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神秘森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第二章

沒辦法,我只好彎身從膠帶底下鑽了進去。兩名鑑識人員抬頭瞄了一眼,自動從祭壇旁邊退開,讓出空間給我們。兩人都很年輕,比實習生大不了多少,我突然想到,在他們眼中我們都是什麼模樣:年長資深、冷漠超然,對成人世界的精巧計謀和協商信心滿滿。
屍體不是潔咪。我其實多少已經猜到了,不然凱西早就會跑過來跟我說了。然而,我腦袋還是一片空白。
「不行,」組長說:「屍體還很新鮮,年輕女性,看起來是謀殺。員警要我們過去,屍體在納克拿里,離這裡不遠,所以不用留守或過夜。」
「我是凱西警探,這位是羅伯警探,」凱西說:「杭特博士,可以麻煩您找一位同事過來跟羅伯警探大概介紹挖掘現場,同時請您帶我去看屍體嗎?」
我錯了,我再也不這麼想。我無從解釋其間的關鍵,但我這麼說絕非比喻:其實我一直沒有從林中脫身。
「我要所有人都待在那裡,」杭特對我們說:「我不大清楚……證據什麼的。腳印,還有……纖維。」
「白人年輕女性,十到十三歲,」凱西說:「沒有證件,口袋裡有一把鑰匙,應該是家裡的鑰匙,就這樣,沒了。頭部遭人重擊凹陷,但庫柏發現女孩頸部有癖青出血和疑似綁縛痕跡,因此得等報告出來才會知道死因。她全身穿著整齊,但看起來很可能遭人強|暴過。這具屍體真是疑點重重,羅伯,庫柏說女孩死了大約三十六小時,但屍體沒有昆蟲侵入的跡象,如果她昨天一整天都在這裡,我搞不懂考古隊員為什麼沒發現她。」
「幸好我這個人很有男子氣概,完全不受威脅,光憑——」
「有什麼發現嗎?」
「喔,沒錯,我們找到兩樣東西,」蘇菲說:「一個是石頭,差不多這麼大——」她雙手捧成碗狀,大概八英寸寬,「我很確定是兇器之一。它在牆角的草叢裡,邊緣都是頭髮、血液和骨骼碎片。」
我想起潔咪腕骨邊的小巧凹陷,還有彼得剪完頭髮,小麥色後頸的一道白邊。我感覺得到凱西沒在看我。「我看不出來兩者會有什麼關聯。」我說完站起來,突然頭昏腦脹,要不是扶著祭壇邊緣,差點站立不穩。
「很多,」她說:「太多了。附近的小鬼好像經常在這裡遊蕩,到處都是煙蒂、啤酒罐和口香糖,還有兩只可樂罐和三根大麻煙屁股,甚至兩個用過的保險套。你們一逮到嫌犯,實驗室馬上就可以拿這些東西做比對,絕對是夢魘一場。不過老實說,我覺得基本上就是青少年狂歡之後的杯盤狼藉。到處都是腳印,還有一個髮夾,我不認為是這女孩的,因為髮夾直接插在祭壇下緣的土裡,感覺已經在那裡好一陣子了,但你們或許覺得需要檢查。看起來不像少女會用的東西,因為它是塑膠材質,尾端還有一顆草莓,通常是更小的女孩才會戴這種髮夾。」
「為什麼?」我說:「找法醫處理不行嗎?」
「我也有一樣的T恤,」凱西在我肩側輕聲說道:「潘妮百貨童裝部買的。」
當時的我一度跟警察、媒體和我嚇壞的爸媽一樣,相信自己是倖存者,從捲走彼得和潔咪的滔滔魔掌下平安歸來。
女孩雙手各包了一個透明塑膠袋,在手腕打結。「看來她掙扎反抗過,」蘇菲說:「斷了兩根指甲。我不認為其他指甲上可以找到DNA,因為看起來很乾淨,但應該能從她衣服上取得纖維和微量殘跡。」
「這不是第一現場?」
她穿著煙藍色野戰褲,是那種標籤和拉鍊都在奇怪部位的樣式,白色T恤正面畫了一排風格突出的矢車菊,腳上是白色運動鞋。凱西說得沒錯,女孩很用心搭衣服,因為她臉頰上那綹頭髮是用藍色矢車菊絲帶髮夾固定住的。
「對啦、對啦,」凱西說:「男人怎麼可能會被小女孩打敗?連蟲子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有沒卵蛋、沒男子氣概的娘娘腔才會——」
路上,凱西從書包裡掏出光碟盒遞給我——開車的人挑音樂。我假裝自己忘了帶光碟,在盒子裡看到第一張像是重低音的音樂的就挑出來放,而且把音量調大。
警探只有特殊狀況才會出動,通常是屍骨落在泥煤沼裡,骨肉保存完好,跟剛死的屍體沒有兩樣,才會讓人覺得需要特別處理。
「要怎麼走?」我站在藍白膠帶旁邊大喊。只要鑑識科的人不准你進刑案現場,你就不准進去,這是規矩。
他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新聞有提到高速公路的事:態度溫和的官員聽說考古學家要求納稅人支付幾hetubook•com•com百萬元重新規劃路線,覺得不可思議。我應該看到這裡就轉台了。「我們會盡量不耽誤你們工作,」我說:「小屋那隻狗,牠只要看到有人到基址來就會吠嗎?」
「噓,」她伸手把我的臉轉回去對著電腦螢幕,說:「乖孩子,別說話,專心玩你的蟲,不然就沒人玩了。」
耶誕假期我會回家,但我們家已經搬到雷斯力普,在都柏林另一邊。我們一開到中央有分隔島的幹道,凱西就掏出地圖找到正確出口,並且一路指示方向。車子行駛在坑坑洞洞的馬路上,兩旁路肩綠草叢生,樹籬護欄沒有修剪,枝枒不停喀喀敲打車窗。
「呃……好的。」杭特說,眼鏡後頭的眼睛對我們眨了一下。我說不上來,但他就是給人一種拿不住東西的感覺,明明雙手空空如也,卻讓人覺得好像有東西(劃線電話本、似乎用過的面紙或開了一半的喉糖)正要從他手裡掉出來一樣。「好的,當然沒問題。他們都……呃,馬克和達米恩通常負責導覽,但你們也知道達米恩……馬克!」他伸手指向一間門開著的組合屋,我瞄了一眼,只見式樣簡單的桌子前圍了一群人:軍裝外套、三明治、馬克杯冒著熱氣,地板上都是泥塊。一個男的把手上的牌一丟,從塑膠椅上站了起來。
腳穿運動鞋踩進岸邊的土裡,紅色T恤葉影斑驳,樹枝和細線做成魚竿,成群小蟲在魚竿四周飛舞:噓!你會把魚嚇走——
我想用柔軟的毯子裹住女孩,梳理她沾了血的頭髮,為她準備落葉和小動物窸窣騷動編織而成的褥墊。我想讓她沉睡,讓她順著地底的神秘河流蜿蜒而下,讓四季在她身軀之上播撒蒲公英種子,表演月圓月缺,落下片片雪花。因為她是這麼努力想要活著。
女孩朝右側躺,身體蜷曲著,感覺就像在沙發聽著大人輕聲細語,結果睡著了一樣。她的左臂伸出祭壇外,右臂橫在胸前,手掌扭成很誇張的角度。
凱西和蘇菲蹲在祭壇旁邊,端詳著壇緣。我一眼就認出蘇菲,她那僵直的姿勢,就算穿著平板的連身服也藏不住她的身分。所有刑案鑑識人員裡頭,我最喜歡蘇菲。深色皮膚、苗條靦腆,戴起白色防護帽馬上讓人想到戰時護士,在砲聲隆隆的戰地裡,手執水壺在床邊倒水,同時俯身輕聲安慰傷兵。其實她性子很急,又沒耐性,說話調理分明,幾句話就能讓上司和檢察官服服帖帖。我就喜歡這種反差。
馬克聲聳肩,又開始抽煙。他說:「對我們不會,不過那是因為牠認得我們,我們會餵牠剩菜剩飯。要是有人太靠近小屋,牠可能會吠,尤其是晚上。但如果只走到牆邊,牠應該不會叫,那裡不算牠的地盤。」
「我覺得我應該請調到比較親切友善的單位,比如說機動組。」我說。
「我是讓妳的。」我跟凱西說。
祭壇表面有一道鑿痕,約莫一個手指寬,離祭壇邊大約三、五公分。凹痕因為風吹雨打已經磨平了,甚至有些光澤,但還是看得出鑿刻者曾經失手在凹痕一端挖了一大塊,留下參差不齊的小突起。突起下端黏了東西,顏色很深,近乎黑色。
女孩深色長髮,一綹髮絲貼在臉上。我第一眼看她,就只注意這點,完全沒想到都過了這麼久,潔咪的屍體不可能會是這個樣子。
「謝了,凱西,」我說:「嗨,蘇菲。」
「走吧,」我說:「該我們上場了。」凱西把煙踩熄,煙屁股收回煙盒裡,兩人一起走到馬路對面。
「妳這次再幫我們忙,我們就請妳吃晚飯,」我說:「有什麼發現?」
馬克從野戰褲裡掏出一包菸草,開始捲煙。他雙手手指根部都纏了紙膠布。「十四世紀威爾斯氏族興建這座堡壘,之後兩百年又蓋了一座城堡,」他說:「這裡是他們的地盤,從那幾座山丘——」他朝遠方疊嶂的蓊鬱峰巒匆匆側頭一撇,「到灰色小屋後方的河彎處都是。他們都是反叛者、游擊分子。十七世紀,他們經常策馬殺進都柏林,直抵拉特敏的英國軍營搶奪槍枝,見到士兵一律斬首,然後揚長而去。英方整軍出發追人的時候,他們早就在返回此地的半路上了。」
「絕對不是,」蘇菲說:「現場沒有血跡,連頭傷的血都沒有,她是在其他地方被殺的,可能放了一天左右,然後才被棄置在這裡。」
說完他就逕自沿著組合屋的走道前進,完全不管我有沒有在後頭。我快步跟上,凱西突然對我咧嘴微笑,一副「我贏了」的調皮表情,讓hetubook.com.com我好過了一點。我臉朝著她,伸手摳了摳臉頰——用中指。
「基址夜裡有人看守嗎?」我問。
「嗨,羅伯,」蘇菲高聲回答,她站起來脫下面罩說:「等一下。」
地表下陷或侵蝕偶爾會讓淺埋的屍骨暴露出來,這時候通常會找基層員警和法醫,但也只是做個形式,因為新近的遺骸和古代屍骨其實不難區別。
凱西說去他媽的笨拙啦,如果你身高只有一百六十五公分,又是年輕女性,稍微亮點身分沒什麼不好。她把槍配在腰間。我和她這點差別其實滿好用的,別人常常不曉得應該怕誰,是帶槍的嬌小女人呢,還是看起來沒帶槍的大個子?對方光是看到我們就會分心,摸不著頭腦了。
「我打算生日的時候幫他打一罐咖啡點滴,」凱西說,她很喜歡蘇菲:「要是劑量不夠,他根本就是廢物一個。跟他說石塊的事。」
出事那年夏天,我離開納克拿里鎮,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潔咪的寄宿學校入學日來了又過了,幾週後換成我進寄宿學校,但不是她原本要讀的那一間。我唸的學校在威特郡,是我父母親所能負擔距離最遠的學校。
放眼望去,整塊地都被剷平,土壤也被翻攪過了,到處都是考古隊員留下的神秘記號:壕溝、巨大的土丘、組合房屋、零零星星的粗糙石牆,看起來很像瘋子搞出來的迷宮,感覺非常超現實,又宛如核彈爆炸現場。原野一邊是茂密的樹林,另一邊是一道牆,從樹林一直延伸到馬路,牆外可以看到樓房整齊的三角牆。
馬克帶我穿越基址,狹長小徑兩旁是神秘難解的土壘和石堆。他走路的樣子既像功夫高手又像偷獵者,腳步輕盈穩健,大開大闔。「中世紀的排水溝。」馬克指著一處說道。被人棄置的手推車裡裝滿泥土,兩隻烏鴉應聲振翅,察覺我們沒有威脅之後,又飛回原地啄土覓食。「那是新石器聚落,這塊地方從石器時代開始就斷斷續續有人定居,到現在還是。看到那間小屋沒?十八世紀蓋的,是一七九八年起義抗英的密謀地點之一。」他回頭瞄了我一眼,我突然有股荒謬的衝動,想跟他解釋我的英國口音,跟他說我不但是愛爾蘭人,而且就住在前面轉角,就在那裡。
「小屋現在的主人是當年小屋建築者的後代。」
我覺得自己好像猛然往後仰倒,我必須別讓自己失去平衡。我聽見凱西站在蘇菲身旁急切說著:「可能不是她的。女孩身上的衣服都是藍色或白色,連髮帶也是,她顯然有配色。不過,我們還是會檢查一下。」
「牠有對你們的車子吠嗎?牠是牧羊犬,不是看家犬。」他從齒間擠出一縷輕煙。
她身材相當瘦小,但褲管一邊捲起來露出小腿肚,卻顯得很結實。她應該是十到十三歲沒錯,胸部才剛發育,隔著T恤幾乎看不出來。鼻子、嘴巴和門牙前端都有凝結的血塊,髮際線摻著蜷曲的草葉,迎風微微搖曳。
一條斷掉的藍色塑謬繩打了大結,纏繞在高高的枝枒上,繩子分岔發霉,落了一截擺呀擺的,大約六十公分長,不禁讓人想起血腥罪惡的條頓時代,暴民濫用私刑,民眾夜裡溢頸自盡。只有我知道繩子是什麼。它是輪胎鞦韆的遺跡。
二十年前,原野還是一片森林,如今只剩幾排樹木。牆後是樓房屋子,我當年就住在其中一間。
馬克是說故事高手,我眼前不禁浮現馬蹄雜沓,火炬熊熊,豪笑震天和戰鼓頻催的景象。在他身後,我看見凱西在緩坡上緣的刑案隔離區跟庫柏交談,一邊做著筆記。
我突然有些暈眩,很想讓女孩一個人留下:把年輕鑑識人員的手揮開,大聲要晃來晃去的殯殮人員滾蛋。她受的罪已經夠了。她什麼都沒有了,只剩死亡,我想讓她保有這最後一樣東西,這是最起碼的。
小賤人,我心裡咒罵了一句。我覺得神經過敏,又有點頭暈目眩,感覺很像嗑藥嗑過頭,想要猛吞咖啡因讓自己清醒似的。輪胎印斑斑的地上,雲母碎片閃閃發光,看起來很刺眼,很燙,很狡猾。我不需要被保護,但我和凱西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不頂撞反駁對方,起碼在外人面前絕對不做。所以,我和她有時都會用到這點佔對方便宜。
我從來不看愛爾蘭新聞,永遠都是同一群反社會政客反覆說著讓人頭痛的陳腔濫調,嘰嘰咕咕,有如快轉唱片發出的噪和-圖-書音。我只看國際新聞,距離會讓事情變得單純,給你幻覺,讓你心安,認為世界不盡然和愛爾蘭一個樣。我確實輾轉聽說有考古隊員在納克拿里附近挖掘探勘,引起不少爭議,但我沒有注意詳細情形,也沒打聽確實地點。我沒想到這裡會變成這樣。
凱西先走過來。「剛死了一天左右。」她趁蘇菲還沒過來悄聲對我說。她唇邊有點發白,通常我們看到小孩屍體都會這樣。
按照法律規定,考古人員發現人體屍骨,只要離地面不到三公尺,就必須報警處理。這是為了避免精明的嫌犯將屍體埋在幾百年前的墓地裡,讓人誤以為是古人遺骸。我猜,法律也許覺得兇手能夠挖地超過三公尺,而且中途沒被人發現,光憑這份努力,給他一點獎勵似乎不為過。
我當然希望自己還記得當時在森林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少數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全都不約而同建議我嘗試催眠回溯法,但我就是很排斥這麼做。
離開之前,我站在女孩屍體上方的小土畦上轉身環顧一圈,將四周景物記在心裡。我看著溝渠、房屋、田野、通道和地勢的起伏接合,沿著石牆有一行樹木沒被剷除,應該是當地居民嫌基址太礙眼,想要眼不見為淨而保留的。
金翼展翅
「我們只剩幾個星期了。」剛剛那個男的站在組合屋的門邊說。他個子很矮,但很結實,如果穿上厚重的套頭毛衣,會很像瘦弱的小男孩。不過,他這會兒穿著T恤、沾滿泥土的野戰褲和馬汀大夫鞋,袖子底下肌肉線條突出,有如羽量級拳擊選手。
「警探,」他說:「你們一定是警探,對吧?我是杭特博士……呃,杭特,考古隊主任。你們想從哪裡,呃,辦公室、屍體,還是……?你們知道,我不是很清楚,關於通報規定之類的。」像杭特博士這樣的人,你一眼就會聯想到卡通人物。加上羽毛和鳥啄,噹噹,他就是啄木鳥博士啦。
「沒有。有兩處髒污,但看起來像是手套|弄的。有趣的是石塊的位置,就在牆邊,有可能是兇手拿來的,說不定從社區裡,這要看化驗結果。兇手可能傷腦筋該怎麼處理它,雖然你或許會覺得直接把它洗乾淨塞在花園裡就好,何必連屍體一起帶過來。」
我不喜歡新世紀,只要感覺到一點氣氛就馬上心生戒備。我不是討厭它的學說或做法,起碼我從旁觀察,覺得還滿有道理的,我討厭的是搞新世紀運動的那群人,他們老愛在宴會上把你逼到角落,大談他們怎麼發現自己是碩果僅存的幸運兒,又為什麼應該得到幸福。我很擔心做了催眠之後,會像第一次讀到美國作家凱魯亞克小說的十七歲少年一樣喜不自禁,滿足地以為發現了真理,開始在酒吧裡四處拉人傳教。
「車子呢?牠會對車子吠嗎?」
環顧四周,只有兩樣東西像童書插圖一樣,一眼就認得出來,讓人安心放心。一個是馬路旁邊低矮的石灰白小房子,黑白兩色的雜毛牧羊犬趴在房子前面,腳掌不時微微抖動;另外就是爬滿常春藤的石塔,微風吹來,常春藤翻動飛舞,有如陣陣波浪。沉鬱的河水切過原野一角,河面上波光粼粼。
「嘿,羅伯,你們兩個還欠我一杯。」兩個月前我們答應她,如果她說服實驗室優先分析我們給她的血液樣本,我和凱西就請她喝調酒。之後每次遇到,三個人都會說「我們應該找一天喝一杯」,但到現在還是沒約成。
「再過一個月,」他一個字一個字講得清清清楚:「他媽的政府就要剷平這塊地方,蓋一條他媽的高速公路。他們還真大發慈悲,同意做個他媽的分隔島,保留石塔,這樣才能吹噓政府多麼努力保護歷史遺產,讓自己爽。」
「你還好吧?」蘇菲問我。
「有指紋嗎?」我問。
「那你最好動作快點,帶我同事去兜一圈。」凱西對他說。
「再說,女孩被帶到這裡的時候已經不再流血了。」凱西說。
「喔,去他的,」凱西說:「去他的,這個欠幹的傢伙。真抱歉,羅伯,我沒想到——」
「我們去。」凱西說。她伸腳朝我椅子一蹬,連人帶椅子回到她的桌前。
這時,歐凱利組長突然衝進辦公室問:「組裡有誰在?」凱西立刻按了「跳出」鍵,之前一直被她派去解決難關的「臭臭蟲」瞬間消失在電腦的休眠世界裡。
我們是兩名重案組警探,面無表情並肩走向死掉的女孩。我腦中想著這副景象,心情居然穩了下來。
組合屋的通道有一名中年男子走來走去,好像迷路了。男人穿著脫了線hetubook.com.com的工作服,一看到我和凱西就立刻精神抖擻起來。
馬克揚起一邊眉毛說:「隨你,走這邊。」
「有考古隊員發現一具屍體,誰要去?」
我們下了車,我停下來檢查佩槍。槍清過了,上了子彈,保險也確定關著。我把槍收進肩頭皮套裡,放在其他地方都太明顯了,很笨拙,感覺就跟直接亮警徽沒什麼兩樣。
他瞪了我一眼,滿臉不可思議的厭惡。
「小心別踩到看起來像古器物的東西。」馬克說完就大步走回組合屋去了。我爬上緩坡,朝屍體所在的地方走去。
儘管在我心中,當年的經歷早已是別人的遭遇,與我無關,然而有一部分的我卻始終留在納克拿里沒有離開。
緩坡上緣接近矮牆的地方,鑑識科的人已經用藍白警用膠帶拉了一圈隔離現場,所有人正圍著不知道什麼東西。這些傢伙我差不多全都認識,但他們身穿白色連身服,戴著手套東翻西找,再加上一堆不知名的精密儀器,整幅場景看起來非常詭異,充滿了不祥的感覺,讓人懷疑是不是和美國中情局有關。
「我很好,」我說:「只是需要來杯咖啡。」都柏林這幾年義式特濃咖啡蔚為風潮,搞得任何情緒都可以拿沒喝咖啡當藉口。以前喝茶就沒這個好處了,起碼當年民眾都不覺得喝茶和心情有關。
我開始喘了起來,凱西打開書包收東西收到一半,突然停止手邊動作。我感覺她很快瞄了我一眼。「抱歉,組長,我們實在沒辦法同時調查兩件兇殺案,我們正在追麥克勞林那個案子,而且——」
他笑了。「沒。出土器物收藏室會上鎖,這是當然的,還有辦公室。不過,貴重器物都直接送回總辦公室。我們一、兩個月前開始鎖工具間,因為有工具遺失,而且前陣子天氣乾燥,我們發現農夫竟然在用我們的水管灑水澆地。不過就這樣而已,再說,看守有什麼用?再過一個月所有東西都會不在了,除了這個。」他說著拍拍石塔牆面,兩人頭頂上方的常春藤瞬時傳出生物奔逃的窸窣聲。
「是海倫發現的,」蘇菲說。年輕女鑑識員抬頭對我害羞又驕傲地微微一笑。「我們做了採樣,是血,我會跟兩位報告是不是人血。不過,我不認為鑿痕跟屍體有什麼關聯。女孩被帶到這裡的時候,血已經凝結了,而且我敢說鑿痕上的血塊已經很多年了。可能是動物留下的,也可能是附近的小混混,無論如何都是很有趣的發現。」
「石塊會不會本來就在草叢裡?」我問:「也許是兇手拖著女孩翻牆的時候,把屍體摔到石塊上了。」
我曾經看她穿過,但我曉得她不會再穿了。純真受到了侵犯,創傷巨大而絕對,再也不可能假裝視而不見。
「你們就想成是下午放假不就結了,凱西?」組長說。組長討厭凱西,理由其實很好猜,因為她是女人,還有她的穿著、年紀和之前的準英勇事蹟等等。然而,差就差在這一點。對凱西來說,組長因為這些老套理由討厭她,比他討厭她這件事本身更讓她生氣。「這種鄉下地方查命案,再認真一天也就夠了。鑑識科的人已經出發了。」說完他就離開了。
我把車開到組合屋旁馬路對面的空地上,停在鑑識科廂型車和一輛黑色大賓士中間。賓士是政府首席法醫庫柏的車。
馬克舔了舔里茲拉菸紙,把煙捲好,摸出打火機。「隨你,」他開始邊指邊說:「新石器聚落、青銅時代祭壇、鐵器時代圓屋、維京人村落、十四世紀堡壘、十六世紀城堡和十八世紀小屋。」凱西和鑑識科的人在「青銅時代祭壇」區。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女孩有一隻眼睛半睜著,很像故意裝睡,等著大喊:「哈!你被騙了!」一隻發亮的黑色甲蟲像是做好計畫似地,在女孩上臂爬行著。
「不好意思打斷你,」我說:「但我想我的時間不夠,沒辦法全程聽完,我只要簡單繞一圈就好了。」
「現在是休息時間。」我說。
「我要你看的是這個,」蘇菲很快說了一句。她最討厭刑案現場有人面露感傷或故作輕鬆打哈哈。她表面上說那是浪費時間,還不如專心辦案,但其實她真正的意思是懦夫才需要花工夫調適。她指著祭壇邊緣說:「要手套嗎?」
「你需要一雙長雨靴,」他瞄了我鞋子一眼說,眼神充滿嘲諷。就這樣。他講話有很重的邊境小鎮口音。「工具間有預備的。」
山丘側邊的緩坡上有一大片原野,屍體就是在這裡發現的。
「我什麼都不會碰。」我說著蹲進草叢裡。
我們接到凱薩琳這個案子hetubook.com.com是週三的早上,八月。根據我的筆記,時間是十一點四十八分,所以組裡其他人都去喝咖啡了,只剩我和凱西。我們在我電腦上玩「百變天蟲」。
「我這樣就好。」我說。我知道考古挖掘通常在幾尺深的泥濘壕溝裡,但要我一整天西裝筆挺套著別人不要的雨靴,動作可笑地跟在這傢伙後頭跌跌撞撞,我死也不肯。我想找個東西,一杯茶或一根煙都好,只要讓我有藉口拖延五分鐘,想出來該怎麼做就好。
青銅器時代祭壇是一塊平坦的巨石,長約兩公尺,寬、高各約一公尺,直接由單塊礫岩劈鑿而成。祭壇四周都被粗魯地剷平了,根據鞋子踩在土壤裡的感覺研判,應該是不久之前。不過,壇邊土地倒是完好無缺,感覺就像一座孤島聳立在翻騰的土浪中央。祭壇上,青草、蕁麻叢生,雜草間閃爍著藍白兩色。
無論警專上課胡思亂想或趴在凱西家的床墊上,我總是見到那個好動的孩子不停猛力擺盪輪胎鞦韆,跌跌撞撞跟著彼得翻過石牆,曬成麥色的雙腿映著陽光,伴隨笑聲消失在樹林之間。
所以,兇手可能從任何方向到基址來,走馬路、從社區,要是他喜歡挑戰,甚至可以溯溪過來。「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我說:「謝謝你花時間陪我。如果你會和其他同事待在同一個地方,我們待會兒就會過去跟你們報告進展。」
「馬克,」杭特說:「馬克,這位警探先生需要導覽,就像平常那樣,你知道,到基址參觀參觀。」
我們走到基址中央的石塔,茂密的常春藤下約略可見箭鏃形的切口,塔側還有一段傾倒的斜牆。石塔感覺很眼熟,但我就是想不起來它是什麼,印象很模糊,讓我頗為沮喪,因為我真的記得看過,不然就是我覺得自己應該知道。
「親愛的,機動組不要你反應這麼慢的,」凱西說:「要是你連考慮不存在的小蟲該怎麼行動都需要花上半個小時,他們絕對不會讓你處理人質的。」
「喔,對了,另一樣東西,」蘇菲說:「你過來看這個。」
我沒想到這裡會變成這樣。
「太好了,杭特博士,」凱西說:「我們會清理現場,讓你們盡快回去工作。」
馬克又瞄了凱西一眼,接著朝她點了點頭。看來她通過他心裡的測驗了。他走到我面前,年紀大約二十五歲上下,長長的馬尾,尖細精明的臉上一雙深邃的綠色眼眸,這種男人一看就知道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他,只在乎他怎麼看別人。我就怕這種男人,總是讓我覺得很沒安全感。他們對事情有近乎迴轉儀似的確信,讓我覺得自己很失敗、軟弱,容易受影響,好像穿錯了衣服,來錯了地方。
凱西靠著車子,伸手到書包裡把煙挖出來。「要不要來一根?」
「我不認為,」蘇菲說。她很技巧地挪了挪雙腳,想推我到祭壇邊,因為她想回去工作,但我轉頭不去看它。我不怕看屍體,也有把握自己看過比這女孩更慘的屍體——去年有個剛會走的小孩,被父親差點踹成兩半——但我還是覺得不自在,頭重腳輕,感覺眼睛好像無法對焦,看不清楚。說不定我真的需要來杯咖啡,我心裡想。「因為石塊沾血的那一面是向下的,而且底下的草還很新,是活的,表示石塊在那裡不久。」
我沒遇上庫柏,他已經回頭往馬路走了,每走一步就甩一下腳,像貓一樣。一名鑑識人員在拍照,另一名在祭壇上撒粉,準備採指紋。幾名分局員警站在擔架旁,跟殯殮人員說笑閒聊,草地上零星插了幾個三角號碼牌。
「哈,」凱西大喊。她派出一隻蟲蹦蹦跳跳到我的蟲旁邊,球棒一揮把牠打下懸崖。只見我的「掃地雷威利」直直墜到海裡,對我大叫:「啊,你這隻軟腳蝦!」
「為什麼?」我問。
「沒關係,凱西。」我說。我最喜歡凱西的一點,就是她知道什麼時候閉嘴,讓你一個人獨處。我們平常都是輪流開車,這回應該由她開,結果她不但挑了我的最愛(操控自如的九八年紳寶轎跑車),還把鑰匙丟過來。
「不用,謝了。」我說。我檢查皮套帶子,將帶子收緊,確定沒有翻過來或摺到。我感覺手指又腫又笨拙,彷彿跟身體分了家。就算凱西不說我也知道,不管那個女的是誰,什麼時候被殺,殺人兇手都不可能躲在組合屋後頭等我們拿槍對著他。凱西仰頭朝頭上的枝葉吐了一口煙。這天是標準的愛爾蘭夏日,神秘難測得讓人心煩。雖然現在藍天白雲,微風徐徐刺人肌膚,卻可能在轉眼間驟雨傾盆或烈日當空,甚至大雨豔陽同時出現。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