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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俠義英雄傳

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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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買油餅小童拜師傅 摜飯甑醉漢殺賢妻

第六十七回 買油餅小童拜師傅 摜飯甑醉漢殺賢妻

這乞丐問道:「潘老師除了教你搬運法之外,還教了你什麼法術?」柳惕安道:「並不曾教我什麼搬運法,更沒有教我旁的法術。」乞丐笑道:「你剛才弄來的油餅,不是搬運法搬運來的嗎?這法術不僅可以搬運油餅,什麼東西都一樣可以搬運。」柳惕安道:「潘老師只教我弄油餅,旁的東西弄不來。」這乞丐沉吟了一陣問道:「你潘老師教你弄油餅的咒詞,如何唸法的,你且唸一兩句給我聽聽。」柳惕安道:「潘老師沒教我唸咒,我一句也不知道唸。」乞丐道:「你既不唸咒,如何能弄來油餅呢?」柳惕安將潘老師教他默唸授受神情,和輕喚三聲潘老師的話說了。乞丐笑道:「原來他只傳你一點感攝法,這算小了法術。」
農勁蓀問道:「不知九爺定了那日幾點鐘?我們好商量一篇的文字,在各報上發表。」彭庶白接著說道:「就在明天下午六點鐘,一會兒便有請帖到這裡來。」霍元甲笑道:「我們這裡還用得著請帖嗎?情理上似乎太說不過去了。」彭庶白李九和農勁蓀大家商量一番辦事的手續,及登報的文字;因又來了拜訪的客,彭李二人方作辭回去。
柳惕安知道自己父母是時常吵嘴打架的,聽了也不在意;隨陳陞回到家裡,卻不聞自己父母口角的聲音。他知道自己父親的脾氣,每在外面遇到不如意的事,回家喝上幾杯酒,就得找他母親的差錯;不說這樁事不應該做,便說那樁事辦理不得法。和他辯論罷,固然如火上加油的生氣;不和他辯論罷,又說人不應該賭氣不睬他,口口聲聲說從此不理家裡的事,要出家做和尚。柳惕安的母親雖則性情賢淑,也時常感覺難於應付。平日他夫妻吵鬧起來,有柳惕安從中和緩柳尊彝的忿怒,咒罵一陣子也就罷了。
那乞丐見了,即時停了笛聲笑道:「你真個拜我為師傅嗎?你既拜我為師,你知道我的姓名麼?」柳惕安道:「我不知道你的姓名,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師傅就得了。」這乞丐喜得伸手將柳惕安拉了起來說道:「你這話倒也說得爽利,我就收你做一個小徒弟罷。不過我們祖師相傳下來的規矩,拜師是得發誓的。學了這法術,非經師傅許可,不能隨意傳給旁人,並不得存心炫耀,胡亂使給人看。你於今先發誓,我就教給你。」柳惕安雖生長了六歲,卻從來不曾發過誓,也不知道這誓應該怎樣發;聽了這話,只呆呆的望著乞丐,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來,只喜得柳惕安心花怒發,連忙用雙手捧著送給潘老師道:「我剛才吃飽了,老師今天還不曾吃,請先吃了這一個罷。」潘老師見他六歲的小孩,能知道禮讓,也喜得笑嘻嘻的接了。柳惕安忽然問道:「像這樣不要錢的油餅,又一點兒不費事,老師為什麼不多弄些吃,卻要到街上向人家討吃呢?」
柳惕安搖頭道:「不行,你買了送給我一個人吃,我不喜歡吃,要那叫化同我一塊吃才好。」陳陞道:「那個臭叫化,白吃你的油餅,也吃的太多了,你有錢怕沒處花嗎?為什麼天天要買油餅給他吃。我看著那腌臢模樣,就要作嘔,你偏歡喜和他在一塊兒吃東西。你知道麼?他白吃了你的油餅,還說你是他的好孝順兒子呢?」柳惕安連連搖手道:「你不要亂說,他何時是這麼說了?他是窮人,才當叫化,身上自然腌臢,我歡喜他,你不用管我。我且問你,我明日上學要拜老師,應該怎樣拜法?」陳陞道:「沒有旁的拜法,大概是對劉先生磕幾個頭,爬起來喊聲老師便完了。」柳惕安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說時伸頭向街上兩端望了幾望,自言自語的說道:「還不來,不知是什麼道理?」陳陞不作理會走開了。
那乞丐自見過那一次之後,也不曾與柳揚安見面了。光陰易過,轉眼又過了兩個月,這日也是柳家合當有禍。柳惕安散學歸家,正待吃飯的時候柳尊彝不知從什麼所在,喝了一肚皮的酒回來;一溜歪斜的走進大門,就無風生浪的尋著惕安的母親吵嘴。他母親忍受不了,隨口答了幾句。誰知柳尊彝冒起火來,恰好陳陞從廚房裡捧著一甑熱氣蒸騰的飯出來;柳尊彝搶了那飯甑,劈頭朝惕安的母親摜去,湊巧正套在頭上,熱飯散了一身。陳陞連忙將飯甑揭起,他母親已被熱飯燙得在地下打滾,頃刻之間,滿頭滿臉都腫得和南瓜一樣。柳尊彝摜過飯甑之後,實在醉得掙持不住,獨自倒在書房裡,鼾聲震地的睡去了。
他夜間照例由他父親帶著睡的,平常頭一沾枕便睡著了,這夜因想念那乞丐的事,只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柳尊彝愛子心切,見他久不睡著,以為是因被雨打溼了衣服,受了風寒,忙著起來弄藥給他吃。柳惕安也不說出不能睡著的所以然來,無端的鬧了大半夜,柳惕安疲乏的睡著了,一家人才跟著安睡。
惕安真個喜孜孜的先跳下地來,靜雲已將權子抱下,俱安先伸出兩手給他母親看道:「你老人家看我是一雙空手,什麼也沒有,」說時又在身上拍了幾下道:「此時我身上什麼也沒有,外面的大門已經關上了。我能不出這房門,可以弄出老照壁徐松泉茶館裡的熱油餅來,給大家飽吃一頓,媽媽相信麼?」
這乞丐搖頭笑道:「下雨有何要緊?天晴時我吃你的,下雨時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次數也太多了,今日輪到我做東,請你吃一個飽何如?」柳惕安從衣袋中掏出一把銅元來說道:「只要有油餅買,我這裡有的是錢,要你做什麼東。」乞丐笑道:「原是為著下雨沒得買,才用得著我來做東。你把錢收起來,留待天晴時買給我吃;我這裡已買來了油餅,你吃罷。」說時將手一伸,手上果然有一個熱烘烘的油餅,柳惕安正在想吃的時候,真個接過來便吃了。
再看那少年雖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身體像很瘦弱;和許多流氓動手打起來,手腳身法倒十分俐落,神氣也異常從容,簡直不把那些流氓看在眼裡的模樣。彭庶白在上海居住了多年,知道上海流氓是不好惹的;每每因一言不合,糾集數十巨個流氓,攜帶利斧短刀,與人拚命。逆料這少年多半是外省初到上海的人,不知為什麼事與這些流氓動手,存心想上前替那少年解圍。但是看那少年笑容滿面的一拳一個,把流氓打的東歪西倒。左右前後的流氓,不近他的身便罷,近身必得跌倒;這些流氓也都打紅了眼睛,跌下和-圖-書去爬起來,又衝上前去,也有抓著雪向少年打去的。彭庶白看得有趣,料知那少年有這般好身手,是絕不至吃虧的,樂得在旁邊看看少年的能耐。
話說彭庶白指著李九哈哈大笑道:「這事有他從中幫忙,聯絡各報館的事,還要兩位請求我們介紹嗎?上海幾家大的主筆和訪員,多與他有交情。方才我在他家,他正和我計議這事,由他出面請酒。我同他出門到這裡來的時候,已經吩咐師傅發請帖,此時只怕已分送各報館去了。」霍元甲連忙起身向李九拱手謝道:「難得九爺這麼肯出力替我幫忙,我只好口頭道謝了。」李九也忙拱手說道:「四爺這話說的太生分了。這那裡是四爺個人的事?凡是會武藝及有點愛國心的人,都應當對四爺這種舉動同情。」
柳惕安沒好氣的鼓著小嘴說道:「可惡這撈什子雨下一個不止,連我也吃不成,你還來做什麼?」這乞丐又齜開黃板牙笑道:「我還不是照例來吃油餅的嗎?」柳惕安道:「下這麼大的雨,賣油餅的不來,那裡有得吃。」
彭庶白見這少年相貌生得十分英俊,說話又極爽利,不由得心裡愛慕。恐怕錯過了機會,以後不容易見面;因弄堂裡不便多談,只得問道:「老哥就住在這弄堂裡呢?還是到這裡瞧朋友呢?」少年隨手指著前面一個石庫門說道:「我便住在這裡面。兄弟是湖南人,初次到上海來,沒多的熟朋友,只好住在這湖南客棧裡。」彭庶白看那石庫門上有一新商號四字,遂說道:「兄弟很想和老哥多談談,雖自覺冒昧得很,然實因心中愛慕,情不自禁,去客棧裡坐坐不妨麼?」少年似乎也覺得彭庶白這人器宇非凡,絕不躊躇的表示歡迎,引彭庶白進裡面攀談。
柳惕安一個人匆匆向乞丐收容所那方走去,走到那門口,卻不敢進去,只探頭向裡面張望。這門口雖不斷的有乞丐出入,只是不見那癩頭麻臉的乞丐。正在徘徊的當兒,忽聽得遠遠有吹笛的聲音,細聽卻在收容所後邊,柳惕安覺得那笛聲好聽,便向發聲的方面走去。原來這收容所後面,有一座小山,笛聲是從那山上發出來的。柳惕安走近小山看時,吹笛的不是別人,正是那癩頭麻險,白吃油餅的叫化。柳惕安心想道:「我要他教我買油餅的法子,這時還不拜他做師傅,更待何時。」主意已定,也不說什麼,也不顧地下潮溼,走上前跪下;接連不記數的磕頭,口裡只管叫師傅。
那少年見流氓打不退,彷彿不耐煩多糾纏了;只將雙手一伸,一手扭住一個流氓的頂心髮,一開一合的使流氓頭碰頭。在打的時候,流氓和少年都咬緊牙關不說話。禁不起少年將兩個流氓的頭這麼一碰,卻痛得忍不住只叫哎呀。在旁的流氓趁少年騰不出手來,想從背後將少年攔腰抱住。誰知少年身法真快,就手中的兩個流氓當兵器,只幾下便橫掃得那些流氓,沒一個敢近身了。直到此時,少年才叱了一聲去罷!隨即雙手一鬆,這兩個碰頭的流氓,都跌倒在一丈開外。少年行所無事的拍了拍衣上的雪,頭也不回的說走便走。
乞丐笑道:「你原來就是我的師姪,我如何不知道?」柳惕安道:「你認識潘老師嗎?」乞丐道:「豈但認識,他還是我的師兄弟呢。我動身到長沙的時候,他對我說,他新近收了個六歲的小徒弟,姓柳叫惕少爺,住在南門外碧湘街,我因此到這街上來瞧瞧。」柳惕安問道:「潘老師現在什麼地方?他為什麼不同到這裡來呢?」這乞丐道:「他於今在四川,他有他的事,今年還不能來長沙,你想見他麼?我可以帶你去見他。」柳惕安這時也不知道四川在那裡,離長沙有若干路,隨口說道:「我雖想見他,但是沒得工夫去。我白天到唐家讀書,夜間還得到爹爹跟前讀書。」
柳惕安聽了這話,悶悶的過了一會才問道:「你這些話都是真的麼?不是哄我麼?」陳陞道:「誰哄你,前天我親耳聽得太太和老爺說的。」柳惕安道:「那時我上那裡去了?怎的我不曾聽得說?並且你昨天何以不說給我聽。」
這乞丐漸漸的和柳惕安攀談起來,一日大兩傾盆而下,街上水深數寸,不僅賣油餅的不能上街,連一個行人也沒有。柳惕安每日吃油餅,吃成了習慣;彷彿抽大煙的有了癮的一般,一到這時分便想得吃。此時既下著大兩,只得獨自站在房簷下,望著瀑布也似的簷溜發愁。正在看得出神的時候,忽覺背後有人在他肩上輕拍了一下;回頭看時,原來就是照例白吃油餅的叫化。
眾流氓確實被打得都害怕了,一個個橫眉怒目的,望著少年大搖大擺的走去,誰也不敢追趕。卻羨慕煞了旁觀的彭庶白,忍不住不上前問問少年的姓名來歷,究竟為什麼和流氓打起架來。跟上去才走數十步遠近,只見那少年走進一個弄堂,彭庶白忙緊走了幾步,趕過少年前面,對他拱了拱手說道:「方才見老哥打那些流氓,顯得一身好本領;兄弟從旁看了,委實欽佩之至。因此不揣冒昧,妄想結識老哥這種人物,請問尊姓大名?因何與那些流氓動手?」
柳惕安正待問如何破案的話,忽聽得遠遠有叫惕少爺的聲音。回頭向山下看時,只見陳陞氣急敗壞的跑到山下,一面招手,一面叫喚。柳惕安不知道陳陞為什麼那麼慌急,只得忙辭了潘老師跑下山來,陳陞只管跺腳說道:「你又和這臭叫化在一塊,還不快回去。老爺又喝醉了酒,差點兒把太太打死了。」
他母親心裡雖是不快樂,但是聽自己心愛的兒子,說出這些不倫不類的話來,也覺得好笑;以為是惕安有意是這麼說著逗他開心的,正在懶得回答,柳靜雲已插口說道:「我相信,你且弄出來,媽媽自然也相信的。」惕安笑道:「你相信不行,要媽媽說相信才行。我這把戲是真的,弄來油餅是可吃的;並不止一個兩個,要多少有多少。」權子聽得有油餅吃,急得拖著惕安的手說道:「哥哥快弄來,先給一個我吃。」惕安天性最厚,原是為想引著他母親開心,才說出玩把戲的話,定要他母親說相信,他母親只得說道:「我相信,你弄得來就弄罷。」
他在華昌公司,每月有二百元的薪水,家中用度至多不過六十元,其餘的多在這些小販擔上花了。虧了柳尊彝的夫人,十分賢淑,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就是柳惕安。和圖書這年柳惕安已經六歲了,生得長眉清目,隆準方頤,讀書真能過目成誦,最為尊彝所鍾愛。尊彝每次喝醉了發酒瘋的時候,家人都不能近前;不問是誰,一到他跟前去,便不被他打,也得挨他一頓臭罵。惟有惕安過去,能得他的歡心。他夫人每遇著家用匱乏,自己不敢問尊彝要錢,教惕安乘尊彝摟抱在懷中的時候,伸手去袋中摸搜,摸著了就說要買什麼。尊彝總是笑嘻嘻的點頭應允,惕安拿著交給母親供家用。他母親在四個兒女之中,也獨愛他。小孩照例好吃,柳惕安自也不能例外;不過他所喜吃的,是米粉和蔥用油炸出來的油餅,每日總得向他母親需索二三百文買油餅吃。
乞丐道:「只要你想學,我倒可以教你,你潘老師本來託付了我的。」柳惕安喜道:「那麼好極了,我就跟著你學。不過我母親不喜歡我學這玩意,說不是正經人學的,說衙門裡的人知道了,要拿去辦罪的。」乞丐點頭道:「不錯,你母親確是有見識的人。但是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成正。你要知道,人有賢愚,法無邪正;並且我要傳授給你的,是救人的大法,那裡有罪給衙門裡的人辦。只是學法不像讀書,可以住在家中,請人教讀。學法是得跟著老師去四處遊行的,你能離開家裡的父母姊弟,跟隨我遊行四方麼?」
一面咂嘴舐脣,一面說道:「可惜你買少了。怎的只買了這麼一個呢?」乞丐笑道:「多買冷了不好吃,吃一個買一個是熱的。你看,又買一個來了。」說罷,手心裡又現出一個油餅來。柳惕安本是一個生性極聰明的小孩,看了就很覺詫異,一邊接過來吃,一邊問道:「你這油餅在什麼地方買來的?擱在你身上什麼地方?」乞丐道:「等你吃飽了再和你說。」柳惕安道:「你自己怎麼不吃呢?」乞丐道:「我如何不吃?你瞧,我不是在這裡吃嗎?」
華昌公司在南門外碧湘街,柳尊彝為往公司辦事便利起見,也在碧湘街租了一所房屋居住。那碧湘街靠近乞丐收容所,當時乞丐收容所的章程,不及民國以後的完備;凡是入所的乞丐,仍可每日出外自由行乞,不過夜間回收容所歇宿罷了。因此碧湘街一帶,終日不斷的有乞丐來往。柳家住屋臨街,柳惕安每日看乞丐蹀躞街頭,也看得慣了。
潘老師高興道:「你這話問得好,你若不是這麼問,我倒得多費些脣舌向你解說道理。你要知道世間上的東西,除了天上的風雲日月而外,都是有主兒的;不是我自己的東西,我就不應該拿,拿了是有罪過的。世間的強盜和賊,就是胡亂拿人家的東西,所以有王法去辦他。你我所吃的油餅,也是人家的。人家做買賣,將本求利,你我用法術偷來吃,一文錢也不給;這種舉動,也和強盜賊差不多。不過逢場作戲,偶然一二次,還不大要緊。如果時常是這麼幹,也和強盜一般的有破案的時候。我們破案時所受的苦楚,有時比強盜破案受王法懲罰的還要厲害。你記著罷!若是手中有錢,天沒有下雨,便不可常用我這法術。」
原來這少年姓柳名惕安,也是當世一個了不得的俠義英雄。他這時的年齡,雖還只有二十歲,然他的歷史,極不尋常,更極有趣味。本書原是專為這類人物立傳,不得不趁這時候,將他的身世和履歷敘述一番。且說那時湖南長沙有一家做銻鐮生意的公司,叫做華昌公司;這華昌公司在那時候,可以說是全世界聞名的大公司,凡是熟悉商界情形的人,大概沒有不知道的。
陳陞是關心這事的人,不由得慌了。在幾間房裡都尋了不見,連忙跑出門外看時,那叫化也不見了。隨向旁邊坐的叫化打聽,異口同聲的說你家少爺和那叫化一同走了,朝南走的,剛走了一會兒;小孩兒走不動,至多不過走了一兩里路,很容易趕上。陳陞慌忙回到家中,向柳尊彝述了情由,帶了一個火把、一盒火柴,急匆匆向南方追去。柳尊彝見自己鍾愛的兒子被叫化拐去了,也情急起來。幸得辦喪事,家中幫忙的人多,隨即派了幾個人,拿著燈籠火把,分途去尋覓,並報知了警察局。直鬧了一夜到天明,分途去尋覓的人都回來了,都說不曾見著。陳陞最後回來,也說毫無蹤影,不知柳惕安究竟跟著那叫化跑到什麼所在去了。那叫化是何等的人?且俟第六十八回再說。
惕安枚了權子的手,爬到床沿,伏在他母親懷中說道:「媽媽不要難過了,我學了一種把戲回來,使給媽媽看,請媽媽坐起來看罷。」邊說邊推著他母親起來,他母親悠悠的嘆了口氣說道:「你有把戲,去玩給你姊姊弟弟去看罷!讓我睡一會兒。」惕安不依道:「你老人家不曾見過我這樣好把戲,看了一定喜歡。」小孩子心中的哀樂,變化得最快,靜雲權子聽得有把戲看,登時喜笑得爾著拉母親起來。柳太太的性情,原來非常柔善,加以痛愛兒女,見三個兒女都拉她起來,便坐起來說道:「好!你們下地去玩罷。」
柳惕安一一聽了,不敢說什麼,次日也不敢再去找潘老師了。
他母親估不到他真個是這般弄得出油餅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忍不住接在手中細看,確是炸得兩面金黃,又熱又香的油餅。靜雲權子也都爭著來看,他母親遞給靜雲道:「我不吃,你和弟弟去分吃罷。」惕安定要他母親吃,隨即又弄了兩個來分給靜雲權子吃了。他母親問道:「你這把戲,是從誰學得來的?」惕安說是從潘老師學的,潘老師是一個大叫化。
柳惕安問道:「為什麼算不了法術?」乞丐道:「這還是你潘老師運用的法術,不過因你的精誠,與他生了感應,他的精神,雖相隔數千里,也能代替他在你跟前運用法術;所以叫做感攝法,算不了你自己的法術。若是你潘老師死了,你這把戲便立時不靈了。你此刻心裡還想學更大的法術麼?」柳惕安道:「怎麼不想呢?無奈潘老師不在此地。」
柳惕安道:「老照壁離這裡很遠,怎麼還像剛出鍋的,一點兒沒有冷呢?」乞丐哈哈笑道:「這東西冷了怎好吃。你平日請我吃熱的,我自然不能請你吃冷的。」柳惕安道:「我共吃了八個,你好像也吃了六個,一共十幾個油餅,你用什麼東西包,擱在什麼地方帶來的?」乞丐用左手指著右手的掌心說道:「是它一個一個拿出來的,拿來便吃,用不著什麼和_圖_書東西包裹?」
單說酒席散後,各人都分途回家去了;惟有彭庶白因要去五馬路訪一個朋友,獨自從酒館出來,向五馬路行走。這日下了一天的雪,到黃昏時分方止;馬路上的雪,足有二三寸深,行路的人,一溜一滑的極不自在。彭庶白剛走近近棋盤街口,此時這一條馬路的行人很少,兩旁店舖都上了板門;忽見前面馬路中間,圍了一大堆的人,好像是打架的樣子。彭庶白邊走邊朝那人叢中望去,只見一個穿西裝的少年,被許多流氓似的人圍著群毆。
陳陞道:「我有天聽得太太對老爺說:『惕兒今年滿六歲,年紀也不小了,應該認真讀起書來。』老爺說:『我每天從公司回來,教他一兩個鐘頭,比從什麼先生都好。小孩子讀書不是這麼讀,還要如何認真?』
這日柳惕安因到乞丐收容所後面山上去了,家裡沒有緩衝的人;柳尊彝不知在外面受了什麼氣回來,借事和自家太太吵罵,三言兩語不對勁,便動手打起來。幸有陳陞在旁哀求勸解,柳尊彝將太太打了幾下,太太忍氣吞聲的不反抗,便沒事了。陳陞恐怕柳尊彝繼續再打,因此跑出來尋找柳惕安。柳惕安回到家裡,見父親獨自坐在書房裡看書,隨即又到母親房中,見母親橫躺在床上,掩面飲泣;姊姊弟弟都鴉雀無聲的坐在床沿上,面上都顯著不快樂的神氣。柳惕安含著笑叫了聲媽媽道:「你老人家不要哭了,爹爹喝醉了酒,照例是這麼橫蠻的;只要身上沒受傷,犯不著哭。你老人家身體又不結實,哭多了,一會兒又要鬧心氣痛的毛病。」
有一個年約五十多歲,滿臉黑麻,滿頭癬癩的乞丐,時常坐在柳家大門的房簷下,翻開破棉絮的衣襟,尋找虱子。柳惕安見了也不嫌髒,就在這乞丐身旁,買了油餅大嚼;有時買的多了,吃得剩下來,便隨手送給這乞丐吃。這乞丐齜開黃板牙笑著,接過來就吃,還顯著得意的樣子,望著柳惕安點點頭稱讚道:「好孝順的孩子,明日得再多買幾個給我吃。」旁人聽了,都替柳惕安不平,罵這叫化子不是好東西。柳惕安因年紀太小,不大知道人情世故,卻不理舍。次日買了油餅,真個多剩幾個給這乞丐吃,接連是這麼吃過好幾次,差不多成為慣例了。
大雨仍不斷的下著,柳惕安心裡思量道:「這叫化確是奇怪,下這麼大的兩,何以他身上衣服並不曾溼,他又沒有雨傘,這不是也很奇怪嗎?」他獨自一個人站在房簷下,越想這乞丐的行蹤越詫異,想出了神。風飄雨點打在他身上,將他的衣服都溼透了,還不知道。直到開晚餐的時候,當差的請他吃飯,回到房中,才發覺身上的衣服溼透了。他因自己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溼,益發想念那乞丐;不知是什麼道理,能在大雨底下行走,不溼衣服。
柳尊彝看了這情形,知道胡醫生必是因傷勢太重了,不能診治。此時酒醒了,想起自己太太平日的溫和賢淑來,也忍不住落淚。他太太因傷勢太重,有時清醒,有時昏沉;她自知沒有治好的希望,清醒的時候,便望著小兒女流淚。這一家大小男女的人,簡直全埋在愁雲慘霧之中,尤其是柳惕安,分外覺得心裡不知是酸是辣。
次日天氣晴明了,柳惕安按時立在門外,等那乞丐前來。一會兒賣油餅擔兒來了,以為乞丐必照例的跟來,誰知等了許久,仍不見那乞丐的蹤影;只得獨自買油餅吃了,心裡卻只是放不下那拜師傅的事。但是師傅應該怎樣拜法,他六歲的小孩,自然不曾見過,也不曾聽得人說過,心裡不由得躊躇起來。恰好他家當差的走了出來,這當差的叫陳陞,年紀雖只有四十多歲,卻是柳家的老當差;從十四歲就在柳尊彝跟前,是一個很誠實可靠的人。
陳陞道:「你不信罷了。我只道你已經知道,無端對你說什麼?方才你若不問我拜過師傅沒有的話,我也不會說到這上面去。老爺常說你讀書的天分高,認過的字,便不忘記,你去上學怕什麼?」柳惕安道:「我不怕去上學,就怕一上了學,便不許我出來買油餅吃。」陳陞笑道:「買油餅容易,學堂就在隔壁,我每天買好油餅送給你吃便了。」
靜雲惕安都因年紀太小,見母親燙得這般模樣,只知道哭泣,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還虧了陳陸是柳家的老當差,能作主去請外科醫生。醫生來診視,他母親尚不肯說出是被丈夫用飯甑打成這模樣,說是自己不小心,弄翻了飯甑燙傷的。
每日一到下午三四點鐘,買油餅的挑販一進碧湘街口,這癩頭麻臉的乞丐,就不先不後的坐在房簷下等候,柳惕安毫不厭惡的照例送給他吃。有時向他母親需索少了,沒得剩下來,這乞丐簡直不客氣的伸手硬要。柳家當差的看了不服,一邊罵這叫化子不是東西,一邊打算拉柳惕安進屋裡去。只是作怪,柳惕安不但不肯進去,並得向買油餅的賒幾個油餅,送給這乞丐吃,如此也不止一次。
長沙社會的習慣,凡是辦喪事或辦喜事的人家,門口總有些叫化,或坐或立的等候打發。雖有警察或兵士在門外維持秩序,也不能禁止他們;唯有請一兩個叫化頭兒來,和他說妥出若干錢,給他去代替主家打發,門口方得安靜。然猶不能完全禁絕,不過沒有成群結隊的罷了。這次柳家的喪事,雖已經叫化頭包妥了,只是仍有三四個叫化坐在門口,等候殘湯剩汁。柳惕安因家中延了一班和尚,一班道士念經拜懺,鐃鈸鑼鼓,鬧的天翻地覆,他心裡益發覺得如油煎火熱,片刻難挨。他父親雖是極鍾愛他,但眼見自己母親被父親活活的打死了;他那時的一副小心腸,頓時覺得自己父親是一個極殘忍不可近的人,心中絲毫好感也沒有了,終日躲不願和父親見面。無如他家只有幾間房屋,不在這房裡遇見那可怕的父親,就在那房裡撞著;逼得柳惕安沒法,只好走出大門外。
「太太說:『你教他讀了什麼書?你終日醉醺醺的,高興的時候才教他兩遍;若在不高興的當兒,惕兒拿書來問你,你倒把摔在一邊,逗著他東扯西拉的說些不相干的話。像你這般教書,不要誤了小孩的光陰。有個姓劉的先生,在隔壁唐公館裡教書;聽說那先生是個老舉人,教小學生教得最好,唐家就只有一兒一女,從他讀書。我想把惕兒搭在他家裡去讀書,唐家的小孩也有個伴,相隔又近,早晚來去容易。你從公司回來和-圖-書,高興還是可以教他的。』老爺說就這麼辦也好。大約過不了幾日,你便得上學去了,上學是得拜老師的。」
柳惕安這時便叫著陳陞問道:「你拜過師傅沒有?」陳陞忽聽問出這話來,當然摸不著頭腦,隨口答道:「拜什麼師傅?我又不是學手藝的人,憑空拜什麼師傅?」柳惕安道:「難道定要學手藝才拜師傅嗎?讀書也是一般要拜師傅的。」陳陸道:「讓書不是拜師傅,叫做拜老師,還得拜孔夫子聖人,你於今快要拜老師了,你知道麼?」柳惕安道:「拜誰做老師?我不知道。」
話沒說完,柳尊彝已聽得靜雲惕安等在隔壁房裡號哭起來,連忙立起身,還是偏偏倒倒的走過臥房裡來。他太太原是面朝房門躺著的,見柳尊彝進房,立刻將臉掉過去。柳尊彝就電光下一看他太太的頭臉,好似才想起那動手時的情形來,望著陳陞罵道:「你這蠢東西,我喝醉了酒,你難道也喝醉了酒嗎?見我搶那飯甑,你為什麼在旁也不阻住我呢?」陳陞道:「我放下飯甑,正轉身要去廚房端菜,只聽得一聲響,太太喊哎呀!我回過頭來,就看見飯甑已套在太太頭上。等我揭開飯甑時,太太已痛倒在地下打滾了。我當時若看見老爺動手,那有不阻住的道理?」
過了幾日,他母親果然送他到隔壁唐家去上學,每日午後散學回來,仍照例在大門外買油餅吃。那潘老師自從那日在收容所後邊山上見過之後,便不曾見面了。柳惕安心裡想念他,偷閒去收容所附近探望了幾次,也沒有遇著。約過了半年的光景,這日柳惕安散學回來,走出唐家的大門,只見一個乞丐坐在唐家的階基石上,一眼望去,彷彿是他潘老師的模樣,細看卻不是。這乞丐的年紀,比潘老師還要大幾歲,臉上沒有黑麻子,那種腌臢的樣子,和頭上的癩癬,都與潘老師差不多。不過潘老師只肩上馱了幾個叫化袋,這乞丐是用竹竿挑著一副叫化的擔子。這擔子一頭是一個破了的蔑籮筐,筐內有幾件破爛不堪的布衣服;一頭是一張破草蓆捲起來的,好像是舖蓋捲兒。
不料一到門外,便見那日在唐家大門口的那叫化,也坐在幾個叫化當中。柳惕安剛待走上前去,那叫化已向他招手笑道:「惕少爺,好幾月不見了,一晌好麼?」柳惕安搖頭道:「還有什麼好。這幾日我倒很望你來。」邊說邊走近了叫化身前。叫化問道:「你這幾日望我來幹什麼?」柳惕安道:「我母親死了,我不願意在家裡過日子了,請你帶我到潘老師那裡去罷。」這句話才說畢,忽見陳陞跑出來說道:「惕少爺還不快進去,和尚在那裡念經,等著要孝子去磕頭呢。」柳惕安沒奈何,只得鼓著嘴跟陳陞進去了。
柳惕安的姊姊名叫靜雲的接口說道:「媽媽已經心氣痛過好一會了。你倒好,跑到外面貪玩去了,嚇得我要死,我和權弟都挨了幾下。你若在家裡,也不至鬧得這麼兇。」柳惕安最愛自家兄弟,他兄弟名叫權子。惕安聽了靜雲的話,忙拉下權子的手問道:「打了弟弟什麼地方,還痛嗎?」柳權子這時才四歲,也生得十分聰明伶俐,當下答道:「爹爹怪我不該揪了他的衣邊,順手打了我兩下嘴巴,這時已不痛了。」
這乞丐看著形,點了點頭笑道:「本來你的年紀太輕了,你用不著發誓,且過幾年再說罷。」柳惕安著急道:「要過幾年才教我嗎?」乞丐沉吟著說道:「再過幾年,學起來也容易些。於今不是我不肯教,實在是你不能學。」柳惕安道:「我就只要學那買油餅的法,若再過幾年,便不學也罷了。」乞丐笑道:「你專要學那買油餅的法;是很容易的,你好好的記著罷。我姓潘,你從今日起,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想吃油餅,只須兩眼合上,想我昨天拿油餅給你吃,那時候的情景;口裡連喊三聲潘老師,喊的聲音不可大了,給旁人聽得。是這麼做了,包管你手上有油餅出來。你聽明白了麼?」
那少年就彭庶白打量了兩眼,忙陪笑拱手答道:「見笑見笑,這地方的光棍,真不睜眼。兄弟在一家煙紙店裡買香煙,因不曾留神,露出坎肩上佩帶的赤金錶鍊來,被旁邊的幾個光棍看見了。大概是欺兄弟身體生得文弱,居然跟在背後走。一到這行人稀少之處,就動手強搶起來。幸虧來的都是些不中用的東西,已被兄弟打開了;誰知這一帶此類光棍極多,轉眼之間,竟圍上來二三十個。可惡那些巡捕,簡直像沒有眼的一樣;若換一個真的文弱書生,今夜不糟透了嗎?」
次日農霍二人帶著劉震聲按時赴宴,當時上海各大報館的主筆訪員多到了。經李九一一給農霍二人介紹,席間各自有一番慷慨淋漓的演說;翌日各報的本埠新聞欄內都載了出來,這且不去敘他。
柳惕安搖頭道:「這事辦不到,我一天也不能離開我的父母。你能在這裡教我便好,不能教就只好不學了。」這乞丐見柳惕安說話伶牙利齒,絕沒有尋常小孩那種稚氣;並且聽他所說的話,便可知道他的天性甚厚,對於父母是很能盡孝的。不由得隨口稱讚道:「很好很好,怪不得你潘老師逢人便道:新近在長沙收了一個好小徒弟的話。你我兩人師徒的緣分,此刻還不曾成熟,什麼話也是白說了,你歸家去罷。我今日不過來瞧瞧你,等到機緣成熟的那日,我自然來接你。」柳悔安見天色已不早了,便別了這乞丐回家,也沒有將這一回事擱在心上。
那外科診過脈,敷了些藥出來,對陳陞低聲說道:「你家太太的傷勢,非常重大,我的能力有限,恐怕治不了。不要耽誤你家的事,你趕快去請別人罷。」陳陞驚道:「難道是這麼燙了一下,就有性命之憂嗎?」醫生道:「有手段高的醫生,或者也能治好,我是沒有辦法的,因為傷的部位太重要了。如果是燙了手腳,那怕更厲害些也不至有性命的危險。像這樣重的傷,就只燙一半頭臉,都不容易治,何況是滿頭滿臉都傷了呢。」說罷便作辭。陳陞給了診金,送醫生走了,回頭無計可設,只得到書房喚柳尊彝,好容易才喚醒。
只見那些流氓欺少年是單身一人,手中又沒有武器,仗著自己人多,越打越勇敢。兩面街口都有巡捕站崗,然巡捕對於流氓打架,從來是裝沒有看見的;非到雙方打傷了人,或是鬧得亂子太大了,斷不過問。此時附近的巡捕,仍照例不來理會,www.hetubook.com.com所以這些流氓膽敢與少年拚命。
陳陞忍不住流淚說道:「老爺醒清楚了麼?」柳尊彝抬頭望了陳陞說道:「什麼事,我睡得好好的,把我叫起來。」陳陞哽咽著說道:「老爺倒安心睡覺麼?也不去替太太想想法子?」柳尊彝似乎很詫異的說道:「你糊裡糊塗的說些什麼?有什麼事要我替太太想法子?」陳陞道:「老爺忘記了嗎?老爺一飯甑把太太打得…」
柳惕安聽了,益發覺得奇怪,只管搖著頭說道:「你越說我越不明白,你得教給我這個法子才好。以後下雨的時候,你若不在這裡,我也有得油餅吃。」這乞丐伸出油汙的手,摸著柳惕安的頭頂說道:「你不拜我做師傅,我就教給你,你也不靈。」柳惕安正待問怎樣拜師傅的話,只見一輛洋車,冒雨來到門口停了。車中人下來,原來是柳尊彝回了,柳惕安只得去叫爹爹。柳尊彝打發了車錢,伸手攜了柳惕安的小手,帶進屋去了。柳惕安心裡記掛著乞丐拜師傅的事,趁他父親鬆手的時候,一溜煙跑出大門外看時,乞丐已去得無影無蹤了。
柳惕安問道:「隨便在什麼地方都使得麼?」潘老師應是。柳惕安道:「那麼就在這地方也行麼?」潘老師道:「不行還算得是法術嗎?」柳惕安真個將兩眼合上,心想昨日吃油餅的情景,想罷輕輕喚了三聲潘老師。說起來真是奇怪得不可思議,第三聲潘老師方叫出,猛然覺得右手烘熱,不知如何已有一個與昨日同樣的熱烘烘油餅,捏在手中。
柳惕安生成的古怪性格,見了乞丐,不知不覺的便生了憐惜之心;加以這乞丐的形象,彷彿自己的潘老師,不由得立住腳向這乞丐打量。這乞丐也睜著兩眼,將柳惕安看了又看。柳惕安忽覺得技癢起來,連忙用法術弄了一個油餅,送給這乞丐道:「請你吃個油餅。」乞丐伸手接了說道:「咦,是誰教給你的這玩意?你不是姓柳麼?」柳惕安點頭道:「我姓柳你怎得知道?」
柳尊彝到此時也著急起來,親自提了燈籠,出外尋訪好外科醫生。只是請來的醫生,都和胡醫生一樣,謝絕診治。柳家的親戚朋友,以及平日有來往關係的人,得了這消息,都來探望,也有推薦醫生的,然一點兒效驗也沒有。挨到第三日,便長嘆了一聲斷了氣了。柳家忙著辦理喪事,一家人都哭哭啼啼,惟有柳惕安如癡如獃的,也不說話,也不哭,也不笑,茶飯也不入口。
惕安這才笑嘻嘻的整了整衣襟,背過身去,心裡默祝道:「潘老師、潘老師,平常使這法術不靈,倒沒要緊;今天我母親嘔了氣,正要借這法術,使他老人家開開心,必須靈驗方好。」祝罷,即默念那授受油餅的神情,念畢輕呼了三聲潘老師,真是毫不含糊,和在收容所後面山上時一樣,手中不知不覺的有油餅捏著。估計那時間,就是在自家廚房裡做出來的,也沒得這麼迅速。柳惕安掉轉身來,雙手捧著那油餅,送給他母親面前說道:「你老人家看我這把戲好不好?你老人家趁熱,先吃了這個,我再來給姊姊弟弟吃。」
柳惕安看時,果然一個油餅已咬了半邊。柳惕安將第二個油餅吃完,第三個油餅又在乞丐掌中現出來了。是這般接連吃了七八個,覺得很飽,吃不下了,忍不住問道:「你說等我吃飽了再向我說,於今我已吃飽了,你說給我聽罷。」乞丐道:「你是問我這油餅從什麼所在買來的嗎?我這是老照壁徐松泉茶館裡的油餅,比別家的來得鬆脆香甜,若不是我平日吃你的吃得太多,今日也不請你吃了。」
柳尊彝道:「快去找個外科醫生來,住在藥王街的那個姓胡的外科醫生,本領還好,快拿我一張名片去,請他立刻就來。」陳陞道:「看老爺還知道有旁的好醫生沒有?這胡醫生剛才已來瞧過了,現在敷的藥,就是胡醫生帶來的。」柳尊彝道:「既是胡醫生來瞧過了,便用不著再請別人,明早再去請他來瞧瞧。」陳陞道:「胡醫生說治燙火傷,須有極好的藥,他此刻沒有好藥,一時又配好藥不出來。他已說了,要老爺趕緊去請別人。」陳陞說著,掉過臉去用衣袖揩眼淚。
他母親搖頭道:「你這小孩子,怎的這麼不長進?好人的好樣不學,如何去從大叫化學這不敦品的把戲呢?你的年紀小,不知道厲害。江湖上常有不正經的人,用這類的法術,去偷盜人家的東西。官府不知道便罷,知道了是要抓著當妖人辦的。我在娘家做女的時候,曾聽得你外公說過;他做四州萬縣知縣的時分,忽然有好幾家富戶來報竊案,說銀錢首飾放在皮箱裡面,門不開,鎖不破,不知被什麼人偷去了。好幾家報竊案的,所說情形都差不多;害得這些人家的當差的和老媽子,不知受了多少冤枉氣,挨了多少冤枉打!後來虧了一個老捕頭,明查暗訪的,才查出是一班走軟索的人,會一種邪術;都在一個古廟裡住著,人不出廟門,能用邪術偷盜人家皮箱裡面的東西。直到將那班人辦了,報竊案的也沒有了。你學的這把戲,就是那一種邪術,這不是正經人學的東西,以後不可再玩了。我常聽人說,學這類邪術的人,是永遠不會發達的。你是要讀書上進的,萬不可學這些玩意。」
這公司與本書並沒有關係,單講這公司裡有個書記姓柳名尊彝,是一個補廩的秀才,文學很有根柢,只是為人生性乖僻,最好使酒罵人。長橋柳家原是湖南的巨族,柳家子弟多不免有些紈絝氣息,柳尊彝卻沒有這氣息;名士氣倒來得很結實,終朝每日在醉的時候居多,清醒的時候極少。在喝醉了時,並沒有旁的毛病,就喜披著一身不合時宜的衣服,拖著一雙破了後跟的鞋,歪戴著一頂破帽子,踉踉蹌蹌的在街上胡撞。遇著賣餛飩或賣油餅的肩挑販子,便蹲下來大嚼;吃完了隨手抓錢給人,有時三元五元,甚至十兩八兩不定。偶然身邊沒有錢的時候,吃完拍拍腿就走。好在那些小販,多是曾經得過他便宜的,也多知道這柳瘋子的脾氣,身邊有錢是不吝惜的;拿不出錢來時,便追著他要,也是白費脣舌。
陳陞在門口時,已聽了柳惕安對那叫化說的話,他知道潘老師就是那白吃油餅的叫化,心裡已提防著,恐怕這叫化將惕安拐走;滿心想對尊彝說出來,只因家中正在喪事忙碌,沒有工夫說到這上面去。以為有自己留心防範,便可無坊,誰知一到吃晚飯的時候,就不見惕安的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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