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人物

安西水丸只能讚美
我從此以後被幾個人問過「聽水丸先生提過,村上先生家養了一隻相當獰猛的貓是嗎?」但我養的只是一隻好奇心很強的嬌小暹羅貓而已。看到沒看慣的人在四疊半榻榻米房間裡做著沒看慣的事,心想「這東西,是什麼?」輕輕出來管閒事一下而已。但聽到那痛切慘叫的鄰居們,如果聽說他那時被獰猛的美洲獅襲擊血流滿身,可能會眞的那樣相信。
寫關於安西水丸畫伯的文章,相當困難。話雖這麼說,但其實說真的一點也不難,有很多該寫的事,想寫的事。多到會溢出桶子邊緣的地步。要把那些想到什麼就依樣照著流暢寫出的話很簡單,但卻不太容易做。
「啊,村上非常受歡迎喔。到我這裡來的女孩子,大多都會談到村上的事。大家都說請我介紹呢。他這麼受歡迎,太太您一定也很擔心吧。眞不容易啊。」
這麼說來大約十五年前第一次見面時也是,趁著我眼睛稍微離開的空檔,走近我太太旁邊,悄悄說了類似「嘿,小說家非常受歡迎喔。太太也擔心吧。讓和*圖*書他一個人出去旅行會有危險。要注意喲。」試想起來,我覺得這個人的性格,十五年來幾乎沒有變。那也沒關係。很多事都要忍耐,這次也還是盡量不要寫壞。只寫好事吧。
我這麼說可能有欠妥當,不過水丸兄這方面的牽制手法相當巧妙。笑嘻嘻地說「不,我倒沒關係喲。我是沒關係不過……」這種地方很有訣竅。這麼想起來,適時加入的咳嗽方式好像都很用心似的。如果有不認識的人在旁邊聽著這種對話,可能會想「姓水丸的人格好像菩薩般溫厚,是個重視家庭的人,姓村上的傢伙想必是個低級的笨蛋,一點都不懂得細膩的感情,一定是像流鼻涕的狗熊般的傢伙」。我因爲不想被這樣想,所以經常留意盡量不要寫關於水丸兄負面的事。不得不寫關於水丸兄的文章時,每次都盡量只列出優點來。因此世間一般對安西水丸的評價一定不差才對。
水丸兄的太太我也見過一m.hetubook•com.com次面,打過招呼。千金雖然沒見過,不過還待字閨中,我想像這些人讀了我寫的拙文感到不愉快,「把爸爸說得那麼壞,村上這個人也眞過分」正在憤怒的模樣時(其實我並沒有寫多過分的事),心就一陣絞痛。何況想到還煩勞夫人的母親大人也操心,這怎麼說都很過意不去。忽然想到這種事情時,握筆的手就變重了,該說是敲鍵盤的手就不禁變遲鈍了。
然後來看看水丸兄畫的掛軸,「這是襌嗎?嗯,哇,眞難解」雖然有認真思考的美國人,不過,No,No,那並不是什麼禪。只是個「〇」和「D」。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就是了。
不過他在某個地方偶然遇見我太太時,以爲機會來了,就把關於我的毫無根據的消息灌輸給她。上次她和朋友走進青山的壽司店時,正好櫃台鄰座坐著水丸兄。
本文刊登於《月刊角川》1995年5月號。我記得應該是水丸先生的特集號。所以我當然只能讚美他。但水丸先生該讚美的點很多,真是很容易讚美的人。雖然我覺得好像也有幾點無法讚美的地方,不過那算是不能大聲說的那種事,所以當然不寫。www.hetubook•com.com
因爲這種事如果寫出來,每次後來我都會覺得有點內疚。例如:
「嗯,上次村上君寫的那篇關於我的文章,那個,很有趣喲。不過,嗯哼,不,我倒沒關係喲。我啊,咳哼,那種事我完全不介意,不過我家裡人好像有一點在意的樣子。也就是我太太啦,嗯,還有我女兒,讀了以後臉色不太對。還有我丈母娘,嗯哼,連她都出來喲,在意得特地打電話來呢。」
像這種話,裝成一副很親切地替人家擔心的模樣,據說一直在提醒人家注意。「自己的事不提,居然那樣……」眞服了他。首先就一次也沒幫我介紹過嘛。
或許安西水丸是眞的天才之一也不一定。不久以後貓或許也會真正理解水丸兄畫的藝術性(現在對我家的貓好像還太難解),肚子餓了時會啪一下飛撲上去也不一定。那樣的話水丸兄被稱爲「平成的圓山應舉」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吧……今天這時候正沸沸揚揚地想著這個。
和圖書水丸兄怎麼說都是個非常親切的人,我在七年前蓋房子時,拜託他說,可以幫我畫和室的掛軸嗎,他很乾脆一口答應「好啊,我畫。」然後遠道來到我家,磨啊磨地把墨磨好,用毛筆幫我畫了富士山和魚的畫,有時無心的人看到那紙門畫會問「哦,眞稀奇喲。這是布丁和小魚乾的紙門畫嗎?」那是富士山和魚。因爲不是嗎?你說有誰會在人家的紙門上特地畫上布丁和小魚乾的?然後那個房間如果有年輕女孩子住的話,夜晚之間魚會從紙門跳出來惡作劇,一邊咳咳地乾咳一邊惡作劇,這種話似乎在青山附近傳開了,那也完全是空穴來風。到目前爲止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然而,一個人窩在那個房間正在畫紙門畫時,把他和*圖*書畫的魚看成真的,一隻像美洲獅那麼大的貓,忽然哇地撲襲上來,水丸兄嚴重受傷,血流不停還緊握著畫筆,總算把紙門畫全部畫完,也有這種日清戰爭(即甲午戰爭)的喇叭手般的美談式傳言,那也是空穴來風的謊言。我家的雌暹羅貓走過來,繞著周圍走一圈,舔了一下腳而已。水丸兄極度害怕貓狗,所以一定是把那隻暹羅貓看成像美洲獅那麼大了。纖細的藝術感性所產生的幻覺吧。
這樣的事,今天這時候正沸沸揚揚地想著……。
貓現在,還沒把紙門上所畫的魚看成眞的而飛撲上去,但以後我就不敢說了。有時我在路上會遇見讀者跟我打招呼,我覺得很奇怪地問「怎麼會認出我的臉?」很多人回答「因爲,村上先生的臉,經常都在水丸先生的畫上拜見過了,嘻嘻。」剛開始我還不太相信。(因爲我的臉,再怎麼樣也不會結構那麼簡單吧?)那種經驗累積多次以後,我也不得不站定下來開始深深思考「嗯——,或許眞是這樣。」嗯——,眞的那麼像嗎?
這種事情,在談話間順便不經意地提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