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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面敵人

作者:李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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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一年了。」
他說:「媽還在睡,可能是因為吃藥。」
我們喝完咖啡後,喬伊和我抽了菸,服務生帶了帳單過來,我們要他幫忙叫計程車。回到哈普街的路上,我們不發一語。我們沒再說什麼就上床睡了。
她問他:「你不需要做什麼事?」
喬伊說:「她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她說:「我很倒楣。」
我說:「我覺得她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
她又親親他的臉頰,然後把一隻手留在椅子後面,另一隻手伸出用力,把自己移動到我身後。我可以聽到她的喘氣聲,還沒把手擺在我肩上就先親了我,然後像以前一樣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兩邊打量著我的寬闊肩膀,心頭驚歎著她一個嬌小女子生的小孩怎麼會長成這樣一個巨人。
喬伊跟我沒有聊天。我把制服掛在衣櫥裡,在浴室梳洗。我告訴自己明天七點要起床,然後上床盯著天花板看了一個小時才睡著。
他只是看著我。
她說:「我被車撞斷了腳。」
她說:「不久。」
「胃痛、沒有食慾。」
她很瘦、頭髮很白、身軀很駝,而且跟我上次見到的她相比,看來簡直老了一百歲。她的左腳上了一層又長又重的石膏,人靠在一具助步器上面。她的手用力握著助步器,血管與肌腱在她的嶙峋瘦骨上清晰可見。她發抖著,皮膚幾乎是半透明的,只有那一雙眼睛能讓我想起往日的母親——一雙湛藍而快樂、充滿愉悅的眼睛。
我說:「妳得了肺炎嗎?」
我們談了幾乎一整天,從早餐開始她親口告訴我們,把整件事一點一滴透露出來。我們從早餐開始講,她從房間出來時,已經淋浴過,也打扮了一番,就一個拿著助步器、斷了一隻腳的末期癌症病人而言,她可以說看起來很體面了。她為我們煮新鮮咖啡,把我買的可頌擺在上好的骨瓷器皿上,一絲不苟地為我們服務。她掌控一切的那副模樣讓我們彷彿回到了往日——我和喬伊縮水成為以前的瘦小模樣,她又變成了一家之主。扮演軍人老婆與媽媽的角色是很吃力的,有些人做得來,有些人沒辦法。她總可以辦到,不管我們住在哪裡,她總讓我們有家的感覺,照料一切。
喬伊與我不發一語。
她不回答。
喬伊問:「還有多久?」
我說:「妳得告訴我們。」
媽點點頭,說:「沒錯,時候到了,就該死了。」
我又去聖多明尼克街買了些早餐,我們三個用最典型的法式吃法,用三大杯咖啡配早餐。媽把自己打扮成最美的樣子,舉止像個體態完美的年輕女士,只是暫時因為腳斷了而行動不便。我難以想像她要靠多大的意志力才能辦到,但我猜她就是想在我們心中留下這樣的模樣。我們一邊倒著咖啡,一邊把東西遞來遞去,大家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客氣。這是非常講求禮節的一餐,好像回到了往日時光,像家人相聚的儀式一樣。
我聳聳肩說:「她早就把槍掏出來了,一年前就扣下了扳機。我們太晚了,這是她設計好的。」
「怎麼說?」
她說:「我累了。」
喬伊說:「問題在於妳什麼時候會死。」
「可以治療嗎?」
喬伊說:「什麼癌?」
「現在我到處都在痛,因為癌細胞已經深及骨頭,還有我的腳也痛。」
我說:「不是,妳也知道我們不只是來看妳。」
「她為什麼不想接受治療?」
我們叫了輛計程車,叫司機開到奧德翁劇院,接著用步行的。她身上裹著外套,我們攙扶著她,她的動作又慢又笨拙,但我想她很喜歡那空氣。位於第六區的王子先生街穿越了一個由聖日爾曼大街與聖米榭大街交會而形成的區域。它可能是全城裡最典型的巴黎街道:又窄又亂,有點不入流,街道兩側都是灰漿材質的房屋牆面,街上人來人往。波麗朵是老字號了,三教九流的人都會來這裡吃飯,不管是饕客、間諜、畫家、逃犯、警察或者大盜,都是這裡的顧客。
喬伊說:「她這是自殺,我們不能任由她這樣。」
喬伊問我:「你覺得呢?」
他沒回答。他從沒回答過,而且我們默不作聲也是這項儀式的一部分。
她點點頭,說:「這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決定。」
她說:「你得做對的事情。」
我說:「還有什麼問題?」
問題在於妳什麼時候會死。我們整個早上來來回回談的就是喬伊丟出來的這個重要問題。我們從各種不同角度切入討論,但結論都沒變:有些病魔是我們對抗不了的。不過這一點也只是假設性的,如果真要討論,應該在一年前就好好談。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喬伊,你錯了。這是很實際的,人沒有必要白花力氣。當然,小病是一定可以醫好的。如果你出了一點小意外,傷口可以癒合。但是有些病魔是我們對抗不了的,不要認為我沒有好好思考過這整件事。我看了很多書,跟朋友談過,等到出現那些症狀之後再來治療,成功率是很低的。五年存活率只有百分之十到二十的機率。誰需要這樣的賭注?而且還要經過一堆很累人的治療。」
「沒有。」
「癌症。」
「你知道的,我們都該走了。」
喬伊說:「累什麼?對生活感到疲累嗎?」
她一直看著牆壁,又揮揮手想迴避問題。
他說:「怎樣?如果她掏槍指著頭要自殺,你也不會阻止她嗎?」
她說:「從他們離開那天開始,每天我都好像中樂透一樣。我跟你們的爸爸相識、生了你們,又環遊世界。我覺得好像全世界沒有哪個國家是我沒去過的。」
我說:「m•hetubook.com•com但是妳早就知道了。」
我心裡想著:這是最後一次嗎?
她說:「你知道為什麼。」
她說:「你這問題根本不成立。我人都死了,哪還會想念什麼?應該是你們會想念我,就像你們想念爸爸,還有我想念他,還有我想念我的爸媽、祖父母一樣。這是生命的一部分,想念亡者。」
喬伊跟我吃了午餐,媽沒吃。我打算讓喬伊開口問下一個問題:我們遲遲沒能開口。最後他還是問了。三十二歲的喬伊.李奇,身高六呎六吋,體重兩百二十磅,西點軍校畢業生,在財政部裡呼風喚雨,把掌心擺在桌上,雙眼凝視著他的母親。
她盯著牆面看,說:「沒什麼事。」
她只是搖頭。
她聳聳肩——頑固的典型法國女人。她說:「有什麼好說的?」
她問我:「你要怎麼運用這樣的力氣?」
我準時在七點起床,喬伊已經醒了。也許他根本就沒睡,也許他的生活過得比我還規律,也許是因為時差調不過來。淋浴後我從帆布行李袋裡面拿出迷彩褲跟T恤穿上。來到廚房後發現喬伊已經煮好咖啡。
她說:「你們不再需要我了。你們都長大了,我完成了我的任務。這種事天經地義,沒什麼不好。而且這就是生命,你們讓我安心走吧。」
她說:「沒錯,小乖。我已經知道了。」
我們還是不發一語。
我們不發一語。
助步器讓她的步伐變成不靈活的小碎步,步履蹣跚地走回走廊上。她又累又喘,我跟著她走進去,喬伊把門關上,跟在我後面。走廊又高又窄,走進去後有一個木頭地板的客廳,裡面的沙發與牆面都是白的,還擺著一些有框的鏡子。媽媽走到沙發前慢慢靠背坐下,好像整個人陷進去一樣。我又問她:「怎麼啦?」她沒有回答,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
我沒回答,從來沒有。
「在哪裡?什麼時候?」
我點頭說:「昨晚在波麗朵餐廳,算是向我們道別。現在她希望我們讓她靜靜地走。」
「太遲了。只是浪費時間,而且我們也不能逼她做任何事。如果是她不想做的事,誰曾經能逼她去做?」
「嗯,只是禍不單行。」
她說:「喬伊、李奇。」
我穿上外套,走一條街,到那家我知道位於聖多明尼克街上的麵包店。我買了可頌跟巧克力麵包,拿著油紙袋回家。回去後媽媽還是在她房裡。
接著她又進行另一項儀式。她做了一件從我們小時候知道「自己」是什麼之後,就開始做過成千上萬次的事。她掙扎著從椅子站起身,走過來從後面把手擺在喬伊的肩膀上,然後彎腰親了他的臉頰。
「她想要這樣,我們有義務成全她。」
我的腦海浮現博德堡脫衣酒吧外面停車場上那個傢伙,在充滿油漬的泥地上滿地打滾。
「你覺得是這樣和*圖*書?」
她說:「當然,這是小傷。」
「還有呢?」
「妳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們?」
「她才六十歲而已。」
她說:「我們去吃晚餐吧。我們去王子先生街的波麗朵餐廳吃飯。」
我只是瞪著她。
「當時治療來得及嗎?」
她說:「我不知道。我沒問。」
我說:「因為我們會跟妳爭。」
我們坐著沉默了一陣子。
「我們來過了,因為她希望我們來。現在她希望我們走了。」
「我們可以逼她接受治療嗎?」
「為什麼?」
那位大眼女孩離開後,我回到臥室,沖澡後把行李打包。喬伊進來後看著我打包。
他又問:「但是妳會復元,對吧?」
我說:「她是個認命的人。」
「有哪些病徵?」
她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不知道。」
我們還是不發一語。
喬伊問:「一年前妳為什麼不說?」
她說:「進來再講,當自己家裡。」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沒有人說話。
她說:「兩週前,就在我家門前的大街上。當時在下雨,我撐著雨傘,擋住了我的視線。我走出去後司機看到了我,踩了煞車,但是輪胎打滑,我被車撞個正著。車速很慢,像慢動作似的,但是我被嚇到了,無法動彈。我感覺到車子撞上我的膝蓋,雖然力道很輕,像是在上面親一下,但我的骨頭斷裂了,痛得要死。」
「你不需要解決這世界上所有的問題,喬伊。只要解決其中一部分就好了,這樣世界就會正常運轉了。」
「現在已經擴散出去了。」
「這樣太悲觀了。」
「為什麼妳不去看醫生?」
我不發一語。
喬伊與我肩並肩坐下。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
「那妳得了什麼病?」
她說:「從小你的力氣就等於兩個一般的男生。」
她說:「你們問的其實是另一個問題。你們想問,我怎麼可以棄你們而去?你們想問,我不再關心你們的事了嗎?難道我不想看你們在生活裡會遇到什麼事嗎?我對你們兩個失去興趣了嗎?」
她像往日一樣對我微笑著。
她說:「我以為你們只是來看我。」
我們點了同樣的三道菜:熱山羊乳酪、梅子燉豬肉,外加一道叫做「白夫人」的甜點,還點了一瓶很好的紅酒。但是媽不吃也不喝,只是看著我們。從她的臉看得出她很痛,喬伊和我像是做反射動作似的吃著東西。她跟我們聊著,但話題僅限於過去,氣氛一點也不悲傷。往日的好時光好像歷歷在目,她一直笑著,用拇指摩擦著喬伊前額的傷疤,怪我把他弄傷,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我也會照例把袖子捲起來,讓她看喬伊為了報仇,用鑿子把我弄傷的地方,她也一樣怪他。她聊起以前在那些遙遠而森嚴的基地裡,不管夏天、冬天,我們都會舉辦的那些生日派對。她談起怎樣跟父親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韓國相識、在荷蘭結婚,還說起他那個人有多沒情趣,兩人在一起三十三年卻只送過兩束花給她——分別在喬伊跟我結婚時。
「發現什麼?」
我說:「怎麼啦?」
我們不發一語。
「你忍心?」
他說:「你要走了?」
喬伊看著我。
我們一定得讓她上床睡覺,別無選擇,因為她是這世界上最頑固的女人。我們在她的廚房裡找東西吃——顯然她為了我們而去採購一番,冰箱裡面淨是一些沒有胃口的女人不會想吃的東西。我們吃了法式餡餅和起司,坐在桌邊喝咖啡。隔著五樓看著下面的哈普街,街頭杳無人跡,一片寂靜。
她說:「我了解,我真的了解,我捫心自問同樣的問題。這就好像被逼著走出那一部你們主演的電影,你們樂在其中。這是讓我比較擔心的一件事,因為我永遠不會知道結局是什麼。這樣我就永遠不會知道你們倆最後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很討厭這樣,但是接著我了解——顯然我遲早都得離開我眼前這部電影。我是說,沒有人長生不死,我絕對不可能知道你們的結局是什麼。即使我再怎樣健康,我也不會知道你們最後的遭遇。我想通了這件事之後,這場病對我來講就沒什麼大不了了。我總得死,不管是在哪一天,我都還是有很多事想知道的。」
到了晚上六點我們把該講的都講完了。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大家都沒話可講。然後媽在她的椅子裡坐直起來。
「怎麼個倒楣法?」
二十分鐘後我們離開,離開前在門邊用力擁抱了很久,說我們愛她,她也說她愛我們,永遠愛我們。我們讓她站在那裡,坐著那一台小電梯下樓,開始走一大段路程回到劇院廣場去坐機場的接駁巴士。我們熱淚盈眶,兩人不發一語。我的獎章對戴高樂機場報到櫃檯的女孩起不了作用,她把我們的位置排在飛機的後端。航程大概過了一半後我拿起《世界報》,看到諾瑞嘉在巴拿馬市被抓到的新聞。一週前我的人生就是為了那一項任務而活的,現在我幾乎把它遺忘。我把報紙放下,試著想往後的日子,試著記起自己應該往何處去,還有我到了那裡後應該做什麼。我想不太起來,而且也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如果當時我知道,早該留在巴黎。
「這得等她告訴我們。」
她說:「我出生的地方距離這裡只有三百公尺,就在波斯給街上。從窗邊我可以看到傷兵醫院和巴黎軍事學院。德國人占據巴黎時,我只有十歲,我還以為當時是世界末日,他們離開時我已經十四歲,可以說是一個新世界的開始。」
「我不知道。」
他問:「媽,妳不會想念我們嗎?」
我點點頭。我出生時她才三十歲,我離家時她四十八歲,我二十八歲時她看起來還比我年輕。上次看到她,是一年半https://m.hetubook•com•com前,當時我要從德國到中東,中途在巴黎待了兩天。她當時身體棒、氣色好,距離我爸去世才要滿兩年,而且跟很多人一樣,那兩年日子對她來講是稍縱即逝。她看起來好像還有很長一段的人生旅程要走。
新年的第四天我起了個大早,聽到喬伊在廚房裡講法文。進去後我發現他跟一個活潑的年輕女人在一起。她留著一頭整齊短髮,有一雙明亮大眼。她說她是我媽的特別護士,這項服務是由國家的老年保險給付提供的。她說她一般都是每天來,但是昨天因為我媽的要求才沒來,因為我媽希望能有一天與自己的兒子獨處。我問她每一天都來多久,她說那要看她需要的時間來決定,最高的給付時數是一天二十四小時——而且她說她很快就需要二十四小時的照顧了。
「妳看起來不像沒事。」
然後她又彎腰親了我的臉頰一下。
客房裡她已經鋪好全新的乾淨床單與毛巾,床頭櫃上的骨瓷花瓶裡擺著鮮花。這個彌漫著香味的小房間裡擠著兩張一樣的床,我想像著她用助步器在床邊掙扎走著,吃力拿著鴨絨墊子,摺出棉被的被角,把一切弄得服服帖帖。
我們聽到公寓裡傳來小碎步的聲音,很久之後媽媽才把門打開。
喬伊問她:「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她微笑說:「不是,喬伊。累了就是累了。我是說,那麼晚,我該睡覺了。我們明天再聊。我們現在別爭這個,我答應你們,明天再聊。」
「多久了?」
喬伊說:「畢竟我們大老遠跑了一趟。」
「我們該留下。」
我說:「我去買早餐。」
然後她問了一個跟我相關的問題。
她說:「兒子們,看看你們多帥!」她慢條斯理地講話,上氣不接下氣,但是臉上流露出快樂的微笑。
我們向前擁抱她,覺得她又冷又虛弱,好像快撐不住似的,連助步器都比她重。
她總是叫我的姓,沒有人記得原因何在,也許是我自己從小開始這樣叫的,也許是她延續這種叫法。很多家庭都有這種習慣。
她說:「我照了X光。他們說我的年紀很大了,骨折的老女人容易罹患肺炎。因為我們必須躺著不動,肺部容易積水感染。」
我說:「人生總有不如意。」
喬伊用法文說:「媽,晚安。」
「如果她肯說就好了。」
喬伊只是點點頭。
「照X光的時候被他們發現的。」
「然後癌細胞就擴散了?」
她說:「我是法國人,你們是美國人,差異實在太大了。如果我是美國人,我會覺得自己受到傷害,不斷地問: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我一定會馬上彌補這個傷害。但是法國人知道人有生老病死,這不是一種傷害,自古以來人類就是這樣。這件事遲早會發生在我身上,你們不懂嗎?如果人都不死,這世界會擁擠成什麼模樣?」
喬伊問:「還有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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