蹤影，有些事情不大對勁。我再往裡面走幾步，用手電筒四處探照。就我所見，其他的東西都還在。阿普的那幅畫仍然掛在我第一次來時看見的那個位置。其他的畫也都在我記得的地方。我轉過身，手電筒的光也跟著轉過來，照在一個錫克拉底斯群島風格的青銅頭像，立在一個黑色樹脂的底座上。我記得先前看過這個頭像，雖然當m.hetubook.com.com時並沒有太注意。我繼續用手電筒緩緩畫著圓四處照射，可能聽到或感覺到有人吸了一口氣，然後手電筒的光線便剛好落在一個女人的臉上。
只要讓我逃過這一關，我就會——
「那當然。」
九點左右我餓了，到廚房裡去找吃的。我拿了一個碗，倒進葡萄乾堅果早餐穀類和一些不知有沒有問題的牛奶。這牛奶倒進咖啡裡可能會凝結，不過和早餐穀類加在一起還好。之後我洗了碗和湯匙，放回原位。我回到客廳裡，脫下鞋子，躺在地毯上閉起眼睛。我腦海裡出現了一大片白，正當我端詳這片完美無瑕的潔白——是初雪，我想，或者一百萬隻羔羊的羊毛——如此這般地詩情畫意起來時，有好幾條黑色的緞帶伸展開來，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穿越這一大片白，形成好幾個大小不一的長方格。然後其中一塊白色開始漸漸變紅，另一塊則自然地從淡淡的天空色一直加深，直到變成鮮豔的鈷藍，右下方又有一塊逐漸滲出紅色，還有——
「但我還是好害怕。」
「放輕鬆。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知道。」
就會什麼？我八成就會重施故技，我想，因為我很明顯的是不知悔改。但只要讓我逃過這一關，我們再看看嘛。
「當然。」
這樣說來，那塊畫布上哪去了？那幅鋁框呢？為什麼翁德東克的壁爐上方除了一片白牆之外什麼也沒有？
我走到電話旁拿起話筒。但何必現在打電話給翁德東克？我要到午夜才會離開這棟建築，那又何必在那之前關進他家呢？當然，如果他不在家，我現在是可以去，一把抓下那幅蒙德里安，拿到樓下亞伯林的公寓裡來，然後等到午夜之後再安全離開。
我放開她。她脫下上衣。我脫下上衣。她回到我懷裡。我還戴著那雙笨手套，現在扯了下來，感覺她在我手指下、抵在我胸前的肌膚。
「你會傷害我的。」
「妳不會有事的。」
「這真是——」
這一切都是為了一隻要命的貓，一隻有個聰明名字的霸道貓。防制虐待動物協會一天到晚都在給過剩的貓口安樂死，而我現在卻為了籌一隻貓的贖金眼看著就要鋃鐺入獄了。我站在那裡，用手電筒直直照著她的眼睛，彷彿這能催眠她，就像被車前燈照到的鹿一樣。她滿臉驚嚇，遲早這份強烈的驚嚇感會減退到讓她能開口尖叫的地步，我想到這一點，也想到了石牆。
「你可不可以——」
我熄hetubook.com.com掉手電筒，再度置身於黑暗之中。那股熟悉的、偷竊所帶來的刺|激感現在增添了慌張的成分。老天，我進錯公寓了嗎？我的上帝啊，我難道多爬或少爬了一層樓梯嗎？里歐娜．崔曼住九樓，我上了兩層到十一樓亞伯林家去作客。從十一樓到十六樓是四段樓梯，但我是不是一邊爬一邊把那層不存在的十三樓也算進去了？
「拜託，」她說。「拜託不要傷害我。」
「真的？」
而這一點就真的很奇怪了。不到二十四個小時之前，我在這公寓裡處於極高度的緊張狀態，直到離開之後才逐漸消退。而現在我卻是為了安全感而再度闖進這裡。
「我相信你。」
「我的手沒有力氣。」
「沒有人要殺妳。」
「瘋狂。」
不是畫，也不是雕像。是一個女人，位置介於我和門之間，一隻小手握在腰際，另一隻舉在肩膀高度掌心向外，彷彿是要擋開什麼造成威脅的東西。
「抱住妳？」
我還是撥了那個號碼。鈴聲響了六下，我掛上電話。我可以讓它多響幾聲，但既然我至少要七個小時之後才會去，又何必麻煩呢？
她笑了起來，笑聲卻傾向歇斯底里。她說，「哦，天哪，我為什麼在笑呢？我有危險啊。」
「妳這麼說真是好心。」
「唔——」
我花了幾分鐘檢查，確定自己已把亞伯林的公寓恢復原狀。我睡著的時候還戴著橡皮手套，現在手指變得濕濕黏黏的。我脫下手套，擦乾手指部分的內側，洗洗手擦乾爭，然後重新戴上手套。我把這個放正、把那個弄乾淨，拉上窗簾，把椅子放回原位。然後我拿起話筒，查查電話簿以確定沒有弄錯，撥了翁德東克的號碼，讓它整整響了十二下。
老天，我的大腦在幫我畫一幅蒙德里安哪。
「不，妳沒有危險。」
根據理查．拉夫雷司爵士的說法，石牆並不足以造成監獄，但我要告訴你這是胡說八道。石牆當然能造成監獄，而且鐵條可以做出很有用的牢籠，我在那裡面待過，一點也不想再回去那裡。
「你可不可以抱住我？拜託？」
「哦，我的天，」她說。「你是小偷，你會強|暴我，你會殺了我。哦，我的天。」
「我剛剛正在洗碗。」
「看看我，我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