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音樂
煙燻你的眼(Smoke Gets in Your Eyes)
孟克的Vogue盤因爲是具有歷史意義的優秀演奏,因此經常會以某種形式被刊載在目錄上。在遺失了那張原版10吋盤的幾年後,我買了當時東寶唱片出的再版12吋盤。但把新唱片放在轉盤上聽看看,從那裡所傳出來的音樂,和以記憶留在我耳朵裡的音樂,聽起來相當不同。收在裡面的孟克的演奏本身應該是相同的東西,但我所愛的那獨特的氛圍,卻不可思議地淡化了。不知爲什麼,但在塞隆尼斯.孟克十根手指所展現的親密歪斜羊水性世界中,我的靈魂已經無法像從前那樣咻一下就自然進入了。
想到過去我所買的許多LP唱片時,記憶中最清楚浮現的——或,最令我心痛的——是France Vogue(法國流行)所出版的塞隆尼斯.孟克的獨奏專輯。這張唱片是我上大學那年,在澀谷櫻丘沿著鐵路邊的小中古唱片行(我記得店名好像叫都堂)發現了買下的。價格我想大概是二〇〇〇圓左右。是原版10吋盤,封套和唱盤都毫無瑕疵毫無汙點。
當時我養了一隻雄貓(或該說,實際上比較接近同居),我和那隻貓經常一起躺在午後的陽光下聽這張孟克。那陣子大學正在鬧學潮罷課幾乎和*圖*書沒課可上,不管讀或聽音樂,總之有的是時間。
CD處理起來非常簡單,隨時隨地都能發出美好而正確的聲音,但LP和那熱心的聽者之間所存在的類似「心的交流」,在這裡則不可能找到。我雖然不是一個懷古趣味很強的人,不過夜晚一個人邊喝著酒,邊想認眞聽音樂時,無論如何都會伸手去拿LP唱片那邊。
在CD的解說文上寫這種事,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從以前就一直喜歡LP唱片。我喜歡LP唱片的形狀,喜歡手摸起來的觸感,喜歡那氣味。喜歡那重量,喜歡從那裡出來的聲音。用雙手捧著唱片,光一直注視著那圓圈標貼或溝紋的形狀,就沒有比那更快樂的事了。
只不過是一件東西吧,您可能會這麼說。當然沒錯。對音樂最重要的,是演奏本身的美好。這應該不用多說。不過我想不亞於那個同樣美好的,是我們在那音樂所擁有的美好之上,可以把我們自己的心和身體的重要部分也付託上去這個事實。而且所謂爵士這種音樂,擁有只有爵士才能接受的什麼。所以我們才能把爵士這種音樂,愛得這麼貼近身體吧。
因此以我的情況,常聽的、喜歡的唱片,只m.hetubook.com.com要手一碰——尤其是憑那重量——就記得。例如我很久以前買的,現在還在愛聽著的賀瑞斯.席爾佛(Horace Silver)的《獻給父親的歌》(Song for My Father)是古老時代比較沉重的唱片,因此如果手上感覺不到那沉甸甸的重量,就不是正確的(對我來說正確的)《獻給父親的歌》,有這種地方。偶爾拿起這張唱片的再版盤時,就會想成「這重量不對呀」,然後實際放在轉盤上聽聽看,聲音果然不同。聲音如果不同,音樂聽起來也會不同。LP唱片所帶給我們的喜悅和快樂,可能就在這裡。簡單說,LP唱片這東西是比CD感情來得更深的。這邊不惜花費時間和金錢深深愛上它的話,相對的東西就會還回來。
我住在三鷹的公寓時,經常聽這張唱片。裡面有壓倒性嶄新解釋的〈煙燻你的眼〉。孟克出了幾張傑出的獨奏唱片,但最初在法國錄音的這Vogue盤的演奏最乾淨俐落,毫不造作,一股勁直敲進心坎來。
我想是剛上高中的時候,我從收音機的爵士節目上聽到播放雪莉.曼恩(Shelly Manne)和安卓.普列汶(An和圖書dre Previn)的三重奏演奏《窈窕淑女》(My Fair Lady)的LP〔Contemporary(當代工作室)錄音〕中的一曲,被那演奏品味之好所感動。於是存了一個月零用錢,到神戶元町的日本樂器店買了進口盤。總之很熱心地聽這張唱片。我想沒有一張唱片是像這麼執著地聽的。因爲實在聽太多遍了,那即興演奏的每個細節我都全部背得起來。從此過了三十多年的現在,全部曲子我還能和著唱片朗朗上口地唱出來。因爲是當時的進口盤,所以價格非常高,不過已經充分回本了。
不過結果,我遺失了那張唱片。那是什麼時候如何消失的,我也不太清楚。那張唱片對我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當然珍惜。不用說也沒借給誰的記憶。不過在家裡怎麼找——本來就很小的房間——還是沒找到那張唱片。就像被世界的角落悄悄張開的風洞吸進去了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現在還擁有那12吋唱片,但老實說很少聽。孟克的音樂我現在依然喜歡,但很少有心情把那張再版Vogue盤從唱片架上拿出來。二十歲前的我,在那只有日照很足的三鷹的公寓,由於某種差錯而被勉強漂白了似的奇
和圖書怪心情下,一個勁側耳傾聽著孟克的鋼琴聲,從那裡已經找不到了。我在那個時代所擁有的水流般的悲哀,或窒息般的喜悅,心愛的人,未能實現的夢之類的東西,都被吸進孟克的那張10吋唱片中,沉進某個深深的地方去,消失掉了。有這種感覺。住在隔著走廊對面房間的一個學生碰巧也喜歡孟克,他珍惜地擁有一張河畔公司(Riverside)出品的鋼琴獨奏《塞隆尼斯他自己》(Thelonious Himself)。頭髮留長,和我同年,常常用吉他練習布魯斯。我記得我的房間和他的房間,都不太有客人來。有時他會抱著《塞隆尼斯他自己》到我房間來,兩個人一面聽著那張唱片或我的Vogue盤,一面談喜歡的音樂。塞隆尼斯.孟克的音樂不知道為什麼似乎擁有靜靜連繫人與人的力量。
這是為1998年5月,波麗唱片出版的《爵士群像》CD寫的解説文。這是把和田誠先生和我合著的書中所提到的音樂編輯成的專集。一面讀書一面聽這CD的話,就可以更瞭解內容……是嗎?就不得而知了。
我在
m.hetubook.com.com這裡想說的是,「從前我眞的是這樣珍惜地聽著唱片的喔。」現在想再這樣做,已經無法那麼熱心聽了。那是因爲時代的關係,也因爲年齡的關係。不過什麼時候當年紀更大,對自己的人生想法和現在又有不同時,或許會重新有心情想用CD或什麼,再仔細地一個勁聽Vogue的孟克鋼琴獨奏也不一定。我忽然這樣想。那或許和過去所聽過的〈煙燻你的眼〉又有不同的,美好響法也不一定。
戴夫.布魯貝克(Dave Brubeck)的《超時》(Time Out)也很常聽。這是剛上高中時。起初是照大家喜歡的聽〈Take Five〉,不久後也喜歡上其他曲子,結果變成只聽〈Take Five〉之外的曲子。尤其喜歡A面第二首叫〈美麗的野雲雀〉(Strange Meadowlark)的美麗敘事曲。關於《超時》裡的曲子,布魯貝克自己有用鋼琴獨奏編曲的樂譜,因此我一面聽唱片一面在家熱心練習。在鍵盤上叮叮咚咚試彈著從來沒看過的不可思議的和絃之間,「啊,我知道了,所謂爵士就是這樣把音組合起來彈響的」,漸漸領悟到這訣竅。在這層意義上布魯貝克對我來說也是珍貴的爵士樂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