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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觸即發

作者:李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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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下來,又轉頭面向窗外。
「應該是正要開始吧,」契斯特說。「我們接下來怎麼辦?今晚能去哪裡?」
「妳可以把手機給我嗎?如果今天一天不用行嗎?因為如果納許發現了什麼,我想第一時間知道。」
「我怎麼找得到他?我覺得我現在連自己的鼻子都找不到。雖然妳一直很想讓我覺得好一點,可是妳忽略了一件事。」
他們在艙門打開前就站在門口等了,李奇幫她拿包包,她則走在前面一路趕著出航廈。林肯Navigator還在短期停車區,體積很大,又是全黑的,看起來非常顯眼,他們用洛特的錢付了停車費,總共五十八元。
浴室裡很冷,到處都非常潮濕,而且充滿消毒劑的氣味。洗手槽邊整齊堆著一疊摺好的毛巾,她拿過來分成兩堆,跟契斯特兩人各自坐上去,什麼話也沒說。在浴室門外,辦公室也是寂靜無聲。她本來以為自己睡不著,可是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因為早上她起來時,頭腦非常清楚。
「他們不會再派他回戰場上的。」李奇說。
李奇點頭,斜看著扶手上那隻蒼白的前臂。那個人很瘦,手腕的骨頭凸出一個圓形,在黑暗中非常顯眼,周圍有細瘦的肌肉,皮膚上長著雀斑與褪色的寒毛,他的橈骨也很明顯,一路連接到手肘。荷比在那次事件中失去了六英寸長的橈骨,李奇用目光推算一下,從那個人的手腕往上六英寸,大約是到手肘距離的一半。
李奇聳聳肩,說:「想想這個再想想那個。」
裘蒂點點頭,沒說話。
李奇轉過來面向她。「然後是我的未來。我以後能做什麼?我有間房子要照顧,得找個工作才行,不過能找什麼工作?我已經不能再當調查員了,因為我只會突然把事情搞砸。時機真是剛好,對吧?當我的專業能力爛成一團,也正好是我需要找工作的時候。我應該回西嶼去,一輩子在那裡挖游泳池。」
於是,他六點鐘就醒了,看著遠處群山背後微微亮起的紅色晨曦,接著下床泡咖啡並著裝。他六點半就到辦公室,預計兩個小時解決,然後在研究室裡吃早餐,九點鐘開始正式工作。
醫院突然要撤離的消息嚇了他一跳。他們沒告訴他,是他自己聽到護理員的談話。於是,他決定馬上離開。醫院沒有警衛,只有一個護理員碰巧在附近閒晃。他毫不遲疑便用一個昂貴的水瓶砸破護理員的頭,隨即出了醫院,一秒都沒延誤。
「快結束了。」她說。
李奇沒有回應,不過從他在范懷克大道上超速就看得出來,他也覺得時間緊迫。車子上了長島高速公路,很快地向西進入隧道,從飛機降落起不到二十分鐘,他們就進了曼哈頓,再過不到十分鐘,他們已經在百老匯街上往南,接近她的住處了。
「直覺應該是對的,」李奇說。「我的直覺以前都對。我馬上可以說出十幾件我靠直覺辦成的事,而且我的直覺也救過我好幾次。」
此時,空服員熄了燈,艙內一片黑暗,李奇也不說話了,只是往後一躺,試著睡覺,心裡不斷想著剛剛說的最後一句話:維特.荷比找人殺了柯斯特洛,好讓自己保持隱匿。
李奇點點頭,把手機放進口袋。
然而,他停頓得似乎久了點。裘蒂點點頭,說:「這跟自己一個人很不一樣,對不對?我很清楚,因為我結過婚。那就像隨時都要考慮到另一個人,擔心另一半。」
李奇傾身看過去。「大概六英尺一英寸吧。」
即使坐的是頭等艙,他們還是覺得心情很糟。他們搭的是同一架班機,向東往紐約,頭等艙內已經重新清理,噴了芳香劑,飛機也全部檢查過,加好燃料,還換了新的機組人員。李奇跟裘蒂坐在和之前一樣的位子上,李奇還是靠窗,但心境完全不同。椅子仍是平常的二點五倍寬,還是同樣的奢華皮椅,可是他完全不覺得高興。
「走吧,」她說。「時間很緊迫。」
「也許那場失事改變了他,」她說。「你想想看,李奇。那時候他才多大,二十一、二歲吧?七個人死了,他可能覺得自己要負起責任,因為他是那架直升機的駕駛,對吧?另外,他在意外中不但毀容,失去一隻手,可能身上還被燒傷,這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是很嚴重的創傷,不是嗎?到了戰地醫院,他可能因為藥物治療而覺得茫茫然,害怕回到軍中。」
「你有這種感覺嗎?」
「我還有什麼小動作?」
他繞道到管理員的櫃枱前,吩咐將裝著鑰匙的信封交給一位房地產經紀人,然後他就走樓梯到地下停車場,把衣服塞進凱迪拉克後車廂,再走到前方進駕駛座,側著身子用左手發動引擎。車輪在停車場發出尖銳的摩擦聲,接著開出了大樓,進入陽光下。他走第五大道往南,小心地左顧右盼,直到出了公園範圍,安全開進中城繁忙的街道。
做義肢的師傅提供了很多樣式讓他選擇。所有義肢都要在二頭肌附近戴上很緊的皮套,繫著同樣的皮帶,與同樣依殘肢形狀定製的杯狀物。不過在杯狀物下方的義肢就不同了:有上頭附精美雕飾的木製假手,外表的漆還是他女兒塗的;另外還有某種三叉形狀的義肢,看起來像是種花用的耙子。但是他選了外形單純的一支鉤子,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得很喜歡。鉤子是義肢師傅用不鏽鋼鍛造的,花了一星期加以磨光。師傅把鉤子跟一塊漏斗形的鋼片焊接起來,再將鋼片弄進皮製杯狀物中,照荷比殘肢的形狀刻了一根木頭仿製品,放進皮杯敲打,讓皮革成形,再浸入樹脂中,讓皮革變硬。他還在皮革縫上帶扣,繫上皮帶,仔細調整到最合適的角度,最後向荷比收了五百美元。
「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次。
他把西裝放進塑膠套,再拿了件白襯衫,還有一條最素淨的領帶。接著他把點三五七的槍套繫在黑色皮帶上,與另外兩個腳踝槍套一起放進袋子裡,再將這三支手槍裝入公事包——一支點三五七口徑麥格農手槍和兩支點三八口徑史密斯—威森手槍。另外,他各拿了十二發備用子彈裝進一個盒子裡,放在三把槍旁邊,然後又在一雙黑色皮鞋裡各塞一隻黑襪,裝進手槍的袋子裡。他今天會早點吃午餐,只要在那之前換裝就好了,沒必要整個早上都穿著這些東西,看起來活像在參加化裝舞會。
「不錯,很不錯,比我想得好。你剛剛去哪了?」
艙內燈光黯淡,因為現在已是晚上。他們在熾烈的熱帶陽光下起飛,而現在正航向黑暗。頭等艙內只聽得到引擎的細微嘶嘶聲,空服員也保持安靜盡量不打擾乘客。機艙內除了他們,只有另一位男乘客,坐在他們前兩排,在走道另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側。男人高高瘦瘦,穿著白色縐面短袖襯衫,他的右手前臂放在扶手上,手掌自然放鬆下垂,正在閉目養神。
接著他又想起九個月後的某一天,當時他身上的錢全花光了,正努力想辦法。即使是最便宜的旅館也要付一點錢,最便宜的餐館也是。於是他在西嶼接下工作,打算做個幾星期,然後他又接了夜間工作。過了三個月,柯斯特洛來找他時,他還是繼續做著那兩份差事。也就是說,其實他的漂泊早就結束,他已經是個有工作的人了,這無可否認;唯一的問題只有在哪裡工作、薪水多少、老闆是誰。他笑了,心想這就像賣淫,再也不能回頭了。他鬆了口氣,從艙壁起身,走回頭等艙。頭等艙裡穿著條紋襯衫、手臂跟荷比一樣長的那位乘客正看著他,對他點了點頭。李奇也回了個禮,然後走進廁所,等他出來回到座位上,裘蒂已經醒了,正用手整理頭髮。
「所以他開始查的時候,我們這裡就中午了。算他從九點開始吧,至少也要幾小時才查得出來,到時候已經下午四點,我們早就走了。」
荷比在曼谷住了一年。一開始,鉤子不斷擦破他的皮膚,而且使用起來也很不靈活,難以控制,但在持續練習下,他慢慢進步,愈來愈得心應手。等他再次挖起棺材,訂票準備搭流動貨船回舊金山時,他已經忘記自己曾經有過兩隻手了。唯一繼續困擾他的,就是他的臉。
他們坐在巨大的飛機裡,只聽得到細微的嘶嘶聲,飛機以每小時六百英里的速度在稀薄的大氣中移動,感覺卻像懸浮靜止在空中,有如一個大型的繭,掛在海拔七英里的夜空中,哪兒也不去。
「他有多高?」裘蒂小聲問。
他手裡拿著咖啡回到衣櫃前,看著衣架上掛著的衣服。以前當警察時,他都是穿法蘭絨長褲,配上格子花紋的運動外套。雖然他不完全算是愛爾蘭人,但他很喜歡穿粗花呢服裝。夏天時,他試過穿亞麻外套,可是太容易縐了,於是他後來都穿聚酯纖維薄夾克。這幾套衣服沒有夠像樣、能讓他穿起來就像大衛.佛斯特、有高薪律師派頭的。看來他得穿正式禮服才行了。
他轉回頭,看見眼前起火了。看起來像是一根根手指的火焰,有如控訴般向下指著地上流洩出的燃料,然後手指變成了很多張嘴,吃掉地上的液體,而且吃得很快,擴大到整片區域,散發著熾烈的熱氣。原本在空中類似雨滴的液體,也爆炸成火焰,而且沒有一定的順序,只是不停炸裂。一千一百個夜晚以來,他每次都把頭低下,但火焰每次都會擊中他。火焰聞起來很熱,很像燒焦了,但感覺起來卻很涼,就像冰塊,這種感覺突然刺|激著他的臉,穿過他的頭髮。接著,直升機的旋翼葉片劃出一道弧形衝了進來,擊中名叫班佛德那傢伙的胸部,力道強得連旋翼都裂開了,其中一塊碎片的尖端,剛好就啪的一聲割在他前臂正中央。
早晨六點十五分,公寓裡還覺得很陰涼,因為附近的大樓遮住了陽光。他下床站在亞麻地毯上伸展一下身體,然後走進廚房打開咖啡機,再到浴室盥洗——這些都是他每天七點去上班前的例行程序,今天也不例外。
「而且,從統計上來看,我也不該出錯,」他說。「妳知道越戰後有多少人真正被官方列入行蹤不明嗎?大概只有五個吧。雖然有兩千兩百人列名失蹤,可是他們都死了,這我們很清楚,納許最後也會一一找出來。可是有五個人是無法歸類的,其中有三人變節了,定居在當地村莊。剩下兩個人,在泰國失去消息,其中一個住在曼谷某座橋下的臨時小屋裡。一百萬人中只有五個行蹤不明,維特.荷比就是其中一個,而我對他的直覺錯了。」
他搖頭。「有時候不是,但有時候是,要看情況而定,對吧?如果有人問我誰會贏得世界大賽,我告訴他是紐約洋基隊,不管結果是不是,都沒關係對吧?因為我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可是,假設我是個應該知道這種事的體育專欄作家呢?或是職業賭徒?如果說棒球就是我的生命支柱呢?要是我搞砸,對我來說這就是世界末日了。」
「我還是要查清楚,」他說。「不管要不要洗個澡。」
「幫我找一下公事包好嗎?」她喊道。
他花了五分鐘整理好領帶,然後穿上外套。他穿衣服的順序跟脫衣服正好相反,所以鞋子是最後穿上的。他綁鞋帶的速度可以跟普通人一樣快,訣竅就在於用鉤子把其中一條鞋帶壓在地上。
荷比點頭。「還有其他事嗎?」
「這什麼鬼東西?」她說。
「我的鑰匙給你,」她說。「到時候你就可以直接進來。我會在辦公室打電話給你,你再來載我。」
他大概清醒了二十分鐘,在駕駛座艙做完那些事後,就慢慢爬出直升機殘骸,他知道只有自己爬出來。到了樹叢中,他雙腳跪著,剩下的一隻手扶在前面的地上繼續前進,動作就像隻猩猩。沒多久後,他的頭便往下垂,燒傷的那一側擠進了土裡,開始劇烈疼痛。他撐了二十分鐘,終於不支倒地。
「嗯,這就是你跟里昂之間的事了,」她說。「我要你知道,我對你沒有任何要求。那是你的生活、你的房子,你應該完全照自己的意思走,不要有壓力。」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他幾乎不記得是怎麼過的,不知道自己往哪裡去,也不知道吃了什麼、喝了什麼。他有些片段記憶,但那些情景太過可怕,還不如忘記。他全身佈滿水蛭,燒傷的皮膚開始脫落,發出腐爛的臭味,他的殘肢傷口裡還有某種生物在蠕動。然後他進了醫院。有天早上他醒過來,發現他們幫自己注射了嗎啡,感覺飄飄然的,他從來沒覺得這麼舒服過。不過他還是一直假裝非常痛苦,這樣他們就不會那麼快送他回去了。
「妳要吃東西嗎?」李奇對著她背後喊。
「沒時間了!」她喊。
辦公室傳來一些聲音。她剛洗好臉站直身子,壯漢就拿著咖啡進來了,他遞給她一杯,然後把另一杯放在鏡子下的架子上。契斯特還在地上,雖然醒了,但還是無精打采地躺著。壯漢直接跨過他身上,走出浴室。
他看見自己的手斷掉,目睹了整個過程。他從來沒夢過這個景象,因為他的夢只跟那場火有關,而且他也不需要做夢,他清楚記得自己的手是怎麼斷的。葉片是暗黑色,邊緣很薄,切過他手臂的骨頭後,停在他的大腿上,他的前臂就這麼整隻掉在地上,斷手的手腕上還戴著一只手錶。他舉起殘餘的右手,碰著自己左半邊臉,因為他納悶著為什麼臉上的皮膚感覺很冰涼,但聞起來卻有燒焦的味道。
「然後和圖書呢?」裘蒂問。
他低頭吻了她的唇,然後跨過她的腳,坐回位子上。
她看著他。「不然重點是什麼?」
「你為什麼這麼煩惱?」,裘蒂打破沉默。
「可是你也不算徹底錯誤,」裘蒂說。「你看的是以前的維特.荷比,是參戰前跟直升機失事前的那個人。戰爭會讓人改變,唯一目睹這種改變的是狄威特,而他選擇了不面對。」
她打開資料夾,裡面只有八張文件。
「差不多一半,對不對?」裘蒂問。
泰國是個不一樣的地方,當他一踏過邊界,感覺就像走出了石器時代。這裡有路、有車輛,本地人對他的方式也不一樣——他們看到他帶著棺材,講話含糊不清,臉上還有傷疤,非但不像越南人與柬埔寨人把他當瘟神,還對他表示同情與關懷。開著小卡車和貨車的當地人讓他搭便車,不到兩週,他就已經到了曼谷,跟其他遠東區的流浪貧民一起在地下水道裡盥洗。
荷比又笑了。「我就說會成功的。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會成功?我不是還說放輕鬆,交給我來想就好了?」
「我得告訴老荷比夫婦,」他說。「事實會讓他們傷心欲絕。妳應該見見他們的,他們多麼鍾愛自己的孩子、多麼尊敬軍隊,而且相當愛國。但現在,我得走進他們的房子,告訴他們這孩子不但是殺人犯、逃兵,還是個殘忍的兒子,狠心讓自己的父母擔心焦慮整整三十年。我一進那棟房子,就會讓他們傷心欲絕,裘蒂。我甚至應該先叫輛救護車去待命。」
「他們拿走我的信用卡了。」他說。
他打開抽屜,拿出維特.荷比的就醫紀錄,這些資料是里昂.蓋伯在普特南郡耐心向醫師和牙醫整理出來的。里昂把文件包好,放進一個舊的軍用資料夾,再用一條舊的帆布扣帶綁緊,帶子原本是紅色的,可是已經褪成了粉紅色,上頭有個很難打開的金屬帶扣。
他心想,這些人就是中產階級,好不容易從社會底層爬上來,可是要再往上還遙遙無期。用陸軍術語來說,這些人就是少校和上校。他們跟他其實差不多:他的少校年資已經足夠,如果還在軍中的話,現在可能升上校了。他靠著艙壁,從後面看著那些埋頭苦幹的人,心想:里昂造就了我,而現在他要改變我。里昂提拔他,讓他步步高升,但並不是故意為他創造出一個職位,而是讓他走上預設的方向。後來,他的職業結束,開始飄蕩,而現在飄蕩即將結束,這不只是因為裘蒂,更是因為里昂,因為他的遺囑。里昂把房子遺贈給他,這項遺產就像顆定時炸彈,等著讓他固定下來。以前,安頓下來對他來說只是個理論,就像他知道自己從不會去的遙遠國度,因為距離實在太遠了。可是里昂的遺囑綁架了他,把他丟在那個遙遠國度的邊界,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就在另一側等待著他。突然間,要轉身走往另一個方向,回到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這等於是就算他刻意回到漂泊的生活,也已失去自由自在的意義了。他之所以能快樂地飄蕩,就是因為他可以漫無目的,不做任何選擇;一旦需要選擇,就不可能會快樂。然而,里昂卻給了他一個沉重的選擇,這個選擇就坐落在滾滾流逝的哈德遜河邊,靜靜等著他。里昂在寫遺囑時,一定邊寫邊笑,心想:這下子看你怎麼辦啊?李奇。
等他後來可以思考時,他才明白這個動作救了自己的命:熾烈的火焰散發出高熱,燒灼著斷肢的傷口,讓暴露出的皮膚跟血管燒焦並密閉住。如果沒用殘肢去碰著火的臉,他可能會因為大量出血而死。這是項勝利,因為即使在極度危險混亂的狀況下,他還是做了正確的事、聰明的舉動。他活了下來,光是這點就給他無比的信心,讓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失敗。
「還不夠聰明,」荷比說。「夏威夷跟我們差五個小時對吧?」
他進入浴室,把所有髒衣服塞進一個枕頭套內,放在公寓門口。接著他脫下床單,捲起來塞進另一個枕頭套,然後把所有個人物品放進一架超級市場購物推車。接下來,他找了東西撐著公寓大門,保持敞開,然後將枕頭套和推車帶到垃圾槽,全部倒掉,再把槽門鏗鏘一聲關上。他回到門口,提起裝著衣物的枕頭套,把門鎖上,再將鑰匙放進口袋裡的一個信封內。
「我指的是,直覺判斷就像我的生命支柱,我應該要精準洞察情況。以前我很行的,我的直覺從不出錯。」
「跟維特.荷比一樣,」她說。「你還記得檔案裡的資料嗎?」
她對他揮揮手,穿過小廣場,進了大廳旋轉門。保全看到她,點頭示意讓她直接去搭電梯。她在一點整前進了辦公室,秘書跟在她後面,手裡拿著一份薄薄的檔案。
瑪莉蓮.史東醒來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她還睡眼惺忪,覺得很疲倦。昨晚他們一直過了半夜才能進浴室,因為裡頭需要清理。穿著深色西裝的壯漢清理完後,一臉不爽地走出浴室,還叫他們等裡面的地板乾了才能進去。他們靜靜坐在黑暗中發愣,雖然又冷又餓,但完全沒心情要東西吃。東尼要瑪莉蓮整理一下沙發枕,她猜想他可能要睡在上頭。穿著那麼短的緊身衣,還得彎下腰幫他整理睡覺的地方,簡直是種恥辱,但等她把枕頭放好時,她看見他正對著自己笑。
他鎖上公寓大門,手裡提著行李往南邊走,去佛萊契街的辦公室,途中只停下一次,買了份早餐:脫脂的香蕉胡桃鬆餅。
他看著機艙內乘客的筆記型電腦和資料夾,心中退縮了:如果人家沒發給他這些東西,他怎麼進入那個遙遠國度?他們身上穿戴的西裝、領帶,和那種黑色塑膠外殼製成、需要用電池的裝置,還有公事包以及辦公室帶來的備忘錄?他打了個顫,發現自己癱在艙壁旁,驚慌失措,屏住了呼吸,完全動彈不得。他想起不到一年前的某一天,自己搭著便車到某個不知名小鎮的一處十字路口,向駕駛揮手道別後,便雙手插口袋走了起來,前後都是遙遠無邊、沒有盡頭的世界。頭上的陽光照耀著,腳下的塵土隨著步伐揚起,雖然獨自一人,完全不知要去哪裡,但他卻覺得無比自在,開心地露出笑容。
「當然會,」她說。「我都注意到了,而且你每個小動作我都很清楚。我那時就愛上你了,記得嗎?」
他看著她好一會兒,然後她點點頭,打開包包拿出手機遞給他。
「想房子的事,對吧?」她說。「你覺得很困擾,對不對?還有我,我和房子把你給綁住了,就像書裡那位格列佛。你知道那個故事嗎?」
他在曼谷住了一年,租一間簡陋的木屋。他在黑市買了一支從美國陸軍偷來的壕溝挖掘工具,第一天晚上就拚命挖洞,把棺材埋起和-圖-書來。他的工具用得很順手,因為這本來就是設計成只讓一隻手使用,另一隻手才能讓士兵拿著步槍。
「覺得如何?」他問。
「祝你好運。」她說。
「但我還是錯了,」他說。「妳剛剛描述的是個不理性的人,容易受到驚嚇、不切實際,而且還有點歇斯底里。而我卻覺得他是個埋頭苦幹的人,不但頭腦清楚,而且很理性,身心非常健全。看來我的判斷不準了。」
「他『不想』被找到。正如妳說的,他想繼續躲藏。就算他一開始是無意的,他現在可是會不擇手段達成目的。他找人殺了柯斯特洛,裘蒂,他還派人追擊我們,好讓自己保持隱匿。」
「真的?」
他把X光片堆成一疊拿在手裡,走到研究室前打開門,經過中間擺放的幾具鋁棺,進入最裡面的凹室。凹室的角落有個寬架子,架上有部電腦終端機,他打開電腦,進入搜尋選單,螢幕裡的捲軸向下移,出現了一張詳細的調查表。
等錢都安全藏好後,他便開始找醫生。當地有很多曾為大英帝國從事各行各業的人,雖然被炒魷魚後整天喝得爛醉,但清醒時還是相當有能力的。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沒辦法弄好他的臉。有位外科醫師幫他重建了眼瞼,讓他的眼皮幾乎能完全闔上,但也就只能這樣了。不過他的手臂倒是處理得很周到:他們再次把傷口打開,將骨頭銼得圓滑,然後縫合肌肉,再把皮膚向下拉,蓋住整塊區域。他們要他等一個月,讓傷口癒合,接著送他去找一位做義肢的師傅。
他在加州上岸,從船上的貨艙取回棺材後,便用一小部分的錢買了輛二手旅行車。三位害怕的碼頭工人幫他把棺材搬到車上後,他就直接開回紐約市,並在這裡待了二十九年。一千一百個日子以來,他每晚都把那個曼谷義肢師傅的手工製品放在床邊地上。
他露出笑容。「就是到了小人國,在睡覺時被綁起來的一個傢伙,他們用了好幾百條小細繩把他固定躺平在地上。」
維特.楚門.荷比幾乎沒什麼問題。紐曼仔細讀他的紀錄,想像他是個健康的男孩,營養充足,受到父母盡責地呵護照顧。儘管有過幾次小感冒,八歲時曾支氣管炎發作,他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沒出過重大意外、沒斷過骨頭,牙齒治療也相當完善——他那個年代正是牙醫盛行的時候。在紐曼的經驗中,這在五〇年代跟六〇年代初期是非常典型的情況:牙醫對蛀牙可說是深惡痛絕,他們用X光找蛀洞,找到以後,就用鑽頭把蛀洞鑽開,再注入汞劑。在處理過程中,一定要來來回回去看牙醫好幾次,這對年輕的維特.荷比來說無疑是痛苦的經驗,不過對紐曼來說倒是件好事,因為他可以掌握一大疊荷比口腔的X光片,這些片子夠清楚,數量也很多,足以讓他做為對比資料。
填這種調查表只需要簡單的邏輯:他點選「所有骨頭」,再輸入「幼年未骨折,成年有骨折可能」——荷比在高中打美式足球時並未受傷,也許後來在軍營受訓時曾經骨折,但軍方的醫療紀錄可能遺失了,所以沒放進檔案。他花了很多時間填調查表的牙齒部分。他輸入了每顆牙齒最後的紀錄,註明了經過治療填入汞劑的牙齒,然後在其他每顆良好牙齒的欄位填上「有蛀牙可能」,這是唯一能避免出錯的方式,也是最簡單的邏輯:好的牙齒後來可能變糟、需要治療,而填補過的牙齒不可能消失。他看著X光片,在牙齒間隙那一欄輸入「標準」,然後在牙齒大小也填上「標準」,其餘部分就空白沒填了。在調查表的骨頭部分選單有些疾病的選項,不過並沒有感冒或支氣管炎。
「我是指以後?」
東尼搖頭。「還沒,他今天早上會開始查,是李奇要求他做的。聽起來是個聰明人。」
她邊梳頭髮,邊用吹風機吹乾,然後簡單化個妝,上了點眼線和口紅;看看鏡子裡的自己,確定沒問題後,就跑向客廳。他已經找到她的公事包,並幫她拿到樓下的車上放好。
他停頓了一下。「妳不會給我這種感覺。」
「嘿,裘蒂。」他說。
她花了五分鐘洗澡,然後在衣櫥前待了五分鐘。當她從房間出來時,身上穿了深灰色連衣裙,搭配一件外套。
李奇笑了。「我會習慣的。」
她本來要說:「感謝老天,回家啊。」可是突然想到,他已經知道過了今天下午兩點半,他們就沒有家了。
越南是個狹長的國家,東西向很窄,他找到好幾群人一段段載送棺材,四天內就到了柬埔寨。他們供他飯吃、給他水喝,還讓他換上黑色睡衣,希望能讓他高興,減緩他們內心的恐懼。到了柬埔寨,就換當地人載他。他像隻猴子跳上跳下,語無倫次,不斷指著西方、西方、西方;兩個月後,他到了泰國。那些柬埔寨人把棺材搬過邊界後,馬上轉身就跑。
他在床上轉了個身,伸出左手拿起鉤子,接著坐了起來,把鉤子放在膝上,再伸手拿小櫃子上的童襪。六點十分,他生命中的另一天又開始了。
東尼點點頭,拿起一張紙條。「賽門又從夏威夷打來,說他們上了飛機,我想現在應該在大峽谷上空吧。」
她跑著穿過客廳、進了臥室,邊跑邊脫衣服。
他解開帶扣,打開資料夾,最上面是一張荷比父母在四月簽署的授權書,下面厚厚的一疊,就是很久遠的歷史了。他已經看過好幾千份類似的檔案,因此光從就醫紀錄,他就可以知道這個人年紀多大、住在哪一區、雙親的收入、擅長的運動,還有任何與就醫有關的資訊。通常,年齡跟居住地會有很大的關聯。比如加州出現了一種新的牙醫治療技術,逐漸風行,擴散到全國各地,所以洛杉磯會比第蒙早五年出現這種技術。他們父母的收入,也決定了他們是不是能夠接受治療。另外,高中的明星足球員常會因肩膀受傷求診,壘球員常會手腕骨碎裂,而游泳隊的人則常有慣性耳道感染。
東尼點點頭。「在仲介那裡,他們會匯錢過來。他們要換掉欄杆,因為那個白痴在砍手的時候用刀子剁壞了一小段。我跟他們說可以,就直接從費用裡扣除。」
「在這裡。」他很有禮貌地說。
裘蒂低頭轉了轉,像是畫了個8字形,把頭髮甩到肩膀後方。
在第五大道的三十樓公寓,荷比正好在六點之前醒來;他的睡眠時間是根據那場夢的糟糕程度而定,今天睡到六點,算是正常的了。三十年,差不多是一千一百天,也就有一千一百個夜晚,而每個夜晚,他都夢到直升機失事的那場火。座艙從機體尾部裂開,而樹梢又讓座和圖書艙整個向後倒,機身斷掉後,油槽也跟著裂開,燃料猛噴出來。他每晚都夢見燃料朝著自己而來,而且是用十分駭人的慢動作;這些液體像是巨大、歪曲的球狀雨滴,在陰暗的叢林中閃爍著微光,不斷扭轉、改變型態,彷彿緩慢飄浮在空中的某種生物。光線照到這些液體上,讓它們看起來有種異常的美,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到表面有彩虹。液體在直升機葉片擊中他之前,先噴到他身上。每晚夢到這個情景時,他總是用同樣的方式猛烈轉頭,但每晚這些液體還是噴到他,飛濺在他臉上。他覺得很納悶,這些看起來像水的液體竟是溫熱的;水是涼的,所以他應該會覺得很冷,可是這些液體卻是熱的,比水黏稠,還有種化學藥品的味道。液體濺到他頭部的左半邊,噴進了他的頭髮,由上往下經過前額,慢慢流進他的眼睛。
「那你要做什麼?」裘蒂問。
「好吧,可是要快一點。」
他在世貿中心租了三個車位,可是Suburban和Tahoe兩輛車都沒了,所以他到停車場時,車位全都空著。他停在中間的車位,把那包衣服留在後車廂,他預計開這輛凱迪拉克到拉瓜地亞機場,再把車子丟在長期停車場中,接著他再搭計程車到甘迺迪國際機場,手裡提著那包衣服,看起來就跟其他轉機的乘客沒兩樣。凱迪拉克會一直放在停車場,甚至車底地面都長雜草了還不會被發現;就算有人覺得可疑,他們也只會清查拉瓜地亞機場的乘客名單,而不是甘迺迪機場的。如此一來,他就得浪費掉這輛車和辦公室的租金,可是他絕不會在意,因為他已經物盡其用了,而且比較起來,他的生命比這些東西更有價值。
「合夥人對等一下的會議感到很興奮。」秘書說。
她點點頭。回到城裡,她心中的憂慮也開始出現了。
契斯特安靜下來,瑪莉蓮看著他。「什麼事?」
裘蒂伸手輕輕放在他的前臂靠近手腕處。「犯錯又不是世界末日。」
「胡說,裘蒂。我已經知道太多背景了,比我以前辦其他案子知道的還多。我見過他父母,讀過他的信,問過他的老友,看了他的檔案,我還跟他以前的戰友談過話,每件事都告訴我,他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可是我完全錯了,這讓我很難受,而且,我現在還能做些什麼?」
他聳聳肩。「整件事就像個令人沮喪的巨大漩渦,類似事業危機吧。我的直覺告訴我某件事,但後來證明可能是錯的。」
「荷比夫婦怎麼辦?」
「妳怎麼去開會?」
「船呢?」荷比問他。
「你對自己太嚴苛了。你所謂的直覺只是種感覺,剛好出錯而已。」
「去旅館吧。」她說。
「我們有位司機,」她說。「他會載我去。」
裘蒂點頭。「對,可是說不定他沒辦法好好思考,嗎啡會讓人麻醉,是吧?也許他真以為他們會派他回去,也許他以為他們會處罰他,因為他失去一架直升機;我們也無從得知他當時的心理狀況。於是他試圖離開,又拿東西敲護理員的頭,過了一段時間後,他清醒了,發現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心中充滿罪惡感。這就是我對整件事的直覺。他一直躲藏,是因為他有個內疚的秘密。他本來應該回去的,因為壓根就沒人會指控他,情況明顯對他有利。可是他躲起來了,而且躲得愈久,事情就變得愈糟,像滾雪球一樣。」
「雇妳的是債權人,」他說。「不是欠錢的債務人。這是不是叫先制行動?他們可能聽過妳的名聲,所以債權人知道要是妳站在債務人那邊,他會有很大的麻煩,因此他先雇用妳,避免他不想要的情況發生。這表示妳很有名氣,那些合夥人才會覺得很興奮。妳現在是個明星了,雅各太太。」
七分鐘後,他們到了她辦公大樓外側小廣場的對面,裘蒂下了車,時間是十二點五十五分。「祝妳好運!」李奇對著她背後喊。「給他們好看。」
納許.紐曼還沒等到上午九點,就開始檢查了。不管在道德上或專業上,他都是個嚴謹的人。這是項非正式的檢查程序,是為了一個陷入麻煩的朋友做的,所以當然不能在上班時間進行——私人的事,要私底下做。
她微微點頭,低頭失望地看著他。她失望是因為他終於知道事情會怎麼發展,接下來,他會擔驚受怕,一整天手足無措,而這只會讓事情變得更難以控制。
他又搖頭。「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可是我不覺得他會變這麼多。」
他聳聳肩。「感覺很怪。」
坐在前面的那位乘客睏倦地轉了個身,似乎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把手抽回去不讓他們看見。
「所以,你會去找荷比嗎?」
「當然是真的。」裘蒂說。「你剛剛在想什麼?」
他們比預定時間早十分鐘降落,剛好是東岸時間正午之前。他們的飛機越過閃閃發亮的牙買加海灣,朝東降落在跑道上,然後迴轉,慢慢滑到航廈。裘蒂重新調整手錶的時間,在飛機完全停住前就站起來——雖然機上禁止這種行為,但頭等艙的乘客並不會受到指責。
「我從不依靠好運的。」他說。
李奇把身體傾向另一邊,額頭靠在冰冷的窗戶上。「不可能,我敢保證。」他說。
他從地下停車場搭快速電梯上樓,九十秒後就到了他辦公室的接待區。東尼正坐在櫃枱後方喝咖啡,看起來滿臉倦容。
「怎麼說?」
「十分鐘,」她說。「然後你載我去辦公室,行嗎?」
他望向窗外,但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夜晚一片漆黑的天空與下方七英里一片漆黑的海洋。
「超過一半一點點,」李奇說。「殘肢的末端需要切除一部分,我想他們應該會把斷裂的地方銼平——如果他那時還活著的話。」
他把車停在她公寓大樓門外的街邊,看了看大廳,裡面空無一人。他們直接下車,搭電梯到五樓,再走樓梯下到四樓,整棟房子安靜無聲,彷彿無人居住。她的公寓裡沒人,東西也沒有被翻過的跡象,那幅蒙得里安的畫在耀眼陽光下展露出鮮豔色彩。現在時間是中午十二點三十分。
「不對,你是去想事情。我十五年前就注意到了,每當你有心事,就會去散步,邊走邊想。」
「他還活著,」裘蒂說。「他就躲在紐約。」
他們在他的臉上敷了藥膏,也清理了傷口裡的蛆。過了好幾年他才知道,那些蛆也救了他的命。他讀過一項新的醫學報導,裡頭說蛆可以用來清除壞疽,因為牠們會不斷吃腐敗的肉,讓壞疽無法擴散,實驗也證明這種方法有效。他笑了,因為他體驗和*圖*書過。
「可是你又沒有這件事的背景知識。」
威廉.柯瑞在六點十五分起床,這是他以前在偵查隊值日班留下的習慣。他繼承了祖母租賃的公寓,就在畢克曼街的二樓。這間公寓不算很好,但租金很便宜,而且位置很不錯,幾乎到運河街以下的每間分局都很方便。他在離婚後就搬進這裡,而且一直待到退休。他的退休金全拿來付房租、設備費,還有他在佛萊契街的一間單人辦公室,至於飲食與贍養費,則是用他剛起步的偵探社收入來付。他想,等偵探社擴大規模後,他就會是個有錢人了。
「你可以試著找到他,」裘蒂說。「告訴他沒人會對他不利,跟他講道理。也許你還能讓他與父母見面。」
到了醫院圍牆外的叢林,他漫長的返家之旅就此展開。第一件事,就是先拿回他的錢,那些錢埋在五十英里外,他最後一個營地附近的秘密地點,就藏在某具棺材裡。他之所以會選用棺材,是因為裡面的空間裝得下他所有的錢,而這項無心之舉,後來也證明了他絕對是個天才。他的錢全是一百、五十、二十與十塊的鈔票,總共重一百七十磅,跟一個普通人的體重差不多,因此裝在棺材裡不會讓人起疑。錢的總數,差不多快有兩百萬。
當時,營地已經棄置,也早就成了敵軍的勢力範圍。但他還是到了那裡,開始面對接下來的各種挑戰。首先,一個既虛弱又只剩一隻手的人,怎麼挖出那具棺材?答案是一開始靠自己努力不懈地挖,後來就找人幫忙。他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自己挖開了大部分的土,他看得見棺木的蓋子,就埋在淺洞之下。當時,越共的巡邏兵突然從樹林出現;他本來以為自己死定了,但是沒有。他發現一件事,這件事與他在生命中發現的其他事一樣重要——越共巡邏兵慢慢向後退,露出驚恐的表情,嘴裡小聲嘀咕著,不知如何是好。他這時才知道,他們不知道他是誰——應該說,他們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他的臉因為嚴重燒傷而毀容,身上穿著又破又髒的醫院長睡衣,看起來不像美國人,也不像其他地方的人——他看起來根本不像人。他知道自己可怕的外表、瘋狂的行徑,再加上那具棺材,不管任何人看到,都會退避三舍。從他們遠祖遺留下來對死亡、屍體、瘋狂的恐懼,讓他們變得特別順從,他馬上就理解,只要裝得像個瘋子,緊貼著他的棺材不放,他們就會聽他的話,為他做任何事。古老的迷信竟然幫了他一個大忙。越共巡邏兵幫他挖出棺材,搬上一輛水牛車,他坐在棺蓋上胡亂咆哮,指著西方,他們便載著他去遠在一百英里外的柬埔寨。
李奇點點頭。「或者我也可以等他來找我,比如在蓋里森閒晃,等他派手下過來。」
「去散步,」他說。「我到後面看其他人過得如何。」
他又聳肩。「也許吧,不過要找到太難了。」
那是一套布魯克斯兄弟牌的西裝,買來參加婚禮、受洗禮還有葬禮用的,即使這套西裝已經有十五年的歷史,但穿起來還不至於在今天的場合顯得過時。他穿上後,發現有點寬鬆,因為沒有妻子幫他煮飯,讓他瘦了好大一圈。至於褲子,用紐約東村的標準來看,也寬了些,不過沒關係,因為他會在兩隻腳踝戴上手槍皮套——他認為做好萬全準備是必要的。大衛.佛斯特告訴他也許什麼事都沒有,能這樣當然最好,不過以他在紐約市警局待過二十年的經驗,聽到這種承諾,最好還是謹慎為上。所以他決定兩隻腳踝都要戴上槍套,褲子背後再藏支大的點三五七口徑手槍。
荷比也對他笑。「就像搶劫甲的錢去付給乙,不過現在甲和乙是同一個人。把錢匯出去,知道嗎?」
「你在生氣或精神緊繃時,會握緊左手,但右手是放鬆的,我猜應該是握武器習慣了。如果你覺得無聊,就會在腦中演奏音樂,手指會擺動,像在彈鋼琴之類的。另外,你說話時鼻子也會微微擺動。」
東尼笑了,露出反諷的表情。「我們有更多錢要帶走。史東的帳戶匯來了第一筆利息,一萬一千塊,非常準時。真是個有良心的蠢蛋,不是嗎?」
李奇聳聲肩。「我不知道。」
「這不是重點,對吧?」秘書說。
他走過商務艙,進入經濟艙,燈還暗著,愈往裡面走空間愈窄,乘客擠在小座位上縮著身體睡覺。空氣中有股髒衣服的氣味。他再往後走,到了一個小廚房,幾個空服員依偎在一起,靠著鋁製的櫃子睡覺。他繞到另一側走道往回走,穿過經濟艙,進了商務艙,在裡頭站了一下,大致看看搭商務艙的乘客。這裡男男女女幾乎都穿著西裝和套裝,外套丟在一邊,領帶拉了下來。幾部筆記型電腦還開著,無人的座位上,擺著塞滿塑膠文件夾與活頁本的公事包。幾盞閱讀小燈正照著座椅上的餐桌,有些人還在繼續工作,說是熬夜也對,說他們早起也可以,端看你怎麼衡量。
他檢查了內容,按下搜尋鍵,時間正好是上午七點整,在安靜的早晨裡,電腦硬碟呼呼作響發出噠噠聲,搜尋軟體開始在資料庫裡找尋他要的資料。
他轉頭望向窗外,看著一片黑暗,心想:我剛剛承認了他還活著,承認我錯了。他轉回頭看著裘蒂。
她也對他笑。「還有房子?」
「有時間讓我洗個澡嗎?」她自問著。
他點點頭,沒說話。
「紐曼發現了嗎?」荷比問。
「你的意思是?」
她倒著從最後一張文件看回去。「看不出為什麼。我從沒聽過這些公司,而且牽涉的金額也太少了。」
「事情永遠不會結束的,」他說。「妳不懂嗎?我們是目擊證人,我們看見他們怎麼對那些警察了。還有雪瑞兒也是證人。他們怎麼可能放過我們?」
「什麼事?」
李奇醒來時,手錶顯示是七點,他記得這還是聖路易的時間,所以夏威夷現在是凌晨三點,而在他們飛機下方七英里的亞歷桑納州或柯羅拉多州,是上午六點,紐約則已經是八點了。他在位子上伸了個懶腰,然後站起身來,跨過裘蒂的腳。她蜷縮在椅子上,空服員幫她蓋了件有彩色花紋方格的薄毯。她睡得很熟,呼吸緩慢,頭髮遮住了臉。他站在走道上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往後方走。
「什麼?」
「真的嗎?」他驚訝地說。「我不知道自己會這樣。」
「嗨,李奇。」她說。
「比如說?」
「一定有線索的,」裘蒂說。「像是醫療紀錄之類的?他一定做了義肢,而且他受到燒傷也會有紀錄。如果在街上看到,你一定認得出來,不是嗎?一個只有單手,全身又燒傷的人?」
李奇轉過來,看著前方六英尺的空座位,說:「有很多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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