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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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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千蛛絕戶

第四十七回 千蛛絕戶

他胡思亂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兒已提了兩隻雪雞回來,生火一烤,味美絕倫。張無忌將一隻雪雞吃得乾乾淨淨,猶未饜足。蛛兒抿著嘴笑了笑,將預先留下的兩條雞腿,又擲了給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雞上省下來的,原是雪雞身上的精華。張無忌欲待推辭,蛛兒怒道:「你想吃便吃,誰對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張無忌不敢多說,便把兩條雞腿吃之。他滿嘴油膩,從地下抓起一塊雪來,擦了擦臉,伸衣袖抹去。
那村女瞧著張無忌臉上神色,冷笑道:「醜八怪,見了美貌姑娘便魂飛天外。」張無忌欲待解釋,但想:「若不自露身世,這件事便說不清楚,還不如不說。」便道:「她美不美,關我什麼事?我是關心你,怕你受傷啊。」那村女道:「你這話是真是假?」無忌想:「我本是對兩位姑娘都關心。」說道:「我騙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這樣二個年輕姑娘,武藝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厲害,厲害!」
蛛兒一驚躍起,低聲道:「是滅絕師太!」她說得很輕,但外面那人還是聽見了,森然道:「不錯,是滅絕師太。」
她提氣疾奔,迅捷無倫。張無忌回頭瞧她,但見她身形微晃,好似曉風中一朵荷葉,極是美妙,腳下也不跨大步,拖著雪橇,一陣風般掠過雪地。那村女奔馳不停,趕了三四十里地,張無忌仍不聽見氣息粗重之聲,好生佩服她輕功佳妙,但也頗為過意不去,說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什麼喂不喂的,我沒名字麼?」張無忌道:「你不肯說,我有什麼法子?你要我叫你『醜姑娘』,可是我覺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氣洩了,便停了腳步,掠了掠頭髮,說道:「好吧,跟你說也不打緊,我叫蛛兒。」張無忌道:「珠兒,珠兒,珍珠寶貝兒。」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張無忌一怔,心想:「那有用這個『蛛』字來作名字的?」
張無忌聽到「千蛛絕戶手」五個字,不由自由的心中一寒。蛛兒道:「我從小練起,還差著好多呢。等得我練成了,也不用怕滅絕這賤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黃澄澄的金盒來,打開盒蓋,只見盒中兩隻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動。兩隻蜘蛛背上花紋斑斕,極是鮮明奪目。尋常蜘蛛都是八隻腳,這兩隻花蜘蛛卻各有十二隻腳。張無忌一看之下,驀地想起王難姑所著的「毒經」來,那經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劇毒之物,倘若身有十足,更是奇毒無比,螫人後無藥可救。」眼前這對蜘蛛又多了兩足,連「毒經」也未載及,想必比那十足蜘蛛更是厲害。
張無忌凝神傾聽蛛兒的動靜,不知她受傷輕重如何,對自己生死,反而置之度外。奔出十餘里,才聽得蛛兒輕輕呻|吟了一聲。張無忌大聲問道:「蛛兒,傷得怎樣?受內傷沒有?」蛛兒道:「她折了我雙手腕骨,內臟沒傷。」張無忌道:「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彎下三寸五分處,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彎下三寸五分處,便可稍減疼痛。」蛛兒還沒答話,滅絕師太「咦」的一聲,回過頭來,瞪了張無忌一眼,說道:「這小子倒還精通醫理,你叫什麼名字?」張無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滅絕師太道:「你師父是誰?」張無忌道:「我師父是鄉下小鎮上的一位無名醫生,說出來師太也不會知道。」滅絕師太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周芷若見這個長鬚長髮的男子居然對自己大是關心,暗自詫異。丁敏君道:「師妹,你怎麼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師姐的肩膀,搖了搖頭。丁敏君吃過那村女的苦頭,知道她的厲害,只是師父常自稱許這個小師妹,說她悟性奇高,進步神速,本派將來發揚光大,都要著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試上一試。見周芷若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餘招方始敗落。已遠遠勝過自己,心中不免頗為嫉忌,待得覺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雙手全無力氣,才知她受傷不輕,生怕那村女上前追擊,忙道:「咱們走吧!」兩人攜扶著向東北而去。
滅絕師太冷冷的向蛛兒上下打量,半晌不語,張無忌見過滅絕師太掌斃紀曉芙的辣手,當下提心吊膽,伏在蛛兒身後,心中打m.hetubook.com.com定了主意,她若是向蛛兒下手,明知不敵,也要竭力和她一拚。只聽滅絕師太哼了一聲,轉頭問丁敏君道:「就是這個小女娃麼?」丁敏君躬身道:「是!」
張無忌心想:「這位姑娘對我很好,我終須有以報答。她不知蝶谷醫仙的一身本事,已盡數傳了給我,這時我且不說,日後我想到了治她臉上毒腫之法,也好讓她大大的驚喜一場。」說話間天色已黑,兩人便在這小屋中倚著山石睡了。睡到半夜,張無忌睡夢中忽聽到一兩下低泣之聲,登時醒轉,定了定神,原來蛛兒正在哭泣。無忌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安慰她道:「蛛兒,別傷心。」
那小刀漸漸剃到他頸中,蛛兒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頭一割,立時一命嗚呼。你怕不怕?」張無忌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蛛兒反過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斬,喝道:「叫你做個快活鬼!」張無忌嚇了一跳,但他來勢太快,刀子又近,待得驚覺,一刀已斬下,半點反抗之力也無,隨身才知她用的只是刀背。蛛兒格格笑道:「快活麼?」張無忌笑著點了點頭。他本來為人樸實,但見了蛛兒,不知怎的,心中無拘無束,似乎跟他青梅竹馬,自幼兒一塊長大一般,說不出的逍遙自在,忍不住要說幾句笑話。
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來分食乾糧。周芷若拿了幾個冷饅頭,分給張無忌和蛛兒吃,她見無忌剃鬚束髮之後,變成個神采奕奕的美少年,不禁暗自驚異。各人歇了兩個時辰,再又趕路。如此向西急行,一直趕了三天,看來顯是有要務在身。峨嵋派弟子不論是趕路或休息,除非必要,誰都一言不發,似乎都變成啞巴一般,到底西去何事?張無忌猜不出半點端倪,這時他腿上斷骨早已痊癒,隨時可以行走,但他不動聲色,有時還假意呻|吟幾聲,好讓滅絕師太不防,只待時機到來,便可救了蛛兒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經之處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遠,立時給峨嵋派追上,一時卻也不便妄動。他替蛛兒接上腕骨,滅絕師太冷冷的瞧著,卻也沒加干預。
那村女沉吟半晌,數度欲言又止,突然間眼中珠淚欲滴,轉過頭去,乘張無忌不覺,伸袖拭了拭眼淚。無忌心下不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說道:「咱們沒來由的說這些幹什麼。再過得幾天,我的腿傷便全好了。咱們到處去玩賞風景,豈不甚美?」那村女回過頭來,愁容滿臉,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氣。」張無忌道:「什麼事啊?但教我力之所及,總會給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應我不生氣,我才跟你說。」張無忌道:「不生氣就是。」那村女躊躇了一下,道:「你口中說不生氣,心裏也不許生氣才成。」張無忌道:「好,我心裏也不生氣。」
蛛兒蹲下身來,道:「你伏在我背上!」無忌道:「你背著我走嗎?那太累了。」蛛兒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麼?」無忌不敢多說,便伏在她的肩上,輕輕摟住她的頭頸。蛛兒笑道:「你怕握死我麼?輕手輕腳的,教人頭頸裏癢得要命。」張無忌原是個坦誠率直之人,見蛛兒對自己一無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摟得緊了些,蛛兒突然間一躍而起,帶著無忌飛身上樹。
張無忌一見丁敏君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瑩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圍攻,紀曉芙因而和丁敏君反臉,今日舊事重演,丁敏君又來逼迫這個小師妹,不禁暗暗為周芷若擔心。不料周芷若對丁敏君極是尊敬,躬身道:「小妹聽由師姐吩咐,不敢有違。」丁敏君道:「好,你去將這丫頭拿下,把她雙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請師姐給小妹掠陣。」轉身向那村女道:「小妹無禮,想請教姐姐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那裏來的許多囉唆!」身形一晃,快如閃電般連擊三掌。
張無忌的眼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低聲道:「原來……你是為了練功夫……」蛛兒道:「不錯,我是為了練功夫,才將一張臉毒成這樣。哼,那個負心不理我,等我練成千蛛手之後,找到了他,他若無旁的女子,那便罷了……」張無忌道:「你並未和他成婚,也無白頭之約,不過是……不過是……」蛛兒道:「爽爽快快https://m.hetubook.com.com的說好啦,怕什麼?你要說我不過是片面的單相思,是不是?單相思便怎樣?我既愛上了他,便不許他心中另有別的女子。他負心薄倖,教他嚐嚐我這『千蛛絕戶手』的滋味。」
蛛兒道:「我就是這個名字,你倘若害怕,那便不用叫了。」張無忌道:「是你爸爸給你取的麼?」蛛兒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還肯要麼?是媽取的。她教我練『千蛛絕戶手』,說就用這個名字。」
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著遠處天地相接的那一線,心搖神馳。輕聲道:「咱們找到了他,他想著我找了他這麼久,就會不惱我了。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一切全聽他的話。」張無忌道:「你這個情郎,到底有什麼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什麼好,我怎麼說得上來?阿牛哥,你說咱們能找到他麼?他見了我還會打我罵我麼?」無忌見她如此痴情,不忍掃她的興,低聲吟道:「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那村女櫻口微動,眼波欲流,也低聲道:「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那村女恨恨的道:「見了人家閨女生得好看,你靈魂兒也飛上天啦。我說她沒受傷,要你樂得這個樣子的幹什麼?」張無忌道:「我就是代她喜歡,跟你有什麼相干?」那村女又是一掌劈了過來,這一次張無忌卻頭一低,讓了開去,那村女大怒道:「你說過要娶我為妻的。這句話說了還不上半天,便見異思遷,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猛聽得喀喇、喀喇兩響,蛛兒悶哼一聲,身子已摔出三丈以外,雙手腕骨折斷,暈倒在雪地之中。張無忌眼前但見灰影一閃,滅絕師太以快捷無倫的身法欺到蛛兒身旁,以快捷無倫的手法斷她腕骨,摔擲出外,又以快捷無倫的身法退回原處,顫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樹,又詭怪又雄偉的挺立在夜風裏。這幾下出手,每一下都是乾淨利落,無忌全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實是快得不可思議,無忌竟是被這駭人的速度鎮懾住了,失卻了行動之力。
蛛兒偶一回頭,看到張無忌用雪塊擦乾淨了臉,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著他。無忌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問道:「怎麼啦?」蛛兒道:「你幾歲啦?」張無忌道:「剛好二十歲。」蛛兒道:「嗯,比我大兩歲。為什麼留了這麼長的鬍子?」張無忌笑道:「我一直獨個兒在深山荒谷中住,從不見人,就沒有想到要剃鬚。」蛛兒從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來,按著他臉,慢慢將鬍子剃去了。張無忌只覺刀鋒極是銳利,所到之處,髭鬚紛落,她手掌手指卻是柔膩嬌嫩,摸在他面頰上,忍不住怦然心動。
那村女反握著無忌的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從中原萬里迢迢的來到西域,為的就是找他。以前還聽到一點蹤跡,但到了這裏,卻如石沉大海,再也問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後,幫我去找到他,然後我再陪你去遊山玩水,好不好?」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聲,那村女道:「你答應我不生氣的,這不是生氣了麼?」張無忌道:「好,我幫你去找他。」
周芷若斜身搶進,左掌擒拿,以攻為守,招數極為巧妙。張無忌內功雖強,武術上的招數卻未融會貫通,但見周芷若和那村女都是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綿掌輕靈迅捷,那村女的掌卻是古怪奇異。張無忌看得又是佩服,又是關懷,自己也不知盼望誰勝,只望兩個都不要受傷。兩女拆了二十餘招,已是各遇兇險,猛聽得那村女叫聲:「著!」一掌斬中了周芷若的肩頭。跟著嗤的一響,周芷若反手扯下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兩人各自躍開,臉上微紅。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搶步又上,只見周芷若眉頭深皺,按著心口,身子晃了兩晃,墜墜欲倒。張無忌忍不住叫道:「你……你……」關切之情,見於顏色。
這一排樹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兒從一株樹上躍到另一株樹上,她身材纖小,張無忌甚是高大,但她步法輕捷,竟是毫不累贅,過了七八十棵樹,躍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來,輕輕將無忌放在地上,笑道:「咱們在這兒搭個牛棚,倒是不錯。」張無忌奇道:「那不用了,再過得四五天,我斷骨的接續便硬朗啦,其實這時勉強要走,也對付和-圖-書得了。」蛛兒道:「哼!勉強走,已經是個醜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麼?」說著便折下一條樹枝,掃去山石旁的積雪。
滅絕師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無忌,喝道:「滾出來!」周芷若走上一步,稟道:「師父,這人似乎斷了雙腿,一直行走不得。」滅絕師太道:「做兩個雪撬,帶了他們去。」眾弟子齊聲答應。除了丁敏君手傷未愈,其餘十一名弟子快手快腳的紮成兩個雪撬,兩個女弟子抬了蛛兒,兩名男弟子抬了張無忌,分別放上雪撬,雪撬跟在滅絕師太身後,向西奔馳。
張無忌想起滅絕師太一掌擊死紀曉芙的殘忍狠辣,不禁心下猶有餘悸,驚道:「這老尼姑厲害得緊,咱們可敵她不過。」那村女道:「你見過她麼?」張無忌道:「見是沒見過,但峨嵋掌門,豈同等閒?」那村女眉頭微皺,便取下柴堆中的硬柴,用樹皮捲成繩子,紮好了一個雪橇,叫張無忌雙腿伸直,躺在雪橇之上,拉了他飛奔。
外面那人起初說這句話時,相距甚遠,但瞬息之間,便已到了小屋近旁,蛛兒知道事情不妙,便要抱著張無忌設法躲避,也已不及,只得屏息不語,過了一會,只聽得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來!還能在這裏面躲一輩子麼?」蛛兒握了握張無忌的手,掀開茅草。走了出來,只見相距小屋兩丈來遠之處,站著一個白髮蕭蕭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當今掌門人滅絕師太。數十丈外,又有十二個人分成兩排奔來。奔到近處,那十二個人在滅絕師太兩側一站,其中四個是尼姑,四個女子,四個男子,均是滅絕師太的弟子,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內。四個男弟子站在最後,原來峨嵋門下,掌門人數代相傳的都是女子,男弟子不能獲得傳最上乘的武功,地位也較女弟子為低。
張無忌被她這麼一問,一時倒答不上來,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會去害人。」蛛兒道:「不去害人卻又有什麼好?」張無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裏就平安喜樂,處之泰然。」蛛兒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慘不可言,自己心裏才會平安喜樂,才會處之泰然。」無忌搖頭道:「你強辭奪理。」蛛兒冷笑道:「我若不是為了害人,練這千蛛絕戶手幹什麼?自己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熬煎,難道是貪好玩麼?」說著取出黃金小盒,打開盒蓋,將雙手的兩根食指伸進盒中。
蛛兒卻並未察覺他心情異樣,在小屋裏裏外外奔進奔出,折了許多野花佈置起來。張無忌見她將這間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頗俱雅趣,可見愛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卻毒成這個樣子,便道:「蛛兒,我腿好之後,去採些藥來,設法治好你臉上的毒腫。」蛛兒聽了這幾句話,臉上突現恐懼之色,說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才到今日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毒功麼?」張無忌道:「咱們或能想到一個法子,功夫不散,卻能消去你臉上的毒腫。」蛛兒道:「不成的,要是有這法子,我媽媽的祖傳的功夫,焉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醫仙胡青牛,方有這等驚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了。」張無忌道:「你知道胡青牛?」蛛兒瞪了他一眼,道:「怎麼啦?什麼事奇怪?蝶谷醫仙名滿天下,誰都知道。」說著又嘆了口氣,道:「便是他還活著,這人號稱『見死不救』,又有什麼用?」
蛛兒替他剃淨鬍鬚,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長長的嘆了口氣。張無忌道:「怎麼啦?」蛛兒不答,又替他割短頭髮,梳個髻兒,用樹枝削了根釵子,插在他髮髻之中,張無忌這麼一打扮,雖然衣服仍是襤褸不堪,卻已神采煥發,英氣勃勃,變成一個極俊美的少年。蛛兒又嘆了口氣,道:「阿牛哥,真想不到,原來你是這樣好看。」無忌心想她是為自身的醜陋難過,便道:「天地間極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極醜。孔雀羽毛華美,其膽卻是劇毒,仙鶴丹頂殷紅,何等好看,那知卻是最厲害的毒藥。諸凡蛇豸昆蟲,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一個人相貌俊美有什麼好,要心她良善那才好啊。」蛛兒冷笑道:「心地良善有什麼好,你倒說說看。」
張無忌望著周芷若的背影,見她來時輕盈,去時蹣跚,想起當年漢水舟中她對自己餵飲餵食,贈巾抹淚之德,暗暗禱祝,但願她受傷不重,和-圖-書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擔心,她壓根兒就沒受傷。我說她厲害,不是說她武功,是說她小小年紀,心計卻如此厲害。」張無忌奇道:「她沒有受傷?」那村女道:「不錯!我一掌斬中她肩頭,她肩上生出內力,將我手掌彈開,原她已練過峨嵋九陽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那裏會受什麼內傷?」張無忌大喜,心想:「原來滅絕師太對她青眼有加,竟將峨嵋派鎮派之寶的峨嵋九陽功傳了給她?」那村女忽地翻過手背,重重打了張無忌一個耳光,這一下突如其來,無忌絲毫沒加防備,半邊頰登時紅腫,怒道:「你……你幹什麼?」
張無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兒語音嬌柔,舉止輕盈,無一不是個絕色美女的風範,可就是一張臉蛋兒卻生得這麼醜陋,又想起母親臨終時說過的話來:「越是美麗的女子,越會騙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這蛛兒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極好,有心和她終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沒把自己放在意下。
盒中的一對花蛛慢慢爬近,咬住了她的指頭,只見她深深吸一氣,雙臂輕微顫抖,潛運內力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為食,但蛛兒手指上血脈運轉,也帶了花蛛體內毒液,回到自己血中。張無忌見她滿臉莊嚴肅穆之容,同時眉心和兩旁太陽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層黑氣,咬緊牙關,竭力忍受痛楚。再過一會,又見她鼻尖上滲出細細的一粒汗珠。她這功夫練了幾有半個時辰,雙蛛直到吸飽了血,肚子漲得和圓球相似,這才跌在盒中,沉沉睡去。
張無忌心想:「這位姑娘對她情郎痴心如斯,倘若世上也有一人如此關懷我,思念我,我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著周芷若和丁敏君並排在雪地上留下的兩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並肩而行……。」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喲,快走,再遲便來不及了。」張無忌從幻想中醒了過來,道:「怎麼?」那村女道:「那峨嵋少女不願跟我拚命,假裝受傷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聲聲說要拿我去見她師父,滅絕師太必在左近,這老賊尼極是好勝,怎能不來?」
那知他柔聲說了這兩句話,蛛兒更是難以抑止,伏在他的肩頭,放聲大哭起來。張無忌道:「蛛兒,什麼事?你想起了媽媽,是不是?」蛛兒點了點頭,抽抽噎噎的道:「媽媽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的,誰也不喜歡我,誰也不同我好。」張無忌拉起衣襟,緩緩替她擦去眼淚,道:「我喜歡你,我會待你好。」蛛兒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喜歡的人,他不睬我,他打我、罵我,還要咬我。」張無忌顫聲道:「你忘了這個薄倖郎吧。我娶你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
張無忌道:「你說過我不配,又說你心目中自有情郎,決計不能嫁我。」那村女道:「不錯,可是答應了我,這一輩子要待我好,照顧我。」張無忌道:「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見了這個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瞧著好不惹氣?」張無忌笑道:「我又沒有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許你喜歡她。不許你想她。」張無忌道:「我也沒說喜歡她,但你為什麼心中又牽記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識得那人在先啊。如果我先識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對你一人好,再不會去愛旁人。這叫做『從一而終』。一個人要是三心兩意,便是天也不容。」張無忌心想:「我相識周姑娘,遠在識得你之前。」但這句話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對我一人好,我也只待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著旁人,我也去想旁人。」
蛛兒見無忌臉現戒懼之色,笑道:「你倒是個行家,知道我這寶貝蛛兒的好處。你等一等。」說著飛身上了一棵大樹,眺望周遭地勢,躍回地下,道:「咱們且走一程,慢慢兒再說蜘蛛的事。」拉著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來到一處山谷邊上,將無忌扶下雪橇,然後搬了幾塊石頭,放在撬中,拉著急奔,衝向山谷。她奔到山崖邊上猛地收雪橇,然後搬了幾塊石頭,放在撬中,拉著急奔,衝向山谷。她奔到山崖邊上,猛地收步,那雪撬卻帶著石塊,轟隆隆的滾下深谷,聲音良久不絕。張無忌回望來路,只見雪地中柴https://m.hetubook.com.com撬所留下的兩行軌跡,遠遠的蜿蜒而來,至谷方絕,心想:「這位姑娘心思倒也細密。滅絕師太若是順著軌跡找來,只道咱們已摔入雪谷之中,跌得屍骨無存了。」
張無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辯說,心想這蛛兒脾氣很是特別,好起來很好,兇野起來卻是極端的蠻不講理,又想起太師父和大師伯、二師伯們常說的武林中正邪之別,看來她所練的「千蛛絕戶手」必是極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親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處,不由得對她多了幾分戒懼之意。
張無忌又問道:「怎地你媽媽教你練這功夫?她自己練成了麼?」蛛兒聽他說到自己媽媽,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來,竟似一頭要撲上來咬人的野獸,恨恨的道:「練這千蛛絕戶手,練到八百隻花蛛以上,身體內毒性積得多了,容貌便會變形,待得千蛛練成,更會奇醜難當。我媽本已練到將近五百隻,偏生遇上我爹爹,怕自己容貌變醜,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將畢身的功夫散了,成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雖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哥哥姊姊的欺侮凌|辱,竟無半點還手的本事,到頭來還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什麼用?我媽是個極美麗極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長無子,我爹爹還是去另娶妾侍……」
張無忌聽著「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麼?」這句話,驀地裏體會到她言語中的關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動,只聽蛛兒口中輕輕哼著歌兒般的小曲,攀折樹枝,在兩塊大石之間搭了一個上蓋,竟成了一間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頂石牆,頗有天然雅趣。蛛兒搭好小屋,卻又抱起地下一大塊的雪團,堆在小屋頂上,忙了半天,直至外邊瞧不出半點痕跡,方始罷手。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道:「你等在這裏,我去找些吃的來。」張無忌道:「我也不怎麼餓,你太累啦,歇一會兒再去吧。」蛛兒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裏說得甜甜的,又有什麼用?」說著展開輕身功夫,鑽入了樹林。
張無忌身子一跳,道:「你說什麼?」蛛兒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見我的醜樣。就不會去瞧峨嵋派那位周姑娘。倘若你還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戮死你,再一指戮死自己。」她說著這些可怪的言語,但聲調自然,似乎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張無忌聽她說到「峨嵋周姑娘」,心頭怦的一跳。便在此時,只聽得遠遠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峨嵋周姑娘,礙著你們什麼事了?」
蛛兒大聲道:「不!不!,我不忘記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遠不睬你了。」張無忌大是羞慚,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兒沒瞧見他滿臉通紅的尷尬模樣。好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蛛兒道:「阿牛哥,你惱了我麼?」張無忌道:「我沒惱你,我是生自己的氣,不該跟你說這些話。」蛛兒忙道:「不,不!你說願意娶我為妻,一生要好好的待我,我很喜歡聽你說這些話。你再說一遍吧。」無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還能說什麼?」蛛兒伸過手去,握住了他手,柔聲道:「阿牛哥,你別著惱,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為妻,我會刺瞎了你的眼睛,會殺了你的。」
蛛兒又運功良久,臉上黑氣漸退,重現血色,一口氣噴了出來,張無忌聞著,只覺甜香無倫,但頭腦卻被這陣奇怪的香氣衝得發暈,似乎氣息中也含了劇毒。蛛兒睜開眼來,微微一笑。張無忌道:「要練到怎樣,才算大功告成?」蛛兒道:「要每隻花蛛的身子從花轉黑再黑轉白,那便要去淨毒性而死,蜘蛛體中的毒液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練過一千隻花蛛,才算是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麼五千隻一萬隻也不嫌多。」張無忌聽她說著,心中不禁發毛,道:「那裏來這許多花蛛?」蛛兒道:「一面得自己養,牠們會生小蜘蛛,一面須得到產地去捉。」張無忌嘆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練這門毒功不可。這些花蛛劇毒無比,吸入體內,雖然你有抵禦之法,日子久了,終究沒有好處。」蛛兒冷笑道:「天下武功雖多,可是有那一門功夫,能及得上這千蛛絕戶手的厲害?你別自恃內功深厚,要是我這門功夫練成了,你未必能擋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說著凝氣於指,隨手在身旁的一株樹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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