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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俠義英雄傳

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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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採藥深山逢毒霧 救人清夜遇妖魔

第六十八回 採藥深山逢毒霧 救人清夜遇妖魔

行了一會兒,柳惕安問道:「這副擔子怎麼重了不少?並且一頭輕,一頭重,挑著不好行走。」潘老師聽了不作理會,須臾走到一所古廟門前經過,有幾個乞丐在廟裡地下坐著,潘老師方說道:「你既說這擔子一頭輕一頭重,挑著不好行走,就在這破廟裡歇息歇息罷!」柳惕安真個走到廟門口將擔子放下,只見潘老師一面向那些乞丐招手,一面抓出籮筐裡的破爛衣服,卻現出大半籮白飯來,仍是熱烘烘的。潘老師含笑對那些乞丐道:「你們今天的運道好,我有好熱飯吃不完,分給你們大家吃個飽。」那些乞丐見這半籮熱飯,都喜得眉花眼笑的圍攏來;潘老師將飯先留下幾碗,剩下的將近一斗米飯,均按人數平分了,仍教柳惕安挑著走路。
潘老師正待將劍收回,忽見一群小雀飛過,遂指著笑道:「玩了大把戲,再玩點小把戲你看。」旋說旋對那些小雀指了幾下。那白氣真是神物,追著那群小雀,一隻一隻的穿去;頃刻穿盡了,直朝潘老師面前地下落來,疊起三尺多高,不偏不倒,白氣卻不見了。柳偈安看那些小雀,每隻都是穿心一窟窿,抬頭看了看天空問道:「老師的劍那裡去了?」潘老師指著那堆小雀道:「現在地下,我收給你看。」又把口張開來,兩手一招,白氣即從地中射出,直入口中去了。
他叫這一聲不打緊,卻被那豹子聽得了,知道這個可以充食料的人;到了樹上,這才吼了一聲,回轉頭望著柳惕安流出一尺多長的饞涎來。隨即向四圍望了一望,見離這株大樹不到一丈遠近,還有一株同樣的大樹;這豹子只將身軀往地下一蹲伏,好快,四腳騰空,也縱上了樹枝。兩樹相隔雖將近一丈,樹枝卻是密接的,豹子既縱上了樹枝,就和貓兒一樣,待爬過柳惕安這樹枝上來。
著者在數年前做過一部「江湖奇俠傳」,其間所寫練劍的分崑崙、崆峒兩派。書中所寫雖只兩派,是因人物事實屬於兩派的多,並不是練劍的在全中國僅有那兩派;現在要寫的那乞丐,又可以說是峨嵋派了。且慢,是峨嵋派便是峨嵋派,怎麼謂之可以說是峨嵋派呢?因為這一派練劍的人,胸襟都非常寬大;他們心目中不但沒有省界,並沒有國界,那裡還有什麼派別可分呢?不過他們卻是有組織的,有統系的。其所以要有組織,為的是修業樂群,大家得著互助的好處,道業容易進步。其所以要有統系,為的是能集中多數同道的力量,在同一方式之下,去做救人自救的事業。他們組織的地點,在四川峨嵋山;同道的人,每年有一個時期在峨嵋山集會,這一次集會所發生出來的力量最大。在他們並不承認有什麼派別,是著者替他們安上這個名目。他們組織,也無所謂階級,無所謂首領,只是入道的年數有多少、學道的班輩有高下、修道的功夫有深淺;尊卑次序,就從這上面分出來。他們的統系,就根據以上的資格,自成一種有條不紊的統系。
柳惕安暗想記得老師曾說過,青城人跡不到的深山中,有一種插翅虎,厲害非常,無論什麼鳥獸,遇著牠便難逃命。牠又生成的十分機警,平日所停留的地方,必是上有樹枝交蔽,下有枯葉堆積,如有鳥類來侵犯牠,免不了樹枝響動;獸類來有枯葉響動,都能將牠驚醒,好起來抵抗。不過牠威力雖大,壽命卻很短促,並且死的時候極慘。
柳惕安覺得有趣,也回身仍走入樹林中,走了約半里遠近,樹木越發茂密了,樹巔上面的黃霧,也越發濃厚了。因為葉密霧厚的緣故,將日光遮蔽了,那種陰森氣象,委實令人害怕。柳惕安儘管是藝高人膽大,到了這種所在,也覺有些不寒而慄。他進這山裡來,原是帶著一半好奇遊覽的性質,既感覺到這地方使人害怕,便打算退出樹林來,不再前進了。正在躊躇的時分,忽聞得一種腥臊之氣,這氣味他曾聞過數次,一到鼻端就能辨出是虎腥氣。他想,這山裡的豹子,有那麼長大,那麼厲害,虎是更不用說了。這山裡霧氣重重,既沒有什麼可看的,我何必在此多找麻煩。想罷即掉轉身軀要走。
柳惕安自六歲離家,在那巖穴之中住了十二三年。初到數年之間,飲食和常人一樣,後來漸漸不食經過煙火的東西,黃精柏葉,就可充饑;每日所吃又極少,因此在各山中採藥,飲食無須準備。當在巖穴中修煉的時候,他老師因他年紀太小,又沒有能力,恐怕他為猛獸所傷,除卻自己偶然高興,帶著他到外面遊逛幾遭外,禁止他獨自出外玩耍。這番叫他出來尋;他心中正如鳥雀脫離了樊籠,高興到萬分。
他若直向前走,倒也罷了,這一回身,卻看見左邊離身二丈來遠之處,有一大堆枯葉,葉中正喳喳作響;猛然間露出一隻斑斕大虎來,身量倒比方才所見的豹子略小。柳惕安見這虎就在離身邊不遠,越發不願流連了,不過一眼朝那虎望去,覺得與平日所見的虎不同;那虎背上還馱著兩卷很長大的東西,乍見時看不出是什麼。心中一覺詫異,便不由得要停步細看一看。那虎原是在枯葉中睡著的,因聽得柳惕安的腳步聲響,才跳將起來。牠生長在這人跡不到的山中,眼裡大概不曾見過人,因此看了柳惕安,絕沒有驚慌和忿怒樣子;很從容的將兩前腳一伸,仰面朝天打了個呵欠,兩前腿收了回來;隨著將兩後腿也用力向後一伸,這時候背上的那兩卷東西,緩緩的向左右展開,想不到竟是一對極大的翅膀。
第三類是擔負坐鎮一方的任務。國內各通商鉅埠,及山水名勝之區,凡是九流三教雜居之所,他們都派有專人坐鎮其間,這任務也是很重大的。因為他們同道的人,全國各省區都有,雖有極嚴的道律,可以限制入道不久、修業不純的人的行動,但是若沒有執掌道律,及糾察各道友行為的人坐鎮各地,違律犯戒的勢所難免。各地有坐鎮的人,即同道中有連律犯戒的,規勸懲罰,補救也容易些。
後來的有幾個才吃了半飽,還有幾人剛到,甑裡一顆飯也沒有了;雖不妨重煮,但是把這個生性刻薄,專喜佔人小便宜的店主,只急得心痛難熬。潘老師吃到最後一碗,用飯匙敲著甑底喊道:「飯又沒有了,我兩人出了加倍的錢,還是沒得飽飯給我們吃。怪道凡是從這條路上走過的人,都說這曾連發的生意做的太厲害,太尖刻,果然人家說的不錯。」這幾句話挹店主氣得暴跳起來,指著潘老師罵道:「你這人也太沒天良了,我雖收了你加倍的錢,只是一甑飯,都波你兩人吃光了。我因有言在先,忍住氣不說什麼,你倒來說我的生意做得太厲害,太尖刻?請憑各位客人說,究是誰的不對?」當時的客人,都來在潘老師之後,沒看見一甑飯都被他兩人吃光的情形,聽了多不開口。
柳惕安真個急急的向前趲趕,約趕了四十多里路,天色尚早,潘老師舉眼向四周望一望說道:「此處沒有火舖,只好隨便找一個所在,暫宿一宵。」柳惕安道:「再趕十來里路,便有火舖了,何必在這上不靠村,下不著店的地方歇宿呢?」潘老師道:「為的這地方有一個人,要等你去救他,不能不在此歇宿。你瞧這邊山底下,不是一座破窯嗎?那裡面足夠我兩人歇宿。」師徒二人走近看時,喜得裡邊很乾燥,潘老師道:「我特地留下這幾碗飯,你快吃飽了好去救人。」
話說柳惕安因自己和*圖*書母親慘死,心裡十分難受,恨不得立時離開這淒涼的環境,和殘忍的父親,恰好遇著那乞丐來接引他,便毫不留戀的跟著那乞丐走了。原來世間多有修道有得的人物,平日深居巖穴,不與世人接近,偶然遇到必須與世周旋的時候,多有化裝乞丐的。因為乞丐的地位,是社會上一般人認為極貧且賤的,無論誰人,都不屑注意到乞丐身上去。於今要寫柳惕安離家以後的種種情形,卻須先把那乞丐的身分履歷,說個大概。
柳惕安問道:「老師這劍是什麼東西練成的?」潘老師道:「我們的劍共有四種,一種是用木製的,上面畫符,每日用咒向木劍唸誦,練成之後,能在五十里內殺人除妖。一種是用金屬製的,比木劍難練,力量也比木劍大些,能在百里之內指揮如意。一種是練炁的,練法更難,能及千里。最上的練神,無間遠近,練神練炁,都非尋常肉體凡夫所能。我方才給你看的,是第二種,用金屬製成,這便是我們修道的人,防身降妖的利器,你現在也得練了。」柳惕安聽了歡欣踴躍,從此就開始練劍。不問什麼學問,只要有名師傅授,自己又肯下苦功夫,成功都是很容易的。不過經兩三年的光陰,柳惕安的劍已練成了。
「至於保護正人,正是我等修道人的責任。世間一切的人,對於古聖先賢,及英雄豪傑,都非常恭敬欽佩,是什麼道理呢?就為的是聖賢豪傑,能以一個人的力量,使多數人得安居樂業,不饑不寒;可見要能救人,方能成為聖賢豪傑。我等要成仙證道,豈可不做救人事業?道中既認定孫逸仙是救國救民的大人物,我等能保護他,也不啻是做了救國救民的事業,如何能說是毫不干己的事?不過你初次出山,便去那萬惡的地方,我委實有些放心不下。我只得辛苦一遭,引你前去,陪伴你盤桓幾月,再回山勾當我自己的事。」柳惕安見自己老師肯同去,卻甚踴躍。
第二類是擔負度人的任務,度人便是引進後學,在他們認定引進後學,為弘道唯一之途徑。能度一個有根基的人入道,使這人永出迷途,其功德為不可思量。因此這任務,在他們同道中視為非常重大。能取得這種任務的人,班輩雖不必高,功夫卻要很深,入道的年數也得久遠,並富有經驗閱歷才行;為的是恐怕誤引匪人,將來為害太大。凡擔負這類任務的,多化裝為乞丐,好使社會上人士也對他不注意;他並可以遊行自在,去住隨緣,不受種種牽制。
於是又繼續練了幾年,已是十五歲了。這日天氣清朗,潘老師帶著他到一個山峰上遊覽,忽然很高興的對他笑道:「我給一點兒好東西你看。」說畢將口一張,只見一道白氣,從口中射出來,和一條白帶子相似,脫口後橫在空中;望去約有三四丈長,迴旋縈繞,夭矯如龍。潘老師說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便是我的劍,你瞧著東西是軟的,很像一條白氣,你不曾見過的,那裡想得到他的力量。我再教他玩個把戲給你看罷,對面山上的那株樟樹,二人合抱不攏,我能叫他一截兩段。」說時,用手向白氣一指,那白氣便箭也似的向那樟樹射去;到了樟樹跟前,如人張開兩臂朝樹身一抱的模樣,只見那大蔽數畝的樹,崩山般的倒撞下來。再看那白氣,仍回在空中夭矯。柳惕安不覺伸了伸舌頭說道:「好厲害!」
柳惕安吃飽了。聽他老師說道:「這裡對面過橋小山下,有一帶樹林,林中有幾間茅屋。你趁此時天色還沒昏黑前去,見了那屋裡一個老婆婆,你便對他說道:『我師傅教我到這裡來,給你老人家作伴。』並說請你老人家放心。那老婆婆若問你師傅是誰,你就說,自然是常到這裡來,你老人家認識的。你說過這番話之後,就臉朝外坐在他家大門口,千記不可遠離,也不可進屋裡去。如有人來教你讓路,萬不可讓他走過,快去罷。」柳惕安聽了莫名其眇,只得帶了平日隨身的方便鏟,別了潘老師朝對面小山下走來。
那店主雖甚尖刻,倒也聰明;開設了幾十年的飯舖,來來往往的各種人物,眼裡也經過得不少,實不曾見過像這般會吃的人。並且看這兩人的身材,都不高大,沒有多大的肚皮,怎麼能裝下這麼多飯呢?待依照平常的舊例,放下臉來發作幾句罷,一則自己有言在先,便吃光這一甑飯,也沒有話說;二則心裡已疑惑他師徒兩個不是尋常人,這番舉動是有意來尋開心的,若惱了他兩人,說不定還要鬧出旁的亂子來。因此竭力忍耐住,以為每人吃過十多碗之後,絕不能更多吃了。誰知他師徒兩人,越吃越起勁,越吃越快。湊巧這日到曾連發打午火的客人不多,約莫有兩斗米的一大甑飯,頃刻之間,竟被他兩人真個吃光了。
一日行到一座形勢異常古怪的山中,那山盡是數人合抱不交的大樹,樹上罩著一層黃霧,彷彿雲氣蒸騰,將日光都遮蔽了。樹下因從來無人採樵的緣故,落葉堆積得很厚,腳踏上去綿軟非常,行走時倒很吃力。柳惕安心想這裡面怎可不去看看,好在不趲趕路程,行走吃力些也沒要緊,主意既定,就努力向樹林中走去。誰知走不到半里遠近,猛然見迎面跳出一隻金錢花的豹子來,他在山中所見過的豹子,已有好幾隻了,卻不曾見過這麼高大的。
柳惕安問道:「那山裡的毒霧,既是如此厲害,何以那些蟒蛇金錢豹和插翅虎,終日住在那山裡卻不中毒呢?」潘老師笑道:「獃孩子說獃話,那山裡就因為毒蛇猛獸太多,才有那種毒霧生出來,在人中了是奇毒無比,那些毒蛇猛獸,因是那麼生活慣了,若把牠們遷移到一座沒有毒霧的山中,倒活不了。海裡的魚不能到河裡生長,河裡的魚也不能到海裡生長;因海水是鹹的,河水是淡的,在其中生活慣了的魚,自不覺得怎樣,只一調換地方,便也和中了毒的一樣。那些毒蛇猛獸在那毒霧山中,也是如此。我和你師伯同在靜坐時感覺到你有這般大難,急忙分途尋覓。幸齡湊巧在那十分危急的時候,被我尋到,若再遲一眨眼的工夫,你就不免被那插翅大蟲傷了。你此時知覺剛回復,精神還是十分萎頓,只宜靜養,不可多說話。」柳惕安從此靜養了半個月,方恢復原狀。
柳惕安問道:「就只派我一個人前去嗎?」潘老師見問,略停了一停說道:「這個你不用問,你只盡你個人所受的委託罷了。道中委派你,有一定的地段,便是江蘇廣東兩省;孫逸仙不到這兩省便罷,一到這兩省,就應由你負保護的責任。我們道中的規律,我平時常對你說,你大概不致忘記。你須知那些規律,不是為在山中靜修的道友設的;如我等在這山中,終年不出外,便終年不見人,如何有違犯規律的事做出來呢?出外與世人接近,就與在山中不同了,引誘人作惡的機緣,實在太多。全中國尤以江蘇廣東兩省為最,江蘇有上海,廣東有香港,都是人間萬惡之地;稍不留神,便至墮落,不僅是違犯規律。你六歲入山,直到現在不曾和道外人見過面,人情世故,可說是全不懂得;一旦出山與世人應酬交接,真是與野人一般。若長此隱在這山中,便是加倍的努力修持,將來的成就也有限。」
一日中午,走到一家飯舖午餐,這飯舖的主人姓曾,招牌就叫做曾連發。這店主生性刻薄,專喜佔人小便宜,他家的hetubook.com.com飯菜,比這條路上所有的飯舖,都賣得昂貴。過往客商雖明知曾連發的飯菜太貴,但因那地點適中,上下一二十里沒有別家飯舖;走到這地方,不打午火,便得歇宿。潘老師從這條路上經過的次數多,每次被曾連發盤剝;數目雖甚微細,然潘老師覺得到這飯舖裡吃飯和歇宿的,窮苦人居多,每次看著被店主盤剝得實在可憐,這番存心要使這店主受點兒損失。
柳惕安見問,方覺自己睡在很溫暖的絮褥中,渾身的骨節都非常脹痛,頭眼也覺昏花,即對他老師說道:「想不到那插翅虎竟有這般厲害,第一下撲過來,我閃開了,沒被牠撲著,誰知第二下撲來,我的頭腦便昏脹得站立不牢了。不知老師和師伯怎的知道我在那山裡有難,前去搭救?」潘老師笑道:「什麼插翅虎有這般厲害,能使你頭腦昏脹得立腳不牢,你中了那山裡的毒霧,還不知道麼?」柳惕安道:「怪道我渾身的骨節,和打傷的一般脹痛,這顆頭就像有千斤重,抬也抬不起來。」潘老師道:「你知道你已回到此地昏睡過多久了麼?你已是整整的七日七夜不省人事,若是尋常未經修鍊的肉體,中了那山裡的毒霧,立時腫爛而死,縱有仙丹也不能救治。」
柳惕安心想這樣長大的豹子,居然能上樹,若在尋常人遇了,如何能逃得了性命。這畜牲大約足有五百斤輕重,料想不能爬上樹;我何不爬到一個很小枝上,引逗牠一跤躀下地去,豈不甚好。遂抬頭向樹類上打量,這一眼望去,倒不由得嚇了一跳。誰知這株樹上,還盤繞著一條比斗桶更粗大的蟒蛇,距離柳惕安的頭頂,不過四五尺高下;一條火槍也似的尖舌頭,正對著柳惕安頭頂,一收一放的亂動。柳惕安到了這境界,也覺得這兩件東西都不是好當耍的。忙提了一口氣,將身體如燕雀穿林一般的,穿過好幾株樹,仍在一株樹上立著。回頭看那豹子,倒被那大蟒蛇纏繞起來。
須臾夥計端上菜來,並兩大碗熱烘烘的白米飯,柳惕安師徒二人低頭便吃。柳悔安吃過三四碗後,心想,平時吃這麼多,肚裡就覺飽了。這時不知是何緣故,吃下去的飯,彷彿另有一個吐皮裝著,毫不覺飽;然而一碗一碗的飯,又確是從口中吞下去,並不含糊。那尖刻的飯店主人,初時接了四百文錢,好生歡喜;及見他師徒二人,各吃到十碗以上,還繼續著狼吞虎嘴,不由得心理又著急又害怕。
彭立清只得說道:「我師傅並不要害誰的性命,就只要取這屋裡老婆婆媳婦肚中的胎兒去配藥。這是我師傅時常幹的玩意,從來要一個,取一個,不曾失過手。不料今日遇了對頭,他平日是親自到產婦面前,有法術教產婦自己脫下衣褲,他便用手段剖取胎兒。他為這個胎兒,特地搬到這山後居住,已有五個多月了;用了好多心機,還花費了些銀錢,方將老婆婆的兒子騙出門去。近日每天來探聽是否將要臨盆。據他說,因為這個胎兒的用法不同,不能從肚中剖取出來,要自然生下來的方合用。若不是如此,早已取到手去了。今日也是他親自來的,在籬笆外看見你提方便鏟攔大門坐著,已料定不是平常人。想用法術把你嚇走,想不到法術都被你破了,只得打發我來和你硬幹。只要將你引出了籬笆……」說至此,忽聽得屋裡有小孩呱呱的哭聲,彭立清不覺逞口說道:「壞了壞了,已哭起來了。」柳惕安不由得吃驚問道:「怎麼了,難道你師傅又使了什麼邪法嗎?」
柳惕安心想老師不是吩咐我坐這裡,無論何人不許放過去的嗎?看這東西的畏縮情形,不像個正經神將;我只坐著不動,看他怎樣。當下緊握方便鏟,往地下一頓,提起全副精神來望著那神將,只嚇得那神將倒退了幾步,仍舉步向大門衝來。這番比前次來得勇猛,柳惕安恐怕被他衝著,隨手舉方便鏟橫掃過去,禁不起一下,應手而倒。再向地下看時,乃是一個五寸多高的紙剪神將,身上畫著五彩的甲冑花紋,臉上畫的如演戲的黑頭。
光陰迅速,轉眼過了六年,柳惕安十二歲了,這日潘老師對他說道:「我從前收過幾個成年的徒弟,都因心志不堅,不能修鍊大法,為此你單師伯商量,隨處物色未過童關的小孩。也是緣法好,遇著了你,這幾年我教給你的功夫,多是為今日修鍊大法的基礎。我於今教你練習奇門,奇門有兩種,一種是理奇門,又叫數奇門;一種是法奇門。你現在且先練法奇門。練法奇門不似練尋常法術那麼容易,須設壇四十九日,要豎兩面三丈三尺長的青龍白虎旗。在這四十九天之中,你每日在壇中踏罡佈斗不能離壇,不許有生人撞見;便是豎立在壇外的龍虎旗,也不能給人看見。一經人撞破,便是白練,不得成功。所以選擇遠數十里無人煙的深山,就是為修法便利。
柳惕安心想,老師只教我到這裡來救人,也不對我說出個所以然來。看這情形,分明是有妖人,不知躲在什麼地方使弄邪術。道中規律和老師平日的告誡,都是非到萬不得已,不許傷人。照方才的情形看來,那使弄邪術的妖人,也確實有些能耐;雖不知道他存心要害誰的性命,然因我在此破了他的邪術,他絕不肯與我善罷甘休。若他再使出什麼花樣來,我不安心傷他,只怕他要安心傷我。人言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難道我坐著等他下手,這事倒使我難處。
青城是川西的邊界,與苗疆接壤,山深林密。有許多地方,不但沒有居人,並且終年沒有行人,從古返今,就是野獸盤踞的所在,柳惕安一則為尋藥,二則想借此遊玩山景,仗著本身能耐,不怕猛獸來傷,一路只選擇峰巒險惡的山去;所遇見的豺狼虎豹,及不知名的猛獸,也不知有多少。柳惕安遵著他老師的吩咐,在遇著的時候,多是盡力閃避,不肯無故傷生。
進店之後,潘老師便對店主說道:「我們兩個人今日身邊沒多帶錢,肚裡又餓得慌。我知道你這裡的規矩,平常每個人吃一頓小菜飯,不論碗數是一百文。別家也有賣七十文的,也有賣八十文的,你這裡賣一百文,已算是很貴的了。不過我們兩個人的食量,比旁人來得大些,若照旁人的樣,每人也只給你一百文,你是沒得便宜討的。我一生不幹使人吃齡的事,請你自己說罷,我兩人吃一頓得加多少錢?」
潘老師點頭道:「很好,就依你的價錢罷。我是個爽利人,歡喜幹爽利事,先交錢後吃飯。我們是在外面叫化的,錢多了不先交出來,恐怕你不放心。」說著,從破籮筐裡拿出四百文錢來,交給店主,店主喜孜孜的接了,遂叫廚房弄兩碗好點兒的小菜。柳惕安悄悄的問他老師道:「我們吃不了幾碗飯,一百文一頓,已經是大價錢了。老師怎的倒答應他二百文一頓呢?」潘老師笑道:「這曾連發的店主,異常尖刻,若不加給他一百文,我們添一碗飯,他兩眼睜得圓鼓鼓的望著,擺出極不願意的面孔來;若是接連添了三碗四碗,他就放下罵人吃冤枉了。我不甘心看他那不堪的面孔,所以情願加倍給他錢。你今天吃飯,不要和尋常一樣,以為吃下去幾碗就飽了;只管吃下去,不問飽不飽。我不叫你停,你切莫放碗筷,我自有道理。」柳惕安不敢再說。
那店主聽了這番話,先望了望潘老師,回頭又打量柳惕安,都看不出有特別能吃的飯量和圖書。暗想這老頭兒真獃,我這裡定了一百文一頓的飯,小菜只有一碗,飯卻隨人盡量吃飽,從來沒有要人加價的事。他於今既是自己開口,問我要加多少錢,我何妨多賺他幾文。遂笑容滿面的答道:「你們的食量,既是明說比旁人來的大些,想必比旁人得多吃幾碗。我要加倍的錢,每人二百文,能依得我這價錢,你們儘管儘量吃飽;便吃光我那一甑飯,也沒有話說。」說時伸手向那剛端出來的大飯甑指了一指。
如是經過了種種的魔障,直到最後一日,他正在壇中踏罡佈斗的時候,忽見四個身材都有一丈多高,個個生得突睛勾鼻,赤髮獠牙的惡鬼,衝進壇來。不由分說,捉腿的捉腿,拉胳膊的拉胳膊,將他舉起來便跑。離壇數丈,就懸空而起;騰雲似的行了半日,陡然落下,腳踏實地。他緊閉雙目,只聽得四圍浪聲大震,料知是一個海島之中。聽那嘈雜之聲,好像有一大群魔鬼,將他團團圍住,其中一個似是魔鬼的首領,用指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罵道:「看你這小子有什麼根基,夠得上修鍊這種大法,妄想掌握風雷,我今日倒要試試你的能耐。」說罷,彷彿回顧左右道:「拿鋼釘來,將這東西的十手指十腳趾,都釘在這木板上,看他可能受得了!」跟著就有幾個魔鬼,雷鳴一般的答應著,用約有數十長的鋼釘,在他手腳指上穿過;有大斧釘進木板,只痛得徹入心肝。他心裡只牢牢的記著潘老師打破生死念頭的話,咬緊牙關忍受,鼻孔裡也不哼一聲。二十個鋼釘都次第釘了,只聽得那大魔鬼又喊道:「拿大釘來,這東西倒有點兒耐勁,非從腦門釘進去不可。」這大釘約莫有尺多長,酒杯粗細,對準腦門一斧頭釘下去,耳裡還聽得那動手的魔鬼大喝了一聲去罷!猛然清醒過來,睜眼看時,身體仍在壇中踏罡佈斗,何曾到了什麼海島!身邊又何嘗有什麼魔鬼!
店主心想這老叫化不知有什麼邪術,能把一甑飯吃光;若再給他們吃,還不知要吃多少才飽,那麼我吃虧太大了,不如認晦氣退一半錢給他。當下咬牙切齒的,退出二百文錢給潘老師。潘老師接過來哈哈大笑道:「歡喜佔小便宜的,畢竟吃大虧,你以後能改變你那尖刻的行為便罷,不能還有你吃大虧的時候呢!」說罷,教柳惕安挑起破籮筐稿荐便走。
「惟有孫逸仙,他是革命黨,一心一意要奪清朝的江山。他原已逃到西洋去了,卻時常悄悄的回來,圖謀舉事。在他本人是一個英雄豪傑之士,要做革命黨,自然將死生置之度外。不以出世精神過像他這種人,實在是國家的元氣,死了一個,便難望有繼起的人。因此一般道友,多主張派人去暗中保護他,免他遭逢不測。在我們道中,派人保護正人的事本極尋常,可派的人也極多,不過像孫逸仙這種人,要派人去保護,倒不容易找這個人。因為若隨便派一個道友去,怪眉怪眼的,反惹起一般辦案的公差注目,無端生出些麻煩。大家仔細商量之後,決定派你前去。我雖然著慮你的年事太輕,閱歷太少,恐怕不能擔負這般重大的責任;然一般道友都知道你年紀雖小,能耐卻不在人下。閱歷多少,本來難說,只要人生得聰明,遇事又能小心,隨時隨地都能增長閱歷;若是糊塗粗心的人,便活到一百歲,一生的閱歷也沒有用處。你正不妨借此去歷練一番。」
柳惕安看了不覺吃驚道:「怪不得老師教我來救人,原來有妖人弄邪術。但不知要來害誰人的性命?這屋裡僅有婆媳兩個,不是要害婆婆,便是要害媳婦。不曾生下的小兒,男女尚不分明,斷無與人有仇之理。這紙神將倒得收起來,一會兒帶到破窯裡去給老師瞧瞧。」想罷剛待起身去拾取,猛然一陣狂風吹來,真是飛砂走石,那紙神將被狂風颳得離地而起,一路飄飄蕩蕩飛出籬笆去了。柳惕安只得跺腳道:「可惜可惜,讓他逃跑了。」
由入道年數最多,學道班輩最高,修道功夫又最深的人,掌握這一派的威權,其餘的各按資格,分擔任務。他們的任務,對內的是他們道家修煉的功夫;我們道外人不得而知,便是知道些兒也不敢亂說。對外可分出三個種類,第一類是擔負救護善人的任務;凡是於人群社會有大利益的人物,在他們同道中認為應當保護的,便派同道的去在暗中保護。在他們保護之下,絕不致使這人有死於非命的時候,不問在任何危險的環境當中,他們都得設法救護出來,並且不能使被保護的人知道。擔負這類任務的,入道的年數不必多,學道的班輩也不必高;只是修道的功夫,必得有相當的程度,方能勝這救護善人的任務。
只見自己潘老師和單師伯同立在香案旁邊,笑容滿面的對他道:「恭喜恭喜,你十二歲能成如容易卻修成這種大法,連我們面上也有光彩,你此後一得永得。風雷在握,五遁隨心!再把理奇門練抵難。好,將來就行軍打仗,也確有把握。諸葛武侯一生出將入相的事業,即成就在這奇門上面。」柳惕安聽了,連忙叩謝老師和師伯。
這一陣狂風過去,頓時陰雲密佈,四圍鬼哭神號,顯出異常淒涼的情景。柳惕安在練法奇門的時候,就見過比此時還厲害的情形,當時尚且無所畏懼,現在自是更不以為異了。不到一刻工夫,鬼哭神號的聲音停止了,跟著又是一陣狂風,天空中彷彿來了無數的天兵天將,耳裡只聽得一片紛亂喊殺之聲,越來越近。柳惕安端坐不動,只雙手操著方便鏟,準備近身便打。那喊殺的聲音剛一近身,又自行退回去了。接連三四次,柳惕安再也忍耐不住了。念動真言,陡起一道罡風,吹的那些邪妖立時聲影全無了。
柳惕安說道:「原來我吃的飯,都到了這籮筐裡,怪道我吃下去總不覺飽。這是什麼法術,老師怎的不傳給我?」潘老師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法術,我也不曾受過我老師的傳授。你能從此不斷的修煉下去,自有從心所欲的一天,豈僅這一點小玩意?快點兒趕路罷,今晚我還要打發你去救一個人的性命呢。」柳惕安問那裡,救誰的性命?潘老師道:「且等到了那地方,我自會對你說明白。」
因為這種插翅虎,能飛能走,爪牙又利,力量又大,生性又機警,謀食甚為容易。每日食飽了,就擇枯葉堆積得多的地方安睡,尋常也沒有鳥獸敢去擾牠。是這般不到十年,就養得肥胖不堪,漸漸肥到飛不動,走不動了,不能得食,只饑餓得在枯葉中爬來爬去。在這時候當然沒有鳥獸送到牠面前,去充牠的食料;因此越餓越疲乏,力量也竭了,爪牙也不利了,饒牠有機警的性質,也運用不來。只好睡在枯葉中,聽憑那些鳥獸來拿牠肥胖的身軀當食料。牠被啄食得唯有哀號婉轉,絕無絲毫抵抗能力,比較尋常被牠攫食的鳥獸還慘。柳惕安當聽他老師說這段故事時,還認為是一種譬喻,寓著教他將來不可恃強凌弱的意思在內。想不到今日真見著這插翅虎。
彭立清嚇得連連叩頭道:「這事實在不能怪我,求你饒了我罷!我如果從實說出來……」說到這裡,回頭向籬外望了幾望,才接著說道:「我師傅也得把我打死,橫直是死,不如不說。」柳惕安道:「你師傅不在此地,你實說出來,我不向你師傅說便了。你還是說也不說,不說我就動手。」
擔負這類任務的人,須負有相當資望,而和圖書班輩較高的。這類人要與社會人士接近,也得化裝,不過化裝的種類不一,各就其平日身分習慣所近。有化裝為算命拆字的,擇人多的地方,掛出布幌子,搭著小課棚,白天借這個掩人耳目,夜間另有棲止之處。可資修煉。也有作道人裝束,就道觀居住,表面上與尋常道人和光同塵的。負這類任務的,多一年一更換;因為在繁華鉅埠做這種工作,總不免妨礙個人的進修,所以誰也不願意繼續擔任到二三年以上。這便是峨嵋派大概的組織。看官們看到這裡,大約已知道柳惕安所遇的兩個乞丐,是峨嵋派擔負第二類任務的人了。
柳惕安好奇心動,怎忍得住不追上前看個究竟?連忙跳下樹來,也追出樹林。只見那豹子跑到一處亂石山岡上,那山岡盡處是散亂巖石堆成的,也有尖銳如筍的,也有觚稷如菱角的,更有如刀口朝天豎著的。豹子跑到這地上,放倒身躺,亂翻亂滾,不到三五個翻身,那蟒蛇便受不了巖石的刺觸,渾身的勁都鬆了。豹子乃得脫身而去,頭也不回逃跑了。
這日潘老師拿著一張藥單給他看道:「我們將來要借助於丹藥的地方極多,煉丹所需的藥料,非咄嗟之間所能辦到,只好得便就去尋覓。你此刻已有自保的能力,正好去尋些藥材回來。這單上所載藥名,形象性質,及生產地帶,採取收藏方法都很詳細,一看便知。不過你到各處尋藥,多在深山之中,總不免有毒蛇野獸前來侵害的事,你須記著,只要自己能躲避,便以躲避為是,萬不可隨意用劍及法術去傷害牠。」柳惕安連聲應是。接過藥單,又詳細問了一遍,即日起程,先揀生產在青城山附近山中的尋覓。
柳惕安遵著他老師的吩咐,端了一張靠椅,朝外面攔大門坐著,心裡懷疑,不知是這麼坐著,如何能救人的命?不一會,天色已漸漸的黑了,但柳惕安的眼光極好,雖在漆黑的夜間,也能辨別人物,獨自坐著沒事做,免不了拿兩眼向四處閒看。忽一眼望到竹籬笆外面,好像有一個人在那裡探頭探腦的張望。仔細定睛看時,卻是作怪,原來是一個甲冑鮮明的黑臉神將,一手倒提鋼鞭,越籬笆而進,直向大門走來;離柳惕安五六尺遠近,即停住不動了。
一日潘老師顯出非常鄭重的神氣對他說道:「我們道中這次在峨嵋會議,一般道友多說,廣東南海縣有一個康有為,香山縣有一個孫逸仙,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兩人所主張救國的門道雖不相同,然兩人都是天地間的正氣所鍾;心思精力,完全用在救國救人上面,絲毫沒有自私自利的念頭。這種人物,數百年間不容易產生一個。這兩人此刻的地位都很危險,朝廷懸賞捉拿,萬一被人拿著去討賞,性命絕不能保。於今康有為已逃到西洋去了,聽說西洋人已很欽佩他,把他保護得異常周到;朝廷就有重賞,也不能將他拿住。
豹子的身量重,被纏時又拚命的掙扎,任憑那蟒蛇的力大,也不能安然將豹子綑住;只掙扎得那兩株合抱不交的大樹,都連根本搖擺起來。不多一會工夫,只聽得喳啦一聲大響,那樹攔腰斷了。蟒蛇和豹子隨著半截連枝帶葉的樹,倒下地來。豹子的腳既著地,便得了用武的機會,一連躥跳了幾下,離開了那倒下來的樹枝,到了一方空曠的草地下。只是那蟒纏著豹子身軀,聽憑豹子躥跳,總不放鬆。
那少年見柳惕安引不動,倒說出這些揶偷的話來。那裡忍得住這口氣,挺鎗躍進籬笆,朝柳惕安劈胸就刺。柳惕安因方才不曾將紙神將拿住,心中很懊悔,這番打定主意要活捉這少年;見他一鎗刺來,那敢怠慢,只把身軀一側,讓過槍尖;不待他的槍桿掣回,腳尖略一點地,已如惡虎撲食,早搶到少年身邊,喝一聲著!方便鏟到處,正中踝骨。少年受不了這一鏟,只痛得倒在地下,扔了手中槍,雙手揉著踝骨求饒。
柳惕安道:「你快說,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你師傅是誰?這般使弄邪術,要害誰的性命?從實說出來,我便饒你,不然,就這麼一鏟,先取你的性命。」說時舉鏟在少年頭上揚了一下。少年戰戰兢兢的道:「不要打,我實說。我姓彭名立清,我的師傅聲名很大,人人都稱呼他林道人,誰也知道他素來行善,並不曾要害誰的性命。」柳惕安舉鏟在他背上敲了一下罵道:「你這不識歹好的畜生,到這時還想在我面前圖賴。不要害人性命,為何三番兩次的使弄邪術?你又無端的挺槍來和我硬鬥幹什麼?再不實說,我就打死你。」
那豹子此時急得使出全身力量來,大吼一聲,真是山搖地震,附近的樹木,都為之擺簸;衝上一躍,離地一丈多高,落下來打幾個盤旋,一面用後爪向肚皮下抓,一面反轉頭向腰間咬。無奈蟒身太大,從前膛纏到後胯,抓不著也咬不著,只急得又往上衝,以為可將蟒蛇震落。不料那蟒越纏越緊。豹子經過幾番跳躍之後,氣力已竭,只能張開血盆大口,吼喘如雷。柳惕安看了這情形,暗想這豹子空有這般修偉的軀幹,強大的武力,卻仍敵不過陰毒的蟒蛇。眼見得是不濟了;今既遇在我眼裡,應救了這豹子的性命才是。想到這裡,正待施展法術,救這命在呼吸的豹子。忽見那豹子停了吼聲,飛也似的馱著蟒蛇向樹林外面跑去。
也不知經過了多久,彷彿從夢中醒來,耳邊聽得有人呼喚他的名字,睜眼看時,只見自己的老師和師伯都坐在身旁,忙回眼看四周的形勢,原來已回到那住了多年的巖穴裡。想到遇插翅虎時的情景,竟像做了一場惡夢,剛待問老師是怎麼一回事,他老師己撫摸他的頭額問道:「你此時清醒了,覺得身體怎樣?」
不知彭立清如何回答,且俟第六十九回再說。
次夜所遇,又不同了。那深山之中,除卻有時風撼樹鳴外,本來是最寂靜的,一到夜間,所有鳥雀都棲息了,更是真個萬籟無聲;靜坐有得的人,在這種境界之下,確是能聞蟻語。這夜坐得正好,忽聽得一陣風來,腥氣撲鼻;接著就聞得虎步聲響,越走越近,直到身邊,就柳惕安遍身亂嗅;最後還用那有刺的舌尖,輕輕在他臉上舐了一舐。他始終不作理會,那虎在身以試道心。邊繞行了一陣,只一聲長嘯,山谷震動,又是一陣風響,分明聽得躥過山那邊去了。若柳惕安在這時分稍生恐怖之心,不從半空中跌下,便已膏虎吻了。
柳惕安心中正這般計較,忽聽得籬笆外面,有人哇了一聲問道:「你這小子是誰?敢在這裡三番兩次破我師傅的法賨?你果是有膽量有本領,便到這外邊來和我硬鬥一場。」柳惕安聽了,連忙運足目光向籬外望去,只見一個少年,年紀身量都和自己一樣相彷彿;更和自己一般的披著一頭亂髮,雙手挺著一桿有纓的長鎗,擺著等待廝殺的架式。隨舉方便鏟指著他笑答道:「你要和我硬鬥,何不直上前來,卻立在遠處喊叫。哈哈!你想用調虎離山之計,把我驅到外邊去,你那妖人便好來屋裡下手。你們的詭計已被我識破了,你們的伎倆我也領教過了,休得再來獻醜。」
只見依山傍林的幾間小茅屋,前面有一道四尺來高的竹編籬笆圍著。柳惕安走進籬笆,向屋裡看去,果見有一個白髮老婆婆,正坐在地下劈柴。那一種衰老無力,舉不起劈柴斧,勉強從事的樣子,使人看了可憐。不覺暗自想道:「老師打發我到這裡來救人,難道這老婆婆今夜hetubook.com.com有大難臨頭,應由我搭救嗎?且向他把老師吩咐的話說了再看。」遂從容上前,輕輕喚了聲老太太道:「我師傅教我來給你老作伴。」
「你須知道,不論是何等根基的人,凡是在修鍊大法的時候,不但有魔鬼前來侵擾,山魈野魅前來拚賽,就是山川社稷的神祇,也多有存心忌妒,前來恐嚇或騷擾的。練法的人不拘有如何高深的法力,在修法的時候,遇了魔鬼,是不能拿法力去對付的。惟有本人一心不亂,認定一切的境界,都是虛幻,絕不理會,自然安全無事。只一存心計較,即不免越弄越糟。縱然有法力能對付第一班,第二班來了便不見得能對付。若是由自己心魔引來的外魔,什麼法術也對付不了,這是學法術修道的人,第一要緊關頭。你此刻好在年紀輕,沒有貪財好色的念頭,這兩種力置最大的魔鬼,倒不至將你困住,你只須把生死的念頭打破,其他的難關,就容易衝過。」
這豹子連頭帶尾,足有一丈五六尺長,見了柳惕安,也不吼叫,直向前搶來。柳惕安因存心不肯傷害猛獸,心裡又懷疑這麼長大的豹子,在此濃密的樹林中,不知如何能自由轉動;便不急於使出降伏牠的法術來,只將身體向一株大樹後閃避。那豹子見一下不曾搶著,隨即掉轉身軀,用牠那一條長槍也似的尾巴,朝著柳惕安橫截過來。柳惕安一時萬分閃避不及,只好把腳尖一墊,身體已縱上了樹枝。再低頭看那條尾巴沒截著人,餘力收煞不住,在大樹餘上截了一下,樹皮登時脫落,現出一寸多深的痕跡,如快刀削的一般;正如看他老師飛劍斷樹時一樣,禁不住脫口叫了一聲好厲害。
柳惕安已經過了六年的訓練,小法術曾學了不少,有些經驗,一聽潘老師的話,皆能領會。潘老師已為他製好了青龍白虎旗,擇日設壇豎立起來。他平日練法,就在巖穴之中,此番卻選擇了一處兩邊巖石壁立的山縫之中;上面張著布帳,一方用石板堵起來,彷彿一間房屋;中間設著石堆的香案,案前佈著金木水火土風雷七斗。柳惕安依法修鍊,初鍊半月甚好,半月以後,便日夜發生魔障。這夜正當獨自在一塊平石上靜坐,忽覺身體騰空而起,飄飄蕩蕩,越升越高。虧得柳惕安領悟他潘老師的言語,不但不驚慌,心裡仍只當是坐在平石上一樣,毫不理會,約莫經過半個時辰,果然又回到了原處。
老婆婆抬頭揩了揩老眼,朝柳惕安望了幾下,發出顫巍巍的喉音說道:「哦,是了!你是山後林道人的徒弟。昨天我請你師傅起一課,說我媳婦就在這兩口要臨盆了,只怕有點兒難產。若能安然生下,倒是一個男喜。你師傅的課真靈,今日清早我媳婦就發作了,直到現在還不曾生下來。可憐我兒子出門沒回來,平日家中一切粗細的事情,都是我媳婦做。於今他要臨盆了,只痛得一陣一陣的昏過去,不能掙扎著做事,我只好自己來劈柴。現在九月間,夜裡冷得很,若沒有火,小孩下地不凍壞了嗎?」柳惕安聽了,方知道老婆婆的媳婦臨產,也懶得分辯自己不是林道人的徒弟,看地下還有幾塊沒劈碎的柴,因說道:「你老人家手上沒有氣力,劈不動這柴,我來幫你老劈罷!」說時伸手接過來,幾下就將所有的柴劈碎,老婆婆很歡喜的把柴抱到裡面房中去了,房中時刻發出呻|吟的聲音來。
柳惕安道:「我跟隨老師這多年了,初入山的時候,雖覺有些不方便,然一二年後,即已習慣了這山中清淡的生活。此刻實不願意離開老師,去幹那毫不干己的事。道中可派的人甚多,請老師去派別人,我只要跟著老師一輩子,終身不見道外人的面最好。」潘老師正色道:「你把這些話快收起來,姑無論道中委派的事,從來沒有推諉的例;就是我等為自己修持計,也不能終身隱藏在深山之中。你要明白,道在世間一切處,不專在這深山之中。在深山中此心不動,不是心真不動,是沒有動你心的機緣。譬如木不經火不化,非是木堅,真金雖經火不化,那才是堅。一般道友都期望你甚切,所以特地派你去江蘇廣東兩省,便是期望你能經火不化的意思。
柳惕安此時若是遇見一隻平常的虎,他必掉頭不顧的走了;只因這種插翅虎不易見著,又仗著自己藝高人膽大,儘管這虎離身不過兩丈,卻故意立著不動,看牠如何動作。這虎緩緩的收捲了兩個翅膀之後,睜眼望著柳惕安,四腳只管在枯葉上爬踢,只爬得那些枯葉向左右背後紛紛飛墮;隨將身體往下一蹲,喉嚨裡一聲吼,已騰身向柳惕安撲來。柳惕安那敢怠慢,忙向左邊大樹後一閃,這虎撲了一個空,柳惕安指著牠笑道:「你這孽畜,枉添了一對翅膀,原來撲人也和尋常的虎一般解數。」這虎見一下不曾撲著,接著就向樹後躥過來,一安正想又跳過旁邊一株樹後躲避,不料猛然間覺得頭腦昏脹,立刻雙腳站立不穩,撲的一跤倒在地下。心裡明白,這條性命,今日必送在虎口裡了,想掙扎也來不及。忽覺身體被虎咬住騰空而起,心中一著急,就昏沉得不省人事了。
潘老師大笑說道:「真是笑話,我兩人若不是飯量比旁人大些兒,你這裡每百文一頓的飯,已是極貴的了,我為什麼還加倍給你的錢呢?我兩人只有兩個肚子,你的生意不是做得太厲害,太尖刻,為何收入加倍的錢,還不給人吃飽?」說時露出肚皮來拍著對在座的客人道:「我這點兒大的肚皮,僅吃了半飽,請憑諸位說,可有這個道理?」在座的客既不曾看見潘柳二人吃飯的情形,自不相信真個吃光了一甑飯。眾客人中有多半曾受過曾連發盤剝的,此時都代替潘柳二人不平,爭著罵店主不是東西。並且各人拿出從前被盤剝的事情來,當眾訴說。店主簡直氣得有口難分。潘老師道:「我兩人出四百文錢,僅吃了半飽,是斷然不肯甘休的。於今我有兩個法子,隨便你選擇一個。一、重新多煮飯,讓我兩人吃飽。二、退一半錢給我,我好往別家去吃。」眾客人不待店主回答,同聲說這辦法公道。
那時柳惕安只為一時心中難過,也不知道顧慮到離家後的痛苦,就胡亂跟著那乞丐跑了出來。可憐他那時僅有六歲,真是無知無識,跟著那乞丐向四川道上,一面行走,一面認真討吃。柳惕安只求脫離家庭惡劣環境,便是沿途叫化,他不但不覺得痛苦,並很以為有趣。那乞丐自稱姓單,教柳惕安稱他師伯。柳惕安到了走不動的時候,那單師伯便將他坐在破籮筐內,挑著行走。也不知行了若干日,才行到青城縣境內的一座深山之中。那山附近數十里沒有人家,為終年人跡不到之處。那個潘老師就在這山中,覓了一個天然成就的巖穴,深藏在這裡修煉。柳惕安初到也住在這穴中,起居飲食,都是潘老師和單師伯二人照料。山中沒有書籍筆墨,潘老師每日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字教柳惕安認。
他們出門,既不帶行李,就無所謂準備,真是提腳便行,停腳便住。潘老師也有一個破籮筐,一卷稿荐,籮笸中放了幾件爛衣服,稿荐是預備隨地好睡覺的。尋常出門,潘老師自己挑著這件東西,這番柳惕安同行,這一肩行李,就歸柳惕安擔荷;好在重量不過十多斤,能不費氣力的擔著行走。師徒二人一路向宜昌進發,他們在山中的時候,因種種的不便,所以斷絕煙火食;於今離開了那深山,卻仍是嫌餐渴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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