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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觸即發

作者:李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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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漏了某件事,一步一步來,好嗎?」
「是,長官,」賽門回答,接著走回自己的辦公室隔間。李奇、裘蒂與紐曼三人往另一個方向走,停在一道煤渣磚牆的門前,紐曼拿出鑰匙開了鎖,拉開門,再用雙手比向裡面,李奇與裘蒂便跟著他走了進去。
「連里昂也無從得知?」
「聽起來不錯,我先把他害死,然後再接管他的工作。」
「我可以看看嗎?」李奇問。
中士看起來很驚訝。接著,他拿起一塊寫字板,翻查上面的紀錄單,手指移到某一行後,便點了點頭,拿起話筒,按了四位數字——他打的是內線電話,告訴對方有訪客到來,聽完對方的回覆後,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用手遮住話筒,轉頭面向裘蒂。
「戰爭會讓人改變。」紐曼說。
從她說里昂要給他一棟房子開始,他就一直想著這問題。在他的想像中,那棟房子有時看起來很友善,有時卻又充滿威脅,像是張特殊的圖片,在燈光下用不同角度看就會有不同的面貌。有時候,房子坐落在陽光中,看起來很舒適,樓層不高,庭院向外延展,四周圍著樹林,感覺就像個家。但其他時候,這棟房子就像顆巨大的石磨,他得一直不停地跑,才能勉強與起跑線平行。他認識很多擁有房子的人,也跟他們談過,倒不是因為他有興趣——他也會用同樣的方式與養蛇當寵物的人談話。他有個結論,就是房子會讓人陷進某種固定的生活模式。即使有人送你一棟房子,像里昂一樣,你還得面對更多不同的問題。你得繳稅,還要繳保險金,萬一房子被燒掉或者被強風吹垮才能理賠。另外,你得付出不少保養維修的費用。他認識的那些人,總在處理房子的事,譬如冬季開始時更換暖氣系統,因為去年裝的已經壞了;地下室可能時常漏水,所以要花一大堆時間和精力把東西搬出來。屋頂也是個麻煩,他很清楚,因為其他人告訴過他。他很訝異屋頂竟然有使用年限,所以木板要拆下來換上新的,牆壁飾板和窗戶也是。他認識很多人會幫自己的房子換新窗戶,而且在更換前還考慮很久,才決定要用哪種樣式。
飛機追著太陽往西行,但一路落後,比太陽還晚三小時才到歐胡島,當地已經是正中午了。頭等艙的乘客比其他人先下飛機,也就是說,李奇和裘蒂最先走出航廈,到候車處搭計程車。這裡的溫度跟濕度都和德州差不多,不過濕度中還加了鹹味,因為旁邊就是太平洋。外面的陽光比較緩和,不像德州那麼強烈。鋸齒狀的青山與藍色的大海圍繞著這個島,看起來就像熱帶區域問一閃一閃發亮的寶石。裘蒂戴上墨鏡,看著機場圍牆外的景色,覺得有點新鮮——雖然她以前曾跟服役中的父親經過夏威夷好幾次,但從未真正停下來好好看看。李奇的情況跟她差不多,他以前也常經過這裡,次數多到數不清,但也沒在夏威夷服過役。
「你怎麼知道?」紐曼問道,感覺就像個老師。
「我什麼都沒講,」紐曼說。「而且我也不會告訴你們。」
「令人敬畏。」裘蒂輕聲說。
「電路裡面有這些成分,」他說。「比如一架F十四幽靈式戰機的電路裡,就有價值五千塊的貴金屬成分,那裡的人會全弄出來賣掉。如果你在曼谷買到很便宜的珠寶,那可能就是用舊美式轟炸機的電路製成的。」
紐曼點頭。「就在隔壁。」
「屋頂還可以嗎?」
「頸子斷了,」李奇說。「一直到胸部的上半段都壓碎了。」
「也就是在人類遺骸中找線索。」李奇說。
李奇搖搖頭。「我不想知道,」他低聲說。「我已經無法思考了。」
紐曼看了看研究室四周,壓低聲音說:「因為他後來出現了,他自己爬到一間五十英里外的野戰醫院,而且是在失事後的三星期。當地的醫療檔案都有紀錄。他當時的狀況有發燒、營養失調、半邊臉嚴重燒傷、失去一隻手臂,而且傷口裡還長著蛆。那時候他幾乎意識不清,過了好一段時間的治療才慢慢恢復,說出自己的事,而且除了他,其他人都死了。這就是為什麼我之前說過,我們清楚知道失事地點有些什麼東西,所以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很急,直到里昂激動地來找我。」
「他在紐約,」裘蒂說。「你看不出來嗎?」
李奇看著他。納許.紐曼算是他所認識最聰明的人,不但要求精確,而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他能夠拿起一塊一英寸寬的骨頭,直接說出這是誰的骨頭,在世時的情況,還有怎麼死的。這樣專業而又一絲不苟的人,帶領著史上歷時最久、最複雜的鑑識調查,還不斷贏得外界的讚頌喝采,傳奇人物納許.紐曼怎麼可能犯這樣毫不起眼的錯?李奇看著他,吐了口氣,閉上眼睛。
「三十。」憲兵中士對電話說。聽完對方的吩咐,他掛上電話,在板子上寫了幾個字,然後轉過身面對他們。
他把頭骨翻到背面,上面都是有如蛋殼碎裂的痕跡。
辦公室安靜下來,紐曼起身,雙手比向一道門。賽門少尉正好走過去,對他們點點頭。
「全都保存得很好,」紐曼說。「雖然休伊墜毀,又生鏽了,但還是認得出來。屍體當然全部只剩骨頭,衣服也爛光了,除此之外,所有東西都在,每具遺骨都掛著兵籍牌。我們把遺骨裝箱,用直升機運到河內,再用運輸機載回這裡,我們才回來沒多久。整件事處理了三個月,算是我們最有效率的一次。至於鑑識程序,只是手續而已,因為遺骨上都掛著兵籍牌,這次骨頭學家就派不上用場了。我們處理得乾淨俐落,只可惜里昂走得太早,不然他看了以後一定能放心的。」
東尼把她舉起來,手臂繞過她的胸部,她的緊身衣都被拉到大腿以上了。她不斷亂踢,奮力掙扎,而穿藍色制服的矮個子只是盯著看,她的鞋子掉到地上後,矮個子還笑了出來。他跟在他們後面慢慢走進辦公室,小心跨過她掉在地上的鞋子,手裡還拿著購物袋。
瑪莉蓮驚恐地看著他。這時,外面那道橡木大門的蜂鳴器響了,聲音顯得格外大聲。東尼與拿著霰彈槍的壯漢轉過去看著那個方向。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裘蒂問。「為什麼要守密?」
他把這個縮寫當成一個單字直接念出來,裘蒂聽得笑了出來。
「這項任務是機密,」紐曼又說了一次。「不過整件事當然牽涉了fragging,而根據檔案顯示,卡爾.艾倫絕對不是當時的風雲人物。」
他們擠過警衛室與車輛柵欄中間的縫隙,站在人行道上等,這裡跟他們剛剛站的地方距離只有六英尺,但已經是軍方的人行道,不屬夏威夷交通部管轄。中士的表情也有了很大的變化,本來懷疑的神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納悶為何鼎鼎大名的納許.紐曼急著要帶這兩位平民進基地。
「骨頭被鍛燒過了,」李奇說。「至少大部分是這樣。」
「鑰匙在哪?」矮個子問。
「你一定要想想看。」
「他殺了一個護理員,」他小聲地說。「護理員發現他正要出去,試圖阻止他,檔案裡都寫得很清楚。荷比說『我才不要回去』,就拿了個玻璃瓶敲他的頭,頭蓋骨都裂了。醫院把護理員放到荷比的床上急救,後來他在被送回西貢的途中就死了。這就是為什麼要保持機密的原因,李奇,他們放過的不只是個逃兵,還是個犯了殺人罪的逃兵。」
裘蒂點點頭,這不是她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李奇看見裘蒂似乎盯著紐曼,心裡想像著他蹲在地上亂七八糟的枯黃乾骨堆中,一邊刮掉骨頭上的塵土,一邊拿起三十年前的舊X光片相互對比。辦公室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時鐘也安靜地轉動著。
「好。」賽門說道,荷比隨即掛掉電話。
「骨頭學家,」紐曼說。「大概可以這樣講吧。」
「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遍。
「鍛燒?」紐曼問。
「可是他不會讓妳選數字的,他對妳另有計畫。」
她笑了。「噢,沒錯,我可能不記得了。當時我才三歲?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紐曼點點頭。「所以我剛剛在電話中才會問妳的年紀。我只是要問中士覺得妳看起來幾歲,沒想到他竟然直接問妳,真是太不應該了,怎麼可以問小姐這種問題呢,對吧?不過,我倒一直在想,里昂的女兒是不是真的來找我了。」
「你跟他說了什麼?」
李奇拿起骨頭,用手指摸了摸切斷的部位。
「我會給你十塊當小費。」李奇說。
「我們可以看看嗎?」李奇問。
「結束後馬上打電話給我?」
「天哪,納許,」他慢慢說。「你知道他還活著,對不對?其實你知道他沒死,所以才沒在附近搜索。」
她說出號碼,紐曼抄在他白袍的袖口上。
李奇點點頭,努力思考。「里昂要你做了些什麼?」
「他逃兵了。」紐曼說。
司機搖頭。「狀況好極了。」
排在候車處的第一輛計程車,跟他們在達拉斯沃爾斯堡機場外搭的那輛一樣,是雪佛蘭的Caprice,司機一樣把空調開到最大,駕駛座的空間也裝飾成介於神龕跟客廳的風格。當他們說出目的地——希戡空軍基地——駕駛便露出失望的表情,因為到那裡只有半英里,剛好是歐胡島規定的計程車最短程距離。司機無奈地看看後方其他計程車,李奇知道他心裡一定在想,其他駕駛賺的錢會比他多。
「他是右舷的機槍手。」紐曼說。
「嗯,恐怕也是,」他說。「雖然我們這裡有八萬九千一百二十件作戰失蹤人員的案子,但我應該知道你們想查哪一類的。」
「頭部也受到創傷。我想他可能馬上就死了,很難說是哪一處創傷造成死因。」
裘蒂點點頭。
「那荷比呢?」李奇問。
「你怎麼知道?他大量失血、營養失調、發燒,說不定還打了嗎啡?」
「拜託你了,納許,」李奇說。「我們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矮個子對她聳聳肩,說:「聽起來不錯。我說啊,全殺掉吧。」
李奇轉身面向班佛德的棺材,輕輕把荷比的骨頭放回木箱角落。他搖了搖頭。「我就是不能相信,納許。所有關於他的事都顯示他不會逃兵,他的背景、他的紀錄,所有的東西。我知道哪種人會逃兵,因為我追捕過很多和-圖-書人。」
他的腳放在地上,與地面垂直,腳上穿著一雙繫帶鞋,擦得非常亮。他彎下去用左手解開鞋帶,一次脫掉一隻,再用腳把鞋子靠攏,拿起來整齊擺到床下。然後,他用拇指伸進襪子裡,一次一隻把襪子脫下,再甩一甩丟到地上。接著他開始解領帶的結——他一直打著領帶,這是他的驕傲,因為他用一隻手也能打領帶。
研究室裡安靜了下來,空氣中只有淡淡的土壤味。
他赤|裸著走回房間,坐在床邊,舉起左手解開扣在右手二頭肌的厚皮帶。皮帶共有三條,帶釦也有三顆,他把皮套邊緣翻開,往上臂方向壓,在室內一片安靜中發出咯吱聲。這個皮套比任何鞋皮更厚、更重,是根據訂製的形狀一層層壓起來的。深褐色的外皮在經年累月摩擦使用下變得很光滑,而且非常合他的手,戴起來有如鋼鐵般堅硬。他往後壓時,皮套也壓住了他的肌肉,等他把皮帶拉下手肘後,就用左手握住冰冷鉤子的彎曲部分,輕輕向外拉,把套住右手末端的杯狀物拉開,用膝蓋夾著,鉤子朝下,杯狀物朝上。接著他在床邊的小櫃子上抽了幾張面紙,再從抽屜拿出一罐爽身粉。左手先拿面紙塞進杯裡擦拭,像使用螺絲起子一樣旋轉,擦掉一整天的汗漬,然後倒進爽身粉,弄好後,就把全部東西放到地上,跟床的方向平行。
東尼搖頭說:「不可能,他現在很緊繃,做這種事會讓他放鬆,就像是治療。」
「答案都在骨頭裡。」紐曼說。
下一具的死因不一樣,只有胸部受到創傷。兵籍牌纏繞著碎骨,李奇拿不出來,就低頭下去看。
他的右手末端都皺縮了,雖然還有肌肉,但根本派不上用場。末梢的骨頭被銼得很光滑,皮膚緊緊縫在下方蓋住骨頭。皮膚是白色的,縫線則是紅色,看起來就像中國字。殘肢末端上有黑色的手毛,因為前臂的皮膚先前被拉下來縫合過。
「別這樣。」李奇說。
「他們是憲兵,對不對?」他突然說出口。
紐曼走近李奇,壓低了聲音。
他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轉頭看著瑪莉蓮。
裘蒂向前傾。「可是,為什麼以前沒人去找?大家似乎都知道那個地點。」
「很好。」紐曼點頭。
「人類學?」裘蒂說。「那不是研究偏僻部落或相關的事嗎?譬如他們怎麼生活?他們的儀式、信仰等等的?」
兩件事同時發生:穿深色西裝的壯漢往前衝,把訪客拉進來,接著關上大門;東尼則用他粗壯的手臂從後方繞過瑪莉蓮的腰部,把她向後拉回辦公室。她往前拱身,抵抗東尼手臂的力量,不停試圖掙脫。
「打我的手機吧。」裘蒂說。
夏威夷的傍晚六點,是紐約的夜間十一點,此時荷比正獨自在第五大道那間三十樓的公寓臥房裡準備就寢。十一點其實還算早,因為他這時通常還醒著看書或看有線電視的電影,一直到半夜一、兩點才睡。不過現在他睏了,因為今天是疲累的一天,他做了不少運動,精神也緊繃了好一段時間。
「我已經有了,」紐曼說。「里昂之前就帶過來了,是荷比的家人給他的。」
「紐曼將軍,」李奇說。「這位是裘蒂.蓋伯。」
「所以你算是病理學家囉?」裘蒂問他。
紐曼抬起頭。「關於作戰失蹤人員的名單嗎?」
「坐吧,」紐曼說。「我們來聊聊。」
李奇讓兵籍牌往下垂,放到肋骨之間,然後努力尋找答案。頭骨沒問題,手、腳與胸部都沒受傷的痕跡。但骨盆碎得很嚴重,脊椎底部也都壓毀了,另外,背部的肋骨兩側由下往上總共八根,都有骨折跡象。
紐曼搖頭。「他的頭腦很清楚。」
紐曼點頭。
「也就是雅各太太。」
紐曼點頭。「非常好,我們當時發現的情況就跟你說的一模一樣,機體的確是向後墜。雖然他繫了安全帶,但並未因此得救,反而是被自己的椅子害死。」
瑪莉蓮茫然地看著他。東尼走到桌子後面,把一綑綑鈔票排好,然後一邊大聲算出來,一邊把算好的鈔票移到桌子另一邊疊整齊。
「不是,妳說的是文化人類學,」紐曼說。「人類學有很多不同學科,我的專業叫法醫人類學,是體質人類學的一個分支。」
紐曼走到李奇身旁,伸手進去把兩根碎裂的骨頭分開,兩根差不多都是五英寸長。
「去看看。」東尼說。
紐曼又揮揮手。「這個嘛,也不算是等人送過來。只要我們能去的地方,我們就會去找。而且,雖然我們盡了全力,但也不是每次都能鑑識出來。」
「機密中的機密。」紐曼說。
李奇第一次覺得,搭飛機原來可以這麼舒適。他從出生就開始搭飛機了,一開始是軍人的孩子,後來自己也成了軍人,總共飛了好幾百萬英里。但每次搭的不是噪音刺耳、設備儉樸的軍方運輸機,就是座椅堅硬、位置比他肩膀還窄的民航機經濟艙。搭頭等艙旅行對他而言,是個全新的奢華體驗。
「是越南人要我們這麼做的,」紐曼說。「他們賣給我們這些箱子,要求我們不能換,所以我們就把箱子放進棺材,在河內的機場搬上運輸機。」
研究室裡完全安靜了下來,空氣中只有空調的嘶嘶聲與土壤的味道。李奇手扶著班佛德的棺材,讓自己站穩一點。
「他抓了兩個警察,」她急切地說。「他會殺掉他們。」
「我還是不懂為什麼要保持機密。」裘蒂說。
「你在那裡找到什麼?」李奇問。
「是休伊墜毀時受到的撞擊。他的下背部遭受很大的碰撞,導致嚴重內傷與內出血,可能一分鐘內就死了。」
「真的嗎?」她驚訝地問。
「李奇,我們該走了。」裘蒂說。
「等這些事結束以後,」裘蒂問。「你想做什麼?」
「像那樣進去又出來,快速的逮捕行動?我猜是fragging吧。」
「是還沒鑑識出來,」他低聲說。「我們不會放棄的。」
李奇點頭。「他做了什麼?」
瑪莉蓮左右張望,東尼離他們最近,但有二十英尺遠。她突然跳起來,深吸一口氣,跨過咖啡桌,繞過對面的沙發,衝到辦公室門口猛然轉開把手。穿著深色西裝的壯漢正站在接待區另一側,跟一個站在外面大門口的矮個子談話。
李奇點點頭,開始說出十五年前課本上的內容。
「嘿,我也想玩玩看。」他說。
紐曼點頭。
「這種事常發生的,」他說。「我們這裡現在就有一百件還沒辨識的遺骨,很多只是身體的某個部位而已。陸軍部門不能容忍出錯,因此他們要求的標準很高,而我們也常達不到標準。」
「所以他做的就是fragging囉?」裘蒂問。
「不過荷比在哪裡?」李奇問。
「八萬九千人,」裘蒂說。「我以為作戰失蹤人員只跟越戰有關,而且差不多只有兩千人。」
「左手還是右手?」裘蒂問。「他少了哪一隻?」
紐曼點頭。「我覺得很對不起他,因為根本沒理由不讓他知道這件事,可是我又不能更改機密層級。我欠他太多了,超出你們的想像,所以我同意幫他找失事地點。」
「他是世界上最棒的。」李奇說。
「他怎麼死的?」紐曼問。
「你看直十一的提示。」她說。
「說什麼?」
「這樣對你有什麼幫助嗎?」紐曼問。
瑪莉蓮突然站起來,轉身面對那個新來的矮個子。
她點頭。「我們想查件特殊案例,因為這件事牽涉到我們了。」
「鑰匙在哪裡?」他問。
「你一定知道為什麼。」
他點點頭,又開始計算了:挖游泳池一天的薪水,可以搭頭等艙飛五十英里,飛機用最省油的速度行駛,大概只要五分鐘。也就是說,他得整整工作十小時,才能換五分鐘的頭等艙座位,而這樣花錢的速度,是他以前的一百二十倍。
東尼笑了。「他覺得這樣比較民主,讓他們決定自己的命運。」
李奇又看了一遍,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好幾年前的課堂上,非常緊張,怕在傳奇人物納許.紐曼面前搞砸。他看得很仔細,還把手輕輕放在乾骨上感覺其存在,可是,他找不到其他理由,因為他說得沒錯——下背部受到墜毀時的撞擊,沒有別的解釋了。
「為什麼?」李奇問。
「不行,」紐曼說。「天哪,這整件事都是機密,你不知道嗎?我根本什麼都不該告訴你們的,而且我現在也不可能在作戰失蹤人員名單裡再加上一個名字,陸軍部門不會接受的。我們在這裡的工作是減少失蹤人士,不是增加。」
「可惜啊,」矮個子說。「不是每天都能看到這種景象的。」
「我不能對他的父母說這些,」李奇說。「我就是沒辦法,他們會傷心死的。」
「他逃兵了,」紐曼說。「這是事實,那間醫院的紀錄裡寫得清清楚楚。」
「因為要保持謹慎,」他說。「不管被殺的那位中尉是誰,國家已經告知他的家人,他因為英勇抗敵而死。如果後來又翻案,那就會是醜聞了,陸軍部門當然不樂見這種事發生。」
他揮揮手,表示無奈。
「二十塊?」司機重複他的話,覺得很驚訝。
紐曼點頭。「對,他來找我。真是個傻子,因為他病得很重,可是我真的很高興能再見到他。」
李奇點點頭。「我們需要你的幫助,納許。」
「還要再加上一百二十件。越戰失蹤人數有兩千兩百人,韓戰有八千一百七十人,還有七萬八千七百五十人,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直到現在,我們任何一個案件都沒放棄,而且我保證以後也絕不會放棄。」
「卡普蘭,」他說。「那位副駕駛。」
「醫院的地點在北方,」紐曼說。「越共不停往南進,而我們一直撤退,那間醫院本來要疏散的。」
「五加三,」裘蒂輕聲說。「所以機上的組員是駕駛荷比、副駕駛卡普蘭、組長班佛德、兩位機槍手索普與塔戴利,他們載了艾倫、薩賓斯基和剛斯頓。」
李奇還不想把骨頭放下,他握在手中,手指從頂端到末端摸了一遍,完好的那端摸起來很光滑,似乎隨時準備連接手腕關節。
「當時曾經起火。」李奇說。
「你這麼做於事無補的。」紐曼說。
「我會習慣這裡的。」他說。
他聳了聳肩。「呃,從可以開始的地方吧,通常是醫療紀錄。假設李奇是作戰失蹤人員,他小時候曾經摔斷手,我們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拿他那張舊的X光片跟找到的遺骨比對。如果我們找到他的下巴,那就可以從牙醫紀錄來查。」
荷比把鉤子移開,笑著走到她前面。矮個子看起來很失望,點點頭表示聽到她小聲的回答,然後慢慢走向門口,手裡拿著賓士和Tahoe車的鑰匙。
他把襯衫丟在地上,然後扭動身軀,用左手脫下內褲。接下來,是最困難的部分:他抓著汗衫的褶邊,彎身的同時往上一拉,讓衣服翻過頭部,接著他再抓住領子,把蓋在臉上的汗衫拉下。他拉住右邊袖孔,抽出鉤子,然後左手猛力一扯,汗衫便脫了下來,掉到地上。他彎下腰撿汗衫,一併拾起襯衫、內褲和襪子,拿到浴室裡丟進洗衣籃。
「C—I—L—H—I,」李奇說。「就在裡面。」
「你要自己找答案。」
李奇看著他。狄威特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對一位當過憲兵少校的人來說,這樣實在有點草率」,他還說「到家裡附近找線索」。
「也許會吧,」他說。「但不一定是現在。」
他拿下領帶,赤腳走向衣櫃,滑開門,讓領帶細的那端跨過一根黃銅橫槓掛著。他低下左肩,讓外套滑下來,用左手拉下右邊的袖子,接著拿了個衣架掛上外套,全程都只用一隻手。他解開褲子紐釦,拉下拉鍊,讓褲子向下掉,再踏出褲管,蹲在光亮的橡木地板上整理褲子——剩下一隻手的人要摺褲子,只能用這種方法。他把褲管疊在一起,用腳踩住,然後用手拉平,站起來拿了另一個衣架,再彎下去讓衣架穿過褲管下方,移到膝蓋部分。他再站起來,搖搖衣架,讓褲子平整,再把衣架掛到剛剛的外套旁邊。
男人把目光移到她身上。他穿著深藍色長褲、藍色襯衫,還有一件與褲子同色的外套,這身裝扮看起來很像某種制服,外套的左胸口上還有個小字樣。他的手裡提著一個褐色購物袋。
「誰是憲兵?」
「另一部分是因為我們輸了越戰,」紐曼低聲說。「這也讓越戰有不同的意義。這是我們唯一打輸的戰爭,所以我們對失蹤數字會覺得格外深刻,因此我們也就更努力想找回那些人。」
李奇往下看,讀了出來:「它們可以產生很重的負擔,十六個字母。」
「C—I—L—H—I,」李奇說。「夏威夷的中央鑑定研究室,是陸軍單位的設施。」
他的左手移到鈕釦孔,先打開右邊的袖子,聳了聳肩,用左手讓袖筒穿過鉤子拉出來,接著往側面傾身,讓左邊的袖子往下掉,然後用腳踩住衣服,抽出左手,袖子跟著由內往外翻了過來。他一隻手也能正常穿脫衣服,唯一不得不做的改變是把所有襯衫的釦子移動位置,這樣就算袖子還扣著,左手也能直接抽出來。
「政治考量,」紐曼說。「他們那時候採取的政策簡直醜惡不堪,其實現在也還是這樣。」
「那是一定的。」裘蒂輕聲說。
「小姐,請問妳幾歲?」他問。
研究室的天花板很低,但空間很大,差不多有四十乘五十英尺。室內沒有窗戶,照明來自日光燈,運轉中的空調發出微弱嘶嘶聲,但空氣中還是有某種味道,像是刺鼻的濃烈消毒劑混著濕熱的泥土。研究室最裡面是間凹室,裡面有很多架子,上頭擺著紙箱。紙箱上都有黑色字體編號,數量大概一百個左右。
「還真他媽的難找。」紐曼說。「我們在沃爾斯堡跟狄威特談過,他也幫忙提供了失事的確切地點,可以這麼說。那裡絕對是你們見過最偏僻的地方,附近一大堆山,叢林裡又難以通行。我保證,從地球誕生到現在,絕對沒半個人到過那地方。簡直是個惡夢之旅。不過,失事地點很完整,因為完全沒人到過,所以沒有挖掘的痕跡。」
浴室裡還是安靜無聲。
「你真的確定她不能碰嗎,荷比?看在我們這麼久的朋友份上?而且還合作過不少交易?」
「然後呢?」李奇問。
研究室的鐘已經是五點三十分,他們剩不到一小時就要離開了。李奇深吸一口氣,照著剛剛過來的順序倒著走回去:剛斯頓、薩賓斯基、艾倫、索普、班佛德、塔戴利、卡普蘭,六具齜牙咧嘴的骸骨,有一具少了頭骨。他又重新全部檢查一遍。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停在每具棺木前,手握著冷冰冰的棺材側邊,傾身往裡看,努力想找出遺漏的線索——就在骨頭裡。他先從頂端開始,頭骨、頸骨、鎖骨、肋骨、手臂、骨盆、腿部、足部,他動作很輕,仔細在箱子裡翻查著乾枯的骨頭。五點四十五分。五點五十分。時間慢慢過去,裘蒂焦慮地看著他。他現在要看第三遍了,從憲兵剛斯頓開始,接著是另一位憲兵薩賓斯基、罪犯艾倫、機槍手索普、組長班佛德。他在班佛德的箱子裡找到了。他閉上眼睛,實在是太明顯了,明顯到就像塗了螢光劑,再用探照燈照著一樣。他跑到另外六具棺材檢查,計算數目,然後再檢查一次。結果沒錯,他真的找到了,現在正好是夏威夷的傍晚六點整。
「真不可思議。」她說。
紐曼聳聳肩。「呃,李奇可以向妳解釋,這比較像是他的領域,不是我的。」
「東尼,算一下數目。」荷比說。
「還在龐德里奇。」荷比站在後面說。
「如果現在就出發,」他說。「給你二十塊,如何?」
東尼聳聳肩。「也許有一點吧,不過我喜歡他。他承受過很多痛苦,我想這就是他如此熱中此道的原因吧。」
「他瘋了。」瑪莉蓮說。
塔戴利的骸骨簡直是慘不忍睹。機槍手都站在打開的機門口,通常沒什麼防護,還要操作掛在繩索上的沉重機槍。休伊墜毀時,塔戴利就在機艙裡毫無防護地翻來滾去。
「看下一個吧。」紐曼說。
他靜靜坐著,時鐘的秒針緩慢移動繞圈。
「房子狀況如何?需要維修或什麼的嗎?」
「八萬九千,還要再加上一百二十人,」紐曼又說了一次。「我們有時還會找到韓戰或者從日本找到二戰失蹤人員。不過妳說得對,這大部分還是跟越戰有關。兩千兩百人其實不算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那四年間,每天上午陣亡的就不只這個人數,很多士兵被炸碎,屍塊壓進土裡。可是,越戰不一樣,也許有部分是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緣故吧。時代變了,人們的觀念也在變,現在的我們已經無法接受那麼多的陣亡人數了。」
「三十塊好了,為了你的孩子,他們看起來很可愛。」
紐曼又點點頭。「你們可以不用看的,不過要的話就來吧。」
「應該在房子裡吧。」荷比說。「她沒帶皮包來,而且她身上看起來也沒有可以藏鑰匙的地方,對吧?」
「這個嘛,問問他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看要用哪種酷刑,妳知道吧。他很喜歡這樣。」
「完全沒問題。」
「你能不能檢查他的就醫紀錄?」李奇問。「如果我從他家人那裡拿到的話?為了我做這件事?」
辦公室裡很安靜,也很涼快,牆上沒有窗戶,光線從某種隱蔽的裝置發出,地上鋪有地毯。這裡只有一張玫瑰木桌,另外有幾張供訪客坐的舒適皮椅。低矮的架子上擺著一個精緻的時鐘,秒針安靜地走著,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距離他們回紐約的班機,還有三個半小時。
「你要我怎麼做?」
「搭飛機的更慘。很多我軍的飛機都在海上被擊落,墜毀到海裡的飛機和組員也等於永遠消失,即使我們花費再多心力去找也是枉然。」
東尼拉開抽屜。「這是賓士的。」他把一串鑰匙丟過去,然後又從口袋拿出另一串。「這串是Tahoe的,就停在樓下停車場。」
「機密的層級非常非常高,」紐曼暗示。「你同意嗎?」
「在廚房櫃枱上。」她低聲說。
「到底是什麼事?」李奇問。「從哪裡找?」
他又露出了笑容,帶著開玩笑的表情。「病理學家對乾枯的骨頭根本沒轍,完完全全束手無策,他們連最基本的知識都沒有。有時候我很好奇,醫學院到底是怎麼教他們的。」
「他消失了?」
她把雙手放到後方交扣著,頭也低了下來,像在參加葬禮。李奇行禮完畢,緊握住她的手。
「我不懂,納許,」他說。「為什麼你不搜索附近?」
「里昂四月份來過這裡。」李奇說。
「傑克.李奇,」他說。「哇,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漏掉某件事了,」紐曼說。「對一個曾經很精明的人來說,這樣實在有點草率。」
一陣沉默。
於是,他邊低頭看著窗外的加州景色,邊考慮裘蒂的建議。他想到柯斯特洛辦公室那張磨損很嚴重的皮椅,還有他雖然變老但還算靈活的身體;他又想到自己坐在那間裝飾色調柔和、牆上有毛玻璃的辦公室,未來一輩子都得在那裡接著電話。如果要經營那間格林威治大道上的辦公室,他就得花錢請個秘書,給她一台新電腦跟新電話,還要幫她付保險費,提供她給薪假期。全部費用加起來,比蓋里那棟房子的花費還多,兩邊加起來,等於他工作整整十個月的薪水。
東尼聳聳肩。「可能在和他們說話吧。」
紐曼搖搖頭。「你也知道的,李奇,我是美國陸軍軍官,絕對不能洩漏機密。」
「八萬九千?」裘蒂吃驚地問。
那人看著瑪莉蓮的衣服,露出一個醜陋的笑容,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有很多事你都能做。」
「很高興見到你,將軍。」她說。
紐曼點了點頭。「沒錯。」
他坐在床邊。雖然他一直都是一個人睡,但這張床是超大雙人尺寸。床上的厚被子是白色的,牆壁的粉刷跟百葉窗簾也都是白的,這不是因為他講究統一的裝飾色調,而是因為白色的東西最便宜,不管床被、粉刷或百葉窗,白色的價格一定最低。他的牆上沒有任何東西,沒有照片、裝飾、紀念品,連壁紙都沒有。地上只有橡木的條紋,沒鋪地毯。
「我會帶妳去看。」他說,接著停了一下。「至少我希望能帶妳去看。」
「但不至於改變那麼多。」李奇說。
她顫抖得更厲害。
「為什麼?」
「很高興與你們交易。」他邊走邊說。
「那輛BMW呢?」矮個子問。
她厭惡地看著他。他外套上的字樣寫著「老莫汽車行」,是用紅色絲線繡的。荷比走到她身後站著,往前傾,把hetubook.com.com鉤子放到她視線所及之處。她盯著近在眼前的鉤子,開始顫抖。
「遺體都在這裡?」李奇問。
他手伸進口袋拿出手槍,對著契斯特跟瑪莉蓮,拿著霰彈槍的傢伙則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向門口,他關上門後,辦公室又安靜了下來。東尼也站了起來,走到浴室門前,用槍托敲門,然後打開一點門縫,探頭進去。
司機的表情就跟達拉斯沃爾斯堡機場的那個售票員一樣驚訝。到空軍基地的車費頂多只能跟油錢打平,但他還能得到十塊錢小費?李奇看到儀表板旁貼了張照片,猜想應該是這司機的家人:幾個皮膚黝黑的孩子跟一個穿著印花洋裝、皮膚也很黑的女人,全部站在一棟乾淨儉樸的房子前對著他微笑。他想到老荷比夫婦,安靜孤獨地住在布萊頓陰暗的家裡,只有氧氣瓶發出的嘶嘶聲與在木頭地板上走動的嘎吱聲。他也想到洛特,還有他在布隆克斯那間混濁骯髒的店面。
研究室又安靜了片刻,接著紐曼嘆了口氣,說:「好吧,他媽的。為了你,我會試試看。」
「天哪!救救我們!」
他緊握了她的手一會兒才放開,接著轉過身,輕輕搥了李奇的肩膀。
「金?」她問。
李奇點頭。「只是順便問問。」
「我看到七具棺木,」他低聲說。「本來以為有八具的,因為那架休伊裡有八個人,五位機組人員,然後載了三個人。狄威特的報告是這麼寫的,所以五加三等於八。」
「而八減一等於七。」紐曼說。
「狄威特看到的爆炸,」裘蒂說。「就是油槽造成的。」
李奇微微點頭,接著三人走出研究室。賽門中尉正在外面等著,提議讓他載他們去機場。
「什麼是fragging?」裘蒂問。
他的這番話就像雨過突然天青,裘蒂看著李奇,李奇則看看時鐘。三點五十三分,只剩不到三小時了。
紐曼點頭,說:「嗯,恐怕如此。」
「有機成分被燒掉了,只剩下無機的化合物,燒過以後,骨頭會變得更小、更白,出現紋理,變得易碎,而且會腐蝕。」
時鐘繼續轉動,還有十五分鐘就四點了。
「他不在枱面上,」紐曼說。「你記得這點,對吧?」
「你覺得呢?」紐曼問。
「就是殺害軍官,」李奇說。「這種事時常發生。譬如某個陸軍中尉,可能才剛加入戰場,就過度急切想參與危險任務,但他下面的步兵不喜歡這樣,只想好好保住性命,甚至認為他只想為自己弄個勳章。於是等他一說『衝啊』,某個人就從後面打他一槍,或者直接對他丟顆手榴彈——這樣更有效,因為不用瞄準,整件事也更好掩飾。所以這種事才稱做fragging ,意思來自fragmentation grenade——破片手榴彈。」
他下了車,跟裘蒂一起站在柏油路面上,計程車在一片煙塵中離開,準備回去機場航廈候車處。一陣微風從海面吹來,帶著鹹鹹的味道,裘蒂撥開風吹到臉上的頭髮,環顧四周。
「其中兩個,」李奇說。「艾倫、薩賓斯基和剛斯頓之中,其中兩個是憲兵,他們逮捕了另一個人。這是項特別任務。卡普蘭在前一天就先把這兩位憲兵載過去了,這就是我沒讀過的倒數第二項任務,而且他是獨自執行。後來他跟荷比就是去載那三人,兩位憲兵加上一個被逮捕的人。」
她抬起頭對他笑笑,說:「光靠你的薪水可能沒辦法哦。」
「你是在浪費時間。」紐曼又說了一次。
他把鉤子移近一點,她聞到金屬和皮革的味道。
荷比的聲音低沉,聽起來有些壓抑。「那個女人是誰?」
裘蒂點頭。「那為什麼這項任務是機密呢?不管他做了什麼,他都死了三十年,正義已經獲得伸張,不是嗎?」
「你查過他的就醫紀錄了嗎?」他問紐曼。「他的舊X光片、牙醫紀錄之類的?」
「你就載他們去機場吧,那女人明天中午在紐約有個會要開,我猜他們應該是搭七點的飛機,你要確保他們不會錯過班機。」
李奇走到艾倫的棺木旁,眼睛盯著裡頭看。
「我們要進研究室。」紐曼對他說。
紐曼坐在他的桌子後方,舉起手由左往右一擺,表示兩種領域並不一樣。「這個嘛,病理學家有醫學士的文憑,但我們人類學家沒有。我們只研究人類學,就這麼簡單。比如人類的身體結構,就是我們的領域。當然,我們都會驗屍,但一般來說,如果屍體死亡時間不算太久,就是病理學家的工作,要是只剩下骨頭,那就得交給我們了。所以我才自稱骨頭學家。」
在他們跟凹室中間,是研究室的主要空間,瓷磚地板擦得很亮,上面整齊排了二十張木桌。桌子大約與腰齊高,桌面的厚木板上了層亮光漆,每張都比陸軍使用的吊床小一點,看起來像是裝飾工用來踩著貼壁紙的堅固桌子。所有木桌中,有六張是空的,有七張上頭各擺著一個鋁製棺蓋,剩下的七張各放了一具鋁棺。李奇安靜地站著,低下了頭,接著抬起頭立正行禮,他已經超過兩年沒這麼做了。
紐曼點點頭。「沒錯。」
紐曼笑了。「誰是憲兵?」
「這件案例是機密中的機密?」
他轉頭面對裘蒂,向她簡單解釋了一下。
她發出會心一笑,接著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頭等艙內只有嘶嘶聲,此時一位空服員推著飲料車過來,裘蒂再點了一杯香檳,李奇則拿了一罐啤酒。他隨意翻翻雜誌,裡頭都是些沒什麼特別的文章,還有一些廣告,提供理財服務,或者介紹某種裝電池的黑色小裝置。雜誌裡有個專欄,用彩色小圖片介紹各種客機,他找到現在正在搭的這架的型號,看了一下載客量與引擎動力。接著他往後翻,看到一個填字遊戲,非常困難的樣子,裘蒂手上的雜誌早就翻到這一頁了。
紐曼點頭。「請吧。」
他透過橢圓形的窗戶望著飛機下方七英里的南加州景色。房子的稅金、保險費、保養維修費加起來,每年至少要花他一萬塊。此外,由於房子地處偏僻,所以他得留著洛特的車,雖然車子跟房子一樣,也是免費得到的,但也需要一筆費用:保險、換機油、定期保養、牌照稅,再加上油錢,也許一年三千塊吧。食物、衣服和日用品要花的錢是最多的,而且要是他有了房子,他就會想要別的,像是立體音響和薇諾娜.賈德的唱片,還有一大堆其他東西。他想到老荷比太太用手寫的記帳單,計算了一年需要多少錢,而他要花的錢一定不會比她少。全部加起來,大概是一年三萬塊,也就是說他應該要賺到五萬塊,因為還要考慮所得稅與他出去工作賺錢的通勤費,儘管他根本不知道要到哪裡工作。
矮個子聳誓肩,走出辦公室,手裡晃著鑰匙,門關上後,過了幾秒,他們就聽到外面大門關上的聲音,接著是電梯的嘎嘎聲。接下來,辦公室又恢復了安靜。荷比看了一眼桌上的鈔票後,又走進浴室。瑪莉蓮和契斯特則洩氣地坐在沙發上,而且又冷又餓。從百葉窗縫隙透進來的光線逐漸黯淡,浴室裡仍然寂靜無聲,過了一會兒,瑪莉蓮心想現在應該是晚上八點。就在此刻,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我們來見納許.紐曼。」他說。
紐曼聳聳肩。「明天一早,行嗎?」
「救命!」她又喊了一次。
「才華是跟著你的,李奇,一定會有地方需要最棒的人才。」
「選數字是什麼意思?」她小聲問。
「看他們要受幾小時的折磨至死。」東尼說。「選擇數字大的人發現以後,都後悔得要命。」
「太可怕了!」裘蒂低語。
「他現在就出來,請進吧。」
「他在裡面對他們做什麼?」她小聲問。
「你這麼做於事無補。」紐曼又說了一遍。
「救命!」她對那人喊道。
「他失去的不只是手部,」他說。「這是他右手的橈骨跟尺骨,所以他手肘以下的部分全切斷了,可能是直升機葉片造成的。」
她突然抬起頭,像是想到了什麼好點子。「你可以接管柯斯特洛的事業,補他的空缺,我們公司以前都是雇他。」
「我也這麼想,」紐曼說。「他才十九歲。」
李奇站在班佛德的棺材旁,檢查裡面的骨頭。
「那架休伊當時在旋轉,」他說。「墜毀的角度很低,所以樹木讓直升機轉向,讓機艙與機尾分離,而機艙直接往後墜地。」
「真是個可怕的秘密,」裘蒂說。「殺人又逃兵,而他們還是放過他?」
「你看過失事地點附近嗎?徹底檢查了?」
「某種撞擊,」他說。「應該是某種不尖銳、但也不算鈍的東西,顯然是從胸部側面撞擊,他的心臟應該馬上就停了。是直升機葉片嗎?」
「謝謝你,納許,」李奇說。「我真的很感激你。」
「那不是你的錯,」她說。「你應該考慮看看。」
「呃……我想你可以問我問題,」紐曼說。「如果是我教過的學生來找我,並且根據他自身的知識與觀察問我問題,而我也用純學術的角度來回答,這樣應該很正常吧。」
「有訪客了。」他小聲說。
「鑰匙呢?」矮個子問。
「挖掘?」裘蒂問。「你是說旁邊沒埋地雷?」
他面向裘蒂,臉上帶著慰問之意,說:「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欠他太多了。」
「天哪,怎麼這麼多。」
三點五十六分。紐曼嘆了口氣,陷入沉思。
「嗯,」李奇說。「那麼,他要你做些什麼?」
「但他沒死。」紐曼說。
「他在直升機墜毀後活了下來,」李奇說。「這我沒有異議。他進了醫院,這我也相信。但是,萬一他不是逃兵呢?也許他只是一時困惑,或者醫院給他的藥物讓他精神恍惚無法判斷?說不定他只是出去閒逛,結果迷路了?」
「Silly(傻瓜、蠢蛋之意)嗎?」她學他的發音。「那是什麼?」
「不過你還是找到了地點?」李奇適時問了問題。
「不,我要他已經死掉的事實,」李奇說。「我不能就這樣回去告訴他父母,說他們的孩子是個逃兵,還犯了殺人罪,而且這段時間都在躲藏,從沒聯絡過他們。他一定得死。」
「還有?」
「他要我們找出墜機地點。」
「譬如?」
「所以你會查查看?」李奇問。
「我敢打包票,裡面一定還藏了什麼東西,可是看起來不像鑰匙。」
「做什麼的?」
「可是他在座位上繫著安全帶和圖書,」紐曼說。「機體是頭朝下墜毀的,他怎麼會受這種傷?」
裘蒂幾乎要陷進座位裡了,她脫掉鞋子,盤腿而坐,膝上放了本跟他一樣的雜誌,扶手上擺著一杯冰的香檳。頭等艙很安靜,因為他們離引擎很遠,幾乎聽不到噪音,只有頭頂上冷氣出風口的嘶嘶聲。艙內也非常平穩——李奇看著裘蒂杯子內金黃色的香檳酒,液體表面完全沒有震動。
「那是我的車。」她說。
「什麼時候開始?」李奇問。
「四萬塊。」
「有創傷嗎?」紐曼問。
「他問過你維特.荷比的事?」李奇說。
李奇動了動身體,往前走出一步。「可以嗎?」
木箱沒有蓋子,就像個淺淺的托盤,裡面擺著一堆骨頭,看來是照人體結構排好的。最頂端是已經發黃的舊頭骨,接下來是兩排牙齒,嘴巴部分看起來像是露出奇怪的笑容,其中還有顆金牙。空洞的眼窩,似乎盯著他看。脊椎的頸骨排得很整齊,下方是肩胛骨跟鎖骨,肋骨也都排在正確的地方,再下方則是骨盆。從頸骨到左肩胛骨,有條發出黯淡光澤的金屬項鍊。
「在安溪公路西方四英里處。」
紐曼點點頭。「非常好。看起來是直升機的葉片碰到樹木而折彎,直接撞到他的上半身。」正如你說的,這樣的撞擊會讓他的心跳馬上停止。
李奇的眼睛正環顧四周,他受到很大的衝擊,似乎愣住了。
李奇把手伸進箱子,檢查一下傷口的角度。傷口很窄,而且是水平的,大概有兩根手指寬,但還不到三指那麼寬。
他又揮揮手,做出一樣的姿勢。從最後一句話的語氣聽得出來,他又慢慢恢復開朗了。
「可是你還是找到了?」裘蒂問。
「不知道。」他說。
「你能不能對照他的就醫紀錄?」李奇再問一遍。
紐曼點頭,露出同情之意。「直升機葉片直接擊中他的頭。他也是他們載的三人之一,坐在班佛德對面。」
「我不能講。」紐曼說。
他們走到警衛室,站在窗口等,裡面有位中士,跟沃爾斯堡那位中士一樣,穿著同樣的制服、理同樣的髮型,連臉上露出的懷疑表情都相同。他讓他們在大太陽下等了一會兒,才拉開窗戶,李奇走上前報出他們的姓名。
李奇與紐曼緊緊握手,兩人都覺得很高興。
「答案是Responsibilities(責任)。」她說。
紐曼靜默了一下子。
「你要找個工作嗎?」裘蒂問。
這裡有七具遺體,他說。「但卻有十五隻手。」
「唔,我對法醫人類學比較熟悉。」紐曼說。
「不用稱呼我將軍吧,直接叫我納許就好了,行嗎?說吧,你們有什麼事。」
「沒問題,不過你是在浪費時間。電話號碼?」
下一具棺材裝的遺骨,是個叫艾倫的人。他的骨頭沒有燒過的痕跡,都是淡黃色,在斷掉的脖子上有發出光澤的兵籍牌。頭骨很正常,牙齒還是白的,頭蓋骨又高又圓,沒有損傷,看得出是五〇年代被家人好好照料長大的美國小孩。不過,他的整個背部都碎了,像隻死掉的螃蟹。
他的右手前臂套了隻襪子,避免皮革擦破皮膚。不過這隻襪子不是什麼特製的醫療用品,而是一隻童襪,看起來像根管子,沒有腳跟,是嬰兒學會走路前穿的那種。他每次都會在百貨公司買一打,而且是白色的,因為比較便宜。他脫掉襪子後甩一甩,就放在櫃子上的面紙盒旁。
瑪莉蓮顫抖著。「我的天哪,他不能放他們走嗎?他們只是以為雪瑞兒遭到家暴而已啊,他們根本不認識他。」
李奇走向下一具棺材,裡頭有同樣的木箱,骨頭也完整排列好,頭骨、牙齒部分看起來還好,但頸部的骨頭斷了。他從破碎的骨頭中拿起兵籍牌。
李奇走到離他最近的棺材,探頭往裡看,棺材裡還有個粗糙的木箱,長、寬、高都比棺木少六英寸。
賽門從自己的辦公室隔間看著他們走進研究室,等門關起來鎖上後,他拿起電話,按了號碼9撥外線,先按了紐約的區域號碼,總共十位數字。電話響了很久,因為紐約離這裡有六千英里遠,現在還是半夜。接著,電話接起來了。
紐曼也對她緩緩點頭,不過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妳不記得了,」他說。「如果妳記得,我一定會嚇一大跳,因為那時候妳才三歲吧,在菲律賓,我們在妳父親家裡的後院見過面。我記得妳拿了杯蘭姆雞尾酒給我,杯子很大,妳父親的後院也很大,可是妳個子很小。妳用雙手拿著杯子,伸出舌頭,一副很專心的樣子。我一直看著妳走過來,怕妳掉了,擔心得心臟都快跳出來啦。」
「就在他們要帶他回西貢的前一晚,他消失了。」
「可惡。」李奇說。
李奇轉身指著研究室盡頭凹室中的那一百多個箱子。「他可能就在裡面,納許。」
「你有才能,譬如你是個很厲害的調查員。爸爸總是說你是他見過最棒的。」
紐曼搖搖頭。「沒有。」
紐曼客氣地揮揮手。「這個嘛,我可不知道。」
瑪莉蓮沉默了很久,但她還是問了。
「他活著的時候可能是大個子,」紐曼說。「燒過以後,骨頭差不多會縮小百分之五十,所以別以為他是個矮子。」
「本來是預計以後才去找的,」紐曼說。「我們大概知道在哪裡,而且很清楚那邊有些什麼東西,所以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很急。不過既然里昂需要幫忙,我就到越南跟他們協議,把時程表往前移。那些人真他媽的難搞,他們嗅得出你想要某樣東西,馬上就獅子大開口。你們很難想像的。不可思議嗎?事情就是這樣。」
紐曼搖搖頭。「這樣於事無補的。」
裘蒂點點頭。
李奇移動了身體,似乎不想放棄。「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納許。所有方法我們都試過了。」
頭等艙非常引人注目,對那些坐一般艙位的乘客,就像刻意設計來羞辱他們似的:他們在引擎旁的登機走道排隊時,就會看到這個豪華奢侈的空間而羨慕不已,但接下來卻得在狹窄的走道跟其他人擠來擠去,才能到自己那張簡陋又難坐的位子上。頭等艙很涼爽,裝飾都是柔和的色調,四個座位一排,總共有十排。李奇算了一下,一張座位大概是普通機位的二點五倍寬,但坐起來的感覺不只這樣,簡直可用巨大來形容。這裡的座位就像沙發,即使左右動來動去,臀部也不會碰到扶手。腳部的空間更是驚人,他整個人往下躺,把腳完全伸直,還碰不到前面的位子。另外,只要按下座位上的按鈕,就可以把椅背調降到幾乎呈水平,而且不會影響到後面的人。他按鈕把椅背調上調下好幾次,像個小孩在玩玩具一樣,最後才調整到適中的高度,拿起航空公司提供的全新雜誌來看,不像一般艙位的乘客,只能看舊的,而且書頁還縐縐黏黏。
「你可以假設他還活著吧?他傷得非常重,除了撞擊,又斷了一隻手?可能還有其他的傷,也許是內傷?或者大量內出血?也許他還被燒傷了,因為燃燒的油料噴得到處都是。你想想看,雖然他可能動脈出血,身上著火,但還是爬出機體,也許就死在二十碼外的矮樹叢中。為什麼你不四處找找?」
「鑰匙。」荷比溫柔地對她說。
李奇手裡還拿著荷比的骨頭。原本完好連接在他右手的橈骨跟尺骨,就這樣被他自己的直升機葉片猛烈切斷。荷比研究過葉片前緣,也親眼見過葉片能夠粉碎跟人手臂一樣粗的樹枝,他曾靈機一動,用這方法救過其他人的性命,多得難以計數。然後,同樣的葉片,竟然在直升機墜落時折彎,轉進了駕駛座,切斷他的手。
「你要相信,」紐曼說。「因為這是事實。」
「太好了,納許,謝謝你,」他說。
「三十歲。」裘蒂回答,她也覺得有點奇怪。
裘蒂靜靜點頭。
「現在已經不是了。」
「每一件我都很熟,尤其從今年四月開始,我對這件特別注意。」
「他不能放過他們嗎?等過一會兒後?」
「戰爭,」他說。「使用威力強大的炸藥,策略性的移動,還有飛機。一些人在戰場上活下來,一些人死了,一些陣亡的人遺體取回了,一些則沒有——有時候根本沒有所謂的遺體。直接被大砲擊中的人,會完全灰飛煙滅,什麼也不剩,也許整個人炸成一片紅色的霧,甚至直接蒸發掉,消失不見。就算不是直接被擊中,也會炸成屍塊。戰爭的目的是要佔領土地,對吧?即使屍塊很大,敵軍或我軍的戰車在戰場上來回移動,只會把屍塊壓進土地,同樣的,這個人也不可能找到。」
「當然,這麼說是簡單了點,」紐曼補充。「剛死不久的屍體,也可能需要檢查骨頭。假設發生了分屍案,病理學家就會找我們幫忙,我們可以檢查骨頭上的鋸痕,提供有效的資訊,比如行兇者體格強壯或瘦弱、用的是哪種鋸子、是左撇子或右撇子這類的事。不過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候,我研究的只有骨頭,乾乾枯枯,年代久遠的那種。」
「他是個很棒的學生,」紐曼對她說。「至少他很專心,其他大部分人都不是。」
「我們來這裡是有事拜託你,將軍,」李奇說。「不只是來拜訪你而已。」
「右手,」他說。「多出來的是隻右手。」
紐曼點頭。「就這麼跑掉了。一下病床就消失不見,再也沒出現過。」
「真是辛苦的工作。」她說。
「無法辨識的遺骨。」李奇說。
「算了吧,」東尼從她後方說。「這個目前還不能碰。」
「你怎麼知道的?」
「沒錯。」紐曼又說了一次。
李奇又檢查了一遍,但什麼也沒看到。他說:「他是燒死的。」
「看下一個吧。」紐曼說。
李奇惋惜地點點頭。第六具棺木,裝著一位叫薩賓斯基的遺骨,他的骨頭都被鍛燒過,變得很小。
紐曼點頭。「維特.楚門.荷比。」
瑪莉蓮與契斯特在辦公桌前的左側沙發上依偎著,因為荷比與兩個警員在浴室裡面。穿著深色西裝的壯漢坐在他們前面的沙發上,霰彈槍放在膝上,東尼四肢攤開坐在他旁邊,兩腳蹺在咖啡桌上。契斯特表情呆滯,兩眼無神。瑪莉蓮又餓又渴,覺得很害怕,不斷張望四周。浴室裡完全沒有聲音。
「要去哪裡?」
「彼特.薩賓斯基與喬伊.剛斯頓是憲兵,卡爾.艾倫是他們抓的壞蛋。」
在他們前方約六十和*圖*書碼處有棟低矮的混凝土建築,單調的端牆中央有道很普通的大門。他們看見一個銀髮男子從裡面走出來,轉身關門,拿出鑰匙鎖上,接著快步走向警衛室。他外披一件白袍,裡頭穿著軍方夏季制服,襯衫領口掛著好幾塊金屬牌,顯然是個高階軍官,從他的舉止姿態來看也很有架式。李奇往前走,裘蒂跟在後面。銀髮男子大約五十五歲,身材很高,長得非常英俊,有如貴族,他的體格像個天生的運動員,只是年紀大了,開始有點退化跡象。
「裘蒂.蓋伯,」賽門說。「蓋伯將軍的女兒。」
「所以,」裘蒂說。「等有人在國外發現遺骨,就會送到你這裡鑑識嗎?然後你就可以在失蹤名單上劃掉一個名字?」
「你熟悉這件案例嗎?」
「艾倫是他們載的三人的其中一位。」紐曼說。
「班佛德。」
荷比搖搖頭,表情看起來很認真。「別想,她是我的。」
「你的專長是什麼呢,將軍?」她問。
「這說不通。」李奇說。
接著他介紹了李奇和裘蒂,三人握了手。賽門很安靜,沉默寡言,李奇覺得他是個成天泡在研究室的傢伙,所有工作都經過精心規劃,他一定覺得他們的出現弄亂了他的時刻表。紐曼帶他們往裡面走,進了他的辦公室,賽門對紐曼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
「兵籍牌燒焦了。」
東尼費力地把她拉回沙發,推倒在契斯特旁邊。矮個子無奈地聳了聳肩,接著把購物袋裡的東西全倒到桌上,裡頭全是一綑綑現金。此時,浴室門打開了,荷比走了出來,他已經脫掉外套,袖子捲到肘部以上——左邊是正常的前臂,肌肉結實,還有濃密的深色手毛,右邊則是一個深褐色厚皮革杯狀物,連著幾條上半部被襯衫袖子蓋住的皮帶。杯狀物的底部,就是那根金屬鉤子的根部,從這裡到彎曲之前的部分大概有六至八英寸長。
班佛德的頭骨似乎在對著他笑。頭骨以下的其他部分都很完整,沒有損傷,除了上半身側面一道細窄的傷口。這道傷口在他胸部上看起來像個三英寸的壕溝,撞擊力道讓胸骨壓到了脊椎,而且還撞歪了三節脊椎骨,連接著脊椎的肋骨也跟著歪了。
「那是以前在軍中的事,」他說。「早就結束了。」
紐曼聳了聳肩,臉上突然出現悲傷的神色。
「該走了。」裘蒂說。
「你可以問自己這個問題,」紐曼說。「為什麼我們不在附近搜索?」
「紐曼將軍是我的老師,」他對裘蒂說。「他大概一百萬年前在參謀學院教過進階鑑識學,我知道的東西全是他教的。」
「這是我在這裡的工作,」他說。「而且二十年來,從沒做過別的事。」
「他是個逃兵,」他說。「從法律來說是這樣。他是個現役軍人,但他逃跑了。可是,軍方決定不去追捕他,只能這麼做,不然能怎樣?如果他們抓到他,要怎麼處置?他們起訴的是個擁有輝煌戰功的人,這個人出過九百九十一次戰地任務,但後來因為受了可怕的創傷與毀容而逃兵。他們無法這麼做,戰爭已經不得人心了,不能再把一位為了任務毀容的英雄送進李文沃斯重刑監獄,理由是他承受不了身心創傷而逃兵。然而,軍方也不能放出消息,說他們不追究逃兵刑責,這又會變成另一項醜聞。軍方還在搜查一堆其他逃兵——不值得可憐的那種——總不能對荷比是一種方式,對他們又是另一種差別待遇。所以他在檔案中心的紀錄只到最後一項任務,剩下的一定在國防部某個庫房裡。」
再到下一具棺木,狀況就很不一樣,有些骨頭是暗黃色,但大部分都是白色,變得易碎,也有腐蝕的痕跡,兵籍牌彎曲了,顏色也變得很黑。李奇轉動兵籍牌,讓天花板的燈光照著上面的字:索普。
「我們見過了。」紐曼說。
「左舷機槍手。」紐曼說。
「喔,他們很快就會認識他了,」東尼說。「他會讓他們自己選個數字,但他們不知道要選大一點或小一點的,因為他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他們還以為選對數字以後,會讓他高興點。」
他們邊走邊談,愈來愈靠近那棟樸素的建築,一個年輕人開了門,站在入口走廊等著。年輕人的外貌難以形容,差不多三十歲,穿著少尉制服,外面也披了件白袍。紐曼朝他點點頭。「這是賽門少尉,他幫我管理研究室,少了他我可不行。」
「拜託你,納許。」李奇說。
紐曼搖頭。「不是,我說的挖掘,就是類似發掘、開鑿的意思。三十年前,只要人能到的地方,他們就會去,在那裡搜刮兵籍牌、證件、頭盔、紀念品等等,不過大部分還是想取得金屬,主要是機翼,因為裡頭有金子跟白金的成分。」
「謝謝你們,」紐曼低聲說。「我希望人們到這裡的時候都能表示敬意。」
他說完話,大家又陷入一陣沉默,他們心裡都在想像當時的情景:在震耳欲聾的引擎聲中,敵軍的子彈不斷射中機體,接著直升機突然失去動力,油槽的燃料噴出來,隨即起火燃燒;機身猛烈墜入樹林中,發出巨大聲響,直升機旋翼被撞彎了,然後是一陣震盪,伴隨著金屬尖銳刺耳的摩擦聲,這些人脆弱的軀體被重重撞擊,落在無情的叢林地上,一個自古以來從來沒有人到過的地方。索普空洞的眼窩向上朝著天花板,像在看著他們想像當時的感受。
李奇靜靜站了好一段時間,接著伸手進去拿項鍊,幾塊骨頭被兵籍牌碰到,移動了一點。他把兵籍牌拿起來,用大拇指擦了擦表面,低頭看上面的名字。
他點點頭。「嚴格來說,應該是很艱鉅的工作。那些遺骨發現的地點通常都是一團亂,野外工作人員有時送來的是動物骨頭,或者當地人的骨頭,什麼都混在一起,這些東西全要做好分類,再從我們已知的線索來比對檢查。有時線索不夠,有時則是送來的骨頭太少,譬如一個美國大兵的遺骨,可能只有一個香菸盒的分量。」
紐曼點點頭。「檔案裡是這麼說的。」
「這是機密,」紐曼。「你猜呢?」
「他是機組人員的組長,」紐曼說。「應該是坐在機艙的長椅上,面向後方,正對他們載起來的三個人。」
紐曼看著李奇,然後跟裘蒂握手,露出微笑。
「因為這是機密?」
「也許他後來死了,」李奇說。「也許他進了叢林,死在裡面,當時他身體還很虛弱,不是嗎?」
他又站起來,走進浴室。這間公寓的前任屋主在洗手槽上方加裝了一面鏡牆,他透過鏡子看著自己,憎恨著看到的景象——不是因為他的手,那裡只是少了一截而已,他憎恨是因為看到自己燒I傷的半邊臉。他的右手只是有個傷疤,但他的臉卻毀了。他轉向另一側,不讓自己看見毀容的臉,刷完牙後,拿了罐乳液走回床邊。他在右手末端上擠了點乳液,再用左手抹拭,擦完後就把乳液放在櫃子上的童襪旁,接著熄燈鑽進被窩。
荷比沉默了一下,話筒裡只有長途衛星電話的嗖嗖聲。
她看著棺材,淚水已在眼眶打轉。
「請便,」紐曼說。「告訴我你看到些什麼,專注一點,我們來看看你記得多少,還有忘了多少。」
紐曼點頭。「很典型的證據,因為火勢不是慢慢延燒的。油槽爆炸時,火勢會任意擴散,而且燒得很快,正好可以解釋這些骨頭為什麼有的地方燒過,有些沒有。另外,依我看,索普是下半身著火,上半身則躺在火勢之外。」
李奇點頭,接著伸手碰了碰骨頭。骨頭感覺輕而易碎,有如空殼,上面的紋理看起來像是微小的葉脈,摸起來尖尖刺刺的。
紐曼搖搖頭。「他不是作戰失蹤人員,他活了下來,而且是個逃兵。」
「你們簡直是禽獸。」
「難道不能以非官方的方式做嗎?私下檢查?你可以這麼做,對不對?這裡是你在管理,納許,拜託了!幫我這個忙?」
「你們從哪裡開始查?」她問。
「我可以跟他父母說他死了,你也知道的,只告訴他們結果,然後掩飾詳情。」
「好了,李奇,你看到什麼?」紐曼說。
「天哪,為什麼?」
司機從鏡子裡對李奇笑了,接著他手指輕觸嘴唇,再溫柔地放到那張亮面照片上頭。計程車迴轉,開上車道,沒多久就到了基地大門口。大門看起來跟沃爾斯堡一模一樣。裘蒂打開車門走進熾熱的陽光下,李奇則從口袋拿了一捲現金,他把包在最外面那張五十塊抽出來,塞給司機,說:「收下吧。」然後指著照片問:「那是你家嗎?」司機點點頭。
「塔戴利。」他唸出來。
「我們該走了,」裘蒂說。「還要趕飛機。」
「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次。「我不確定。」
「李奇在這裡,」賽門小聲說。「就是現在,旁邊還有個女人。他們剛進了研究室,我在監視著。」
第七具棺木,也是最後一具,裡面裝的遺骨是個叫剛斯頓的人。他的骸骨看起來很嚇人,一開始李奇還以為沒有頭骨,後來才發現原來在木箱底部。頭骨至少碎成了一百片,大部分比李奇的拇指還小。
「我不相信。」他說。
「這也是為什麼他的名字不在紀念牆上,」她說。「他們知道他還活著。」
「我可以搜她的身,」矮個子說。「說不定她真的藏在身上,我知道有幾個地方可以找找。」
「不過有可能,對吧?」李奇說。「他可能後來就死了。也許在叢林中或其他地方,他怎麼可能活著逃亡?而且還在營養失調、全身病痛的情況下?也許他的遺骨早就被發現了。你能不能拿他的就醫紀錄來對照?就算是幫我個忙?」
「為什麼要搜索?」紐曼問。
「你覺得呢?」紐曼問。
紐曼聳了聳肩。「因為太難找了,妳很難了解。不只是地形,越南的官僚也是很大的因素。記住,我們輸了戰爭,所以越南人統治著那裡,雖然我們跟越南合作進行取回遺體的計畫,但控制權在他們手上。這整件事都是他們在操作,也是對我們的侮辱。我們在那裡不准穿制服,因為他們說當地村民看見美軍制服會受到心理創傷。他們也要我們租他們的直升機當交通工具,於是我們一年要花好幾百萬,租那種看起來像生鏽鐵桶的東西,性能也只有我們直升機的一半。實際上,我們就是花錢買那些骨頭,而價格跟取得方式都是他們規定的。現在,每一件鑑識案件,就要花美國三百萬以上,我已經快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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