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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俠義英雄傳

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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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狹路相逢窯師傅吃屎 兄也不諒好徒弟懸樑

第十三回 狹路相逢窯師傅吃屎 兄也不諒好徒弟懸樑

霍俊清在李家住了兩日。第三日,李富東辦了一席盛饌,款待霍俊清和王老頭,席終大家都有了幾分酒意。李富東一時高興起來,笑向霍俊清道:「尊府的迷蹤藝,是海內有名的,而四爺又是練迷縱藝當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於今得聽著四爺的言論,和見著四爺的丰采,不能不說是三生有幸。不過我生長了七十多年,只聞得迷縱藝的名,那一拳一腿都不曾見識過。難得四爺肯賞臉到寒舍來,倒想求四爺指教我幾手,不知四爺的尊意怎樣?」
再說,當時窯師傅,遭了鳳陽女子的毒手,因吃了三碗陳大糞,才得死裡重生。像這種奇希的事,好事的人,最歡喜傳說。不上十天半月工夫,消息早傳遍了婺源;便有三山五嶽的許多武術界中好手,存心欽仰王老頭是個奇特的人物,特地前來拜訪的。王老頭卻是淡泊得很,絕對沒有好名的念頭。有幾家鏢局,卑詞厚幣來請王老頭去幫忙;王老頭概以年老推諉,不肯應聘。
窯師傅知道免不了動手,遂搶上風站了。那女子的本領,大不是五年前了。窯師傅竭力招架,走了十來個回合,那女子趁空一腳踢來。窯師傅見了高興,精神陡長,說聲來得好!一手將三寸金蓮,搶在手中,正要往前面摔去,那女子真能?飛起的腳,被人接住,立在地下的腳,同時飛了起來。窯師傅兩年苦練的功夫,就是為的要接這種連環腿。第二腳飛來,又用空著的手搶了。於是那女子的身體,被窯師傅兩手擎在空中,窯師傅得意非常的哈哈笑道:「我若不念是個女子,就這麼一下,往石頭上一摜,怕不摜得你腦漿迸裂麼。」
窯師傅聽得這般說,也不免慌起來。忙將方才的情形,一一說了。王老頭點頭道:「是了,你解開衣,袒出胸脯來看,兩隻乳盤底下,必有兩塊紅印。」窯師傅心裡還有些疑惑,解開衣,露出胸脯來,只見兩個乳盤下面,果有兩點錢大的紅瘢,但一些兒不覺得疼痛,這才相信確是受傷了。
還虧得李富東的功夫老到,躍起得快,不曾陷進土坑的缺口裡。若在旁人,陷了下去,怕不碰得骨斷筋折嗎?但是李富東雖然躍了起來,無奈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這般的蹉跌;已跌得心虛膽怯,勇氣全無,不能再動手了。
李富東笑道:「已經脫了,還不好嗎?」隨將兩手一拱,請霍俊清居先,霍俊清幾分客氣的心思,二人一來一往的,走了五、六十個照面,霍俊清不曾攻出一手,李富東知道他是客氣,想趁他的疏忽,猛力出幾手。又走了二、三十個回合,霍俊清見來勢兇猛,改變了路數,便已看出李富東的心思和_圖_書來。因思自己是初立名的人,以三十多歲的壯夫,和七十多歲的老頭動手;自己還是短衣窄袖,老頭的長袍拖地,實在是只能勝,不能敗!若不小心,被這老頭打敗下來了,有礙自己的名譽還在其次,霍家迷蹤藝的聲威,就從此掃地了。這一架的關係,有如此其重,那裡敢怠慢呢?
那時歸到家中,見了王老頭,剛要訴說,王老頭端詳了窯師傅兩眼,露出驚慌的樣子問道:「你和誰動手,受了這麼重的傷?」窯師傅也吃驚道:「動手是曾和人動手,只是我打贏了,怎麼倒說我受了重傷,傷在那裡?」王老頭連連跌腳道:「壞了壞了。你怎的受了這麼的傷,還兀自不知道呢?快把動手時的情形,說給我聽,再給你傷看。」
霍俊清見他一躍而起,以為尚不肯罷休,仍逼緊過去。李富東只得拱手喊道:「罷了,名不虛傳,固是少年豪傑。」霍俊清這才停了步,也拱手謝罪道:「衝撞了老前輩!」王老頭哈哈大笑道:「好一場惡鬥,我的眼睛走運,這個土坑倒運。」說得李富東、霍俊清都笑了。
窯師傅聽得沒有救藥,只急得哭起來道:「難道我就這麼被那丫頭送了性命嗎?」王老頭也很覺悽慘,望著窯師傅哭了一回,忽然想出一種治法來說道:「你能吃得下三碗陳大糞,先解去熱毒,便可以望救。」窯師傅這時要救性命,說不得也要捏住鼻子吃。王老頭尋了許多草藥,半敷半吃。窯師傅吐了好幾口汙血,雖則救了性命,然因點傷了肺絡,隨得了咳嗽的病,終其身不曾好。此是後話,趁這時一言表過不提。
李富東將自己平身獨到的本領,使給王老頭看,王老頭也只微微的笑著點頭,沒半句稱許的話。李富東故意請求王老頭指示,王老頭笑道:「功夫做到了老先生這樣,可說是無以復加了;只可惜當初走錯了道路。外家到了這一步,已將近到絕頂,不能更進了。若當時是向了內家的道路,怕不成了一個金剛不壞的身體嗎?」李富東起初見王老頭絕無半語稱許自己,心裡也不免有些氣忿;及聽了這派言語,知道做內家功夫的人,都相信功夫做到絕頂,可以成仙了道,不墮輪迴。其輕視外家,是當然的,遂不和王老頭爭論。
王老頭笑道:「收你做徒弟倒使得,只是我的本領,要全傳給你,我怕你一輩子也學不到。不過你只防備那三年前的女子,前來復仇,也用不著什麼大本領。」窯師傅道:「你老人家在關王廟,是用什麼手法,將那女子摔倒的?那種手法極妙,我能學得到手就好了。」王老頭道:「那手名叫葉底偷桃,和-圖-書能用得好,接人家的腿,萬無一失,我就專傳授你這一類的手法罷。」
霍俊清卸下身上穿的皮袍,劉震聲即上前接了,摩霸也走到李富東跟前,等李富東卸衣。李富東笑著搖頭道:「我並不跟四爺爭勝負,只隨意走兩路,領教領教迷蹤藝的手法,用不著穿呀脫的麻煩。」霍俊清聽了李富東的話,覺得自己卸衣,過於魯莽,打算從劉震聲手裡,接過來再穿上。回頭見劉震聲站立得很遠,王老頭已看出霍俊清的意思,即望著霍俊清說道:「他沒有脫的,就用不著脫,你已經脫了的,更用不著再穿上。就這麼一老一少,一長一短的玩玩罷!」
王老頭既是做內家功夫的人,對於做外家的,照例不甚恭維,內家常以「鐵櫃盛玻璃」的譬喻,形容挖苦做外家的,這是武術界的天然界線,經歷多少年不能泯除的。這譬喻的用意,就是說做外家功夫的人,從皮膚上用功,臟腑是不過問的;縱然練到了絕頂,也不過將皮膚練得和鐵櫃一樣。而五臟六腑,如玻璃一般脆弱;有時和人相打起來,皮膚雖能保的不破,臟腑受傷,是免不了的。王老頭抱著這般見解,自然也存著幾分輕視霍俊清的心思。但他輕視霍俊清,並不是和李富東同樣的,不服氣王子斌推崇的話;為的是彼此不同道。那怕霍俊清的本領,固是天下無敵,在王老頭的見解中,也是不佩服的。
窯師傅欣然受教,從此王老頭在姚家,由長工一變而為教師了。窯師傅既是生性歡喜練武,這時又提防鳳陽女子,前來復仇,更是不輟寒暑,無分晝夜的苦練,是這麼苦練了兩年,將那葉底偷桃的手法,練得穩快到了絕頂。鄉下人家,最喜餵養看家惡狗;大戶人家,常有餵養十多條的。尋常膽小和體弱的人,輕易不敢到多狗的人家去;否則縱不被狗咬死,衣服總得撕破,非是這家有人出來,將狗驅逐,沒有不為狗所困的。
不知霍俊清怎生說法?且俟第十四回再說。
劉震聲忙分辯道:「不是弟子打死他的,是他自己懸樑自盡的,弟子並不曾和他動過手。去年他來天津請師傅的時候,他要和弟子賭;看師傅和李爺較量,誰勝誰負。他說李爺勝,我說師傅勝,他便要和我賭采。他說有一所房屋,可拿來做賭,弟子也只得拿房屋和他賭。不料這回李爺不曾勝,他對弟子說,三日內交割房屋。弟子說這不過賭了玩的,豈真個要交割房屋嗎?他說不行,男子漢大丈夫說話,那有說了當玩的?三日內必交割房屋給你。
就中惟有會友鏢局派來的人,詞意誠懇,非得王老頭同去北京一趟,不肯回京覆命https://m.hetubook•com•com。王老頭無辭可卻,又因王子斌是個有名的俠士,和尋常以保鏢為業的不同,遂陪同來人,到了北京,王子斌不待說是以上賓款待。王老頭在會友鏢局,盤桓了兩月,因平生清靜慣了,住不慣北京那種塵囂之地,向王子斌力辭,仍回到婺源,住居窯師傅家裡。
這日,霍俊清來了,所以王老頭見面就說出那些不倫不類的話來。好在霍俊清的襟懷豁達,聽了不甚在意;後來談得投契,霍俊清也很佩服王老頭的功夫,不是做外家功夫的人可以和他較量的。
王老頭問道:「那丫頭臨走時,曾說什麼沒有?」窯師傅才想起那句明年今日,來擾三朝飯的話來,也向王老頭述了。問道:「那丫頭用什麼東西,打成這樣的兩個傷痕呢?」王老頭道:「你將他舉起的時候,就這麼隨手放下來,他倒不能傷你。你為的怕他厲害,想將他遠遠的摔開,便不能不先把膀縮攏,再用力摔去。他們賣藝的女子,腳上穿的,都是鐵尖鞋。你兩膀縮攏,他的腳尖,就趁勢在你兩個乳盤下面,點了一下。你渾身正使著力,那裡覺得?於今傷已進了臟腑,沒有救藥了!那丫頭下此毒手,真是可恨。」
霍俊清連忙問道:「外面什麼事,是這麼鬧?」劉震聲不待霍俊清問下去,即雙膝往地下一跪,兩眼淚如泉湧的哭道:「弟子該死,摩霸大哥死在弟子手裡了。」霍俊清陡然聽得這麼說,心裡大吃一驚,以為劉震聲私自和摩霸較量拳腳,將摩霸打死了,不由得大怒罵道:「你這東西的膽量真不小!我帶你在人家作客,你怎敢瞞著我,去和人動手?這還了得。」
這日,窯師傅正從家裡出來,想去人家收賬,才走了里多路,即見迎面來了一個女子,窯師傅見了,不覺吃了一驚。原來那女子不是別人,就是五六年前受窯師傅羞辱的那個賣藝鳳陽女。窯師傅待要迴避,那女子已看見了,遠遠的就呼著窯師傅說道:「你還認識我麼?你是好漢,再和我見個高下。」說著,已到了跟前。窯師傅見已迴避不了,只得鎮定心神,陪著笑臉說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什麼事要見個高下。常言道得好,男不和女鬥,我就是好漢,也犯不著和你們女子動手。」
又住了三日,第四日早,霍俊清還睡在床上,不曾起來,忽被外面一陣嘈雜的聲音,驚醒轉來了。側耳聽去,只聽得李富東的聲音,在外面大聲說道:「這是從那裡說起,快解下來,救一救試試看。」接連就聽得唉聲嘆氣,不覺吃了一驚,心裡暗忖道:「他家有什麼人尋了短見嗎?不然,怎麼說解下來救一救呢?」一面忖想,和_圖_書一面翻身坐起來,看劉震聲已不知何時起去了。遂披衣下床,到房門口,即見劉震聲面色驚慌的走了進來。
窯師傅自從跟著王老頭,練過那葉底偷桃手法之後,到大戶人家去,不問那家有多少惡狗,那怕一齊躥過來咬他,他從容不迫的一條一條搶住頸皮,摔開一兩丈遠近。許多大戶人家的惡狗,被窯師傅摔得膽寒了,遠遠的見了窯師傅就害怕,嚲著尾巴,四散奔逃。窯師傅的聲名,更一日高似一日,而王老頭的聲名,也漸漸的傳播出來了。
霍俊清連忙立起,躬身答道:「老前輩說那裡話,老前輩教元甲怎樣,元甲怎敢違拗?只求老前輩手下留點兒情,不教元甲過於丟人就得了。」王老頭見霍俊清這般說,也立起身來笑道:「說得好漂亮的話兒,你們老配少的打起來,不論怎樣,總是我的兩隻老眼走運。」李富東先向王老頭拱手笑道:「多年不玩這個了,拳腳生疏的地方,老英雄千萬不要見笑。」
「他說完就出門去了,直到昨日才回來,神氣頹喪的,將弟子拉到僻靜的地方說道:『我對不住你,我哥子不肯給我做險,說祖宗傳下來的產業,不能由我一個人作主,拿了和人做賭賽的東西。我向他叩頭,求他曲全了我這一次的顏面,以後再不敢這麼了。他只是不肯,說只得這一所房屋,輸給人家就沒有了;我不能住在露天裡,給你全顏面。聽憑我如何哀求,他不但不肯,後來反要動手打我。我只得忍氣吞聲的回來,我實在對不起你,欠了你這筆債,只好來生變牛馬來償還你罷!』弟子當時見他這麼認真的說,便用許多言語安慰他。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弟子實沒想到他就此要尋短見。雖說不是弟子打死了他,也不是弟子逼死了他,他和弟子賭賽,總得算是死在弟子手裡。想起來,心裡實在難過。」說罷,伏在地下痛哭。
那女子的兩腳,雖然被窯師傅握住,但是上身還是直挺挺的豎著,並不傾側,窯師傅見他身體如生鐵鑄成,害怕不敢隨便鬆手,作勢往前面草地一送,摔開有兩丈遠,那女子仍是雙足落地,望著窯師傅笑道:「明年今日,我再來擾你的三朝飯。」說罷,匆匆的去了。窯師傅聽了,也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因急想將動手時情形,歸報王老頭,便不去收賬了。
李富東一步緊似一步,霍俊清也一步緊似一步,穿長袍的,畢竟吃虧,轉折略笨了些兒,被霍俊清搶了上風,步步逼緊過來,李富東只得步步往後退。霍俊清的彈腿,在當時可稱得蓋世無雙,見李富東後退,就乘勢飛起一腿。李富東知道不好,急使出霸王卸甲的身手,竭力向後一挫。原和圖書打算挫退七、八尺遠近,好將長袍卸下,重整精神,和霍俊清鬥個你死我活的。沒想到已向後退了好幾步,背後有個土坑,相繼不過五、六尺;這一退用力過猛,下盤抵住了土坑,沒有消步的餘地,上盤便收勒不住,仰面一跤,跌倒在土坑上面;土坑承受不起,同時塌下半邊。
窯師傅拜了幾拜,立起來說道:「我枉生了這兩隻烏珠,枉練了十幾年武藝,你老人家在此這麼多年,我竟一些兒不曾看出有如此驚人的本領。今日既承你老人家,顧全我的顏面,難保三年前的那女子,就不來尋仇,他是認識我的,如何再能蒙混過去呢?無論如何,你老人家得收我做個徒弟,將本領全傳給我。」
話說王老頭指著自己的鼻子,對那女子說,你認識我麼?我就是窯師傅咧。那女子爬起來拱手道:「已領教了,佩服佩服,不過我聽說窯師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好漢,我姐姐在三年前,曾許他為妻,不料他中途懊悔,我姐姐歸家,羞忿成疾,我此來特為找窯師傅說話,你的年紀這麼大,不是我要找的窯師傅。」王老頭恐怕被那女子看出破綻,背著雞就往外走道:「管你是也不是,我窯師傅的雞,總沒有給你吃。」窯師傅跟著王老頭歸到家中,一手接過那串雞,一手將王老頭推在椅上坐了,自己跪下來,納頭便拜,嚇得王老頭手忙腳亂,攙扶不迭。
那女子怒道:「你怎說和我無冤無仇,你早知道男不和女鬥,五年前就不應跟我動手了。」窯師傅辯道:「五年前的事,只怪你自己,不應當眾一干,誇張大口,欺我婺源無人,不能怪我!」那女子道:「我不怪你打敗我,你不應輕薄我,羞辱我。今日相逢,沒有話說。你儘管將平生本領使出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是魚死,便是網破!」
李富東這回雖是敗在霍俊清手裡,然心中並不記恨,倒很佩服霍俊清;說王五爺所誇讚的,確是不錯,定要挽留霍氏師徒,多住幾日。霍俊清見李富東一片誠心,又在新正閒暇的時分,不便執意要走,遂住下來。
李富東也是久慕其名,曾打發摩霸到婺源,迎接了好幾次。王老頭只是說路途太遠,年老的人,往返不易,不肯到李家來。這回因聽說有個後起的大人物霍俊清,約了正月初三到李家來;心裡也想見識見識,方肯隨摩霸來天津,在李富東家裡過年。和李富東談起武藝,李富東也很表示相當欽仰之意。只因王老頭做的是內家功夫,李富東是外家功夫,二人不同道,王老頭又沒有求名的念頭,所以二人不曾動手較量。李富東對王老頭,說出王子斌誇讚霍俊清的話來,並說了自己不服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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