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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雜文集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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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文・解説等 安西水丸在看著你

序文・解説等

安西水丸在看著你

我對一個認識的女編輯談到這件事,開玩笑地說「妳心裡想什麼也可能被他讀出來,小心哪天別讓安西水丸送妳黑色内衣喲」,據說從此以後她每次見到安西水丸,就會像強迫症似地腦子裡浮現「黑色內衣、黑色內衣」,直冒冷汗。「越想不要去想腦子裡越會浮現出來。這都要怪村上先生。」她雖然這樣抱怨,不過我想不管怎麼樣水丸兄送她黑色內衣恐怕也是遲早的問題。這不關我的事。
有一次我喝著酒時,試探地套他話「嘿水丸兄,那本《普通人》的情節都有模特兒吧?要不然不可能描寫得那麼眞實」。那時他很酷地回答「不,沒這回事。只是隨便畫的啊」,過一會兒喝多幾杯之後巨匠卻忽然喃喃說道「不過那種東西呀,大家都不太會發現自己是模特兒喔,呵呵呵。」
我是第一集《普通人》的熱烈書迷,每次遇到水丸兄就繼續跟他說「快點畫第二集吧」,因此這次《平成版普通人》出版了我眞高興。
安西水丸畫伯有一本不朽名作漫畫《平成版普通人》(南風社、1993年4月出版),本文是書上附的解說。我非常喜歡這本書,曾經向各種人推薦過。我覺得像這樣把安西水丸性推到前面的激進作品,好像別無其他了。還沒讀過的人務必請找來讀讀看。由於水丸兄的好意,答應讓我轉載部分漫畫。
總之,人們從那平平的地點慢慢恢復意識,找回名字和立場,換上衣服,刷牙,洗臉,刮鬍子(或化妝),吃早餐,排便,沖澡,各自找回日常的臉。從接近零的存在開始,變身到有名字、立場和角色的「普通人」。這一帶風景的安西水丸性現實眞厲害。從他的耽美性小說,和端正的美人畫世界來看,這眞的只能說是極北了吧。
以當事人看來,這也許是相當認眞的,不過讀著時卻覺得很好很好笑。爲什麼好笑?因爲這個女人的思考一步都沒超出世間模式化的和圖書思考領域。這三格台詞就是所謂HOW TO女性雜誌的發想(特集「妳的溫柔毀了妳」之類的)框架裡。或類似偶像劇女主角經常會有的獨白類型。不過當事人並沒有發現這點。把自己戲劇化,然後陶醉其中。這種情景安西水丸不知道從哪裡悄悄以隱藏式相機拍下來,把那展現給大家看,一邊笑嘻嘻地說「你看,有意思吧。有這種人喏。這種東西本來是不能給別人看的,不過因爲很有趣,所以讓你們看。」(壞傢伙)。不過確實怪好笑的。
例如請看第十七個話題第15到第17格。情況的設定是一個女孩子忽然醒來時發現身旁躺著一個陌生男人。喝醉了,不知道跟哪裡的男人有了一|夜|情之後。男人還沉睡著,女孩子的獨白。
這三題故事的急遽展開眞是獨具創意。但不管多麼獨具創意,有血有肉,這些獨白的提示法真是太唐突、太個人性、太超現實了。在百貨公司上班的母親的血,爲什麼,又如何不好呢?因爲這方面完全沒說明,因此「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會稍微感到困惑,不過下一格男人已經起來正在穿長褲一面說「唉呀,sorry sorry」,因此事情並沒有發展下去,就那樣——含著有血有肉活生生的預感——很乾脆地被放下來了。這獨白從前半到後半位相的急遽轉換眞精采。從整合性俗套思考,轉換成非整合性的無脈絡。
我跟水丸兄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二、三年了,這幾年來「安西水丸到底是甚麼樣的人物」的定義(definition),我好像感覺越來越不明確了。有時是插畫家的安西水丸,有時是作家、文人的安西水丸,有時天黑後只是一個愛喝酒的安西水丸。這眞厲害,有不禁讓人佩服的地方,也有在人前不太能大聲說的幾個特質。這種多面性集合成一體把安西水丸這個人逐漸捏|弄成形,如果要從一個方向或角色來勉強規定他時,這個人的本質就會滑溜溜地像鰻般柔軟擺動,不知逃到什麼地方去。和圖書
「百貨公司上班的母親」
「基督徒」
這麼厲害的獨白我想寫都寫不太出來。在這裡這個女人離開借來的獨白,踏進了極其獨創的有血有肉的領域。
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我有時醒來會完全想不起自己是誰,現在在哪裡。這種時候眞傷腦筋。不該說什麼傷腦筋的。因爲對自己這個人的認識是零。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幾秒鐘之後當然意識會回來,可以意識到「啊,我是村上春樹,現在是早晨,正躺在自己家床上」,但在那空白的幾秒鐘之間,卻非常心慌,恐怖。條理不明、神祕、孤獨。感覺好像一個人被遺棄在宇宙正中央似的。不過我終於漸漸接受自己是村上春樹的事實了。嗯,因爲也沒有別的可以接受的東西。這樣的時候就會像這漫畫中的出場人物一樣,無意義地自言自語「好討厭,眞傷腦筋」,或「是嗎?果然啊」,被太太說莫名其妙地數落「你說什麼啊,到底」。所以我很清楚出現在這裡的人們的心情。
無論如何,我在這裡想說的是,出現在這裡的人們在「是有這種人」的文脈中確實是身邊的「普通人」,不過這裡頭也清楚映出我們自己的臉這回事。當然我不是說出現在這裡的人物,直接像你或我。不過這些人在戲劇化過程中還是有什麼會讓我們自己猛然發冷的東西。有威脅我們存在的東西。爲什麼呢?——其實不用說——因爲就算我們對自己來說是個「無可替代的」「獨特的」人,但在別人眼裡看來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我們也無法保證不會被安西水丸像這樣抓住加以戲劇化。我們讀這本書會笑。但在那笑中好像從後面看著自己的姿態的(請注意看每個標題主角被畫出背影的地方)應該含有冷冷的恐怖,而且我想應該不得和_圖_書不含有這本《普通人》系列在這裡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可笑,有出乎意料之外的恐怖。如果讀這本書只到「啊,怪好笑的」就完了,那表示只收到値回書半價的價值。進入「很好笑不過也很可怕」、「不過雖然可怕也很好笑」、「不過雖然好笑還是很可怕」的循環中,才開始掌握住這本書的全貌,我想付出的錢才算收回本了。
「歧視」
這個我可要大聲說了,安西水丸周圍的人務必請多加注意。在你周圍安西水丸可能悄悄裝了隱藏式攝影機,那銳利的鏡頭經常都在觀察你。而且你可能什麼時候會出現在《普通人》第三集上也不一定。所以認爲自己可能是普通人的人,請不要接近安西水丸。認爲自己不是普通人所以沒問題的人請更小心注意。因爲安西水丸所瞄準的其實是像你這種人。
再談一點水丸兄有多可怕這件事。例如安西水丸是個送禮高手。不,不該說是高手。該說他擁有一種神技。例如遇到水丸兄一起喝一杯時,「嗯,這個如果不嫌棄的話,拿來用吧。只是無聊東西。」一臉羞恥的模樣給我一件東西。這種時候的水丸兄臉上有「嗯,我是這輩子從來沒做過任何壞事的天真無邪少年」的表情。我打開包裝一看,裡面是羊毛手套。不過,不瞞您說,那時候我正想「差不多必須買手套了」。雖然擁有皮手套,不過本來有的羊毛手套卻怎麼也找不到,心想不能不去買一雙,但因爲東忙西忙的,終於忘了去買。爲什麼水丸兄會知道這種事?我也不清楚。在那之前他曾經說「這個送給你太太」而給我一件水色的毛衣。回到家我拿給太太看說「這是水丸兄送給妳的」時,「哇,怎麼會呢?我一直在找這種顏色的毛衣喲。水丸兄怎麼會知道這種事?」她大吃一驚。這種事連發生過幾次,我不禁要懷疑安西水丸可能在我家的什麼地方悄悄裝了隱藏式攝影機悄悄偷窺我們。眞可怕。不過當然現實中這種事情是不會有的,那麼只能想到「安西水丸這個人好像擁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某種特殊能力」。真是不簡單的人。
收在《普通人》裡的故事都是從早晨開始的風景。天亮了,人醒來。喃喃嘀咕著起床。然後開始這些故事。這開頭的部分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很象徵性。我以爲,早上剛醒來的人可能是最無防備、最沒準備的存在。正如您看了就會知道的那樣,在一開頭的四格漫畫中對我們的主角所能知道的事,只有性別、大概的年齡、睡衣和棉被的花紋而已。這個人物到底是過什麼樣的生活,讀者幾乎想像不到。他可能是折紙的老師,或喜歡俳句的計程車司機。她可能是紅牌泰國浴女郎,可能是有點欲求不滿的醫院櫃台服務人員。他/她在「角色上」幾乎接近零,是個很平淡的存在。
如果一定要說,早晨剛醒來的人,就像變蟲子只變到一半沒變完的卡夫卡的《變身》主角般。他們就那樣以沒變成蟲的東西,身爲一個「普通人」,不得不又再生產式地繼續沿襲扮演一天派給自己的角色。那是我們的角色。對於變不成蟲的我們,絕對不容許就那樣一直繼續平平過下去的奢侈。我們不得不戴上以身分爲名的假面具,穿上衣服。
我們讀了這漫畫會笑(至少我會笑),那笑中經常有「對了,也有這種人」的好笑地方。雖然有點誇張,不過這裡所描寫的各種人的行爲、發言和思想,是我們日常就看得見,經驗過的事。當然那些出場人物(也就是那些行爲的當事人)並不覺得自己的言行奇怪。對他們來說,那是理所當然,也是自然的事,有些情況還是極認真的事,沒有任何覺得奇怪的地方。然而從別人的眼光看來,那種無自覺性反而怪可笑的。
不過,事情並沒有結束。這可以說是冷徹而確實的觀察者安西水丸專長的地方,換句話說最嗆辣的地方,其實是在接下來的三格中。也就是從第18到第20格。
像這樣在難以規定的,沒有正確海圖的「安西水丸的世界」中,要斷定哪一邊是北,哪一邊是南的方向性是極困難的,我還是獨斷地想和_圖_書把這《普通人》系列所顯示的安西水丸,斷定爲安西水丸的極北。雖然不是馬丁尼,不過因爲《普通人》所擁有的恍惚的dry純感,正是其他地方所難得一見的東西。
不過我想,或許正因爲在這種相反東西的同時存在中,才有我們偉大的「普通性」吧。仔細想來,我們其實難道不是活在整合的借來的自己,和不是借來卻無法好好整合的自己的奇怪夾縫間嗎?我們清楚地靠近哪一邊,也無法下決心靠近哪一邊,就這樣以一個「普通人」拖拖拉拉地活在這個世間不是嗎?引誘我們笑的,可能是在那相反性中一邊不安定地顫顫巍巍搖擺著,自己的眼睛卻無法掌握到那顫顫巍巍的可笑,這種冷峻事實所擁有的滑稽。能精準地讀出這點的安西水丸這位作家的才能,只能說了不起。這本稱爲《普通人》的各種部分都讓我細細地佩服,而這六格漫畫的展開更讓我深深思考。尤其我猜「小時候是基督徒」和「百貨公司上班的母親」這部分一定是有具體的模特兒(如果沒有的話對不起)。
有所謂「極北」的說法。那麼相對的應該有「極南」的說法嗎?我想可能沒有。不過不知道爲什麼。我試著翻開三省堂《新明解國語辭典》看看,「極北」有「接近北極.事(地)。」、「——之地」的說明。「極南」則沒有刊載,在「局留」之後就是「曲飲」。辭典上所刊載的「極北」的意思確實沒錯,沒得抱怨,不過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似乎是以「超過這裡如果再往前走就會到達嚴酷的極限地點(的樣子)」的意思,使用這個詞彙的。「這純馬丁尼酒眞是純的極北啊」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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