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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藍調

作者:李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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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老傢伙聳聳肩。
我點點頭。茉莉之前曾告訴我外國人持有美金的狀況,我簡單轉述給他聽:簡單來說,就是信賴與信心的問題,還有政府唯恐外國人突然不想持有美元。凱爾斯坦頻頻點頭,就好像我是他的學生,而他對我的論文很滿意。
但是那聲音不是約翰.李發出來的,而是某人正敲著賓利的擋風玻璃。我猛然驚醒,掙扎起身——是貝克警官正朝車裡凝視我。儀表板上的大鐘指著十點半,我已經睡了半個小時,正好符合我的計畫。
我又搖搖頭,還是看著那張十元鈔票。凱爾斯坦對我微笑。
「上車吧!」帶槍那傢伙低聲說,「不然我就殺了你。」
凱爾斯坦難過地點點頭。他慢慢從椅子起身,走向書桌,按下電話答錄機的重播鍵,答錄機「嗶」的聲音在房間裡回響著,講話的是已經死掉的巴托洛穆。
我看著十元美鈔後面的綠色圖案,財政部大樓矗立在一條無人的街上,只有一輛汽車經過,看起來像福特的T型汽車。
凱爾斯坦對我點點頭,看來很難過。
「為什麼會找你談呢?」我單刀直入地問他。
我聳聳肩,用左手喝咖啡,因為右手正握著口袋裡的「沙漠之鷹」。
身帶短棍、刀子跟一把大槍,實在不太容易通過機場的金屬探測門,所以我把迷彩夾克留在芬雷車裡,要他擺到賓利轎車上。他跟我走進出境大廳,用信用卡幫我付了快七百塊買達美航空的紐約來回機票。接著他就離開,去阿拉巴馬州找那家汽車旅館。我則穿越大門,坐上前往紐約拉瓜迪亞機場的飛機。
「確實如此。」凱爾斯坦說,「足智多謀的克林納先生。這些偽鈔是他印的,他是主謀,我們可以確定這一點。他現在怎麼啦?」
「他做事條理分明,」凱爾斯坦說,「他的分析鞭辟入裡。他瞄準的目標是墨水與紙張,因為偽鈔是否印得出來,終究要由這兩個因素決定,不是嗎?如果有人買了可以用來印製偽鈔的墨水與紙張,不到幾小時就會被喬伊的人給查出來,幾天內就可以把人逮捕。在美國境內,有百分之九十的偽鈔印製活動都被他掃除了,剩下的百分之十,他也卯足全力追查,甚至在偽鈔還沒有流出去之前,人就被他抓光了。他的表現讓我很佩服。」
「我先走了。」我說。
凱爾斯坦點點頭又嘆了一口氣,看來很緊張。
「他在上星期四遇害了。」我說,「我正在追查原因。」
「我也是查到這裡。」我說,「有個叫做克林納的傢伙以喬治亞州為據點,喬伊就是在那兒被殺的。」
「這問題真是犀利。」他說,「你的本能告訴你,像這種大規模的活動是如此明目張膽又那麼複雜,所以一定有人贊助他們。喬伊相信保護這些活動——甚至說直接進行這些活動的,就是敘利亞政府,所以他的努力根本就微不足道。他的結論是,這個問題只能靠外交手段解決。如果不行,他贊成用空中武力直接摧毀,或許我們有生之年可以目睹這件事發生。」
「你可以告訴我嗎?」我說。
「我們什麼都討論過了,」他說,「但是沒有結論。」
他點點頭,繼續開講。
他放鬆身體,從臀部的口袋拿出皮夾,抽出一張十元美鈔,交給我。
「你感覺得到嗎?」他問我,「這種印刷版是一種鎳版,上面包覆著鉻金屬。鉻金屬表面刻著細線,細線裡面充滿了墨水。印刷版壓在紙上後,墨水就轉印到紙的表面上,你懂嗎?印刷版表面的凹痕裡面都是墨水,然後被轉印在充滿紋路的紙面上。只有凹版印刷才能印出立體的影像,所以偽鈔要印得好就只能用這種方式。它的印刷方式必須跟真鈔一樣。」
「我也只知道個大概。」他說,「具體的細節我無法告訴你。」
「已經不像上禮拜一樣完全不了解了,」我說,「但我覺得應該還是不夠吧!」
我非常確定他不會在大街上開槍。那是一把小槍,但是沒有裝滅音器,只要一開槍,這擁擠的街頭就會槍聲大作。另外,個傢伙的雙手空空,或許槍就放在口袋裡。車裡只有司機一個人,或許旁邊座位上擺了一把槍。我把短棍、刀子跟「沙漠之鷹」都跟外套一起留在八百英里外的亞特蘭大,現在手無寸鐵。我必須做出抉擇。
「我哥列了一張聯絡人名單。」我說,「名單上的人只剩你一個還活著。」
我把車門鎖上,手還是插在口袋裡。我們走過礫石停車場,進入餐廳之後,坐進最後一個座位。不用我們吩咐,戴眼鏡的女服務生就開始幫我們倒咖啡。
他們是聰明的傢伙,知道不該在熱鬧的紐約街頭開槍打我,也知道我看出他們是在虛張聲勢,更知道繼續威脅我是沒有用的。但他們還是不夠聰明,不知道該走開,還是杵在那兒。
「我覺得巴托洛穆想到了些什麼。」我說。
「四十億美金,」他又說了一遍,「跟黎巴嫩印的差不多。這是喬伊猜測的,由於職責所在,他對情況很了解。這實在令人想不透——印製四十億的百元美鈔,數量是四千萬張,那得用掉不少紙,這種用紙量實在令人想不透,李奇先生。而且他們的紙完美無瑕。」
「那不是很明顯嗎?」他說,「否則喬伊www•hetubook•com.com.李奇先生跟我還有什麼好談的?」
「蘿絲可還在幫聯邦調查局嗎?」他說。
凱爾斯坦用他蒼白的雙手做了幾個細微的小動作,好像他先把一部劇本擺旁邊,正準備開始介紹另一部。
凱爾斯坦把雙手握成杯狀,手裡好像拿個空杯子似的。
凱爾斯坦對我點點頭,這個話題似乎讓他的精神變得很好。
我跟老傢伙坐在狹小的辦公室裡,聆聽他說話。凱爾斯坦對於喬伊的了解更甚於我,他跟喬伊有過共同的希望與計畫;喬伊成功他就跟著一起慶祝,遇到挫敗他也跟著惋惜,他們談話的內容鉅細靡遺,兩人都活力十足,而且相互激盪出火花。我最後一次當面跟喬伊講話是在母親的喪禮之後,三言兩語就結束了,我沒有問他在做什麼,只把他當成我老哥喬伊,並不了解他身為資深幹員的真實生活,手下掌管幾百個人,白宮也相信他可以解決大問題,連凱爾斯坦這種老鳥都對他讚譽有加。我坐在椅子裡,心裡很難過——我還來不及了解他,居然就已經失去了他。
「那是肉眼看不出來的,」他說,「黑色墨水裡混入了一種含鐵的化學液體,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可以用電子數鈔機數鈔票。數鈔機掃描印在人像正下方的圖案,解讀鈔票上所發出的信號,就像錄音機的磁頭解讀音樂卡帶上的聲音信號一樣。」
「凱爾斯坦嗎?」答錄機裡的聲音說,「我是巴托洛穆,現在是禮拜四晚間深夜,明早我會打電話給你,把答案告訴你,我知道我贏了。晚安,老傢伙。」
「我會查出答案的。」我說。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他說,「他們的經濟體系確實瓦解了,貨幣很快就變成跟廢紙一樣。但是,他們也靠大量的奴工來進行生產,你以為他們會關心別人的薪水袋變得一文不值嗎?他們當然也找到了替代性的貨幣,巧克力、香煙,任何可以交換的東西都好。總之,我們的任務只成功了一部分,但已經足以讓華特跟我成為歷史上最厲害的兩個偽鈔製造家。不過那只是純粹就數量而言,我不能說我們印刷的功夫有多精美。」
我對他聳聳肩,然後搖搖頭。凱爾斯坦從他的書堆裡面拿了一本雜誌給我,那是一本歷史研究學會的季刊。
我凝視著他。
「然後呢?」他說,「你也要去佛羅里達?」
「為什麼?」他說,「發生了什麼事?」
「是纖維混合組成的紙。」他說,「一種非常巧妙而且獨一無二的紙,裡面大約有百分之八十的棉,百分之二十的麻,完全沒有摻雜木漿。這樣講好了,與其說這種紙質類似報紙,還不如說它跟你身上的襯衫比較接近。裡面加了一種非常巧妙的化學著色劑,所以顏色是一種特別的乳白色,而且還有粗細不一的紅、藍聚合物絲線交織其中,材質就跟絲一樣好。貨幣所使用的材料是一種很棒的紙,非常耐用,可以撐上好幾年,即使在水中或者遇熱遇冷都不會破掉。而且它具有百分之百的吸收力,不管製版機上面刻了什麼,都可以印上去。」
凱爾斯坦把頭歪向一邊,用銳利的眼神看我。
我點點頭.看著十元美鈔的正反兩面,用手指仔細地感覺,我以前還沒這樣研究過一張紙鈔。
「進來吧,我請你喝杯咖啡。」他說,「如果你想保持清醒,喝安諾的咖啡就對了。」
我知道他們的主力一開始有十人,是哈伯告訴我的,在他們幹掉摩里森之後,只剩九人了。我知道克林納父子兩人、帝爾和貝克,所以還有五個人是我不知道的。我帶著微笑離開郡道,把車開進安諾餐廳的礫石停車場,停在離餐廳比較遠的盡頭,在夜晚的空氣中伸懶腰、打呵欠。暴風雨遲遲未到,但是已經有一觸即發之勢,空氣還是很凝重,還是可以感覺到雲裡正醞釀著電壓。我回到車內在皮椅上倒頭就睡,想休息個一小時或一個半小時。
他對我亮槍,他的夥伴則示意我走向二十碼外一輛停在路邊的車。車子開過來後,他的夥伴站著準備打開車門,活像在豪華公寓外面戴著高帽、等著幫人開門的傢伙。我看看手槍,又看看車子,思考著該如何抉擇。

「那第二個地方呢?」我問他。
「可憐的華待,」他說,「我已經認識他五十六年了。」
「他沒有跟你討論具體的問題嗎?」我說。
凱爾斯坦點點頭,在椅子裡往前移動他矮小的身軀,眼睛變得炯炯有神,因為他準備要開講了,而且講的還是他最喜歡的話題。
我點點頭。
「最棒的?」我說。
他像是在嘲弄我似的哼了一聲,大頭猛然轉過來看我。
「老芬雷今晚在哪裡啊?」他問我。
「我確定你已經知道原因了。」他說,「他是個調查員,顯然他是在調查過程中遇害的。你想知道他到底在調查什麼。」
「希望如此。」我說,「現在你們必須看著這傢伙,直到禮拜天為止。」
「世界上到處都是。」他說,「大家都在用,我們的技術落後其他國家,因為我們不願意承認我們擔心偽鈔的問題。」
那聲音顯得很興奮,凱爾斯坦站著,凝視著半空,好像巴托洛穆的魂魄還遊蕩在空氣裡似的,看m.hetubook.com.com起來很沮喪。我不知道他這麼難過是因為死了一個老同事,還是因為老同事搶先想出了答案。
「因為他所使用的紙張實在是太完美了,」他說,「百分之百完美無瑕。他的紙質比印刷技術更高明,這種情況可以說前所未聞。」
老教授搖搖頭。
我給這兩個傢伙出了一道難題。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不到一秒的時間可以證明你不是唬人的。如果你說你會開槍,你就得開槍;如果不開,那根本就是白費力氣,你的底牌也會讓人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你不開槍,你就是癟三——而那傢伙沒有開槍,他只是站在那兒,因為猶豫不決而扭扭捏捏,人行道上的人群在我們身邊穿梭來去,他們停在路邊的車則是不斷被人按喇叭。
「問題都在國外。」他說,「在美國境外,跟國內的情況截然不同。你知道美國以外流通的美金數量是國內的兩倍嗎?」
老傢伙又開始微笑。
搭飛機的時間大概是兩個多小時,坐計程車又花了我三十五分鐘,抵達曼哈頓時已經過了四點半。五月的時候我曾去過那裡一趟,直到九月,它的城市風貌仍然差不多:夏天的熱氣已經消逝,城裡的人又開始幹活。計程車帶我走過「三區大橋」,在一百一十六大道上往西走,繞過晨邊公園後,就放我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大門口下車。我進去後找路前往校園警衛室,在玻璃上敲了幾下。
我努力想出克林納是從哪兒弄來那種完美無瑕的紙,努力想著是否可以趕上那班六點飛回亞特蘭大的班機,也努力忘掉凱爾斯坦告訴我喬伊有多喜歡我的那一席話。街上人來人往,我腦袋裡忙著想這些問題,也忙著找空計程車,所以沒注意到那兩個拉丁美洲裔的傢伙已經走到我身邊。不過帶頭那傢伙在我面前亮出手槍時,我馬上就注意到了。他的小手握著一把小型自動手槍,掩蓋在手槍上的,是城市居民在九月時會掛在手上的那種雨衣。
「巴托洛穆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問我。
「這真的是前所未聞。」他又說了一次,「整個過程中,紙張是最難取得的,別忘了,我們說的不是業餘人士印的小額偽鈔,而是達到企業經營規模的印製活動。一整年下來,他們印製的百元偽鈔高達四十億美金。」
我想起茉莉所說的一都是信賴與信心的問題。於是我點點頭。
「你還好吧?」他說,「還在為你哥的事難過嗎?」
凱爾斯坦面露喜色,又拍一次他的小手,好像我們要開始進入真正有趣的部分。
我只是坐著,好一會兒沉默不語,然後我也站了起來。
「你真的覺得自己可以?」他說,「連喬伊都辦不到了。」
「墨水是第三個問題。」他說,「在美國境內買不到類似的墨水,因為喬伊做了防堵工作,但是在國外就可以取得了。而且正如我所說的,這世界上幾乎每個國家都會印製鈔票,所以找到墨水並不難。綠色的部分只是顏色深淺的問題,只要經過混合與實驗,就可以調到正確的墨色。黑色墨水是有磁性的,你知道嗎?」
「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我說,「我是說,就地理位置而言。」
「芬雷叫我把東西寄掉,」我說,「他給了我一個華盛頓的地址。我今晚要睡在哈伯家,早上再去寄東西。」
「但是你們沒有討論具體的問題嗎?」我又說了一次。
我對他聳聳肩。
「之前我們就認為克林納有可能會驚慌失措,」他說,「他必須保護那些幾可亂真的美金,我們還沒見過那麼棒的。」

「幾乎不可能,」他說,「你也可以說,由於這種紙實在太難仿製了,即使政府的正式供應商也沒有辦法仿製——因為他們很難維持紙質的平穩,每一批都不太一樣,而他們可是全世界最精密的造紙工廠啊!」
「我跟他都只是臭皮匠。」他說,「湊在一起才猜得出來。這件事讓我非常享受,你哥喬伊是個激勵人心的夥伴,他的腦袋靈活,而且他在表達思想時總是有一種迷人的精確性,跟他一起工作很痛快。」

他搖搖頭。
有一會兒我講不出話來——我的罪惡感好重。這麼多年了,我不曾想起他,可是他卻常常想起我?
回到馬格瑞夫已經是十點了,還剩三十五小時,我得花時間好好想想以前在軍校學到的東西。我們學的兵法大部分都是一些德國佬寫的,他們就喜歡那種玩意兒。我不是很專心,但是我記得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遲早你都得跟敵人的主力進行遭遇戰,過不了這關就無法在戰爭中獲勝。遲早你都會找到他們的主力,跟他們幹一架,把他們殲滅。
「的確幾可亂真。」他又說了一遍,「你對印製偽鈔這件事了解多少?」
「有那麼多啊?」我驚訝地說。
「那印刷版呢?」我問他。
「他提起我?」我說。
「所以這種紙很難仿製?」我說。
「常常。」那老傢伙又說了一遍,「他和*圖*書很喜歡你,你的工作讓你們相隔兩地,是他的遺憾。」
「我也不清楚詳情,」我說,「紐澤西警方說他被搶匪刺死,就在他家門外。」
「好。」我說,「我們可以從頭來過嗎?你們的討論與偽鈔有關,對吧?」
「不是我們自願的。」他說,「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像華特跟我這種年輕人,最後都會幹一些奇怪的差事。有人認為我們從事軍情工作會比實際戰鬥更有用處,所以就被中情局的前身——秘密情報局給吸收。其他人用槍炮彈藥攻擊敵人,經濟攻勢的差事就交給了我們。為了瓦解納粹經濟體系,我們擬定了一套計畫,策略是設法削弱他們的紙幣價值。我們計畫製造幾千億的德國馬克偽鈔,轟炸德國時不光是投炸彈,也投偽鈔,就像五彩的碎紙凌空而降。」
警衛護送我們回到凱爾斯坦的辦公室,把我們留在那兒。那是一個凌亂的小房間,厚厚的書本與期刊塞滿整個辦公室,已經堆到有天花板那麼高。凱爾斯坦坐在一張有扶手的舊椅子上,示意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所以印刷會涉及四個問題,」凱爾斯坦說,「就是印刷機、印刷版、墨水與紙張。印刷機在全世界各地都買得到,新舊都有,來源有上百種。大多數國家都是用這種機器來印製紙鈔、股票以及債券,所以印刷機可以從國外取得,甚至還可以改造。喬伊曾破獲一樁發生在泰國的偽鈔案,用的是一台處理魷魚的機器,只要加以改裝就好了,印出來的百元鈔票幾可亂真。」
「高速公路的安全守則啊!」我說,「不是有人這樣說嗎?如果累的話就靠邊打個盹,不是嗎?」
「貨幣必須具有穩定性,」凱爾斯坦說,「所以我們才會不願改變,鈔票必須看起來可靠、牢固,而且不輕易改變。把十元鈔票翻過來看看。」
「我猜是吧!」我說。
我開始夢到約翰.李.胡克(John Lee Hooker)。很久以前,在他再度走紅以前,他總是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彈著老舊的鋼弦吉他,凳子都是放在一塊方形木板上。他會把壓平的啤酒瓶蓋固定在鞋底,走起路來就會鏗鏘有聲,就像自製的踢踏舞鞋。他坐在凳子上彈著吉他,曲風大膽又充滿高低起伏。他不停用鞋底去踹木板,發出聲音。在我的夢裡,他正用鞋子有節奏地踹著那塊老木板。
「他們需要的是哪一種紙?」我問他。
我想了一想,回想我在那裡度過的歲月。
我搖搖頭,又啜了一口咖啡。
飛機降落時,遭遇了一道厚達十英里的暴風雨雲層。因為烏雲密佈,亞特蘭大的夜空陷入一片漆黑,好像有個龐大的暴風雨正在接近。我們下飛機的時候,小地下道裡的空氣讓人感覺好凝重,除了煤油味之外,也有暴風雨來臨前的濃厚氣味。
我選擇不進車裡,只是站在街上,用我的生命打賭那傢伙不會公然開槍。他站在那裡,手握著雨衣頂著我,車子在我們身邊停下,他的夥伴則站在我的另一邊。他們兩人都是矮個子,加在一起都打不過我。車子停在路邊等著,大家都沒有動。我們僵持在那兒,好像商店窗口展示的人偶,身上穿著最新流行的秋裝:老舊的軍裝加上Burberry雨衣。
「你跟巴托洛穆?」我說,「你們倆會製造偽鈔?」
「自一九二九年以後就幾乎沒有改變。」凱爾斯坦說,「就心理層面而言,這一點是很重要的,我們選擇維持表面的可靠性,更甚於安全性,所以喬伊的工作才會那麼艱難。」
「那麼他們可以取得墨水?」我說。
他舉起手指朝著髒兮兮的窗戶一比,往南指向了阿姆斯特丹大道。
「完美?」我催促他繼續講下去。
貝克點點頭。
我在機場入境大廳的旅客服務櫃台拿到賓利轎車的鑰匙,它跟停車票卡放在同一個信封裡。走出去取車時,我感到一股暖風從北方吹來。這場暴風雨想必聲勢驚人,雲裡的電壓不斷累積,馬上會雷電交加。我在短期停車場找到車子,後車窗都已經貼上黑色隔熱紙,那傢伙沒時間把前面兩片車窗跟擋風玻璃都做好,結果車子看起來好像皇家座車似的,我開起來肯定像個司機。我的夾克擺在後車廂,我穿上夾克,感覺到口袋裡武器的重量,安全感又回來了。我坐進駕駛座,開出停車場,在黑暗的高速公路上驅車南下,時間是禮拜五晚上的九點。距離他們可以出貨的時間——也就是禮拜天,或許只剩下三十六小時了。
「但是你懷疑另有隱情?」凱爾斯坦問我。
「所以喬伊跟你們一起進行腦力激盪?」我問他。
「偽鈔有兩種,」他說,「品質一高一低。高品質的偽鈔做得很棒。你知道凹版印刷跟平版印刷的差異嗎?」
「我也不知道,」我說,「他沒有提到任何事。我可不是拿局裡薪水的,只是個https://m•hetubook•com•com跑腿的。他叫我去哈伯家幫他拿個東西,現在我得走了。」
「結果有效嗎?」我問他。
「好,」我說,「所以克林納買了一台印刷機,也找到刻版畫家。那麼墨水呢?」
「還不確定。」我說,「我希望老傢伙可以跟我說些什麼。」
「華特跟我簡直像上了癮。」凱爾斯坦說,「我們開始研究偽鈔的歷史後,發現紙幣制度一建立,偽鈔就開始跟著出現,而且這個問題從來沒有根除。我們變成專家,大戰結束後還是維持研究興趣,也跟政府保持著非正式關係。多年前,參議院某個委員會的專案小組發布了一篇報告,就是由我們撰寫的,那也是我們最後的成果。就算再怎麼謙虛,我也不能否認,那篇報告後來變成財政部的反偽鈔聖經。你哥對其內容當然也是瞭若指掌,所以他才會找上華特跟我。」
「這就是凹版印刷,」他說,「一塊金屬印刷版被用力壓在紙上面,紙的觸感就像浮雕似的,印出來的影像也有立體感。讓人覺得有立體感,這點是不會錯的。」
「南美洲。」他說,「第二個問題來源是委內瑞拉,是喬伊追查出來的,也是他正在努力的方向。有些幾可亂真的百元美鈔從委內瑞拉流出來,但百分之百是平民幹的,沒有政府牽涉其中。」
「那兩個拉丁美洲裔的傢伙有回來嗎?」我問校警。
「他慌了。」我說,「正在大開殺戒。」
「上車。」那傢伙又說了一遍。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變計畫——應該說是計畫自動找上我。那些德國佬也會贊成我的做法,他們向來強調戰術要有彈性。第二件事則是把手伸進口袋,打開「沙漠之鷹」的保險,然後我從另一邊車門下去,隔著車頂跟貝克對望。他又咧嘴露出友善的微笑,那顆金牙也跑了出來。
「但是他跟你談了些什麼?」我說。
「那墨水呢?」我說。
「一些陳年的報告。」我說,「找到什麼就拿什麼吧,我想。」
「他年紀比較大,但是你看起來很像他。」他說,「喬伊是這樣告訴我的,他說你很猛,很強悍,我想如果喬伊要交代任何人幫他處理克林納一家人,你會是頭號人選。」
「傑克森維爾?」他說,「他去傑克森維爾查什麼啊?」
「因為我是史上最厲害的偽鈔製造家。」他說,「本來我打算說我是史上最厲害的兩個偽鈔製造家之一,但是令人難過的是,經過昨晚發生在普林斯頓的事情之後,現在只剩下我了。」
「紙張是第四個問題。」他說,「事實上,我們該說它是第一個問題,因為它是目前為止最大的問題。在克林納印製偽鈔的活動中,喬伊跟我就是搞不懂有關紙張這個環節。」
「那是敘利亞控制的黎巴嫩地區。」凱爾斯坦說,「喬伊說那裡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什麼殺人放火的勾當都會在那兒發生。那裡有世界級恐怖分子的訓練營,製造毒品的工廠,只要你想得出來,他們都有。而且他們簡直是原封不動地把美國的印鈔局給搬了過去。」
「祝你好運,李奇先生。」他說,「我希望你能完成你哥的任務。或許你辦得到,他常常提起你,他是愛你的,我想你知道。」
貝克緩緩點頭,然後又對我咧嘴一笑,但是那友善的笑容還真不自然。我們把咖啡喝完,貝克丟了兩塊錢在桌上,我們滑出座位之後就離開了。他坐上巡邏車,開走時還對我揮揮手,我讓他先走,然後慢慢越過礫石停車場去取車,隨即在一片漆黑中驅車前往小鎮南端,右轉開進貝克曼車道。
「這就是我們的結論。」他說,「我們一致認為紙張的供應是關鍵,而且我們不知道他們怎麼辦到的,所以事實上我幫不了你。我幫不了喬伊,也幫不了你,實在很抱歉。」
我點點頭。
「所以紙張的供應其實是整件事的關鍵?」我說。
我也咧嘴對他報以微笑。
凱爾斯坦點點頭,顯得很難過。
他開始搖晃那滿是白髮的大頭,顯得納悶不已,好像連他都對克林納的成就感到很佩服。我們在兩張老舊椅子中促膝坐著,不發一語。
「墨水有三種顏色,」他說,「黑色跟兩種綠色。先印鈔票的背面,用的是深綠色,把紙晾乾後,隔天用黑色墨水印正面,乾掉後再把正面印一次,用的是淺綠色。這深綠色跟黑色印的東西不一樣,包括鈔票序號都是這樣印的。但是把淺綠色印上去的方式並不一樣,用的是凸版印刷。它一樣是種壓印的方式,但墨水是壓在紙的凹紋上,而非凸紋。」
他突然用雙手拍了一下,在安靜的辦公室裡,這個動作聲音非常大,嚇得我跳了起來。
一位校警看看寫字板後,放我進去,帶我走到後面一個房間,指著凱文.凱爾斯坦教授給我看。我看到一個滿身乾癟的小老頭,大大的頭上留著蓬亂的白髮,那模樣活像我在瓦伯頓監獄三樓看到的清潔工,只不過凱爾斯坦是個白人。
我握了握他孱弱的手,帶他去警衛室讓校警陪他。
「印刷版是第二個問題,」他說,「但這就看個人的天分了。世界上有人可以仿造大師級畫家的作品,也有人在聽過一遍莫札特鋼琴協奏曲之後就可以演奏,所以當然也有刻版畫家可以複製鈔票圖案。這聽起來很合和*圖*書理,不是嗎?如果在華盛頓有人可以刻出原始的印刷版,當然在別的地方也有人可以複製,只是為數不多,高手更是少之又少。亞美尼亞有幾個高手。在魷魚處理機的那樁案子裡,印刷版是一個馬來西亞人製造的。」
跑了八條街之後,我坐上計程車趕到拉瓜迪亞機場,搭上那班六點前往亞特蘭大的直達班機。不知道為什麼,回程所花的時間比較多,我在機上坐了兩個半小時,飛機沿途經過紐澤西、馬里蘭與維吉尼亞,我一直都在想著喬伊。經過北卡與南卡兩州,進入喬治亞的時候,我則想著蘿絲可。真希望她能回來,我想她想得快發狂。
「你哥是喬伊.李奇先生嗎?」他說。
我又點點頭。
「你好嗎?」他說,「你怎麼在公共場所睡覺?在我們這裡,你可能會因為遊蕩的罪名而被捕。」
我又聳聳肩,啜了一口咖啡。
「對。」我說,「所以我們已經談過了印刷機、印刷版以及墨水,那麼紙張呢?」
「或許喬伊已經辦到了。」我說,「我們不知道他在遇害前已經查出哪些東西。無論如何,現在我得回喬治亞州繼續調查。」
凱爾斯坦把他的大頭歪向一邊,似乎覺得很好笑。
「那問題到底出在哪?」我問他。
「誰在背後撐腰呢?」我問他。
「主要有兩個地方,」凱爾斯坦說,「第一個是中東。喬伊相信在貝卡河谷有一個工廠,他們印製的百元偽鈔幾乎完美無瑕,只是他沒有辦法對付。你去過那裡嗎?」
我點點頭。
他伸手拿走我手上的十元紙鈔,先把它弄皺,然後把它扯到斷掉。
「哈伯家?」貝克說,「你要去拿什麼?」
我站在那裡,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我可能會錯過班機。我努力回想下一班直達班機是幾點起飛,我想是七點吧!
我搖搖頭。我曾在貝魯特駐紮過一陣子,也知道有些人曾為了某些理由而去了貝卡河谷,但是活著回來的並不多。
「他們在倉庫裡堆著滿滿的某種東西,」我說,「有可能是紙張嗎?」
「為什麼搞不懂?」我問他。
「我們不是很親。」我說。
「他是新的秘密武器,」凱爾斯坦說,「特別聘來解決問題的,確實是個很有天分的人,徹底掃除偽鈔是他的任務。華特跟我告訴他,就目前來講,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但是他幾乎辦到了。他想盡一切辦法,而且都是一些簡單但是很吸引人的撒手鐧,美國境內的偽鈔印製活動幾乎都被禁絕了。」
「把它打開。」他說,「翻到哪一頁都可以。用你的手指頭去觸摸紙張,很平滑,對吧?那是平版印刷術印出來的。幾乎每樣東西都是這樣印出來的,書本、雜誌、報紙,幾乎一切都是,這種印刷術是用一個沾有墨水的滾筒壓過白紙。但是凹版印刷就不一樣了。」
老教授臉上本來有一抹微笑,但後來眉頭又皺了起來。然後他咧嘴看著我,感覺似笑非笑。
凱爾斯坦把頭轉向污穢的窗戶,凝視著窗外。
所以我往後擺動身體,好像要抽腿離開似的,雨衣下那把槍也跟著往前推,繼續頂著我。我順勢用左手抓住那矮個子的手腕,把槍扯到我身後,右手臂則從那傢伙的肩膀環抱住他,我們倆看起來就像在跳華爾滋似的,或者是一對在火車站裡擁抱的情人。接著我往前傾倒,把他壓在車上。我一直死命捏住他的手腕,指甲也深陷進去,雖然是用左手,但也夠他痛的了。我的體重壓在他身上,讓他連呼吸都有困難。
「確實如此。」他說,「這個問題的政治成分更甚於治安考量。政府的首要職責終究是保護自身貨幣的價值。我們有兩千六百億美金在國外流通,有幾十個國家都把美金當作地下貨幣使用。例如在蘇聯瓦解之後的俄羅斯,美金的流通數量比盧布還多,結果就像是華盛頓從外國借了一筆巨額貸款。如果是用其他方式來借,一年光是付利息就得繳兩百六十億美金。但是如果以這種方式借款,就像在做不用本錢的生意,只需要找幾個死掉的政客,把他們印在小紙片上面就搞定了。就是這麼一回事,李奇先生——印美鈔給外國人買變成政府的詐騙手段,還會有更棒的事嗎?所以喬伊一年工作的產值,等於兩百六十億美金。因為事關重大,所以喬伊也卯足全力來追查。」
「你沒聽我說嗎?」他說,「貨幣的材料無法取得,完全無法取得,即使是四十張也弄不到手,更別提四千萬張了。這件事是個謎團,喬伊、華特跟我想了一整年,想破頭也想不出來。」
我把這些都在腦袋裡想過一遍——印刷機、印刷版、墨水以及紙張。
「傑克森維爾,」我說,「他得去佛羅里達州,去查一件事。」
「沒看到,」他說,「那老傢伙的辦公室跟他們說中午餐會取消了,也許他們走了。」
他的夥伴仍然用手拉著車門,先是東張西望一會兒,然後準備伸手進口袋拿東西。我乘機往後一彎腰把我身邊那傢伙的手往後拗,然後把他往車子一推,接著我拔腿狂奔,才跑了五步就消失在人群中。我在人群中左躲右閃,在街上橫衝直撞,在一連串煞車聲與喇叭聲中穿越街頭。那兩個傢伙在我身後追了一會兒,但終於還是讓車陣擋在後頭,決定不要和我一樣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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