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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俠義英雄傳

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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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張文達巧遇闊大少 金芙蓉獨喜偉丈夫

第八十回 張文達巧遇闊大少 金芙蓉獨喜偉丈夫

那知道是彈簧座塾,坐去往下一頓,身體跟著向後一仰,更嚇得兩手一張,口裡差一點兒叫出哎呀來。盛大少爺緊接著探進身子,張文達一張手正碰在頭上,把一頂拿破崙式的氈帽,碰落下來。盛大少爺倒不生氣,越發笑得轉不過氣來,拾起帽子仍戴在頭上說道:「你不要難為情。我這車子,便是生長在上海的人,初坐也每每不碰了頭便頓了屁股,何況你這才從鄉下來的呢?」張文達紅得一副臉和豬肝一樣說道:「旁的不打緊,撞破這麼大一塊鏡子,實在太對不起你了。」盛大少爺搖頭道:「這一塊玻璃算不了什麼。」說話時車夫已將碎玻璃拾好,踏動馬達,猛然向前疾馳。
說話時,走進一個年約五十來歲,身穿藍色湖縐棉袍,黑呢馬褂,鼻梁加光眼鏡,脣蓄八字小鬍鬚的人來。進門即雙腳比齊站著,對盛大少爺行一鞠躬禮,誠惶誠恐的垂手侍立不動。盛大少爺此時的神氣,不似對門口那些把式,略略點了點頭道:「屈師爺,我今天無意中遇著了一個比霍元甲本領更好的好漢,你過來見見罷!就是這一位英雄,姓名叫做張文達。」隨指著來人回頭對張文達道:「他是我家管事屈師爺,你以後要什麼東西,對他說便了。」張文達連忙起身與屈師爺相見。
張文達聽了這番話,氣得滿臉通紅,張開口嚷道:「得哪!不用說了,再說連我也要氣死了。你擺的是擂臺,巴不得有人來打;既不願意與中國人打,就不應該擺擂臺。我徒弟沒能耐,打不過你;那怕被你三拳兩腳打死了,只算他自己討死,不能怪你。我斷不能找你說報仇的話。你為什麼拿他開心,存心教他當著成千累萬的看客丟面子。你還說不是想在中國人跟前顯本領?你為要打的時間長久,使花錢看打插的人開心,故意不使我徒弟倒地;現在卻還向我討好,顯得你是不忍敗壞我徒弟的名譽。也憑你自己說,你這種舉動,不氣死人嗎?」
盛大少爺不待張文達開口,即笑著說道:「老屈的見識不錯。你快去拿衣服來,立刻帶他同去洗澡剃頭。他這樣蜈蚣旗一般的辮子,滿臉的寒毛油垢,無論穿什麼衣服,跑到堂子裡去,實在太難為情了。」屈師爺隨即退了出去,一會兒挾了一大包衣服進來,對張文達道:「時候不早了,我就陪你去洗澡罷。」張文達做夢也想不到來上海有這種遭遇,直喜的連骨頭縫裡都覺得快活。當下跟著屈師爺出門,雇了兩輛黃包車,到浴春池澡堂。
顧四少爺只管搖頭說道:「你究竟有些什麼本領,敢說這種大話?我實在有點兒不相信。你有些什麼本領?這時候能顯一點兒給我們看看麼?」張文達一面躊躇著,一面拿眼向四處張望道:「我的本領是帶在身上跑的,隨便什麼時候都可顯得。不過這裡沒有我的對手,憑空卻顯不出來。」說話時一眼望見門外堆了許多準備造房屋的基石,即伸手指著笑道:「旁的本領,一時沒有法子顯出來,我且顯一點兒硬東西給兩位看看。」隨說隨往外走。
盛大少爺一伸手拉住張文達的手,仍走進喝茶的地方;就張文達所坐的座位,一面吩咐堂倌泡茶,一面讓張文達和顧四少坐下說道:「只要沒有旁的規矩,只你剛才所說的,算不了一樁麻煩的事。你儘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內,給你一座極漂亮的擂臺。只看你的意思,還是擺在這園裡呢?還是另擇地方呢?」張文達只喜得心花怒放,滿臉堆著笑容說道:「我昨日才初次到上海來,也不知道上海除了這張園,還有更好的地方沒有?」
顧四少爺笑道:「張君從今天起就到你府上去住,你隨時都可以款待他。今晚的接風酒,得讓我做東。我也得介紹幾個朋友,好大家替他捧捧場面。我的酒擺在花想容那裡,他家房間寬大,可多邀些朋友。」盛大少爺還爭持了一會,結果拗不過顧四少爺;就約定了時間,到花想容家再會,顧四少爺遂先走了。
屈師爺將他帶到特別洋盆房間裡,叫剃頭的先替他剃頭,一面和他攀談道:「張先生的武藝,既經我們少爺這般賞識,必是有了不得的本領?」張文達笑道:「我自己也不敢誇口,說有了不得的本領。不過我山東是從古有名的出響馬地方,當響馬的都有一身驚人的武藝。因此我山東隨便那一縣那一府,都有許多武藝出眾的。我在山東自帶盤纏,四處訪友,二十多年中,不曾遇見有敵的過我的人。通天下會武藝的,沒有多過我山東的;我在山東找不著敵手,山東以外的好漢,我敢說只要不長著三頭六臂,我都不怕。我兩膀實實在在有千斤之力!只恨我出世太遲,見不著楚霸王,不能與他比一比擊鼎的本領。」
張文達問道:「霍元甲在上海擺擂臺,少爺府上這些把式何以不去打呢?」盛大少爺道:「我也曾向他們說過,叫他們各人都上臺去打一回。他們說出什麼江湖上鷺鷲不吃鷺駑的許多道理來。並說這擂臺斷乎打不得,自己打輸了,不待說是自討沒趣,枉壞了一輩子的聲名;就是打贏了,也結下很深的仇恨,甚至於子子孫孫還在報復。即如唱戲的黃三太鏢打竇耳墩那回事。竇耳墩原來姓陳,因陳字拆開是耳東兩字,從前有一個大盜,名叫竇二墩,這姓陳的也就綽號竇耳東,不知道這底細的,錯叫做竇耳墩。這竇耳敏自從被黃三太打敗以後,對黃家切齒之恨。據知道陳黃二家歷史的說,至今二百多年了,兩家子孫還是仇人一樣,不通婚姻,不通來往。他們既說得這般慎重,我也不便勉強要他們去打。」張文達道:「我們練武藝的人,如何怕得了這許多。我們上臺去打擂臺的,打敗了果然是自討沒趣;他擺擂臺登報叫人家去打,難道他輸了不是自討沒趣嗎?」
顧四少爺說道:「上海的好地方多著,不過你於今擺擂臺,仍以這園為好。因為你徒弟是在這園裡,被霍元甲打敗的。你來為報仇,當然還擺在這裡。你的運道好,或者也是霍元甲合該要倒楣了,鬼使神差的使你遇著我們這位盛大少爺。怪不得你說擺擂臺,是一樁很麻煩的事;若不遇著盛大少爺一時高興,替你幫忙,無論遇著誰都辦不到。你知道霍元甲為擺這一個月的擂臺,花費了多少錢麼?有許多朋友替他奔走出力,除了賣入場券的收入,還虧空了二千多塊錢。他明知擺擂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斷不是你這個初從山東到這裡來的人,所能辦得了的。故意拿這難題目給你做,估量你手邊沒有多錢,出頭露面的朋友又少,擺擂臺不成功,看你怎好意思再去找他?」
盛大少爺問道:「你能有把握一定打贏霍元甲麼?」張文達昂頭豎背的說道:「我山東從古以來,武藝好的極多。我在山東到處訪友,二十年來沒有逢過對手。兩位與我今天初次見面,聽了必以為我是說誇口的話。我的武藝,不但打霍元甲有把握——除卻是會邪法的,能念咒詞把人念倒,我便打不過。若說到硬功夫,就比霍元甲再高超一籌的,我也不怕打不過他。」
農勁蓀至此委實忍耐不住了,也跳到房中將兩條胳膊張開說道:「你這人也忒不講理了。你便是要替你徒弟報仇,也得思量思量你徒弟是如何打輸的。你徒弟是在擂臺上,當著成千累萬的看客,丟了面子;你若真心要把那丟失的面子收回來,自然也得在擋臺上和霍先生較量,打贏了方有面子。於今你跑到這裡來動手,輸贏有幾個人知道?」
盛大少爺問道:「你見過霍元甲沒有?」張文達道:「怎麼沒見過?」盛大少爺又問道:「你以前曾與霍元甲打過沒有?」張文達道:「我自己不曾和他打過,我徒弟和他打過。」顧四少爺問道:「你徒弟和他打,是誰打贏了呢?」張文達道:「我徒弟的武藝,本來不大好,但是和他打三回,只輸了一回,有兩回沒有輸贏。」
盛大少爺道:「霍元甲絕想不到你居然能在上海,三天之內擺在擂臺。他忽然看了報上的廣告,就得使他大吃一驚。霍元甲沒有擺擂臺以前,m.hetubook.com.com上海有誰知道他的姓名?自從在各種報紙上登載擺擂的廣告以後,不但人人知道他霍元甲是一個好漢,並且當開臺的那幾日之內,全上海的人,街談巷議,無不是稱讚霍元甲如何如何英雄。此刻更是全國的人稱讚他了。你於今初到上海,正如霍元甲初到上海一樣,也是無人知道你的姓名。只要擂臺擺好,廣告一經登出,聲名就出去了。既特地擺設一座擂臺,自然不僅霍元甲一個人來打。各報館對於打擂臺的情形,刊載的異常詳細明白,即如你那徒弟與霍元甲相打時的手法姿勢,各報上都記載得明明白白。將來霍元甲及其他來打擂臺的,與你相打的手法姿勢,不待說各報都得記載。你能把霍元甲打敗,這聲名還了得嗎?
盛顧二人以及許多遊客,都瞧把戲似的跟著擁到門外,頓時圍了一大圈的人。張文達朝那一大堆基石端詳了一陣,指著一塊最大最厚的問眾人道:「你們諸位的眼力都是很好的,請看這一塊石頭,大約有多少斤重?」有人說道:「這石頭有四尺多長,二尺來寬,一尺五寸厚。至少有七八百斤。」張文達點頭道:「好眼力,這塊石頭足有八百多斤,我於今要把這塊石頭舉起來,諸位可相信我有沒有這麼大的力量?」
顧四少爺笑道:「你何以知道他沒有熟的,你瞧,金芙蓉不是已和他很熟了嗎?你問問他,是不是還要我另荐一個?」盛大少爺真個問張文達叫誰,張文達不知要叫什麼。盛大少爺笑道:「要你叫一個花姑娘,我們各人都叫了。」張文達這時心也定了,膽也大了,即指著金芙蓉道:「我就叫他使得麼?」顧四少爺大笑道:「何如呢?」說得大家都拍手大笑。
張文達道:「我就不服他自稱大力士,並且在報上誇口,說自己的本領如何高強,雖銅頭鐵臂的好漢也不怕,所以倒要和他碰碰。盛大少爺那天看見和他打的東海趙,就是我的徒弟。我那徒弟的氣力很小,連一百斤的石頭也舉不起,從我才練了四五年的武藝。他原是一個讀書的人,每天得讀書寫字,不能整天的練功夫。我的徒弟很多,惟有這姓趙的武藝最低,最沒有把握。他到這裡來打擂,並不是特地從山東準備來的。他因有一個哥子在朝鮮做買賣,他去年到朝鮮看他哥子,今年回來打上海經過,湊巧遇著霍元甲擺擂。
「我家裡多久就想延請一個聲名大、武藝好的人,常年住在家中;我有事出門的時候,便跟我同走。這種人在你北方稱為護院,在我南方稱為保鏢。於今武藝好的也不少,只是少有聲名大的。延請保鏢的人,聲名越大越好。我南方有句俗語:『有千里的聲名,就有千里的威風。』有大聲名的人保鏢,流氓強盜自然不來下手。若已經來了,全仗武藝去抵擋,就不大靠得住了。」
屈師爺就張文達身上打量了幾眼笑道:「俗語說得好,神要金裝,人要衣裝。真是一點兒不錯。這裡有穿衣鏡,你自己瞧瞧;看還認識是你自己麼?」張文達真個走近房角上的穿衣鏡前面,對著照了一照,不由得非常得意道:「這衣服簡直比我自己的更合式。這是向誰借的?這人的身材,竟和我一般高大。」屈師爺笑道:「這是一個河南人,姓劉,人家都叫他劉大個子;也是有很大的氣力,並會舞單刀、耍長槍,心思卻蠢笨得厲害。除了力大如牛,兩手會些武藝而外,什麼事也不僅得,開口說話就帶傻氣。我們少爺逗著他尋開心,這些衣服,都是我們少爺做給他穿的。」
張文達自覺無聊,揀了一個座位坐下。堂倌走過來招待,他初到聽不懂上海話,也不回答,翻起兩隻火也似的眼睛,將各座位上的遊客,望了幾望;忽緊握一對拳頭,就桌上擂鼓般的擂了幾下,接著怪叫一聲道:「哎呀呀!氣煞我了!好大膽的霍元甲,敢在上海擺擂臺,冒稱大力士。哼!姓霍的小子,算得什麼!能打得過我張文達這一對拳頭,才配稱真的大力士。他姓霍的欺上海沒有能人,敢登報胡說亂道。上海的人能饒過他,我張文達卻不能饒他。」當張文達擂得桌子一片響聲的時候,一般品茶的旅客,都同時吃了一驚,一個個望著張文達。見張文達和唱戲的武生,在臺上說白一樣,橫眉怒目的一句一句說下去,越說越起勁。多有聽不僅山東話的,大家互相議論。
盛大少爺陪張文達坐了說道:「我自己不曾練武藝,但是我極喜會武藝的人。我公館裡就有十幾個把式,也有由朋友親戚介紹來,也有是在江湖上賣藝的。剛才站立在大門兩旁的,都是把式;他們的武藝,究竟怎樣,我也不知道。我有時候高興起來,叫他們分對打給我看。好看是打得很好看,不過多是分不出一個誰勝誰敗來。彼此都恭維,彼此都謙遜,都沒有平常會武藝的門戶派別惡習。」
張文達本是一個粗人,初次到上海來,不知道租界是什麼地方,巡捕房是幹什麼事的?更不知道擺擂臺,有去巡捕房請照會的必要。以為只要自己有握擂臺的本領,便可以在上海擺擂臺。當下也不及思索,即一口答應道:「就這麼辦罷。我擺下了擂臺,你姓霍的若不上臺來打,我自會再來找你算賬。」霍元甲笑道:「我豈有不來之理。」
「他看上報上誇口的廣告,心裡不服;年輕的人,一時氣忿不過,就跳上臺去。原打算打不過便走,不留姓名給人知道。他也自知打不過霍元甲,但是不知道霍元甲的本領,究有多大,想借此試探一番。我這回到上海來,一則要替我徒弟出這一口惡氣;二則要使霍元甲知道天下之大,能人之上更有能人。不可目空一切,登報吹那麼大的牛皮。他霍元甲不長著三頭六臂,不是天生的無敵將軍,如何敢說銅頭鐵臂也不怕的大話?」
話說張文達當下說道:「你不抵賴很好,我徒弟的仇是要報的,我徒弟被你打得氣死了。」霍元甲道:「氣死了嗎?打擂打輸了,有什麼可氣?更何至一氣便死?」張文達忿然說道:「你打贏了的自然不氣,我徒弟簡直氣得快要死了。」
張文達此時倒不粗魯了,連忙陪笑問二人貴姓?這瘦長的指著同來的道:「他是上海有名的顧四少爺。我姓盛,你到上海灘打聽我盛大少爺,不知道的人,大約很少。」張文達連連拱手說道:「兩位少爺請坐,聽我說來。我這回特地從山東趕到上海來,就是要打霍元甲的擂臺。無奈動身遲了路上又耽擱了些日子;昨天趕到這裡,恰好霍元甲的擂臺收了。」
張文達悶悶不樂的過了一夜,次日雖仍是沒有辦法,但他心想何不且到張園去看看;倘若霍元甲的擂臺不曾拆卸,碰著硬釘子,也不妨去和霍元甲商量一番。主意已定,便獨自向張園走去。
屈師爺道:「這如何使得呢?我雖是一個做生意的人,不懂得武藝;不過我常聽得人說,強中更有強中手。你一個人無端打破一千多人的飯碗,人家縱然本領敵不過你,一時奈你不何,只是你問心也應該過不去。這話本不應我說,我和你今日初見面,我對你說這話,或者你聽了不開心。不過我忍不住,不能不把這意思對你說明白。你要聲名,旁人也一般的要聲名;你要吃飯,旁人也一般的要吃飯。你把一千多當教師護院的打敗了,你一個人不能當一千人家的教師護院。譬如我們公館裡,原有十幾個護院,還可以請你到公館裡來;你倘若想借此顯本領,將我們的十幾護院都打敗了,不見得我們少爺就把這十幾個人的薪水,送給你一個人得。你徒然打破人家的飯碗,使人家恨不得吃你的肉。常言道:『明槍容易躲,暗箭實難防。』如果十幾個把式,合做一塊的拚死與你為難,你就長著三頭六臂,恐怕也招架不了。」
大家聽了都非常歡喜,男男女女不約而同的圍攏來,爭看張文達什麼玩意。只見張文達脫了衣服,露出上身赤膊來,望去好像一身又紅又黑的肌肉。借電光就近看時,肌肉原是透著顏色,只以寒毛既粗且長,儼如和*圖*書長了一身牛毛,所以望去好像是烏淘淘的。張文達就坑上放下衣服,用兩個巴掌在兩膀及前胸兩脅摸了幾下,然後指點著給眾人看道:「各位請瞧我身上的皮肉雖粗黑,然就這麼看去,皮肉是很鬆動的。是這般一個模樣,請各位看清;等一會我使上功夫,再請看變了什麼模樣。」大家齊點頭道:「你使上功夫罷。」張文達忽將兩手撐腰,閉目咬牙,彷彿是運氣的神氣;一會兒喉嚨裡猛然咳了一聲,接著將兩手放下,睜眼對眾人說道:「請看我身上的皮肉罷。」
張文達也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好笑。跟在後面走進一家大門,只見幾個穿短衣服的粗人,都立起身爭著叫大少。接著聽得丁令令一陣鈴響,那些爭著叫大少的,同時提高嗓子喊了一聲,張文達也聽不出喊的什麼。盛大少爺直衝到裡邊上樓梯,張文達緊跟著進了一間很長大的房間。大小各色的電燈十多盞,照耀得滿房通亮,已有幾個天仙一般的女子,搶到房門口來迎接。只見盛大少爺順手摟著一個粉頸,低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嘴說道:「老四怎麼還沒有來嗎?豈有此理,客到了,東家倒不來。」話還沒了,忽從隔壁房裡走出七八個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人來。張文達認識顧四少爺也在其內,拱著雙手笑道:「我們已候駕多時了。」說畢引張文達給眾人介紹,這個是某洋行買辦,那個是某銀行經理,無一個不是闊人。
張文達將自己換下來的粗布衣服,胡亂捲做一團笑道:「在上海這種繁華的地方,穿這樣衣服真是不能見人。摜了不要罷,又好像可惜,這麼一大團,怎麼好帶著走呢?」屈師爺笑道:「我這裡不是有一個包衣服來的袱子嗎?包起來我替你帶回公館去。你這些衣服,雖都是粗大布的,不大漂亮,然還有八成新色,如何卻把他摜了呢?」說著將包袱遞給當差的道:「袁六,你包起來,就擱在汽車裡面也沒要緊。」遂轉臉向張文達道:「他叫袁六,我們少爺曾吩咐他伺候你,你以後有事叫袁六做好咧!」袁六接過衣來,顯出瞧不起的神氣,馬馬虎虎的將包袱裹了,挾在脅下。引張文達出了澡堂,盛大少爺已坐在汽車裡,停在馬路旁邊等候。
剛說到這裡,忽有一個人掀門簾進房,對屈師爺點頭問道:「澡洗好了沒有?少爺現在外面等著,請張教師就去。」張文達認得這人,就是盛大少爺的當差,連忙迎著笑道:「我們已經洗好了,正待回去。你再遲來一步,兩下便錯過了,少爺也來了嗎?」當差的道:「少爺就為在公館裡等得沒奈何了,知道你們在這裡洗澡,所以坐車到這裡來。」
盛大少爺道:「霍元甲在這園裡擺擂臺,名雖擺了一個月,實在只僅僅擺了一天。就是開臺的那天,跳出一個人來,上臺要和霍元甲較量。聽說那人不肯寫姓名,要先打後說名姓;霍元甲堅持要先寫名姓後打。爭執好一會,那人只肯說姓趙,東海人,名字始終不肯說。霍元甲沒有法子,只好跟那姓趙的打。第一回姓趙的打得很好,騰挪閃躲的打了不少的回合。霍元甲忽然停手不打了,恭維姓趙的功夫好,勸他不要存勝負的心。姓趙的不依,定要再打。第二次也還打的好看,打了一陣,姓趙的跌倒在臺上;不知怎的霍元甲身體也往旁邊一歪,跟著跌倒了。霍元甲跳起來,又勸姓趙的不要打了,姓趙的還是不依。
張文達舉起了這石頭,並不即時放下,回轉身來朝著盛顧二人說道:「我不但能這麼舉起,並且能耍幾個掌花。」邊說邊將右掌漸漸移到石頭正中,左手往前一送,石頭在掌上就打了一個盤旋。只嚇得圍著看的遊客,紛紛後退;惟恐稍不留神,石頭飛落下來,碰著的不死也得重傷。
原來張文達昨日已曾到張園探望,只因時間太晏,霍元甲已同著許多武術名人,舉行過收臺的儀式走了。張文達撲了一個空,所以打聽了霍元甲的寓所,前去吵鬧了那麼一次。今日再到張園看時,拆臺的手腳真快,早已拆卸得一乾二淨;僅剩了些還不曾打掃清潔的砂土,和豎立臺柱的窟窿,可以依稀隱約看得出是搭擂臺的舊址。張文達在這地方徘徊了好一會,沒作計較處。此時到園裡來遊的人漸漸多了,張文達也跟著四處遊行了一陣。忽走進一所洋式的房屋裡面,只見一個大房間裡,陳設著許多茶桌,已有不少的遊客,坐著品茶。
入席後,一個洋行裡買辦也咬著北方口音問張文達道:「我們聽得顧四少爺說你的本領,比霍元甲還大;這回專為要打霍元甲擺一個擂臺,我們欽佩的了不得。他們兩位都在張園看過你顯本領,我們此刻也想你顯點兒本領看看,你肯賞臉給我們看麼?」
屈師爺問道:「既是除霍元甲以外,無論是誰也不願意動手,何以又要在張園擺擂臺,並登報招人來打呢?」張文達只得將昨日會見霍元甲時的情形說給他聽。
張文達懷著滿肚皮忿怒之氣,走了出來,也不顧霍元甲農勁蓀二人在後送客。農勁蓀送到客寓門外,見他不回頭,只得高聲喊道:「張先生好走!」張文達回頭看見,才對二人拱手道:「對不起,再會。」霍元甲笑向農勁蓀道:「這人怎粗魯到這般地步?」農勁蓀點頭笑道:「他和東海趙兩個,不僅是師弟,並像是父子;性情舉動都一般無二!這種粗魯人,依我看來,本領縱好也很有限。」
這家有一個姑娘叫金芙蓉的,年紀有二十七八歲,容貌又只中人之資;但是他能識字,歡喜看彈詞類的小說。見張文達是一個擺擂臺的英雄,雖則形象舉動都不甚大方,金芙蓉卻很願意親近,獨自特別殷勤的招待張文達;坐在張文達身邊,咬著北京話問長問短,張文達喜得遍身都酥軟了。一會兒擺上酒來,顧四少爺提筆寫局票,問一個寫一個。問到張文達,盛大少爺搶著說道:「他初來的人,當然不會有熟的,老四給你荐一個罷。」
魏賬房問道:「你已應允了霍元甲,擺下擂臺等他來打嗎?」張文達道:「他說他的擂臺已經滿期,教我另擺一座,我自然答應他。」魏賬房吐了吐舌頭說道:「那容易在上海握一座擂臺?至少沒有幾百塊錢,休想佈置停當。你僅為替徒弟報仇,何苦答應他費這麼大的事。」張文達不由得也伸了伸舌頭說道:「擺一座擂臺,為什麼要花這麼多錢?我又不買一塊地,不買一棟房屋,只借一處地方,用蘆蓆胡亂搭一座臺,這也要花幾百塊洋錢嗎?」
魏賬房笑道:「你以為上海也和我們家鄉一樣嗎?上海不但買地貴的駭人,就是暫時租借一個地方,價錢也比我們家鄉買地還貴。擺擂臺為的是要得聲名,不能擺在偏僻地方;所以霍元甲的擂臺,擺在張家花園。張家花圔是上海最有名的熱鬧地方,每日到那花園裡面遊玩的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幾千幾萬。那裡面的地方,租價比別處更貴。用蘆蓆搭一座查,臺周圍得安設許多看客的座位,你說這是容易的事麼?並且還有一件最緊要的事,不但錢,而且巡捕房裡須有熟人,才能辦到。就是捕房允許你擺擂臺的執照,若沒有領到那張執照,你便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能開張。」
盛大少爺一面帶著張文達下車,一面笑問道:「你曾吃過花酒沒有?」張文達道:「是花雕酒麼?吃是吃過,只因我生性不喜吃酒,吃不了多少。」盛大少爺聽了笑得雙手按著肚皮說道:「你不曾吃過花酒,難道連花酒是什麼酒,也不曾聽人說過嗎?」張文達愕然問道:「不是花雕酒是什麼酒?我沒聽人說過。」盛大少爺道:「顧四少爺在張園約我們的,便是吃花酒。他叫的姑娘叫做花想容,是上海灘有名的紅姑娘,就住在這個弄堂裡面。你也可以借此見見世面,在姑娘家裡擺酒,就稱為花酒,這下子你明白了麼?」張文達點頭道:「啊!我明白了,我們山東也叫當婊子的叫花姑娘。」盛大少爺聽了又哈哈大笑。
且說張文達一路回到法租界永安街,一家山東人所開設的客梭,獨和圖書自思量,不知道擂臺應如何擺法,只得找著客棧裡賬房山東人姓魏的問道:「你知道霍元甲在張家花園擺擂臺的事麼?」魏賬房隨口答道:「怎麼不知道?開臺的那日,我還親自去張園看了呢?」張文達道:「你知道很好,我且問你,我於今也要照霍元甲一樣,擺那麼一座擂臺。請你替我計算計算,應該怎樣著手?」
直到吃喝完畢,叫來的姑娘們也多走了,那買辦才又問張文達道:「張教師的本領,一定得到擂臺上顯呢?還是在這裡也能顯一點兒呢?」張文達笑道:「我練的是硬功夫。除了舉石塊、舞大刀,及跟人動手而外,本來沒有什麼本領,可以憑空拿給人看。只是各位爺們既賞我的臉,我卻想了一個小玩意兒,做給各位瞧瞧罷。」
張文達聽了,喜得手舞足蹈的說道:「打霍元甲是很容易的事;我若自問打不過他,也不巴巴的從山東到這裡來了。不過我昨天曾到霍元甲住的客棧裡,見了他的面,本想就動手打翻他。無奈和他同住的,一個穿洋衣服的人,跳出來將我攔住;說要打須到擂臺上打,客棧裡不是打架的地方。我心想不錯,我徒弟是在擂臺上被他打敗的;我要出這一口氣,自然也得在擂臺上,當著許多看的人,把他打敗。因此我就答應了他,約他今天打擂。他才說出他的擂臺,只能擺一個月,到了期一天也不能多打,教我重新擺一座擂臺,一般的登報,他來打我的擂臺。我當時不知道上海的規矩,以為擺一座擂臺,不費多大的事。答應了他出來之後,打聽方知道是很麻煩的一樁事。於今我擺不成擂臺,便不能和他比較。」
那些姑娘們聽得這麼說,都不敢笑了,一個個走近前來裝煙遞茶。盛大少爺向隔壁房望了一眼,跳起來笑道:「原來你們在這房裡打牌,為什麼就停了不打呢?」顧四少爺說道:「我今天是替張教師接風,他來了我們還只管打牌,似乎不大好。」盛大少爺道:「這地方用不著這麼客氣,你們還是接著打牌罷,我來燒大煙玩。」說著先走進隔壁房,張文達和一干人也過去。顧四少爺招呼張文達坐了,仍舊大家入局,鬥了一陣撲克牌。
魏賬房聽了,現出很詫異的神氣,就張文達渾身上下打量了幾眼問道:「你也要擬擂臺嗎?擺了幹什麼?霍元甲擂臺開臺的那日,我去聽他說過;因與英國大力士訂了比賽的約,所以擺設擂臺,等待各國的大力士,都可以上臺較量。難道你也與外國大力士訂了約嗎?」張文達搖頭道:「不是。」接著將要替徒弟報仇,及往見霍元甲交涉的情形說了一遍道:「他姓霍的既可以擺擂,我姓張的也可以擺得。」
張文達被推得只好緩緩的用手摸著座位,左看看,右看看,沒有障礙的東西,才從容移動屁股,靠妥了座位。心想這樣總不至再鬧出亂子來了,放心坐了下去。
張文達問道:「他實在有多大的氣力,你知道麼?」屈師爺道:「實在有多大的氣力,雖無從知道,不過我曾見過我們少爺要試他的氣力,教他和道些把式拉繩。他一個人能和八個把式對拉,結果還拉不動他,你看他的氣力有多大?」張文達驚異道:「劉大個子有這麼大的氣力,手上又會武藝,這些把式是他的對手麼?」屈師爺道:「這卻不然!他的氣力儘管有這麼大,因為手腳太笨的緣故,與這些把式打起來,也只能打一個平手。」
張文達不覺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說道:「對呀!顧四少爺這番話,簡直和親眼看見霍元甲的心思一樣。他和我徒弟打過,知道我是專為報仇來的,不敢隨便和我動手。他於今自己覺得是享大名的好漢了,恐怕敗在我手裡,以後說不起大話,所以欺我不明白上海情形,拿著擺擂臺的話來使我為難。我那客棧裡的魏賬房,怪我不該胡亂答應,我心裡懊悔,卻沒有擺佈他的方法,真難得今日無意中遇著兩位少爺。」
「第三次打起來,姓趙的武藝,畢竟趕不上霍元甲。接連打了那麼久,大約是累乏了;動手只一兩下,就被霍元甲拉住了一條腿,順手一拖,連腳上穿的皮靴都飛起來了。我那時坐在臺下看,那皮靴正掉在和我同坐的一個姓柳的朋友面前。姓柳的朋友也是一身好武藝,眼明手快,當下一手便將皮靴接住,對姓趙的拋去。手法真巧,不偏不斜的正拋落在姓趙的頭頂上。一時滿座的看客,都大笑起來,只笑得姓趙的羞慚滿面,怒氣不息的走了。從那天打過這麼三次後,直到昨天收臺,不曾有第二個人打擂,霍元甲也不曾在臺上顯得什麼本領。實在霍元甲的氣力怎樣,我們不知道。」
盛大少爺看了這情形,倒很關切張文達,讓大家坐了說道:「我這個張教師是個山東人,這番初次到上海才兩三天,上海話一句也聽不懂。」接著望那些姑娘笑道:「妳們不要笑他,妳們若是初次跑到他山東去,聽他山東人說話,也不見得能回答出來。妳們那裡知道,這張教師的本領了不得。他於今要在上海擺擂臺,登報招請天下的英雄來打擂。顧四少爺好意幫他的忙,特地介紹他結識幾個捧場的朋友。」
張文達道:「各位爺們肯賞臉教我做功夫,我只恨自己太沒有本領。我雖生成的比旁人多幾斤蠻力,不過在這地方也無法使出來。就是學過幾種武藝,這地方更不好使,各位爺們教我顯什麼東西呢?」顧四少爺道:「你揀能在這裡顯的顯些大家看看。我們都是不僅武藝的,那裡知道教你顯什麼東西?」張文達道:「讓我想想罷。」一面吃喝著,所叫的局也一個一個來了。大家忙著聽姑娘唱戲,及鬧著猜拳喝酒,便沒人繼續說了。
顧四少爺道:「我看氣力的大小,與身體的大小,有很大的關係。身材高大的人,十有八九氣力也大;身材矮小的人,氣力也小。霍元甲的身材,比較這位張君矮小多了。他的氣力縱然強大,我想斷不及張君。」
張文達忽見農勁蓀這般舉動,不由得翻起兩眼望著,呆了好一會才說道:「你是誰?干你什麼事?我是要打姓霍的。」農勁蓀道:「你不必問我是誰,你要知道姓霍的既敢來上海擺擂臺,斷不怕你來打。你不要弄錯了,我是為你設想的。你若自問沒有能耐,不是姓霍的對手;我就勸你打斷這報仇的念頭,悄悄的回去,免得丟臉嘔氣。如果自信有幾成把握,便不值得躲在這裡打了;這樣還是收不回你徒弟已失的面子。」
張文達很懊喪的問道:「你知道霍元甲領了執照嗎?」魏賬房道:「不待說自然領了執照。休說擺擂臺這種大事須領執照,就是肩挑手提的做點兒小生意,都一般的得到捕房領執照。霍元甲若不是執照上限定了時間,為什麼說滿了期不能再打呢?你糊裡糊塗的答應下來,據我看沒有幾百塊錢,這擂臺是擺不成的。」張文達搖頭嘆氣道:「照你這般說來,我這一遭簡直是白跑了,我一時那來的幾百塊錢?就有錢我也不願意是這麼花了。」
張文達生平第一次到這種天宮一般的地方,更見了這些勾魂奪塊的姑娘們,已使他目迷五色,心無主宰。又是生平第一次與這些闊老周旋,不知不覺的把一副豬肝色的面孔,越發脹的通紅,頓時手腳無所措。那些買辦、經理與他寒暄,他簡直不知道怎生回答;瞠著兩眼望這個點頭笑笑,望那個點頭笑笑。上海長三堂子裡姑娘們,平日兩眼雖則見識的人多,然何嘗見過這般模樣的人,自不由得好笑。
好一個屈師爺,滿臉的春風和氣,說了許多恭維仰慕的話。盛大少爺又呼著屈師爺說道:「我於今要在三日之內,替張文達擺成一座擂臺;地方仍在張園霍元甲的擂臺原址,規模不妨更熱鬧些。也要和霍元甲一樣,在各報上登廣告招人來打;便多花費幾文,也不在乎。只要辦的快,辦得妥當。這件事我就交給你去辦罷。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與他商量著辦。他從山東才來,沒有帶行李,你給他安排舖蓋。他身上這衣服,在上海穿出去太寒酸了;你看有誰的衣服與他合身,暫和-圖-書時拿一套給他穿。一會兒我便得帶他到花想容那裡去,明天你叫裁縫給他通身做新的。」屈師爺聽一句應一句是,偷眼望一望張文達。盛大少爺吩咐完了,他才從容對張文達道:「張先生到上海洗過澡沒有?我大少爺是一個最愛漂亮的人;張先生若不去洗澡剃頭,便更換了衣服,也還是不大漂亮。」
在場看的人無一個不搖頭吐舌道:「像這樣笨重的石頭,如何能舉得起?」張文達笑道:「舉不起便算不了硬本領。」說時將兩手的衣袖一挽,提起一邊衣角,納在腰帶裡面;幾步走近那石頭旁邊,彎腰勾起食指,向石頭底下泥土扒了幾扒;就和鐵鍬扒土一樣,登時扒成一條小土坑,能容八個指頭伸進去。張文達雙手插|進小土坑,托起石頭,只將腰肢往上一伸,石頭便跟著豎立起來;接著用左手扶住一端,右手向石頭中腰一托。這塊足有八百斤重的石頭,即時全部離地,橫擱在張文達兩手之上。換了一口氣,只聽得牛鳴也似的一聲大吼,雙手已趁這一吼之勢,將石頭高高舉起。盛顧兩個少爺,和一大圈的遊客,不知不覺的同時喝了一聲好。
屈師爺笑道:「你在山東訪友二十多年,總共和人打過多少次呢?」張文達道:「數目我雖記不清楚了。但是大約至少也有一千開外了。」屈師爺問道:「那一千開外的人,是不是都為有名的好漢呢?」張文達道:「各人的聲名,雖有大小不同,然若是完全無名之輩,我也不屑去拜訪他,與他動手。」
屈師爺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們公館裡的把式,看見你同少爺一車回來,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向少爺的車夫打聽。據車夫說,親眼看見你在張園,一隻手舉起八百多斤的一塊石頭,還要耍幾個掌花,只嚇得張園的遊人,個個吐舌。公館裡把式們聽了,知道少爺的脾氣,最歡喜看會武藝的動手打架。每次來一個新把式,必要叫家裡的把式,和新把式打幾回給他瞧瞧。平常走江湖的把式,只要使一使眼色,或說幾句打招呼的內行話,便可彼此顧全。因見你的神氣不同,我們大少爺對待你的情形,也不和對待尋常新來的把式一樣;恐怕大少爺叫把式們與你動手的時候,你不肯受招呼,那時彼此都弄得不好下場。他們正商量要如何對付你。我覺得同在一個公館裡吃飯,豈可鬧出意見來?因此借著邀你出來剃頭洗澡,將話對你說明白。」說到這裡,張文達的頭已剃好,兩人都到洗澡間裡洗了澡出來。
盛顧二人看了也害怕,連連搖手止住道:「算了罷!這樣嚇死人的掌花不要再耍了。」張文達只得停手,緩緩將石頭就原處放下笑道:「怕什麼!我沒有把握,就敢當著諸位幹這玩意嗎?我這是真氣力,一絲一毫都不能討巧。不像舉石擔子的,將槓兒斜豎著舉上去,比橫著舉起來的輕巧得多。那槓兒的長短粗細,都有討巧的地方。像我舉這種石頭,一上手便不能躲閃。霍元甲不害臊,敢自稱大力士!諸位先生多親眼看見他在這裡擺了一個月擂臺,究竟曾見他這個大力士,實有多大的氣力?這石頭他能像我這樣在一隻手上耍掌花麼?」
「後來我探聽他為什麼不肯,有人說給我聽。他練了一身武藝,要在世界上當好漢,不能給人家當看家狗。你看他這話不氣煞人麼?練了一身武藝,替人家當護院的,不論南北各省都有。難道那些當護院的,都不是好漢嗎?都是給人當看家狗嗎?他不過會幾手武藝,配搭這麼大的架子嗎?所以我非常惱他。你放膽去和他打!你能將他打敗,我立刻也送你五百塊錢一個月,延請你住在我家中;高興教教拳,不高興就不教也使得。」
「第一次我與他玩了一二百個回合,以為給他的面子很足了,停手對他說:『你我不分勝負最好。』誰知他不識進退,誤認打一二百個回合,是他的能耐,硬要打倒在地才罷。我想他是一個年輕的人,好名心切,而且練到他這種膽量也不容易。我擺擂臺既不是為在中國人跟前顯本領,又何苦將他打敗,使他懷恨終身呢?所以第二次和他動手,就陪他一同跌倒在臺上;對他說這下子可以罷手了,仍是不分勝負最好。真想不到他心粗氣浮,還不明白我的用意,定要跌倒一個,分了勝負才肯罷手。我那時當著成千累萬的看客,太顧了他的面子,便不能顧我自己的面子。第三次動起手來,我只得對不起他,請他跌了一跤。他究竟是少年人,火性太大;跌了那一跤之後,氣得連話都說不出,掉頭就跑了。我想多留他坐一會兒,他睬也不睬。於今憑你張先生說,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他?」
盛大少爺付了茶點賬,率同張文達出園。汽車夫開了汽車門,盛大少爺讓張文達先坐。張文達在山東,不僅不曾坐過汽車,並不曾見過汽車。此時上海的汽車也極少,張文達初次見面,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虧他還聰明,看見車裡面的座位,料想必是坐的;恐怕顯得鄉頭鄉腦,給來往的人及車夫看了笑話,大膽跨進車去。不提防自己的身軀太長,車頂太矮,頭上猛撞一下。氣力強大的人,無處不顯得力大;這一下只撞得汽車全體大震,險些兒將車頂撞破了。盛大少爺忍不住笑道:「當心些,沒碰破頭皮麼?」張文達被撞這一下,不由得心裡發慌;惟恐撞破了車頂,對不起盛大少爺,忙將頭一低,身體往下一蹲。不料車內容量很小,顧了頭頂,卻忙了臂膀;左轉身去就坐的時候,臂膀碰在前面玻璃上。只聽得嘻嘻一聲響,玻璃被碰碎了一塊。嚇得他不敢坐了,縮著身體待退出來。盛大少爺何嘗見過這種鄉下粗魯人,一面雙手推著他的屁股,一面哈哈笑道:「你怎麼不坐下,還退出來幹什麼?」
魏賬房道:「我替你想了一個省錢的方法。你剛才不是說霍元甲教你擺擂臺嗎?你明日再去與霍元甲商量,他擺的擂臺,期滿了無用,得完全拆卸;你去要求他遲拆幾日,也許他肯與你通融。有現成的擂;只要去捕房請領執照,便容易多了。不知你的意思怎樣?」張文達道:「他肯借給我,自然是再好沒有了。不過我擺擂臺,為的是找著他替我徒弟報仇;他便是我的仇人。我今天與他見面就抓破了面孔,明天已不好意思到他那裡去,就去也不見得肯借給我。」魏賬房道:「你迨話也有道理,不借他的臺,簡直沒有旁的辦法。」
屈師爺道:「有名的人被你打敗了,不是一生的聲名,就被你破壞了嗎?」張文達笑道:「我們練武藝的人,照例是這麼的。他自己武藝打不過人,被人破壞了聲名,也只好自認倒楣,不能怪拜訪的人。」屈師爺問道:「你打敗了的那一千多人當中,也有是在人家當教師,或是在人家當護院的沒有?」張文達道:「不但有,而且十有八九是當教師和當護院的。」屈師爺問道:「那麼被你打敗了之後,教師護院不是都不能當了嗎?」
一會兒到了盛公館,張文達跟著盛大少爺下車。只見公館門開處,兩旁排班也似的站著七八個雄彪大漢,一個個挺胸拱手,現出殷勤迎候的樣子。盛大少爺昂頭直入,正眼也不望一下。張文達跟著走進一間客房。盛大少爺回頭望身後,已有兩個當差的跟來,即指著張文達對當差的說道:「這是我請來的張教師,此後就住在公館裡。就派你們兩個人,以後輪流伺候罷。你去請屈師爺來,我有話說。」一個當差的應是去了。
張文達為人雖是粗魯,只是也在江湖上奔走了二十多年,也還懂得一點兒人情世故。先聽了盛大少爺說把式比賽不分勝負,及互相恭維的話,已知道是彼此顧全聲名與地位;此時又聽屈師爺說得這般明顯,其用意所在,已經完全明瞭。遂即應是答道:「我在山東時所打的教師和護院,情形卻與公館裡的把式不同。那時我為的要試自己的能耐,心裡十分想遇著能耐在我之上的人,我打輸了好從他學武藝。一不是為自己要得聲名,二不是為自己要得飯碗;人家的飯碗破不破,全不與我相干。於和*圖*書今我的年紀已五十歲了,已有幾年不曾出門求師訪友。此番若不是要為我徒弟出氣,絕不至跑到上海來。除霍元甲以外,無論是誰我也不願意動手。何況是公館裡的把式,同在一塊兒伺候著少爺的同事呢?」
張文達哈哈大笑道:「當教師護院的被人打敗了,自己就想再當下去,東家也自然得辭退他了。」
霍元甲也氣得臉上變了色說道:「你這人說話,實在太不近情理了。我對你徒弟的一番好意,你倒認做惡意,你說我為要打的時間長久,使花錢的看客開心。你可知道你徒弟是自己上臺來打的,不是我請他上臺的。你徒弟不願意丟面子,誰教他當著成千累萬的看客上臺打擂?你平日不逼著你徒弟把武藝練好,此時卻來責備我不應該打敗他。你自己不知道害臊,我倒有些替你難為情。」這幾句話說得張文達暴跳如雷,一步搶到房中,站了一個架式,咬牙切齒的指著霍元甲罵道:「你來你來,是好漢,和我拼個死活。」
張文達此時不似在張園門口那般魯莽了,很從容的跨進汽車。盛大少爺不住的向張文達渾身端詳道:「就論你的儀表,也比霍元甲來得魁梧。霍元甲的身材不高大,若和高大的西洋人站在一塊兒,還不到一半大,不知道何以沒有西洋的武術家上臺去和他打?」張文達道:「他在報上把牛皮吹的那麼大,連中國會武藝的人,都嚇得不敢上臺,西洋會武藝的又不曾親眼看見霍元甲有些什麼本領,自然沒人肯去。並且他擂臺只擺一個月,等到西洋會武藝的知道這消息時,只怕早已來不及趕到上海了。」話沒說完,汽車已停了。
眾遊客中忽有兩個年紀都在二十五六歲,衣服穿得極漂亮,使人一望便知道是兩個富貴家公子的人,起身離開茶桌,走近張文達跟前,由一個身材瘦長的開口呔了一聲說道:「你這人是那裡來的,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張文達雖然是一個莽漢,但是這兩個富貴氣逼人的公子,他還是一般的看得出不是尋常人。當下便停了口,也起身答道:「我是山東人,姓張名文達。」這公子問道:「你為什麼跑到這裡來大罵霍元甲?霍元甲是我中國第一個好漢,在這張園握了一個月擂臺,始終沒有對手。你既罵他不配稱大力士,為何不上擂臺去打他?卻等他收了臺,又來這裡大罵?」
張文達喜得磨拳擦掌的說道:「我們會武藝的人,要憑硬本領打出大聲名來,是很不容易的。像霍元甲這樣在報上瞎吹一陣牛皮,擺一個月擂臺,僅和我的小徒打了一架,便得這麼大的聲名,實在太容易了!盛大少爺肯賞面子,是這般栽培我,能替我把擂臺擺好,我一定很痛快的把霍元甲打翻,給兩位少爺看。」
張文達聽了,連忙收了架式,雙手向農勁蓀抱拳說道:「你這話果然有理,我粗心不曾想到。我離家幾千里到上海來,為的就是要收回這面子。好!我明天到張園打擂臺罷。」霍元甲笑道:「你來的太不湊巧了。我擺一個月的擂臺,今天剛剛滿期,把臺收了。不能為你一個人,又去巡捕房請照會,重新再擺一回擂臺。」張文達愕然說道:「那麼教我去那裡打呢?」農勁蓀道:「這不是很容易的事嗎?姓霍的可以擺得擂臺,難道你姓張的便不能擺擂臺嗎?」霍元甲接著說道:「好極了。你去擺擂臺,我來打擂臺。」
這車夫見張文達上車的情形,知道是一個鄉下人,第一次坐汽車;有意開玩笑,將車猛然開動。張文達不知將背緊靠車墊,果然被推動得往前一仰,後腦又在車上碰了一下。面上露出很慚愧的說道:「火車我倒坐過,這車不像火車,怎麼也跑的這般快?」正說話時,車夫捏兩下喇叭,驚得他忙停了口四處張望。盛大少爺看了又是一陣大笑。張文達見盛大少爺看了他這鄉頭鄉腦的樣子好笑,越發裝出一種傻態來,使盛大少爺歡喜。
盛大少爺笑道:「擺一座擂臺,有什麼麻煩?我在上海生長,倒不知道上海有些什麼規矩。你向何人打聽了一些什麼規矩,且說給我聽聽。」張文達道:「第一就難在要到巡捕房裡領什麼執照。這執照不但得花多少錢,巡捕房裡若是沒有熟人,就有錢也領不出來。沒有執照,不問有多大本領的人,也不能在上海擺擂臺。」盛大少爺點頭笑道:「還有第二是什麼呢?」張文達道:「第二就是租借擺擂臺的地方。」盛大少爺道:「租惜地方有什麼麻煩呢?」張文達道:「這倒不是麻煩;只因好的地方,價錢很貴。」盛大少爺哈哈笑道:「還有第三沒有呢?」張文達道:「聽說在上海搭一座擂臺,很得花不少的錢。」盛大少爺道:「沒有旁的規矩了麼?」張文達點頭道:「旁的沒有了。」
盛大少爺聽了現著喜色說道:「你這話一點兒不錯。我當時看了那廣告,心裡也有些不服。不過我不是一個練武藝的人,不能上臺去和他拚個勝負;我也不相信這麼大的中國,多少會武藝的人,就沒有能敵得過他霍元甲的。我逆料必有能人出頭,三拳兩腳將他打敗。但是直到昨日整整的一個月,卻不見有第二個人來打擂;那報上的大話,居然由他說了。我心裡正在納悶,今天你來了很好。我老實對你說罷,霍元甲這東西,我心裡很惱他;他不僅在報紙上吹牛皮,他本人的架子還大的了得。我因為欽佩他的武藝好,又羨慕他的聲名大,託人向他去說,我願意送他五百塊錢一個月,延請他到我家裡住著。一來替我當護院,二來請他教我家小孩子和當差的拳腳功夫,誰知他一口回絕不肯。
盛大少爺點頭道:「你有這麼大的氣力,我也相信你打得過霍元甲。你這番從山東到上海來,是一個人呢?還是有同伴的人呢?」張文達道:「我本打算帶幾個徒弟同來;無奈路途太遠,花費盤纏太多,因此只有我一個人來了。」盛大少爺道:「你既是一個人,從此就住在我家裡去罷。客棧裡太冷淡,也不方便。你於今要在上海擺擂臺出風頭,也得多認識上海幾個有名的人,讓我來替你介紹見面罷。」說時回頭望著顧四少爺道:「我今晚去老七那裡擺酒,為張君接風,趁此就介紹幾個朋友給他見見。我此刻當面邀你,便不再發請帖給你了。」
不知看出什麼玩意兒,且俟第八十一回再說。
張文達突然對屈師爺說道:「我這回若不擺擂臺,只在公館裡當一個把式;少爺高興起來,叫我們打著玩玩,那怕就要我跌十個觔斗,有話說明在先,我也可答應。不過我於今要擺擂臺,而且是少爺替我擺;假如我連公館裡這些把式都打不過,如何還配擺擂臺呢?不使少爺灰心麼?少爺不幫我的忙,我一輩子也休想在上海露臉,你說我這話有沒有道理?」屈師爺道:「你便是不擺擂臺,也沒有倒要你跌觔斗的道理。我剛才對你說過了,我是一個做生意的人,武藝一點兒不懂,不能想出兩邊都能顧全的法子來。但是我已把他們這番意思說給你聽了,由你自己去斟酌便了。」張文達點頭道:「好!到時瞧著辦罷。」說畢將帶來的衣服穿上,卻很稱身。
「我霍元甲雖是在上海擺設擂臺,只是本意並非對中國會武藝的人顯本領,那日你那高徒上臺的時候,我同事的接著他,請他在簽名的簿上簽名,他不作理會,來勢比你剛才還要兇狠。我擺擂臺的規矩,無論什麼人上臺打擂,都得具一張生死切結;傷了自治,死了自埋,兩方都出於自願。你那高徒當時就不肯具結。我因見他不肯具結,便將我擺擂臺是等外國人來比賽的意思說給他聽;並請他幫我的忙,有本領留著向外國人跟前使用。不料他不由分說,非與我見個高下不可。我見他執意要打,還是要他先具結。他這才在結上簽了個東海趙的名字,他既簽了名,我不得不和他動手。
霍元甲哈哈笑道:「原來是氣的快要死了,實在並不曾死。你張先生這種來勢已屬嚇人,這種口氣,更快要把我們嚇死了。我勸張先生暫時息怒,請聽我說那日高徒和我動手的情形,休被他一面之詞所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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