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詞・感言等
〈牆和蛋〉
——耶路撒冷獎.得獎感言
當然,說謊的不只有小說家而已。正如您所知道的,政治家也常常說謊。外交官和軍人也說謊。肉店老闆和建築業者也說謊。不過,小說家所說的謊,和他們所說的謊不同的點,在於說謊在道義上不會被責備。事實上,能說越巧妙越大的謊言,反而越會受到人們的讚美,評價越高。爲什麼?
請試想一想。我們全都擁有碰觸得到的,活生生的靈魂。體制卻沒有。我們不能讓體制利用我們。我們不能容許體制獨自作主。不是體制創造了我們,是我們創造了體制。
所以我會在這裡。我選擇來,而不是不來。我選擇自己看,而不是什麼都不看。我選擇對各位說話,而不是什麼都不說。
因爲小說家可以藉著說巧妙的謊,藉著創出看來像眞的般的虛構故事把眞實拉到另一個地方,以別的光線照出那模樣。眞實如果以原本的形式,多半幾乎不可能掌握並正確描寫。因此我們才必須把真實誘出來移動到虛構的場所,轉換成虛構的形式,試圖抓住真實的尾巴。但爲了這個,我們自己內和*圖*書心必須先弄清楚,眞實藏在什麼地方。這是要說高明的謊,必須擁有的重要資格。
沒錯,不管牆有多對,蛋有多錯,我都會站在蛋這邊。對不對,讓別人去決定。或讓時間和歷史去決定。如果小說家爲了任何理由,寫了站在牆那邊的作品,那麼這位作家又有什麼價值呢?
而且我們某種程度或多或少,都面臨一堵堅固的高牆。這牆有一個名字:就是「體制」(system)。那「體制」本來是應該保護我們的東西,但有時那卻獨立起來開始殺我們,並讓我們去殺別人。冷酷、有效率,而且有系統地。
我是以一個小說家的身分來到耶路撒冷市的。換句話說,是以擅長說謊爲職業的人。
我寫小說的理由,追根究柢只有一個。就是讓個人靈魂的尊嚴浮上來,在那裡打上一道光。爲了不讓我們的靈魂被體制套牢、貶低,而經常照亮那裡,鳴響警鐘,那正是故事的任務。我這樣相信。藉著寫生與
和_圖_書死的故事,寫愛的故事,繼續嘗試讓人哭泣,使人畏怯,引人發笑,讓每個靈魂不可替代的珍貴性明確化,這是小說家的工作。因此我們每天都認眞地繼續創作各種虛構的故事。
不過今天,我不預備說謊。努力盡可能誠實。一年之中我也有幾天不說謊,今天恰巧是其中的一天。
父親死了,那記憶——我依然不知道那是怎麼樣的記憶——也消失了。不過那裡有過的死亡氣息,則仍留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從父親所繼承的少數,而且重要的東西之一。
我想向各位申述的只有這個。
請容我傳達一個訊息——一個個人的訊息。這是我在寫小說時,經常放在頭腦裡的事。雖然我沒有把那寫在紙上貼在牆上。卻深深銘刻在我頭腦的牆上。那就是:
我很感謝能獲得耶路撒冷獎。很感謝世界上很多地方有很多人讀我。我想對以色列的讀者們表達我的謝意。我會來到這裡,主要是因爲各位的力量。我希望我們能分享什麼——非常有意義的什麼。來到這裡,我很高興有機會對和*圖*書各位說話。謝謝大家。
我父親去年夏天九十歲去世。他是退休的教師,也是兼職的佛教僧侶。當他在大學讀研究所時,被徵召入伍,派到中國大陸去參加戰鬥。我小時候,他每天清晨早餐之前,經常面對佛壇做一段長長的深沉祈禱。有一次我問父親,爲什麼祈禱?他回答「爲死在戰地的人祈禱」。不分敵我,爲在那裡喪失生命的人們祈禱。當我從後面看著父親祈禱的姿勢時,可以感覺到那裡好像經常飄著死亡的陰影。
這是2009年2月,為耶路撒冷獎的領獎致詞所寫的稿子。當時大家的焦點集中在指責以色列政府對加薩動亂的態度,國内外對我去領耶路撒冷獎這件事都有激烈批判。老實説,我也覺得拒絕領獎會比較輕鬆。我考慮了幾次。不過一想到在遙遠的地方讀我的書的以色列讀者時,就想到或許有必要到那裡去,以自己的語言,發表自己的意見。在那之間,我一行一行很用心地寫出這致詞的原稿。相當孤獨。我記得以VTR重複看了幾次《日正當中》(High Noon)的電影,然後下定決心往機場出發這件事。www•hetubook.com.com
如果這裡有堅固高大的牆,有撞牆即破的蛋,我經常會站在蛋這邊。
今天我想傳達給各位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超越國籍、種族和宗教,我們都是一個個的人,也是面對名叫「體制」這堅固高牆的一顆顆蛋。看起來我們實在沒有勝算。牆太高太堅固,且冰冷。如果我們有類似勝算的東西,唯有來自我們相信自己和彼此的靈魂是珍貴而不可替代的,從聚集那溫暖所產生的東西。
這個隱喻到底含有什麼意思?有些情況意思簡單明瞭。轟炸機、坦克、火箭、白磷彈和機關槍,就是堅固高大的牆。被這些擊潰、燒焦、射殺的非武裝市民就是蛋。這是這個隱喻的一種意思。
但不只這樣。其中還有更深的意義。請試著這樣想。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就是一個蛋。擁有一個不可替代的靈魂和包著它的脆弱外殼的蛋。我是這樣,各位也一樣。
老實說。我來耶路撒冷領這耶路撒冷獎,有不少人勸
m.hetubook.com.com我「拒絕領獎比較好」甚至有人警告我如果來,將發動不買我的書的運動。理由當然因爲這次加薩地區的激烈戰爭。聯合國報導超過一千人喪生在被封鎖的都市内。包括很多兒童和老人等非武裝市民。
我自己從接到得獎通知以後,就幾度自問過。在這樣的時期去訪問以色列,接受文學獎這行爲到底是否妥當?會不會給人印象,以爲我支持衝突當事者——保有壓倒性軍事優勢,並積極使用那力量的國家——的一方,並認可那方針。我當然不希望給人這種印象。我反對任何戰爭,也不支持任何國家。當然,我也不希望看到我的書在書店被抵制。
不過,在慎重考慮後,我還是重新決心來這裡。理由之一是,因爲太多人勸我「最好不要去」。就像很多小說家那樣,我可能也有一種「彆扭」的脾氣。人家如果說「別去那裡」、「別做那個」,尤其如果被那樣警告的話,就會想去看看,想做做看,這是小說家的天性。因爲小說家這種人,是無論衝著多強的逆風,除非親眼看到或親手摸到的事物,否則無法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