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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俠義英雄傳

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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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種西瓜草坪大鬥法 摜火把富室夜降妖

第六十九回 種西瓜草坪大鬥法 摜火把富室夜降妖

老頭兒也驚得哎呀一聲說道:「是誰大膽敢來破我的法術?」說時抬頭向大路上望去,只見一個年約五十多歲,身體十分壯健,頷下一部花白鬍鬚的老頭兒,穿著一身獵衣,肩扛鳥搶,腰繫葫蘆子袋;率領五個年輕都肩了鳥槍的男子,帶著四條獵狗,正在大路上走著。老頭兒看了,便指著對看熱鬧的說道:「就是那幾個打獵的和我為難,我誓不與他們甘休。」老婆婆和中年男子都撫著女孩的身體哭泣。
卻說胡直哉拆開那信一看,不覺嚇了一跳!原來信中大意說:「你父親做天門縣的時候將我老師劉四疙疸殺害,我同門兄弟多有發誓要報這仇恨的;我因念你父親當時是為地方,為公事,不能責怪。不過你父親不應該將我老師的法寶和財產,一概沒收入了私囊,這是於道理說不過去的,我也不能替你父親回護。這番來你門前走索,本是受了同門兄弟的委託,前來報仇的。不料無端遇了對頭人,將我攪擾;又見你尚有一點仁心,能倡首傾囊助我,使我不忍再下報復的毒手,所以寫這信給你。仇雖不由我報,你父親當日沒入私囊的財產法寶,我卻不能不取回去銷差。此後我同門兄弟是否不另圖報復,我不得知,我本人是絕不再來了。」信尾署陸觀澄三字。
他此時不過三十歲,不但道術在同道中,為造詣極深的;便是工業機械及電氣化學,他也極感興趣,努力研究。他常說精神物質,不能偏廢,不能偏重;時代潮流,只能因勢利導,不能逆轉。他曾在工業專門學校畢業,對於機械,有所發明,兼能通幾國的語言文字,不僅是同學的異常推重他,就是道中老前輩,也都承認他是同道中傑出之士。道中因上海香港是外國人管轄的地方,孫逸仙回國運動革命,在這兩個地方的時候必多;擔任暗中保護的人,難免不有須說外國話的時分,所以派遣林伯啟。
方才出頭做和事俺的人,便高聲提議向眾人說道:「這老頭兒可憐的情形,我們都看在眼裡,於今他這姑娘,多半是沒有回生之望了。他們在江湖上賣藝,全憑著這姑娘做搖錢樹;此刻姑娘既凶多吉少,他本人與那打獵的鬥法,又受了委屈,我們替他設想,也實難堪。我想代替他要求諸位看官,大發慈悲,每人盡力幫助他些銀錢,給他做養老的盤纏!不知諸位看官們的意思怎樣?」
朱長盛道:「少爺幸虧今日落在我這店裡,不然恐怕要鬧出大亂子來。我這裡來往的人多,近來沒一天不有人來說霸王莊的事,所以知道得很詳細。那霸王莊曹家,是人人知道的霍邱縣大富紳,曹翰林有個女兒,已定了人家,快要出閣了,不知如何忽被妖精纏了。妖精初來的時候,那小姐害羞不敢對人說;後來曹家的人見小姐一天一天的面黃肌瘦起來,食量大減;白天只是昏昏的睡覺,一過黃昏,就把自己睡房門關了,家人在門外呼喚也不答應。曹翰林以為是病,請了許多名醫診視,都只說氣血虛弱,卻瞧不出什麼病症來。後來還是那小姐的母親八姨太太,問出女兒的情形來,知道是被妖精纏了。周圍數百里的法師道士,都延請遍了,不但降伏不了,倒有好幾個法師道士,反被妖精打傷了。據近處的高法師回來對人說:『那妖精既不是狐狸,也不是鬼魅,來去如風,兇猛非常,無論什麼驅妖禁祟的咒語,他全不害怕。』
胡直哉獨自躊躇了好一會,忽然想出一個自覺甚好的方法來,對他父親說道:「我推想那劉四疙疸的餘黨,還不知有多少人。我家找壯健的佃戶,及驚官動府去請捕快,只對付這陸觀澄一個人,倒還容易;如果因拿辦陸觀澄,反惹得那些餘黨都來和我家為難。常言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家不是終日誠惶誠恐的畏禍嗎?前日和這陸觀澄鬥法的那個獵戶,法術比陸高強。我打聽得那獵戶姓單,是曹翰林家特地請來降妖的;我家不如也把他請來,將陸觀澄的信給他看,他必有對付的方法。」
柳惕安笑著搖手道:「你老用不著問這些,你的孫子既安然生下地了,我得回報老師,看老師把這妖人如何發落。」說完,一手提了方便鏟,一手拉了彭立清就走。剛走出籬笆不到十多步,忽覺眼前一黑,腳下絆了一塊石頭,身體向前一栽,彭立清趁著這機會,一扭身掙脫了飛腿便跑。
這劉四疙疸有一件法寶,是一個直徑約五寸的古盤,這盤非銅非瓦,盤裡雕刻著五隻老鼠,神氣活現。據當時知道的人說:「劉四疙疸得自他的老師,憑這盤子作起法來,陸可以騰空,水可以渡海。當時因係部下叛變,卒不及防,沒有給他作法的工夫,所以被擒。」這種匪首,既被擒獲,自是就地正法,古盤收沒入官。胡知事因聽說這古盤是一件法寶,能騰空渡海,便藉收沒入官之名,收歸己有了。從來慎重的收藏著,就是胡知事最親信的人,也不知道這古盤在胡知事手裡。後來胡知事因罣誤回霍邱,這古盤也就藏在皮箱裡帶回來。不但外人不知,便是胡知事的太太及胡直哉,都不知道有這一回事。
走索的老頭看了,似乎有些著急的神氣,望著這老頭恨恨說道:「好好,你又破了我的法術。」邊說邊將頭上如雪似銀的小辮子解解往腦後一披,身體就地一滾,登時變了一隻二尺來高。紅冠鐵距的雄雞,趕著飛螢啄食,頃刻即已啄盡;接著向打獵的老頭奔來,情勢兇猛異常,絕不似普通大雄雞的氣概。打獵的老頭笑道:「好東西,請瞧我的罷!」說時也是就地一滾,老頭不見了,平地跳出一隻蒼色的狼來,張牙舞爪的朝雄雞撲去。雄雞一見狼,回頭便跑,那狼如何肯捨,惡狠狠的在後面追趕。
朱長盛笑道:「曹四如何說,你不要又瞎造謠言。」那夥計道:「我從來不造謠言。曹四是我的親戚,雖是曹翰林的姪兒,但素來因恨曹翰林瞧他不起,又不肯借錢給他,曹家什麼壞事,他都拿著向我說。所以曹家的事,外人不知道,我無不知道。老闆,你知道曹翰林那小姐被妖精纏了,家裡人如何得知道的?」朱長盛道:「一個小姐忽然被妖精纏了,家裡人怎麼會不知道呢?你這話不是說得稀奇嗎?」夥計搖手道:「一點兒也不稀奇,那妖精纏了這小姐,小姐原是瞞著人,連自己親生母八姨太都問不出情由來的;若不是有人和妖精吃醋,說不定那妖精還要陪著小姐出閣呢。」
次日照常登程。到宜昌後,潘老師替柳惕安換了服裝,不似在山時那般蓬頭赤足了。從宜昌乘船到漢口,由潘老師引著他會晤了一般在漢口擔任職務的道友。到這時他才知道被派遣到上海廣東一帶,暗中保護孫逸仙的,連他共有三人:一個是廣東香山縣人姓林名伯啟,一個是安徽霍邱縣人姓胡名直哉。這兩人都是天生的道家種子。
老頭兒連連搖手止住道:「於今不是哭的時候,讓我去找他們來,拚一個高下。」邊說邊擠出人叢,向那一行人招手,並高聲喊道:「你們是好漢就不要走,老子要和你們拚個死活。」胡直哉跟著向那一行人看去,只見那幾個年輕的男子,走的很急,彷彿要逃跑的神氣。那年老的卻停了步,連連跺腳罵道:「你們待跑到那裡去,既沒有本領擔當,便不要多事惹麻煩。事到臨頭,難道一跑能了嗎?」那幾個人聽了,也都站住不跑了。
朱長盛一面拂拭靠椅端著請胡直哉坐,一面笑道:「少爺不知道麼?這小店就是我開設的,已有好幾年了。」隨即忙著泡茶打水,備辦午餐。胡直哉正在饑疲不堪的時候,無意中得到自家佃戶所開的飯店裡,不知不覺的得了許多安慰。那時佃戶對於東家,是非常尊敬的,所以有東佃如父子的話。朱長盛對待這個不易降臨的小東家,自是竭盡其力;雖在倉卒之間,也辦了許多酒菜,並臨時邀了地方兩個有面子的紳士來作陪客。
「那姓單的搖頭說:『不見得,他不來我也得找他。我於今下了穿心一百二十里的天羅地網,這妖精若還有點兒道理,此時已逃到一百二十里路以外,我便沒奈何他;如尚在一百二十里以內,任他能如何變化,如何藏躲,我一天一天的把羅網收緊起來,他就要逃也逃不掉了。計算收網的日期,至多半個月,府上須通知所有的親戚朋友,不問有何等hetubook•com.com重大的事,在這半月以內,不可到府上來。尤其在最後幾日,自己家裡的貓狗雞鴨,都得剪毛染色做暗記號。以我降妖的經驗,妖精到了被圍困的時候,每每變化前來,乘降妖的不在意的時候,突起為難,這是常有的事。到了要緊的關頭,不但家裡的貓狗雞鴨都得關起來,就是家裡所有的人,也只能在我指定的地方行走;在指定的地方以外,不論是人是禽獸,我們見面就得開搶打死。這妖精比尋常的妖精更厲害,我也就不得不格外慎重。』
一個頭戴風帽,鼻架眼鏡,身穿青布棉袍的客人,正從背上解下一個小包袱來,安放在桌上。朱長盛已迎上前招待,那客人對朱長盛道:「我有病,要一間清靜一點兒的房子,飯菜茶水都用不著,明日臨走的時候,從豐送房錢給你。」朱長盛聽這人說話是北方口音,便含笑說道:「客官是北方人,若吃慣了麵食,小店也可以照辦,有病的人,怎能不要飲食呢?小店的房間都很清靜,聽憑客官選擇一間。客官貴姓,從何去來?」那客人道:「姓盧,從河南來,因要去前面幾十里地方訪友,不料到此地忽害病起來,只好在這裡暫住一夜。為有病不思飲食,並非因吃慣了麵食,吃不來大米。」說時舉手揭了風帽。
因胡知事做天門縣的時候,胡直哉還不曾出世,事過了七八年才生直哉,又過了十多年才罷官回籍。胡家的住宅,在霍邱鄉下一個小市鎮旁邊,這小市鎮因係往來大道,又緊靠河流,每日經過的客商,倒也不少。胡家大門外,有一方佔地數畝的草坪,常有走江湖賣藝的人,及變戲法的人,一到那鎮上,便選擇那大草坪做地盤。從來如此,胡家也不禁阻,胡直哉且生成歡喜和那班不三不四的江湖朋友接近。胡知事雖不願意,只因膝下僅這一個兒子,從小就嬌養慣了,一時也管束不來。這日胡直哉正在書房中讀書,忽聽得門外草坪中一陣鑼響,料知不是變戲法的,便是玩猴的,連忙摜下書本,往外便跑。他在家雖延聘了老師教書,但照例不肯嚴行管束,聽憑胡直哉高興讀就讀,否則隨時可停止的。
胡直哉留神看那女孩,雖則被救活轉來,但是精神仍非常疲萎,絕不似初見時那般伶俐活潑了。行走時顯得步伐艱難,胡直哉仍不免心生憐惜,然也沒有辦法,大家都散了,只得回家。不過心裡總放不下這回鬥法的事,時常和門客談論。他心想走索的在江湖上餬口,東西南北,本來沒一定的行止,天門縣人到霍邱來,是很平常的事。至於打獵的,不是尋常走江湖的路數,斷不至多遠的到此地來打獵;他逆料必是離霍邱不遠的人,託門客去外邊打聽,很容易的就打聽出下落來了。
胡直哉雖知道自己父親平日喜講理學,卻不料如此固執。當下既被嚴詞拒絕,不敢多說,退回書房,前思後想,越想越覺得自己父親這般辦法,一定惹出多少的麻煩來。他想,陸觀澄信中既說他同門兄弟都要報仇,我做兒子的理應設法防範。想來想去,惟有親自去訪單獵戶,面求他設法。料知向自己父親說明前去,是絕不得許可的。暗自計算五十多里路,也不算很遠;年輕的人,沒有行路的經驗,以為五十多里路,是極容易行走的;也懶得和門客商量,獨自決定了親去霸王莊。
打獵的老頭笑道:「這事你胡少爺不用管,他不找我的麻煩,我自然情願替他救人,於今他自鬥不過我,與我有何相干。你以為他們這一般東西是好人麼?盡是些壞坯子,一個個都打死也不虧他。」說畢,仍率領了五個徒弟,四條獵狗,掉臂不願的走了。他們走後,走索的老頭和老婆婆,都撫著女孩的身體,放聲大哭起來。真是悽慘,直哭得天昏地暗,白日無光。許多看熱鬧的人,看了這種情形,沒一個不噓唏嘆息。胡直哉年輕心軟,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胡知事見自己的兒子滔滔不絕的說了這一大篇道理,一時也覺得似乎近理,無可辯駁,只得正色說道:「依你卻待怎樣?難道真個把當日沒收的東西,退還給他?那也太不成話的。他的法寶,就是一個裡面雕刻了五個老鼠的盤子,我拿著一點兒用處沒有。不過在每年六月六日曬霉的時候,背著人在衣箱裡翻出來撫摩一番,我便退還給他也使得。至於劉四疙疸的財產,金銀珠寶在當時就沒有點算清楚,一大半入了官,散失的也不少,我所得有限。不過究竟有多少,連我自己也說不出個數目來,如何能退還給他?」胡直哉道:「這信上寫署陸觀澄,是不是真姓名,無從查考,又沒有住在的地名;即算情願退還給他,除了他自己來取,我們也沒有法設。」
可是作怪,那猛虎何等的威風,一見這六條大蟒圍過來,即時顯出畏縮的神氣,一屁股蹲坐在草地上,低頭望著蟒蛇,動也不敢動一下。看熱鬧的人,見猛虎被蟒蛇圍困得不敢動了,大家又湊近前來,認真看那猛虎,何嘗是什麼猛虎,原來就是那個走索的老頭兒,垂頭喪氣的蹲坐在草地上,兩眼紛紛掉淚,口裡還不住的哼,彷彿是累乏了的樣子。
胡直哉道:「法術誠不可恃,不過陸觀澄信上,已說明他不報仇了。我家倒去驚動官府,恐怕反要惹出麻煩來。我覺得現在不比你做天門縣的時候,那時一則因職責所在,地方發生了叛逆大事,不能不力圖肅清;二則有大權在握,兵勇保甲,調度自如,並能生殺由己。然而還是劉匪自己的部下叛變,始得成擒。如果不是他部下將他捉來獻功,恐怕也沒有那般容易平服。現在你早已退歸林下,鄉居離城數十里。平日又因圖清靜,不大和官府往來,家中雇人,男女不到十個。他們那些餘匪,不來報復便罷,若真個要來報仇,那裡用得著什麼法術?只須十多個壯健漢子,在深夜賺開大門進來,便可為所欲為,不須顧慮什麼。即算去縣衙裡請得力的捕快來防護,但是只能防護一時,不能把捕快永遠留在家裡。他們報復既能遲到二十多年,安知便不能再遲下去。」
年老的挺胸豎背,左手叉腰,右手支著鳥槍,正色對走索的老頭說道:「我徒弟確是無心,開了這個玩笑,實在算不了一回事,我勸你不必這麼認真。你這姑娘,在我身上替你救轉來,可以不和我相拚了麼?」走索的老頭只氣得臉色都變青了說道:「你這般東西欺人太甚,我在這裡討飯,與你們有何相干?竟下毒手破我的法術,把我的老臉丟盡了,你還想拿這些巧語花言來掩飾?你是無心開這玩笑,你哄誰,我斷不能饒你。」打獵的老頭聽了也生氣道:「好罷,你不肯饒,我就求你饒也是枉然。」無數看熱鬧的見了這種情形,都逆料必有好熱鬧可看,鎮上的人越發來得多了,圍了一個極大的圈子。
借故向他母親要了一串錢,次日吃了早飯,假裝閒談向家裡當差的打聽了去霸王莊的路徑,毅然動身朝霸王莊行走。初出門時走的很快,才走了二十來里,兩腳已痠痛得不能走了,腹中更覺得饑餓不堪;問過路的人,才知道須再走十里方有火舖。可憐胡直哉出娘胎就嬌生慣養,一里路也不曾步行過,這番一口氣走了二十多里,兩腳如何能不痠痛?在路旁草地上坐著歇息了一會,只好咬緊牙關又走,就和有無數的花針刺在腳底上一樣。一步一挨的,好容易才挨到了一個小鎮,看那鎮上約莫有數十家居戶,槽坊雜舖屠坊飯店都有。
老頭兒被責備得長嘆一聲道:「我實在老糊塗了,我的孫女兒命在呼吸,我還在這裡閒談。」旋說旋低頭在女孩身上按摩。老婆婆和中年男子也幫著揉手捏腳,約經過一刻鐘的時間,忽聽得女孩喉嚨裡格格作響,不一會眼珠兒在裡面轉動起來。老頭兒拈住頂心髮提了一提,就耳根呼喚了兩聲,女孩竟已活轉來了。眾人都道這女孩多半是死了,所以大家湊錢給他,於今看這情形,竟像是特地裝死騙錢的,各人都有些後悔起來。不過錢已拿出,並且當出錢時,又沒有個數目,不便收回來,只好大家眼睜睜的望著走索老頭收拾了錢和賣藝的器具,率領著一行人走了。
胡直哉問道:「你這猴子養過好多年了,是從那裡買來的?」盧客人道:「是朋友送給我的,年和-圖-書數已記不清了。你貴姓,是這飯店裡的麼?」胡直哉搖頭道:「我姓胡,是來這裡玩耍的。」朱長盛已跟在後面,便把是自己小東家的話說了。
夥計笑道:「是嗎。所以我說外邊人不知道的,我都知道。原來八姨太的這個小姐,模樣兒雖生得好,性情就太跳皮了。曹四說他十四歲做大人,就在那年和他父親跟前的一個當差小子,發生了苟且的事情。本來曹翰林是有名的歡喜養相公,當差的小子也和相公差不多,穿的衣服,真比人家的少爺還要漂亮。曹翰林轉他後邊的念頭,他便轉那小姐前邊的念頭。後來被曹翰林知道了,打了那小姐兩個耳光,然而捨不得把當差的趕走;兩下既不分開,同在一個莊上,自然又接著苟且起來,前年還打下來一個男胎呢。直到這番被妖精纏了,對那小當差的忽然冷淡起來,當差的還疑心小姐又愛上了別人,氣得要拚命。無奈那小姐自被妖精纏後,白天躲著不和當差的見面,一到夜裡就關閉了房門,燈也熄了。當差的本不容易偷到裡面來,到了裡面不敢高聲大嗓的說話。門既關了,燈又熄了,輕輕的敲門,小姐又裝做沒聽見,在門外細聽下去,卻有不好聽的聲音傳達出來。
過了幾日,胡家門房裡忽來了一個送信的人,說這封信是我東家打發我來送給你家少爺的,請你送上去罷。門房看信封上寫著專呈胡少爺直哉臺啟,下邊署著陸緘兩字,便問送信的你東家是誰?送信的道:「你送給你少爺看了自然知道。」門房只得將信拿進來交給胡直哉,回身到門房裡看時,那送信的已不待回信走了。
朱長盛道:「他接著了信,要到這裡來是很容易的,他自到霸王莊後,難隔兩日不打這門前走過,還有一次到我這店裡歇腳喝茶呢。那姓單的人極和藹可親,坐下來就找著我店裡的夥計談話,問夥計們近來看了什麼奇怪東西聽了什麼怪事情沒有?湊巧遇著我這裡有一個專好扯謊捏白的夥計,素來是無風三個浪的人,對他瞎扯了一陣,說某日在什麼山上,看見一隻五尺來長的黃狐狸;某夜從什麼地方回來,在路上遇著一隻和人一般高大的大馬猴,拖著二尺多長的大尾巴。我們聽了好笑。那姓單的因不知道這夥計的性格,卻認做是真話,連忙問遇著之後怎樣?這夥計被他問得不好怎樣說,只好說遇著之後,一晃就不見了。
胡知事不待直哉往下說,連連搖頭說道:「小孩子亂說,你於今正在讀書,不懂得邪不勝正的道理嗎?他那種邪法有何用處。劉四疙疸是他的老師,法術不用說得比他高強,當時何以被我拿住正了法?劉四疙疸的法寶,據當時捕獲的匪黨說:『劉四疙疸用這法寶,在陸地能騰空飛起,在水裡能飄洋渡海。』何以在他部下叛變捉他的時候,他卻不使用這法寶逃跑呢?」
這一段話,正合胡直哉的心理,連忙接著說道:「這辦法極好,論情理,我們看了這樣千百年不容易見到的大把戲,也值得多出幾個錢。我於今先儘我身上所有的,都拿出來給他,望諸位也多出些罷。」胡直哉這時身上還有六七百文大錢,盡數掏出來摔在草地上。那做和事佬的人豎起大拇指對胡直哉道:「胡少爺的舉動真了不得。」在當日生活程度極低的時候,又在霍邱鄉下,六七百文確是一個很大的數目。當下許多看熱鬧的人,見胡直哉是個小孩子,尚且出這多錢,都覺得太少了拿不出手,一會兒湊齊了,竟有二十多串大錢。
胡直哉心裡著急無法與姓單的會面,也無心聽他們談論,草草的吃完了飯,因覺兩腳疼痛,精力疲乏,朱長盛引他到自己臥室中休息。胡直哉雖睡在床上,只因自覺此行太無意識,焦急得輾轉睡不著。正在閉眼矇矓之際,忽聽得外面有多人哄笑之聲,接著聽得一人說道:「咦咦,這馬猴不是和人一般高大嗎?這條大尾巴不是有二尺多長嗎?我那夜在路上遇見的,正是這一樣的東西,我們朱老闆責備我不該說,以為我是扯謊,我真是有口難分。現在這位客人牽的這馬猴,就有這麼高大,可見得我不是說假話了。」
胡直哉滿擬問個明白,遇了這冷淡情形,不便再說什麼。只得跟著朱長盛退出來,走到客廳中,一個夥計迎著朱長盛說道:「老閥看這大馬猴,不是有人一般高大麼?我那夜看見的,和這個一模一樣,比這個還顯得兇惡些,不像這麼老實。老闆硬說我是假話,我只恨當時沒有同走的人,不能替我做見證。今日我看見霸王莊的曹四,據他說起來,只怕纏曹家小姐的妖精,就是這隻大猴子。」
女孩玩過了好幾套花樣之後,坐下來休息了一會,才慢慢的緣上木叉,盤腿坐在叉上,先將兩腿的絲帶緊了一緊,老頭兒把一根兩端繫了砂袋的竹竿遞給他。他接在手中橫擔著,從容立起身來,舉步向索上走去。那索左右擺動,女孩的身體也跟著向兩邊搖蕩,彷彿就要摔下來的樣子。大家捏著一把汗,看他在索上前進後退,來回了兩三次;這次剛倒退到索的中間,陡然一腳踏空,身體仰後便倒。只嚇得看熱鬧的,都不約而同的叫起哎呀來。胡直哉更是嚇的一顆心幾乎從口中跳出來了!
盧客人連忙帶笑說道:「不是這般說法,我因看你臉上的氣色不好,有點兒像是家宅不安的樣子,並且確實微有妖氣。湊巧聽了你那專訪姓單的話,所以冒昧說了這麼一句,你不要誤疑我是安心咒人。」胡直哉不覺吃了一驚問道:「先生會看相麼?先生這話說得很對,請看我家宅不安,又有妖氣,還不大要緊麼?」盧客人笑道:「我是隨口亂說的,就是說對了,也是偶然。對不起,我身體病了,腿也走乏了,要睡一會兒。」說著回房去了。
胡直哉留神看這姓虛的,年齡約有五十開外,面上很顯著病容,並甚消瘦;架著玳瑁的墨晶眼鏡,卻大倍尋常,不但遮蔽了眼鏡,連兩道眉毛都完全遮蓋了;鼻梁隆起,直達印堂,頷下一部絡顋鬍鬚,根根鬈曲得如貼在肉上。這種奇特的相貌,方在童年的胡直哉看了,固是覺得希奇,就是擠在客廳裡看大馬猴的群眾,也一個個將看馬猴的眼光,移注到盧客人身上。盧客人彷彿不高興許多人看把戲似的望著他,即忙提起包袱教朱長盛引到房間裡去。
胡知事不待胡直哉說完,忙搖手說道:「不行不行,你這孩子真不長進,有堂堂正正的道路不走,如何會去求助於獵戶?那曹翰林生平的行為,就不正大,在家鄉地方待人又極刻薄;家庭之間,素來帷簿不修,女兒被妖精纏擾,乃是意中事。自己的正氣不足以勝邪,就只好求助於會邪術的人,叫做以毒攻毒。他這種舉動,可說是名教的罪人,足使士林齒冷。我生平以理自持,這種舉動,不是我家所應做的。」
胡直哉心裡痛惜那走索的女孩,見他直挺挺的不動,不知道是死是活,竭力擠上前去看。胡直哉的儀表,本來生得異常清秀,衣服又穿得漂亮,很容易惹人注目。打獵的老頭再三打量,胡直哉還不曾擠至女孩跟前,已被走索的老頭揮手教他站著不動。他只得站住看那老頭,從懷中掏出一粒西瓜子來,拋向自己口中轉了幾轉,用食指在草地上掘了個小窟窿;將口中的西瓜子吐入窟窿;隨手撮了些泥土蓋上,口中念念有詞。不到一刻兒工夫,便見那窟窿中茁出瓜苗來,一眨眼之間,瓜苗就長了一尺多高;並且枝繁葉茂,一又開了幾朵黃色的花。
胡直哉立處與打獵的接近,只聽得那五個年輕的都竊竊私議道:「他這種法術很厲害,我曾聽師傅說過,會這種法術的人,能於頃刻之間,把仇人的靈魂,收攝到瓜果上;一結實成瓜,仇人便立時不省人事。這法術是雲南貴州苗峒裡傳出來的,我看這老東西一定是用這法術,想收攝我們的靈魂。」話還未了,就見打獵的老頭,拿起自己腰間所懸的葫蘆,揭開木塞,傾出一大把打鳥用的鐵銃子來;也往自己口中一拋,略轉了幾轉,吐在掌心中。口裡也念念有詞,喝一聲變!隨將銃子向瓜藤上擲去,即見有無數的飛螢,紛紛飛到瓜藤上。一會兒就把花兒葉兒,吃個一乾二淨。
胡直哉道:「你既不是要去訪曹翰林,又不是要會姓單的,卻巴巴的打聽這回事,我想其中必有和*圖*書道理,何妨對我說說呢?我也是專為要訪姓單的到這裡來的。」盧客人很詫異的注視著胡直哉道:「你府上難道也有妖精嗎?」胡直哉不悅道:「定要家裡有妖精,才可以訪姓單的嗎?」
老婆婆仔細看了幾眼,又看了看柳惕安道:「他不也是林道人的徒弟嗎?你們自己師兄弟,怎的在這裡打起架來了。」柳惕安笑道:「我們若不在這裡打架,你剛才生下地的這個小孩子,只怕已經沒有命了?」遂將自己不是林道人的徒弟,及奉師命前來救人,林道人使用邪術取胎的話,約略說了一番。老婆婆婆這才驚得呆了,半晌才定了定神說道:「原來這地方真有取胎的人,怪道離這裡不到一里路,有個王木匠的老婆,懷了六個月的胎,一日王木匠不曾回家歇宿,就有人到他家,不知道用什麼法子,把他老婆弄得人事不知,將肚裡六個月的胎兒取去了。第二日王木匠回來,灌救了好一會兒,才把老婆救轉。這事傳遍了幾十里,我和我媳婦聽了,還不相信是真的呢!誰知道就是這林道人。怪不得他師徒近來時常跑到我這裡來,替我媳婦診脈,我婆熄還把他師徒當好人呢。請問你貴姓?你的師傅是誰?怎的知道林道人今夜來取胎,打發你來搭救?」
胡直哉很失望的說道:「如此說來,我這一趟不是白跑了嗎?」那請來做陪賓的紳士說道:「既是曹家的親戚朋友都通知了,不許前去,旁人不待說更是去不得。只是剛才聽得胡少爺說:『和那姓單的認識』,如果有重要的事,定要會他時,何妨寫封信給他,約他到這裡來會面。胡少爺就在這裡等候他來,不知胡少爺的意思以為怎樣?」胡直哉道:「我和他沒有交情,他於今又正忙著替人降妖的時候,接著我的信,不見得便肯走十多里到這裡來會我。」
這飯店的房屋有前後兩進,前進五開間,居中是一個長大的客廳,東西各有兩間廚房;後進一個大院落,當中及左右各有三間相連的房屋,每間的門窗,都朝院中開著,這房屋是朱長盛特地蓋造了做飯店的。院落可供搬運貨物的客商,堆放貨物之用;門窗朝院中開著,就是使落店的客商,便於照顧自己的貨物。朱長盛當時把盧客人引到後院,說這院裡九間房都空著,聽憑選擇罷。那盧客人抬頭向三方屋頂上都望了一望問道:「這屋後的山林,有路可通麼?」朱長盛道:「左邊山腳下便是大道,客官為什麼問這個?」
誰知那女孩的身體,正倒在索上,仰面朝天的躺著,並不曾倒下地來,大家不由得高聲喝采。在這如雷采聲中,女孩已翻身站起,又向前走了幾步,猛然回頭望著老頭,露出驚慌的神色說道:「爺爺,不好了,我們的對頭來了。」這話剛說出,只見他身軀一歪,一個倒栽蔥撞下地來,直挺挺的躺著,就和死了一樣,砂袋竹竿摜到圈子以外去了。這麼一來,把無數看熱鬧的驚得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胡直哉是個宦家子,家中有數十萬財產,獨自一個人,並無兄弟。他生性豪爽,不喜讀書,專好使槍弄棒,和人廝打。他父親是個讀書人,中了一榜之後,報捐在湖北做了好幾任縣知事。在做天門縣的時候,有匪首劉四疙疸,用妖術煽動嫌民地痞,嘯聚四五千人,號稱神兵,佔據險要的山寨倡亂。胡知事雖是文人,卻深知兵法,親自督兵進勦。劉四疙疸原是以邪術號召愚民的,他畫符水給部下吞服,凡是曾服符水的,都能不避刀斧槍炮,臨陣勇猛非常。可是作怪,在平時試演,確是很有靈驗,一到認真和官軍打起仗來,那些邪術都不靈了。正如庚子年的拳匪一樣。邪術既是不靈,未經訓練的烏合之眾,自然不能和官軍持久抵抗;一連幾個敗仗,部下就叛變了,將劉四疙疸捉了到胡知事跟前獻功。
胡直哉見他這般追問,似乎有因,便道:「定要約了才能去相會嗎?你如何這麼問我?」朱長盛道:「我問少爺這話有緣故的,若是那姓單的不曾約少爺去會,少爺便去不得。就是前去也十九會不著,還怕受意外的危險。」胡直哉不覺吃驚問道:「道話怎麼講?」
胡直哉剛牽到後院,那馬猴作怪,一眼看見自己主人,登時對胡直哉變了態度;雖不似對朱長盛那般兇惡,然一面朝胡直哉將牙滋開,一面用雙手來奪鐵鍊,胡直哉倒不害怕,牢牢的握住鐵鍊不放,那盧客人忙出來對馬猴叱道:「不得無禮。」隨即接過鐵鍊,接著對胡直哉說道:「這是猴子的本性難移,自己主人不在面前,無論對何人都很馴順;一見自己主人,便不客氣了。普通一般猴子,多是這般脾氣。我這夥伴,還是教了多年,才把這種壞脾氣教變了;若是尋常猴子,沒有不當著自己主人咬人的。」
朱長盛道:「你又胡說起來了,有什麼人會和妖精吃醋。」
年老的走前領著向草坪走來,有許多看熱鬧的,忍不住跑上前問那年老的是怎麼一回事。年老的指著兩個年輕的說道:「就是這兩個不安分的小徒,走這大路上經過,因遠望見這裡走索,那個小徒說道:『江湖上走索的是使的雲雀法,雲雀法最怕鳥槍,用不著真個開槍,只要向他一瞄準就把他的法破了。』這個小徒不相信,說沒有這種事。我正待阻止他們,不許惹麻煩,誰知那個不安分的東西,已拿槍對這裡瞄了一下,便鬧出這亂子來了。好在我不是有心與他為難,且看他怎生和我拚死活。」說罷回頭向五個徒弟揮手道:「你們都站在我背後,不許亂動。」五個徒弟齊應了聲是,一字排開在年老的身後,四隻獵狗都是曾經訓練過的,不待人指揮,都自知緊靠人的腿旁立著。
胡直哉聽了高興,連忙跟著朱長盛出來,朱長盛因外邊漆黑,恐怕胡直哉不看見走路,擎了一個三尺來長的竹纜火把,在前揚著行走,只聽得兩邊山上都有人追呼之聲。胡直哉道:「有月亮,用不著火把,有這火把在前邊照著,反映得我兩眼發花,一點兒不看見。」朱長盛也自覺得在這時候,擎著火把不妥當,隨手將火把向旁邊山澗裡一摜。不料竹纜做的火把,又燒去了一段,一脫手便散開了;乾竹篾容易燃燒,摜到澗中,燒得火光更大了。
圍著瞧熱鬧的人,看了這種和西遊記上孫行者與二郎神鬥法一般的把戲,一個個都喜得眉飛色舞,並多有高聲叫好的;誰也不覺得這兩個老頭,都正在以性命相拚的時候。眾人看到那雄雞被蒼狼趕得滿場飛跑,不由得齊聲狂吼起來。這一聲吼不打緊,誰知正在吼聲未了之際,場中猛然發出一聲虎嘯,便有一隻黃牛般大小的斑斕猛虎,搖頭擺尾的在場中出現,再看那大雄雞已是不見了。
柳惕安氣不過,正待拔步追趕,只聽得自己師傅的聲音,在遠遠的喊道:「饒他去罷!」柳惕安便不追了。回到破窯中,將所經過的情形,對潘老師說了。潘老師嘉獎了一番道:「我們志在救人,不值得與人結怨。那林道人還是白蓮教的餘孽,所在黨羽甚多,每每在鄉村中取孕婦的胎兒,及小孩的眼珠睪九,配合藥餌。我們存心遇著便救,也不和他們為難作對,我不教你追趕那小子,也就是這個意思。」師徒二人又談論了一會白蓮教的故事,方各安息。
盧客人就窗櫺上拴了猴子說道:「我要向掌櫃的打聽一個人,有個曹翰林,住的地方叫霸王莊,不知離此地還有多少路?」朱長盛聽了望著胡直哉笑了一笑說道:「此去至多不過十五里,客官是要去訪曹翰林麼?」盧客人道:「不是。聽說那曹家近來從河南請來了一個姓單的獵戶,還帶了幾個徒弟,幾條獵狗,掌櫃的可知這一回事?」朱長盛點頭道:「不錯。聽說有這事,客官是要去訪那姓單的麼?」盧客人道:「也不是。掌櫃的可聽得說,曾捉拿了什麼妖精沒有?」朱長盛道:「聽說妖精是有,尚不曾捉著。」盧客人問道:「怎麼會捉不著呢?是不是因那妖精的本領太大,姓單的鬥不過他?」朱長盛將席間對胡直哉說的情形,述了一遍。
「這回從河南把姓單的獵戶請來,真不知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事。姓單的來曹家住了一夜之後,曹家的人問他看出是何的妖精,他說他二十年來,替人家除過妖精,至少也有幾十次了。每次被妖纏的人家,便可看得出一和_圖_書種妖氣來。妖精的種類不同,妖氣也跟著有分別,就是山魈鬼魅,所停留之處,也有一種鬼氣,到眼即能知道。這霸王莊的妖精太奇怪,表面上一點兒看不出妖氣和鬼氣來,一時竟不能斷定是什麼妖魅。不過我不管他是什麼,我既來了,不怕他不降伏。他從這日起,每日帶著五個徒弟,四條獵狗,到四周山上去打獵;其實遇了鳥獸,並不開槍,東西南北每方都走過六十里才回頭。
只見胡直哉已立在那馬猴身邊,伸手在猴頭上撫摩,即上前問道:「真個不咬人,不抓人嗎?」胡直哉笑道:「這猴子很怪,馴良極了,不像平常玩猴戲的猴子,動輒就咬人抓人,剛才我見他們看的人,送青菜葉給他吃,他很老實的接著吃了。我臨時買了幾文錢的紅棗給他,他更高興的接著,二十多粒棗子,做一口包著。你瞧他這下巴兩邊,不是鼓起來了嗎?便是我給他的棗子。他還嫌不夠的樣子對我望著,我因見他沒兇惡的神氣,所以大膽到他跟前。」朱長盛道:「怪道那客官教我牽他進去,說他不咬人不抓人。」邊說邊走近那房柱,伸手打算解鐵鍊,不提防那馬猴忽然吼了一聲,跳起來張開牙望著朱長盛,儼然是要咬人的模樣。嚇得朱長盛連忙倒退了幾步,指著那馬猴帶笑罵道:「你這東西真欺人,怎的我家少爺撫摩你的腦袋,你動也不動,我來替你解鐵鍊,你卻這般兇惡起來。」胡直哉仍不害怕,伸手將鐵鍊解下來,遞給朱長盛道:「如果是咬人抓人的,那客官也不教你來牽了,你牽去罷。」朱長盛還不敢伸手去接,且讓過一邊說道:「就請少爺把他牽到後院去罷。他這一吼把我嚇虛了心。少爺給了棗子他吃,所以他對少爺親熱。」胡直哉這時只覺這猴子好玩,毫不覺得可怕,見朱長盛這般說,便牽著向後院走去。圍著看馬猴的群眾,至此方各自散了。
話說彭立清看了柳惕安吃驚的神氣,連忙搖手說道:「不是不是,我說壞了,是說我師傅壞了,白費幾個月的心機了。這種胎兒,雖是要等他自然生下來,但在下地時,不能讓他開口哭出來,哭一聲便不合用了。」柳惕安氣得打了彭立清一個耳光罵道:「你真是一個下流東西,到這步田地還替你師傅著急小孩口哭壞了。你可知道你師傅的藥配成了,這小孩的性命便斷送了麼?人的性命要緊呢?還是你師傅的藥要緊呢?」彭立清道:「我師傅說,初出世的小孩,算不了一條生命。」
在席間朱長盛問胡直哉道:「少爺要去霸王莊,不知為的什麼事?」胡直哉道:「我正想向你們打聽,霸王莊離此地還有多少路,那莊上有多少人家?」朱長盛道:「此去倒不過十多里路,莊上就是曹翰林一家,附近十幾戶都是曹家的佃戶,少爺是去曹家呢?還是去訪別人呢?」胡直哉道:「聽說曹家猜來一個姓單的獵戶,我去霸王莊便是想去訪他。」朱長盛道:「少爺與那姓單的認識麼?」胡直哉點頭說:「認識,但沒有交情。」朱長盛問道:「是那姓單的約了少爺去相會麼?」
此時胡直哉聞鑼聲跑到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白髮如雪的老頭兒,和一個年紀相彷的老婆婆,帶著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女孩,在坪中忙著佈置走軟索的行頭;還有一個中年男子,提起一面銅鑼,圍著草坪急一陣緩一陣的敲打,已有一大堆的閒人,圍攏來看熱鬧。胡直哉看那女孩的相貌,雖生得不甚美麗,然眉目還位置得停勻,短衣窄袖,一舉一動,卻顯得伶俐活潑,很覺可愛。這時胡直哉己有十三歲了,情竇方開,一覺這女孩可愛,便想親近;擠在圈子裡面,目不轉睛的望著女孩打觔斗,豎蜻蜓。玩過一套花樣,那中年男子便捧著銅鑼向著熱鬧的討一次錢。胡直哉特地跑到裡面,問他母親要了一串大錢,扭斷錢串藏在身邊;一大把一大把的,抓著往銅鑼裡摜去,在無數看熱鬧的當中,當然沒有第二個能如此揮霍的了。
林伯啟原是詩書世家子,在童年的時候,無意中從字紙簍裡,得了一本破爛不完的道書;書中載的盡是靜坐的方法,他就照著方法靜坐,是這般引起了他的興趣。越坐越覺得了益處,只可惜書不完全,一年以後,便不知道應如何繼續修持了。如是到處探聽修道的人,一探得了那修道的姓名居處,就不畏艱難辛苦的前去參訪。常言有志者事竟成,不過幾時,畢竟有道中人引他入道。
胡知事道:「這種妖匪的餘孽,說話不見得有信義,萬一他來索取法寶財產的時候,乘機施報復手段,我們毫無防備,不是坐以待斃嗎?我現在打算一面把壯健的佃戶,都找到家裡來日夜防護,一面仍得稟報霍邱縣;我再加一封私信給袁大老爺,請派八名捕快來。這匪徒信上雖沒有居處,但他一行有四個人,又帶了走索的行頭,有甚地方給他們藏躲,何愁緝捕不著?」胡直哉只覺得自己父親這種辦法不妥當,但是自己卻想不出比較妥當的辦法來,儘管低著頭,皺著眉現出躊躇著急的樣子。胡知事既決定了辦法,便自去分途實行。
胡直哉一聽這些話,忍不住翻起身來,走出客廳看時,只見擠滿了許多人,圍著一隻渾身漆黑的大馬猴觀看。那大馬猴立起身足有五尺多高,兩隻硃砂也似的紅眼,圓鼓鼓的望著觀眾,一點兒沒有畏縮的樣子;也沒有兇暴的神氣,頸項間繫著一條指頭粗的鐵鍊,一端拴在房柱上。
盧客人道:「沒有什麼,隨便問問。」說時,就右邊三間房中擇了一間道:「我就住在這房裡罷。請你去將我帶來的那夥伴鐵鍊解了,牽到這裡來。」朱長盛道:「是那大馬猴麼?他不咬人嗎?」盧客人道:「不咬人,也不抓人,你放膽去牽來便了。」朱長盛心想這麼高大的猴子,生人如何能去牽牠?不過這客人既這麼說了,我只得去試試看,遂答應著走出來。
原來那打獵的老頭姓單,是河南遂平縣人,家中很富有,並不以打獵為生。只因生性好獵,每年秋冬兩季,多是借著打獵消遣。凡是大獵戶,沒有不會法術的,不過程度有高下罷了。姓單的因家境好,特地花了幾百兩銀子,拜甘肅最著名的獵戶為師,學會的法術極多。這番帶著徒弟獵狗到霍邱來,不是為打獵,乃是因霍邱曹翰林家鬧妖精。曹翰林的小姐被妖精纏了,安徽有名的法師都請遍了,無人能把妖精降服;聽人說起遂平單獵戶的法術高強,輾轉託人用重金聘請到霍邱來降妖。
胡直哉此時雖然年輕,聽了這番話,卻很不快活。就是圍著看的眾人,也都覺得這老頭說話太無道理,當下就有一個心直口快的人說道:「你這老頭說話也太不盡人情了。剛才若不是胡少爺倡首出那麼多錢,如何能湊成二十多串錢給你?我們都尚且恭維他了不得,你是身受實惠的人,怎的倒使出這般嘴臉來對他?你不要欺負他年紀小。你既是天門縣的人,他老太爺做過天門縣正堂,你更應對他恭敬,才是道理。」
胡直哉聽了便問那門客道:「曹翰林家在那裡,他小姐如何被妖精纏了,此刻已經降服了沒有。」那門客道:「曹翰林是霍邱的鉅富,家住在離此地五十多里的霸王莊,曹翰林本人已有七十多歲了。這個被妖纏的小姐,才十七歲,是第八個姨太太生的。聽說容貌美得和天仙一般,平常不輕易出門,也無人知道是被什麼妖精纏了。那小姐自己不肯說,曹家的人更不肯將被纏的情形對外人說,所以不知道。只聽說單獵戶雖到了曹家,據說妖精的本領很大,不易降服,須慢慢的待有機會,才能下手,此刻是還不曾降服的。」胡直哉聽了這些話,心想單獵戶既是河南人,便是結交之後,也不容易見面,只得將這事擱起,已懶得和門客討論了。
這猛虎一出來,連場中的空氣,都頓時顯得變換了,只聽得呼呼風響,砂石飛揚。這一來,卻把許多瞧熱鬧的嚇慌了,一個個來不及似的往後倒退。但是見那虎並沒有傷人的意味,又都捨不得跑開去。倒是胡直哉的膽量大,一點兒不知道害怕,不但不倒退躲閃,並趕著那猛虎要看個仔細。只見那虎圓睜著一對放兇光的眼,望著這蒼狼,磨得牙齒喳喳作響,口角流出饞涎來,兩隻前爪在草地上搔爬了幾下;正待聳身衝蒼狼撲去,只見蒼狼忽將身https://www.hetubook.com.com軀一搖晃,立時仍現出打獵老頭的原形來。從五個徒弟手中,接個五條鳥槍,連同自己的共六條鳥槍,平放在草地下。口中一面念咒,一邊用右手對槍上畫了幾畫,一跺腳喝聲道變!鳥槍登時變成六條大蟒蛇,都有一丈來長,碗口粗細,昂頭吐舌的飛奔向猛虎圍繞。
朱長盛笑道:「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偏是你聽著;稀奇古怪的妖精,也偏是你見著,算了罷。曹四因曹翰林不肯借錢給他,就恨了曹翰林,拿這些話來向你說;你沒有事恨曹翰林,我勸你以後不要再向人說罷。你平日扯謊捏白的聲名很大,便是說得千真萬確,旁人還不見得相信,何苦造這些口孽。」夥計被說得很掃興的走開了。
「四方走遍了,便對曹翰林說道:『在這裡害人的,雖尚分不出是什麼妖魅,然因此可以知道妖魅的本領,大不尋常。怪不得府上請來的法師道士,不能降伏他,倒被他打傷了。我於今也不敢說真有降妖的能耐。不過我仗著老師的傳授,即算法術敵不過妖精,也還有方法能使妖精不再來此地害人。』曹翰林說:『這幾日妖精果然不敢到小女房裡去,大約已是那妖精害怕,知道有道法高強的人來了,所以不來嘗試。』
「小當差的那裡能忍耐得住,一時也忘記了自己的身分,竟磨快了一把殺豬尖刀,半夜摸到裡面去捉姦。聽到房裡確有聲響之際,一腳踹開了房門,挺尖刀衝進房去。不提防是個妖精,從床上跳下來,把小當差的撞了一個觔斗,胸脯也撞傷了,頭也跌破了。小當差的雖在黑暗地方,不曾看明白那妖精是什麼模樣;但是既從身上撞過去,已知道那妖精是立著和人一般的走路,遍身有毛,身量很重很高大。這麼一來,曹家的人才知道小姐有被妖精纏了的事。不過曹翰林恐怕這消息傳到小姐的婆家去了,生出旁的枝節來,吩咐家裡人,不許說妖精的事。我若不是今日會著曹四,也還不知道。照這情形看來,那妖精就是這種大馬猴也難說。」
朱長盛對胡直哉道:「少爺方才不曾睡好,被這大馬猴鬧了起來,此時還是去房裡休息一會兒罷。既來了,就在小店裡玩幾天,我再用轎子送少爺回去。」胡直哉正想休息,仍回房睡下,疲勞過度的人,一沾枕便非到精神回復,不易醒來。這一覺直睡到初更以後,忽被一陣槍聲驚醒,接著就聽邊有多人喧鬧。胡直哉正在驚疑之際,朱長盛已走近床前喚道:「少爺醒來,少爺醒來。」胡直哉翻身坐起忙就問什麼事?朱長盛道:「外面為捉妖精已鬧翻天了,連住在後進的那姓盧的客人,都率著那大馬猴到外面看去了。剛才打得一片槍響,十九是單獵戶和那些徒弟。」
看熱鬧的人當中,也有年老懂得江湖情形的,到這時便有人出頭做和事人,向打獵的老頭說道:「你抬一抬手饒他過去罷,你瞧他這樣子很可憐的,如果真鬧出人命來,我們地方人擔承不起。」打獵的老頭笑道:「何嘗是我不肯饒他,你們諸位不是親眼瞧見的嗎?他不肯饒我,教我也無法,於今既服輸了,我自然不與他為難。」說時回頭向五個徒弟道:「你們各自把傢伙收起來。」五人上前拾起,仍是六條鳥槍。老頭兒接過自己的鳥搶,向觀眾點頭陪笑道:「對不起,驚擾了諸位,少陪了。」剛舉步要走,忽一眼看見了胡直哉,又渾身上下打量了幾眼,滿臉堆笑的問道:「你這個少爺貴姓,今年十幾歲了?」胡直哉既素性歡喜與這類江湖朋友接近,今日遇見這樣會法術的人,心裡早已打算應如何結交。只因他先會見這走索的女孩,已生了愛慕之心,後見女孩跌倒在地,便又心生痛惜,他心裡既痛惜女孩,不知不覺的對這幾個獵戶,就不發生好感。所以直待打獵的老頭問他,他才答話說了自己姓名歲數,並緊接著問道:「你把這位姑娘弄到這般模樣,難道就走嗎?你剛才當著這許多人說了,這姑娘包在你身上救轉來,你如何不救!」
胡直哉向前行過幾步之後,猛聽得旁邊山澗中,有腳步聲響,回頭看時,只見一隻大馬猴蹲在火光中,低頭伸爪拈著燃燒了的竹纜玩耍。忙對朱長盛道:「你瞧那盧客人的馬猴,跑到這裡來了。」話未說完,又有一隻一般大小,一般毛色的馬猴跑來。兩隻猴打架,扭成一團,真是一場惡戰,只打得山澗中的石都飛舞起來。正在這難分難解的當兒,陡見一條黑影,從天而下,兩隻猴子同時吱吱的叫個不住。
胡直哉忙將這信送給自己父親看,胡知事也不免驚駭道:「這事已經過二十多年了,在當時除了我自己而外,旁人絕少知道的。近年來更是連我自己都忘記這回事了。這些匪徒竟敢明目張膽的前來報復,這還了得。他信上既說要把劉四疙疸的法寶和財產取回去,免不得是要到我這裡來的。為今之計,我只有寫一封信給霍邱縣袁大老爺,請他多派幾名捕快來,在家裡等著;一邊懸賞捉拿那些餘匪。他們敢來,是自投羅網;就是不來,我既知道劉四疙疸還有餘孽,也得辦他們。並要呈請移文天門縣,辦他一個斬草除根。」胡直哉道:「你說的自是正當辦法,不過我覺得犯不著這麼費事。我猜想這陸觀澄若是懼怕官廳拿辦,也不寫信到這裡來明說了。我看見他的法術很高強,尋常捕快,絕不是他的對手,如何能將他拿住?」
老頭兒揩乾了眼淚,向眾人作揖道謝。回身問胡直哉道:「你姓胡麼?你的老太爺是不是做過天門縣正堂的?」胡直哉點頭道:「你怎的知道我父親做過天門縣正堂,你姓什麼?」老頭復現出很冷酷的面孔,待理不理的神氣答道:「我是天門縣的人,如何不知道?你老太爺做官那麼厲害,倒難為他生出你這麼一個好兒子。」
胡直哉走進一家飯店,劈面就遇著一個好生面熟的人,心裡正在思量是誰,那人已現出驚異的神色,卻又很恭敬的上前呼著少爺道:「怎的走到我們這裡來了,就只少爺一個人麼?」胡直哉一聽這人稱呼說話,心裡已想起來了,這人便是自家的佃戶朱長盛,每年元旦必來胡家拜年,因此見面認識。當下答道:「我因要去霸王莊有事,所以打這裡經過,你如何也在這飯店呢?」
「當時還有一個客人在旁邊聽了,忍不住笑道:『你遇的大半是齊天大聖,一見你就駕觔斗雲走了。』姓單的還追問是什麼毛色,我為怕這夥計信口亂說得罪人,借事把他支開了。姓單的走後,我責備這夥計,不應該是這麼老不長進,若是時常見面的熟人,知道你這胡說亂道的脾氣,還不要緊,對外省來的人,也這麼亂說,不給人笑掉牙麼?世上那有五尺來長的狐狸,又那裡有人一般高大的馬猴?這夥計的意思,無非明知道姓單的是替曹家降妖,故意說得這麼活現,使姓單的以為狐狸馬猴就是妖精,被他看見了。」在座的紳士也說道:「這麼亂說確是使不得。一傳十、十傳百的說開了,人家一定說曹翰林的小姐,被狐狸精纏了,豈不損了陰德。」朱長盛連連稱是道:「我也就是為這一點,所以生氣責備他。」
不知這從天而下的黑影是什麼?且俟第七十回再說。
「曹翰林見說得這般慎重,也恐怕真個有親戚朋友前去探望,被獵戶誤傷了;除派親信人四處通知外,並派人在去霸王莊的幾條路上守著。遇了去霸王莊的人,就將降妖的話說給人聽,免得不知道的人,胡闖進去。於今已有好幾天了,四方幾十里的人,漸漸都知道了,天羅地網也漸漸收緊了。姓單的終日帶著徒弟獵狗,圍著爾王莊搜索,誰也不敢走到那一方去,恐怕撞著枉送了性命。少爺今日若不落在我這裡,糊裡糊塗的闖向霸王莊去,在路上遇著曹家派的人,擋住了不再向前還好,萬一遇不著,豈不要鬧出大亂子來?」
柳惕安使勁啐了他一臉的唾沫罵道:「放屁!像你這種倚仗邪道害人的東西,我本當替人除害,將你一鏟打死,只因聽你說話,竟是一隻糊塗蟲,於今便把你打死,你還不明白為什麼送了性命。」柳惕安說到生氣的時候,聲音很大,老婆婆在房中聽得,忍不住扶牆摸壁的挨了出來,問是誰人在門口說話。柳惕安一把抓住彭立清的胳膊,拉到老婆婆面前,就房中燈光給老婆婆看了問道:「你老認識他是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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