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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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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喜歡小梅,她雖然很不安,卻不讓自己表現出來。她手裡一條橡皮筋,像玩花繩似地在結繭的指間弄出各種圖案。她的說法和達米恩大致相同,但卻主動多了,不用我們像對待小動物一樣循循善誘。
小梅聳聳肩說:「我不記得了,跟一群其他的小鬼吧,我想。」
「妳怎麼知道?」我問。
客廳裡一陣沉默。突然,戴夫林一把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天哪,」他說,腦袋像受到刺|激的公牛前後擺動:「那幾通電話。」
「請便。」蘇菲說。我從手提箱拿出口罩和鑷子,在營火附近的一個標記牌前蹲了下來。是捲煙,捲得很細,而且抽到底了,那傢伙顯然對煙很在乎、很小心。
考古隊員大約十五到二十人,這會兒還圍坐在臨時餐飲室的桌邊。我們踏進屋裡,所有人都像幼鳥一樣,臉龐同時急切地轉向門口。隊員都很小,二十歲出頭,邋遢的學生裝扮和歷經風吹日曬過後的外向單純,讓他們外表看起來更加年輕。雖然我知道是我自己亂想,但心裡還是忍不住覺得他們很像活在農民公社或烏托邦裡的人。女的沒有化妝,頭髮不是紮成辮子就是綁馬尾,顯然為了方便而犧牲可愛。男的滿臉鬍碴,被太陽曬得脫皮,其中一個頭戴毛帽,長得就是憨厚老師最怕的調皮學生臉。他無聊地拿著打火機燒東西,再把它們黏在破掉的光碟上。沒想到他用彎掉的湯匙、錢幣、煙盒包裝紙和兩片洋芋片做出來的玩意兒竟然很好看,很像摩登的城市藝術,但卻有趣多了。角落有一台沾滿食物殘渣的微波爐,雖然這麼做很誇張,但我真的很想建議他把光碟放進去微波,看會發生什麼。
我和凱西同時開口,但我沒理她,繼續說我的。照理講,帶頭的人是她,因為決定「這個案子我們接了」的人是她。但我們不是這樣搭檔的,組裡的人也已經習慣看到我和凱西在勤務板的負責人欄寫「凱/羅」而不是其中一個人的名字。但我現在突然有股壓抑不住的衝動,想要表明我和她一樣有能力帶頭,負責這次調查。
「沒有。」他口氣很粗魯。我等他告訴我為什麼,但他沒有說。
「她跟誰在一起嗎?」
「我們必須把祭壇邊的雜草和泥土清乾淨,」達米恩說:「上星期已經有人把四周剷平了,但還留下祭壇邊一小塊沒弄,因為我們怕推土機會打到祭壇。所以,休息時間結束之後,馬克就要我和小梅到祭壇去,其他人在渠道工作,我們就負責鋤地。」
「你有打電話報警嗎?」我問。
「戴夫林先生,」我說:「我答應您,不管打電話的人跟凱薩琳的死有沒有關,我們都會盡全力把他找出來,但我不能——」
不過,我們還是搜查了她的房間。除了想找線索,看能不能查出她原本想去哪裡,更因為很有可能是戴夫林或瑪格莉特狠心殺了女兒,再佈置成是她自己離家的。她跟潔西卡睡在同一個房間,窗戶很小,燈泡又暗,我本來就覺得他們家有點陰森,現在更是這麼感覺。潔西卡那面牆上掛滿了明亮的田園畫:印象派的鄉間野餐、拉克漢的仙子畫和托爾金裡比較沒那麼陰森的幻想世界,感覺有點詭異。(「畫都是我送她的,」羅薩琳站在門邊說:「對吧,小乖?」潔西卡朝自己的鞋子點點頭。)凱薩琳那面牆就正常多了,全都跟舞蹈有關:芭蕾巨星巴瑞辛尼可夫和芳登的相片,應該是從電視雜誌剪下來的;舞后帕芙洛娃報紙專訪相片、皇家芭蕾舞蹈學院的入學許可和一張畫得不錯的少女舞者鉛筆素描,素描紙襯一角寫著「給凱薩琳,二〇〇三年三月二十一日,生日快樂!愛妳的父親」。
「混帳,他死定了。你們說我女兒是在基址被人發現的?」
我注意到她說了「反正」兩個字,這表示小梅和我一樣,覺得運動服的說法很怪。我覺得達米恩是那種為了討你歡心,會順你意思說話的人,只可惜我剛剛沒想到問他,那傢伙是不是穿著高跟鞋。
這年頭,人們很少想到死亡,偶爾想到才會歇斯底里,開始趕流行做運動,吃高纖麥片或買尼古丁貼片。想當年,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對死亡是那麼念玆在玆,連墓誌銘都不忘提醒過客:途經此地的生命旅人哪,請切記昨日的我是今日的你,今日的我將是明日的你……對現代人來說,死亡很落伍,一點也不酷,我覺得現代人的特色就是粉飾太平。行銷研究將所有人和東西區分得清清楚楚,品牌和樂團完全依照消費族群的需要而設計,我們已經習慣一切都按自己的喜好安排,因此面對毫不妥協、拒絕修飾改變的死亡才會怒不可遏。維多利亞時代就算是良家閨女,見到屍體也不會像小梅這麼深受震撼。
「休息時間十一點十五分結束。」
「這些是出土器物,」杭特朝鐵架揮了揮手說:「我想……呃,算了,還是改天吧,有些代幣和掛衣鉤還不錯。」
「戴夫林太太,」凱西說著一手按住瑪格莉特的臂膀:「很抱歉,我們現在還不能帶兩位去看凱薩琳,法醫相驗完畢之後,我們會盡快通知兩位認屍的時間。」
「馬克在給她上課,講解基址的事,」凱西拍拍牛仔褲屁股上的灰塵,笑著說:「她只要提到屍體,他就會說:『等一下,』然後開始大聲批評政府打算破壞巨石陣以來最重要的考古發現,不然就是跟她說維京人在這裡定居的事。我是很想留下來看好戲,我看她應該會鎩羽而歸吧。」
瑪格莉特環視客廳,神情恍惚,無意識地拍打裙子口袋。「戴夫林,我找不到鑰匙。」
「這段話用來搭訕不錯。」凱西說完就從書包裡掏出記事本來。
凱西摁了門鈴,一名年約四十的男人出來應門。他矮我幾公分,腰間已經開始長出贅肉,深色頭髮剪得整整齊齊,臉上吊著兩個大眼袋。他穿著開襟毛衣和卡其褲,手裡拿了一碗玉米片,讓我很想安慰他,跟他說沒關係,因為我知道他未來幾個月會有什麼下場:警察來通知女兒的死訊,他們竟然在吃玉米片,這種事沒有人忘得了,一想到就會痛苦萬分。我就看過一個女的在證人席上當場崩潰,哽咽不停,逼得法官宣佈休庭,替她打鎮靜劑,只因為她男友被人刺殺當時,她正在上瑜伽課。
戴夫林從廚房拉了張椅子過來,砰地朝地上一放坐了下來,困難地嚥了一口氣說:「現在就問,你們問吧。」
「只要有桌子和幾張椅子就行了。」我說。
「我們不是懷疑您什麼,」凱西語氣堅決地說:「我們只是必須先確定所有可能的疑點,再逐一排除。因為萬一漏了什麼,等我們逮到那傢伙——我們一定會逮到他——辯護律師很可能見縫插針,讓案子無法成立。我知道回答問題很不好受,戴夫林先生,但是我向您保證,要是沒問這些問題,結果讓兇手逍遙法外,絕對更不好受。」
男人瞪大了眼睛說:「你們是失蹤人口組派來的?」他鞋上沾了泥巴,褲腳也濕了,顯然出去找過他女兒,只是沒找對地方,只好先回家吃點東西再繼續找,直到發現女兒為止。
「我們研判她是被人謀殺了。」凱西說。
凱薩琳的家人表示她是個好孩子,人很聰明但課業表現並不出色,對芭蕾非常熱中。他們承認她是有點脾氣,但最近都沒和家人朋友吵架或起爭執。他們告訴我們凱薩琳好朋友的名字,讓我們追查。她從來沒逃過家,連負氣出門也沒有。她這陣子都很開心,非常高興要去唸芭蕾學院。戴夫林說凱薩琳才十二歲,還沒對男孩子感興趣,我正想說怎麼可能,就發現羅薩琳突然掃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下,我馬上心領神會,提醒自己之後要找機會支開她父母,單獨跟她談談。
「我們是那個,呃,嫌疑犯嗎?」雕塑神童說。
「好,達米恩,現在我要你仔細回想,」凱西說:「你今天或是最近這幾天有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情?比如有不尋常的人在附近,或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他凝視前方,嘴巴微微張開,接著又喝了一口茶。「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妳說的……」
「她就跟小狗一樣。」我跟蘇菲說。海倫好像被嚇到了。
「好吧,」達米恩一臉正經點點頭說:「星期一我在等巴士回家的時候,看到有個傢伙在馬路上,好像在社區大門邊吧,走進社區裡。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注意他,我就是……他走進社區之前似乎左右看了一下,好像要確定沒有人在看他還是怎樣。」
而且坦白說,我覺得要是自己能帶著這個未知的不定時炸彈辦案,從頭到尾不被人發現,感覺一定非常棒。我不曉得自己那麼想是因為自大,還是異想天開,但現在想起來,或許是因為當時的我覺得,電影裡的私家偵探要是遇到這種情形也會這麼做吧。
戴夫林家是雙拼公寓,前院有一小塊草皮,跟社區其他住戶一模一樣。左鄰右舍為了凸顯與眾不同,都瘋狂裝飾自己的前院,三天兩頭修剪灌木或天竺葵,唯獨戴夫林家除了除草什麼都沒做,反而別具一格。他們家在社區中段,離基址有五、六條街,正好看不到員警、殯殮車和其他一眼就知道出事了的恐怖混亂場面。
「喔,」凱西說:「我想也是。那你曉得你是從檔案裡讀到的,還是印象中記得?」
「就只有這兩通電話嗎?」
我和凱西將車留在基址,徒步走到位於馬路旁的社區(我的身體和肌肉還記得翻過石牆的瞬間:雙腳踏在哪裡,膝蓋靠到水泥留下的擦傷和落地的聲音)。凱西說她要繞到店裡,因為那時已經是下午兩點,我們可能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好一會兒才有空吃飯。凱西的胃口就跟十幾歲的小男孩一樣大,而且痛恨錯過吃飯時間。我平常滿喜歡她這樣的,因為我很討厭吃個沙拉都要秤重的女人,但我現在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天。
她沒發現什麼不尋常的人或事情,也沒看到達米恩說的怪傢伙:「反正我也看不到,因為我不坐公車。我們這些外地人幾乎都住在他們幫我們租的一棟房子裡,就在馬路往下三、四公里的地方。馬克和杭持博士有車,他們會載我們回去,不會經過社區。」
「我不餓。」
「結果沒什麼回應?」我說。戴夫林提起自己的豐功偉業,整個人立刻平靜下來,反倒是我嚇了一跳。我一直覺得他是飽受欺負的可憐蟲,沒想到竟然是衝鋒陷陣的鬥士,看來他顯然比外表還要有內容得多。
小梅抬頭瞄了我一眼,眼睛瞪得大大的。「啐,不會吧——你是說屍體早就在了,在我們那個……的時候?」她搖搖頭接著說:「不可能。馬克和杭特博士昨天下午才剛剛把基址巡過一遍,確定還有哪些事要做,他們應該會看到那個,呃,她。唯一會錯過的只有今天早上,因為大家都在基址下方,就是排水溝渠的尾端,因為斜坡的角度,我們看不到祭壇頂面。」
他們三個人已經將標記收好,祭壇回歸原貌,整座基址突然感覺像是荒廢了一樣。記者們早就離開了,考古隊員也都各自回家,只剩杭特正要坐上他那輛泥濘的紅色福特小房車。我們走出組合屋之間的通道,我看見樹林間閃過一道白光。
我們一走進去,杭特就像古董瑞士鐘的小人一樣從一群人裡彈了出來。「你們是不是……我是說,一定是謀殺,對不對?可憐的孩子,真可怕。」
「灰燼沒有被雨淋過,我會去查這一帶最近的降雨紀錄,但我住的那裡週一清晨下過雨,而且離這裡只有三公里多,所以看起來那傢伙不是昨晚就是前晚在這裡。」
「算了,明天再找他談吧。」凱西說道:「回程我想順路去找凱薩琳的芭蕾舞老師,而且我快餓死了。」
「她是潔西卡,」戴夫林先生啞著嗓子說。女孩緩緩往前走了幾步,戴夫林先生雙眼盯著凱西,後退摟住女孩肩膀,帶她到走廊來。「她和凱薩琳是雙胞胎姊妹,」他說:「同卵雙胞胎。這表示——你們已經——你們是不是找到一個女孩很像她?」潔西卡的視線落在我和凱西之間,雙手無力下垂,太大的灰色毛衣藏住了她的手掌。
「他是跟其他人一起發現屍體的?」
「可憐的孩子,」凱西突然冒出一句:「可憐的孩子,真可憐。」
「你做得很好,」凱西柔聲說:「然後你怎麼做?」
她兩眼泛紅,張著嘴巴看著我,長吁一口氣說:「我的孩子。」說完她肩膀一垮,又開始啜泣,聲音又乾又啞,怎麼也停不下來。她仰頭哽咽,順從地讓凱西溫柔摟住她的肩膀,帶她回扶手椅坐下。
「您的隊員達米恩。您剛才不是說導覽通常由馬克和達米恩負責,但是達米恩有事沒辦法陪羅伯警探參觀?為什麼?」
「差不多兩、三個星期前。」
「各位早。」我說。大多數隊員只是小聲回了一句,唯有我們那位雕塑神童興高采烈大聲回答:「午安!」其實,他才是對的。我不禁好奇了起來,不曉得他是想吸引哪位女孩的注意。「我是羅伯警探,這位是凱西警探。我想各位都知道,今天早上有人在基址發現了一具女孩屍體。」
沒有人回答。瑪格莉特咬著拳頭,從啜泣變成難聽的哽咽。這女孩梭巡我們的臉,雙唇微微張開。她長得又高又瘦,栗色鬈髮披垂在腦後,很難看出實際年齡,也許只有十八或二十歲,但她一身精心剪裁的黑長褲、高跟鞋、看起來價格不菲的白襯衫,加上頸間一條紫絲巾,穿著打扮比我見過的年輕女孩還要講究許多。她朝氣蓬勃、容光煥發,一進客廳就照亮了整個房間,跟這個家完全不搭。
「這傢伙還真享受啊。」我挑著眉毛說。我本來以為這傢伙只是個鄉巴佬流浪漢,但根據優勝劣敗的市場法則,愛爾蘭其實並沒有所謂的「酒鬼」存在,潦倒酗酒的傢伙通常只能喝發酵蘋果汁或劣質伏特加。我有想過可能是情侶或夫妻,想找點刺|激或只是無處可去,但落葉壓平的部分只有一個人寬。「還有什麼發現嗎?」
「你不擔心嗎?」
「那時候是幾點?」凱西問。
「戴夫林先生,戴夫林太太,」凱西說:「這件事實在很難啟齒,不過,我們在社區旁的考古基址發現一具少女屍體,恐怕是兩位的女兒凱薩琳。很抱歉。」
「我可以看看煙屁股嗎?」我問。
「凱西,」我正色說:「可以等一下再談妳的生涯規劃嗎?」
「我以前也想當考古學家,」凱西對他說。我伸腳碰了她腳一下,她把我的腳踩在腳下。
「羅薩琳,」戴夫林開口了。他發現自己嗓子啞了,便清清喉嚨接著說:「警方他們找到凱薩琳了,她死了,被人謀殺的。」
小梅比達米恩有用多了。她長得又高又瘦,非常蘇格蘭,手臂曬成棕色,很結實,沙黃色頭髮隨隨便便紮了個馬尾,坐著的時候雙腿大開,跟男孩子一模一樣。
「您是戴夫林先生嗎?」凱西說:「我是凱西警探,這位是羅伯警探。」
「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
「你們確定嗎?」戴夫林兩眼圓睜,大吼著說:「你們怎麼能確定?」
「沒關係,」凱西說:「別擔心,達米恩。要是你想到其他事情,記得跟我聯絡,好嗎?無論如何,你要好好保重。」
「唐納利,」杭特高興地說,他總算搞清楚了。「達米恩.唐納利。」
我把草圖堆整齊,說:「我記得潔咪也別了一個一樣的髮夾。」
我聽見窸窣聲,便望向男人背後,只見一個小女孩站在樓梯邊,雙手扶著擱杆。雖然現在是下午,又是大晴天,屋子裡卻非常暗,不過我還是看見了女孩的臉。這一看簡直是天打雷劈,我嚇得愣在原地,覺得天旋地轉,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遇到鬼了。是她,祭壇上那個死掉的小女孩。我覺得兩耳嗡嗡作響。
不過,我還是很遺憾雙胞胎哥哥沒了。我想到還有二十幾個人認為彼得活著,還在騎馬,心裡就覺得好過許多。要是潔咪也在相片裡,我很可能會說我們是三胞胎,只是這樣要從謊言脫身就沒那麼容易了。
突然,他懂了。想也知道他明白了,因為要是凱薩琳還活著,我們一定會告訴他。戴夫林先生機械似地從門旁退開,身體微微一側,我和凱西走進客廳。我聽見他說:「上樓去找薇拉阿姨。」之後便跟著我們走了進來,把門關上。
「呼。」我們走出社區回馬路上的時候,凱西吁了一口氣說。她伸手攏了攏頭髮,把鬈髮撥亂。
「我說過我不餓。」我說。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哀號,但最後還是把三明治打開吃了。凱西說得有道理,這一天看來不會這麼快結束。我們坐在人行道邊上,凱西從書包裡掏出一罐檸檬可樂。三明治雖然號稱夾了雞肉和很多料,但我只嚐到保鮮膜的味道,可樂則是太溫又太甜了,讓我吃了有點想吐。
「馬克抽捲煙,」我起身說道:「而且是金色長髮。」
「戴夫林先生,」我說:「您和凱薩琳的關係如何?」
「戴夫林先生,我們也建議羅薩琳和潔西卡留下來,」我說:「她們可能知道什麼線索,或許對我們辦案有幫助。」
「麻煩您,戴夫林太太。」我急急說道,同時側身擋在她和房門之間,盡量小心動作不要太唐突。「我答應會盡快讓兩位去看女兒,只是現在不行,真的沒辦法。」
達米恩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他露出笑容,看了看我們臉上的表情,確定這麼做沒問題,接著才坐了下來。他想把馬克杯放到桌上,卻又臨時改變主意,將杯子捧在腿上,抬頭用溫馴的水藍大眼睛看著我們。他顯然是凱西的菜,一看就知道很習慣受女人照顧。他已經有點脆弱,要是再被大男人偵訊,很可能搞得一問三不知。我自動掏筆準備記錄。
「抱歉啦,」凱西說著翻翻白眼,對達米恩笑一笑,達米恩立刻報以微笑,顯然樂開了。我沒來由地有點討厭他,心裡完全可以理解杭特為什麼找他負責導覽。達米恩碧眼靦腆,是公關的最佳人選,但我向來不喜歡柔弱迷人的男性。我心想凱西遇上嬌聲嬌氣、很容易受感動的女孩子,反應一定跟我現在一樣,嫌惡戲謔,又忍不住羨慕,因為男人就想保護這樣的女人。「言歸正傳,」她說:「後來你們就往祭壇去了?」
「凱薩琳很害怕。」潔西卡啞著嗓子低聲說。我想我們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感覺就像聽見扶手椅開口說話一樣.我本來還以為這小女孩是自閉症或被綁架消失了呢。
「你們可能已經知道了,女孩就住在社區,」她劈頭就說:「反正就是這一帶。」
隊員家住都柏林的,包括達米恩、西恩和其他五、六個人,週一、週二晚上都在家,剩下的人都在臨時租來的房子裡,離基址大約三、四公里。至於杭特,他果然一講到考古,腦袋馬上清楚過來,他那兩天晚上都跟妻子待在路肯。他證實了大塊頭女記者的說法,凱薩琳屍體所在的石頭平台是青銅器時代的祭壇。「當然,我們不確定祭品是人或動物,雖然,呃,根據『形狀』看來顯然是人,因為體型比例,你知道。石壇是很罕見的工藝品,顯示這座山丘在青銅器時代是非常重要的宗教聖地,對吧?真是可恥……那條高速公路。」
我不希望給人一個印象,感覺當年的納克拿里事件讓https://m.hetubook.com.com我生命從此蒙上陰影,讓我二十年來像悲劇人物一樣,不斷受過去纏擾,置身在香煙和回憶構成的苦樂交織雲霧裡,帶著憂傷的微笑審視這個世界。納克拿里沒有讓我夢魘不斷,剝奪我的行動能力,讓我病態地懼怕樹木和其他美好的事物,讓我像電視電影裡的主角一樣,因為恐懼而接受治療,從此得到救贖,向飽受挫折卻支持不懈的妻子敞開胸懷,長相廝守。坦白說,我可以好幾個月完全沒想到這件事。報紙偶爾會做失蹤人口專題,彼得和潔咪就會再度登場,面帶微笑出現在週日增刊的頭版相片裡,夾在消失的遊客、逃家的妻子和其他神秘陌生的愛爾蘭失蹤人口之間。後見之明和過度使用讓相片裡的他們顯得粗糙模糊,臉上的微笑讓人感覺他們彷彿早已預見未來的不測。我總是事不關己地讀著報導和尋人公告,雖然雙手發抖,人也幾乎無法呼吸,但這只是單純的反射動作,而且通常短短幾分鐘就消失了。
「我們五點半結束,所以可能是五點四十吧?這一點也很怪,我是說,這裡除了開車哪裡也到不了,只有一家商店和酒吧,可是商店五點就關了,所以我很好奇他是從哪裡來的。」
熟悉又一成不變的偵訊過程讓我的心情大大穩定下來(照凱西的說法,初步偵訊是辦案過程中的「什麼都沒」階段:所有人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幹),但我走進林中瞬間,還是感覺背脊一涼。不是恐懼,比較像有人喊你名字讓你突然睜開眼睛的那種驚醒,或是蝙蝠發出超高頻尖叫從你身旁飛過的感覺。地上的草木又軟又厚,我雙腳陷在多年累積的落葉上,茂密的枝葉將日光篩染成綠色,忽明忽暗。
「然後呢?」
「杭特博士,改天有空,我們很樂意參觀,」我說:「可以請您給我們十分鐘準備,然後找達米恩過來嗎?」
「跟小梅,」馬克說:「梅蘭妮。」
「不算是,」凱西柔聲說。這種事我幾乎都交給凱西處理,不只因為我比較懦弱,也因為我和她都曉得她這方面比我在行得多。「我們可以進去嗎?」
「我們,呃……石壇上有東西,我以為是外套之類的,好像有人把外套忘了,我說,呃,我說『那是什麼?』說完就和小梅再往前一點……」他低頭看著杯子,雙手又開始發抖。他說:「是人。我以為她可能,你知道,可能昏迷了還是怎樣,所以我就搖搖她的,她的手臂。可是,呃……她摸起來怪怪的,很冰,而且很僵硬。所以我就低頭去檢查她有沒有呼吸,結果沒有。她身上有血,我看到血,在她臉上。於是,我知道她死了。」說完他又嚥了嚥口水。
「對啊,」凱西譏諷地說:「如果要養寵物,我一定會考慮他。」
凱西湊到潔西卡身邊。「潔西卡,」她說,語氣非常非常溫柔:「凱薩琳還有怕誰嗎?」潔西卡微微晃了晃頭,嘴裡嘟囔著,纖細的小手伸出來捏住凱西的袖子。
我們走進森林大約三十公尺,蘇菲和海倫在一塊清理過的小空地等著我們。「我保留現場只是想讓你們看一下,」蘇菲說:「我要趁光線沒了之前把這堆混帳東西統統裝袋,我可不想架照明設備幹活。」
「沒錯,」凱西說:「我應該說『找張椅子坐』,不過你已經自便了。」
羅薩琳仰頭靠在沙發頭墊上,對凱西虛弱一笑,表示謝意,凱西也回她一個微笑。「可以麻煩哪位幫我倒杯水嗎?」
「我真嫉妒,」凱西說:「他們收義工嗎?比方說一個星期?」
「你還記得他的聲音嗎?」我問:「比方說口音、年紀之類的?聽起來很耳熟嗎?」
「我們需要一一跟各位問話,」我說:「所有人在約談過後也請不要離開基址。各位可能需要等上一段時間才會被約談,如果因此耽擱了各位的時間,還請多多包涵。」
「出土器物收藏室,」馬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說:「我們需要用到辦公室,其他地方都爛糊糊的。」我沒聽過「爛糊糊」這個形容詞,不過只要左右瞄一眼就知道大概了:地上泥濘不堪,到處都是鞋印,板凳低矮凹陷,農具、腳踏車和螢光黃背心這裡堆、那裡放,看起來搖搖欲墜。我想到以前幹員警也是這樣,心裡就一陣不舒服。
「我確定檔案有記,」我說。桌子在搖,凱西拿了一張白紙,摺好塞到桌腳下。「我晚上會再檢查一遍。等我找過了再跟蘇菲說,這樣可以嗎?」
瑪格莉特突然大呼一口氣,彷彿腹部被人捶了一拳。淚水開始從她面頰滑下,但是她似乎毫無感覺。
這時,蘇菲和兩位鑑識員寶寶已經處理完祭壇,開始以同心圓的方式向外偵查。我跟她說達米恩碰過屍體,還湊近過,因此需要取他的指紋和頭髮,將他留下的痕跡排除。「真是白癡,」蘇菲說:「還好他沒想到用自己的外套蓋住女孩。」穿著連身服讓她滿身大汗,年輕的男鑑識員站在她後面,悄悄從素描簿上撕了一頁下來,開始從頭來過。
「還有一件事,」我說:「記者可能隨時會到,請不要跟他們交談。我是認真的。就算是隨便聊聊,說些看來無關緊要的事,都可能影響警方辦案。我們會給你們名片,任何時候想到應該讓警方知道的事,就跟我們聯絡。有問題嗎?」
凱薩琳星期一夜裡穿的白睡衣還在床上縐成一團,為了保險起見,我們將睡衣裝袋,連同床邊收納櫃裡的幾張紙和未開機的手機一起收走,當作證物。凱薩琳沒有日記。「她之前寫過,但才寫兩個月就不耐煩,把日記『弄丟』了。」羅薩琳特別強調「弄丟」兩個字,表示是她妹妹自己說的,同時給我一個哀傷諒解的微笑:「她之後就沒再寫了。」不過,我們還是拿了習字本、家庭聯絡簿和任何寫了字可能有線索的東西。戴夫林家三個女孩子各有一張木紋書桌,凱薩琳的桌上有一只小圓錫罐凌亂塞著髮圈,我看到兩支矢車菊絲質髮夾,心中不禁一凜。
「麻煩您,戴夫林先生,」凱西說:「我們真的必須進去跟您和您的夫人談一談。」說完她瞄了潔西卡一眼。戴夫林先生低頭,發現自己將手搭在女兒肩上,突然將手拿開,滿臉驚詫。他的手懸在半空中,彷彿不知道該怎麼辦。
「第一通電話是什麼時候?」我說,凱西提筆記錄。
「樂意之至,」凱西對我露齒微笑:「不過,天哪,你看這些東西……真希望我們有時間好好欣賞。我小時候很想當考古學家,我有跟你說過嗎?」
「挖掘工作進行得怎麼樣?」
「很抱歉這時候來打擾各位,」我說:「不過,我們有幾個問題想盡快釐清,好找出殺人兇手。你們覺得現在可以回答問題,還是我們過幾小時再來?」
「只講過一百萬次吧。」我說。
「那你記性跟金魚差不多嘛,對吧?我小時候常在後院挖來挖去,但只找到一隻斷了嘴的陶瓷鴨子。」
我在相片後面黏了厚紙板,立在床頭櫃上(學校准我們放兩張家人的照片),跟其他男孩說我和哥哥放假時的冒險事蹟,說得鉅細靡遺,只不過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想像的,而且我敢說裡面有很多矛盾。我說我哥哥在唸另一間學校,在愛爾蘭,因為我爸媽讀到報導說雙胞胎兄弟最好分開成長比較健康。他在學校學騎馬。
戴夫林家沒有網路,因此兇手不可能是什麼遠在地球另一端的聊天室變態,不然案子就難辦了。他們家也沒有防盜系統,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差別,因為凱薩琳不是被人從床上架走的。我們知道她穿戴整齊——沒錯,她很重視搭配衣服,瑪格莉特說,可能是從芭蕾老師那裡學的,她非常崇拜她——而且是外出服。她先刻意熄燈,等父母親都睡了,再趁深夜或凌晨下床著裝出門。家裡的鑰匙在她口袋,表示她打算回家。
「這有差嗎?」我沒想到自己的語氣這麼惡劣。
「你們挖多久了?」凱西問。
「要是記者願意付我們,呃,比如說幾百萬呢?」雕塑神童很好奇。
杭特給了我一個受傷的表情。「沒有證據,不證明沒有。」他沮喪地說。
「他長相如何?」
「是真的,潔西卡。」羅薩琳柔聲說。她將潔西卡的小手鬆開,緊緊將她抱在懷裡,撫摸她的頭髮。「是真的,潔西卡,是真的。」潔西卡在她的懷抱裡,兩眼睜得大大的,目光渙散。
瑪格莉特甩開凱西,緩緩朝門邊走去,同時伸手笨拙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凱薩琳,她在哪裡?」凱西回頭看了戴夫林一眼,想請他幫忙,但戴夫林只是兩手緊貼玻璃,茫然看著窗外,急促喘息。
「我們會檢查餘燼,確定兇手不是在這裡焚燒血衣之類的,不過就我看來只有木頭。我們找到了鞋印、五根煙屁股,還有這個,」蘇菲說著遞給我一個用色筆寫了標籤的封口袋,我舉起袋子對著斑駁的陽光,凱西踮腳湊過來看,裡頭是一條長長的金色鬈髮。「在營火旁邊找到的。」蘇菲用拇指比了比那邊一個證物標記牌說。
我沒有回答。窗外,殯殮人員正將女孩收進塑膠屍袋裡,蘇菲在一旁指點。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抬起擔架,送進等待著的廂型車裡,彷彿完全沒有重量。狂風吹打我眼前的玻璃,我猛然轉身,心裡突然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大喊「媽的,給我安靜」或「去他的命案,我不幹了」之類的,罵一些粗魯無禮的情緒話,但是凱西靠在桌前,一雙眼睛緊盯著我,而且我「煞車」本事一流,總是有辦法無風無浪,若無其事,所以我並沒有發作。
瑪格莉特從椅子上起身,動作很慢,彷彿從水底浮上來。「她在哪裡?」淚水還是不停從她雙頰簌簌流下,但她語氣卻反常地平靜,甚至有些輕快和*圖*書
「是真的嗎?」她呢喃著。
「別不說話,」她轉頭要我回答。女孩聲音高亢,口齒清晰又有磁性,很像新聞主播,跟她父母小鎮藍領階級出身的柔腔軟調完全不同:「到底是怎麼回事?」
潔西卡看著凱西,好像她問了一個無法理解的問題。接著,她的眼神又飄走了,再次落回恍惚的自我世界。
「那是幾點的事?」
「不可能,」她說:「我們把這裡仔細搜遍了,沒有掙扎的痕跡,連半滴血也沒有。營火附近有一大片漬痕,但檢驗結果是陰性,不過從味道判斷,我敢說是紅酒。」
「去你的,羅伯,把它吃下去。你要是昏倒了,我可不會揹你回家。」我這輩子雖然從來沒昏倒過,但確實常常因為生氣或神志恍惚而忘了吃飯。
「達米恩姓什麼?」凱西邊寫邊問。
「達米恩呢?」凱西問杭特。
這時,我聽見有人輕聲下樓,接著客廳的門砰地打開,一個女孩出現在門邊。在她背後,我看見潔西卡站在走廊,嘴裡含著一綹頭髮,望著我們。
「我們找肖像畫家來,你有把握能描述他的長相嗎?」
瑪格莉特雙手在大腿上撕著面紙,像小孩一樣乖乖抬起頭來。「那還用說,我的小孩都很聽話,」她聲音低沉,語帶遲疑地說:「凱薩琳她……她是小可愛,總是非常乖巧,現在她走了,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她嘴角抽搐著。
「戴夫林先生,」凱西溫柔地說:「我看過她,她長得就跟您女兒潔西卡一模一樣,我們明天會請兩位去認屍,確定身分,不過我個人相當確定。很抱歉。」
男人盯著手中的碗,笨拙地將它放在走廊的桌上,幾滴牛奶灑了出來,潑在鑰匙和小孩的粉紅帽子上。「幹什麼?」他問,聲音因為恐懼而咄咄逼人:「你們找到凱薩琳了?」
「她在法醫那裡。」凱西柔聲說。要不是凱薩琳死狀這麼淒慘,我們可能會直接帶他們去看女兒,但她頭骨遭受重擊碎裂,而且滿臉鮮血……殯殮人員起碼會趁驗屍的時候,先把這幅徒增悲痛的駭人景象清理乾淨。
羅薩琳喝了水,深呼吸幾口氣,纖細的手摸摸|胸前。「妳帶潔西卡回樓上。」戴夫林吩咐她說。
杭特無助地眨眨眼睛,像卡通人物一樣驚訝地張大嘴巴。「什麼……什麼達米恩?」
「還有一通,幾星期前打來的。七月十三日,深夜兩點鐘。是我接的,又是同一個傢伙。他說:『你還聽——』」說到這裡,他瞥了潔西卡一眼。羅薩琳伸手抱住她,輕輕搖她,在她耳邊說話安撫她。「『你還聽不懂啊,戴夫林?我已經警告你別碰那條高速公路了。你會後悔的,我知道你家在哪。』」
「真可愛。」我不是很認真地說,帶著試探的味道。
「我們需要跟您借一塊地方權充機動辦公室,」凱西說:「就今天,或許更久一點。哪裡最合適?」
我和凱西穿越基址,朝車子走去。我的皮鞋慘不忍睹,跟馬克預言的一模一樣,所有縫隙都卡了紅棕色的爛泥,而我這雙可是好鞋呢。我只好安慰自己,跟自己說兇手的鞋子一定也很糟,一眼就認得出來,錯不了。我回頭看了看森林,又發現那道白色閃光。是蘇菲、海倫和年輕的男鑑識員,他們三人在林間穿梭,無聲無息有如不散的陰魂。
「是嗎?」凱西輕聲說:「她說什麼?」
「瑪格莉特,」戴夫林先生說:「這兩位是警探。」他的聲音和吉他弦一樣緊繃,卻沒有走到妻子身旁,而是留在沙發邊,雙拳緊握插在毛衣口袋裡。「到底怎麼回事?」他追問我和凱西。
「我們要等法醫驗屍之後才曉得,」我說:「有任何發現,我們會立刻通知兩位。」
隔天早上七點半,戴夫林起床出門到銀行工作,他是資深行員。他出門時沒看到凱薩琳,而且發現門鍊沒有拉上,但由於凱薩琳有早起的習慣,因此他當下判斷女兒到阿姨家,去找姊姊妹妹和表弟妹共進早餐了。「她有幾次這麼做,」羅薩琳說:「因為她很愛吃培根煎蛋,可是媽媽……呃,媽媽早上太累了,沒辦法煮早餐。」瑪格莉特聽了,馬上刺耳地哀號一聲。家裡的女孩子都有大門鑰匙,戴夫林補充了一句。九點二十分,瑪格莉特起床去叫凱薩琳,可是沒看到她。瑪格莉特等了一會兒,因為她跟先生一樣,也認為凱薩琳去阿姨家了。後來,她打電話給薇拉,問凱薩琳是不是在她家,接著她聯絡了所有凱薩琳的朋友,最後打電話給警察。
「拜託,讓我留在這裡,」羅薩琳下巴一揚說:「凱薩琳是我妹妹,不管她出了什麼事,我都可以……我都能面對。我已經沒事了,很抱歉,剛剛那麼……我不會有事,真的。」
「出土器物收藏室。」馬克朝其中一間組合屋撇撇頭說。
達米恩走進收藏室的樣子很笨拙,一手拖著塑膠椅喀啦喀啦,一手還緊緊抓著那杯熱茶。「我自己帶了……」他說著用馬克杯比了比,似乎是指他手上和我們坐著的椅子。「杭特博士說你們兩位找我?」
「嗯,如果兩件事有關聯,老實說就很難不讓其他人知道,」凱西說得有道理:「我只是打個比方,比如我們要蘇菲比對女孩血跡和一九八四年的樣本,就非得告訴她理由不可。假如你是在檔案裡讀到的,那解釋起來就容易多了。」
達米恩眼睛一亮,臉上散發喜悅的神采,看起來不像他平常慣有的表情。「棒透了,我真高興自己有來。」
要到第二年開學,我才明白「雙胞胎哥哥」遲早會讓我遇上痛苦困窘的麻煩,因為我有些同學在運動會上看到我爸媽,就開心地問彼得怎麼沒有來。於是我把相片拿回家,像見不得人的秘密似地塞在床墊開口裡,再也不提自己的哥哥,希望同學忘了這回事。後來有個叫赫爾的同學(他就是那種沒事會幫毛茸茸的小動物截肢的小孩)發現我不自在,便不停追問,我才跟他說哥哥夏天從馬背上摔下來,腦震盪死了。結果我那一年一直提心吊膽,擔心「羅伯哥哥死了」這件事會傳到老師耳中,最後再傳到我爸媽那邊。當然,現在回想起來,我想我爸媽當時一定知道,而老師在得知納克拿里事件之後也都能諒解,決定體貼我的感受,讓謊言自動消失。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很糗。我想我算運氣不錯,那時候是八〇年代,要是再晚個兩年,我可能會被送去接受輔導,必須對著小布偶挖心掏肺。
「沒錯,但我可是名犬喔。」凱西開心地說。
戴夫林瞪著我怒聲說:「你他媽的是想說我什麼?」潔西卡突然歇斯底里尖笑一聲,把我嚇了跳。羅薩琳緊抿雙唇,皺眉對妹妹搖搖頭,接著拍拍她,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潔西卡低下頭,重新將頭髮含在嘴裡。
其他考古隊員沒什麼要補充的,除了雕刻神童之外。他名字叫西恩,他覺得我們應該考慮有可能是吸血鬼幹的,不過等我們拿女孩的大頭照給他看,他突然正經起來。只可惜他跟其他人一樣,雖然看過凱薩琳或潔西卡在基址附近出現過幾次,有時跟其他同年的孩子,有時跟一個聽起來應該是羅薩琳的大女孩一起,但都沒看到有陌生人監視她還是什麼的。其他隊員都沒發現什麼異常跡象,除了馬克說:「只有政客趁自己還沒把基址搞掉之前,跑到這裡來拍照留念。需要我形容他們的長相嗎?」也沒有人看過運動服怪客,讓我更加懷疑他要不是從社區出來散步的普通傢伙,就只是達米恩自己的想像。每回辦案都會遇到這種人,他感覺你想聽什麼,他就說什麼,結果浪費你一大堆時間。
「我跟凱薩琳很親。」羅薩琳抬頭看著我說。她眼睛和她母親一樣,又大又藍,眼角有些下垂。這時,她視線飄向我的背後。「喔,潔西卡,」她說著張開雙臂:「潔西卡親親,過來這裡。」潔西卡緩緩踱過我身旁,動物般的晶璧雙眸瞥了我一眼,接著便坐到沙發上緊緊偎著羅薩琳。
「附近的小鬼有時會到基址來,因為夏天沒什麼事好做。他們通常只是想知道我們有沒有挖到寶藏或骷髏。我看過女孩幾次。」
潔西卡低低喊了一聲。羅薩琳盯著戴夫林看了一會兒,眨眨眼,身體微微搖晃,伸手扶住門框。凱西走過去,伸手摟住她的腰,將她帶到沙發。
「喔。」他失望地說了一聲,就又癱回椅子上了。他開始把方形巧克力融在光碟上,等凱西發現了,就馬上把打火機收起來。我真羨慕他,我常常希望自己也是這樣的人,遇到任何事情(而且越恐怖的越好)都能看成是又酷又炫的冒險。
「什麼電話?」我說。
「我沒問題,」我說:「下次我又多愁善感,踹我一腳就沒事了。」
「不久之前,我看過這個名字,」我說:「戴夫林。回局裡記得查電腦檔案,看他有沒有前科或案底。」
戴夫林家客廳最恐怖的一點就是它太普通了,典型的郊區裝潢,彷彿直接從漫畫裡搬出來似地。蕾絲窗簾、四件式花沙發,扶手和頭靠都放了小罩布,櫥櫃上擺了華麗的茶壺組,所有東西都一塵不染,擦得亮晶晶的。這個家感覺實在太平凡了,很難想像會遭此變故,雖然被害人的家通常都是這樣,有時甚至連犯罪現場也是如此。扶手椅上坐了一位婦人,和客廳真是絕配,一樣地笨重臃腫。她頭髮燙過,一雙藍色大眼無精打采,雙頰兩條深深的法令紋。
「個子滿高的,大約一百八十五公分,三十歲左右,我覺得。塊頭很大,我記得是禿頭,穿著深藍色運動服。」
達米恩嚥了嚥口水https://m.hetubook•com•com,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凱西期盼地往前靠,等他回答。
雖然只是可能的身分,但我還是反常地大大鬆了一口氣。我當然知道一個小女孩(尤其是家教良好的健康女孩,在愛爾蘭這麼小一個地方)不可能自己死掉,絕對是遭人毒手,但這件案子就是有幾個地方讓我覺得不對勁。我想我心裡就是有種直覺,認為女孩最後一定查不出名字,彷彿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而DNA分析結果不是跟我鞋子上的血跡相符,就是跟非常「X檔案」的怪東西吻合。蘇菲用拍立得挑了一個好角度幫女孩拍了大頭照,免得凱薩琳的家人看了情緒崩潰。我和凱西拿著相片,走回組合屋去。
「聽著,」凱西用安撫的語氣說:「我知道你嚇壞了。別急,慢慢來,跟我們一起把事情搞清楚,好嗎?先從你今天早上在做什麼開始,就是還沒到祭壇那邊之前。」
我打電話給失蹤人口組,他們一下就查出屍體的可能身分。凱薩琳,十二歲,一百四十五公分,身材纖瘦,深色長髮,淺褐色眼睛,家住納克拿里園二十九號。我突然回想起來,鎮上的街道不是叫納克拿里園,就是納克拿里巷、納克拿里大街或納克拿里路,所以信件常常寄錯。報案當天早上十點十五分,凱薩琳的母親去叫女兒起床,結果沒看到人。超過十二歲已經是可能逃家的年紀,而且凱薩琳顯然是自行離家的,因此失蹤人口組隔了一天才出動搜救隊。他們已經寫好尋人通報,準備交由媒體在晚間新聞播放。
「目前還是疑似謀殺,」我回答:「我們現在要找您的隊員問幾件事,之後再跟發現屍體的人談一談。其他人可以回去工作,但不能進入命案現場。我們晚點會再找他們談。」
「剛才是怎麼回事?」我掏出收藏室的鑰匙,這麼問她。
我想,這件事一定在我身上留下烙印,但我不可能也覺得沒必要搞清楚自己到底受了哪些影響。畢竟我那時才十二歲,正是容易困惑和尚未定型的年紀,就算生活再安定,也可能隔夜起來就判若兩人。再說,事發幾週之後我就去唸寄宿學校了,比起森林裡發生的事,寄宿學校帶給我的影響和驚嚇更大、更突然。試圖拆解自己的人格,抓到一點線索就大驚小怪:天哪!你看,這是納克拿里事件造成的!這種想法既天真,基本上又沒什麼價值。但我怎麼也沒想到,這件事竟然再次闖進我的生命,沾沾自喜,不為所動,反倒讓我手足無措,一時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戴夫林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重新坐下,但我在他眼裡看到一種飄忽的神情,我敢打賭他此刻一定在心裡盤算,怎樣才能逮到打電話來的傢伙。「你們都知道高速公路要穿過考古基址,對吧?」他說:「社區大多數人都反對,只有少數幾戶好奇房價會攀升多少,因為公路會經過社區,但對我們大多數住戶來說……基址是古蹟,獨一無二,屬於我們社區,政府無權未經居民同意就擅自破壞。我們鎮上成立了『反公路』自救會,由我擔任主席,一手策劃活動。我們到政府機關陳情,寫信給政治人物,能做該做的都做了。」
我們沒有問羅薩琳和潔西卡話。父母在場,小孩不可能說自己兄弟姊妹的實話,而且小孩一旦說謊,尤其像潔西卡這麼小、這麼困惑的孩子,謊言就會在他們心裡執著下來,反而會讓真相石沉大海。我們之後會徵得戴夫林夫婦首肯,跟潔西卡單獨談話,還有羅薩琳(如果她未滿十八歲)。不過照眼前這個情況看來,應該沒那麼容易。
「戴夫林先生!」凱西說:「請您坐下,告訴我們電話是怎麼回事。」
戴夫林看了瑪格莉特一眼,她搖搖頭,用手輕拍眼睛。「四月吧——可能四月底。第二通是六月三日打來的,深夜一點半,因為我有記下來。凱薩琳——我臥房裡沒有電話,電話在走廊,凱薩琳通常睡得很淺——是她先接電話的。她說『喂』之後,那傢伙就問:『妳是戴夫林的女兒嗎?』她回答:『我是凱薩琳。』那人說:『凱薩琳,叫妳老爸別再插手管那條該死的高速公路了,我知道你們住在哪裡。』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就把電話接過去,那人又說了『戴夫林,你女兒真可愛』之類的話,我要他以後別再打來,說完就掛電話了。」
「啐,事情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凱西說:「那一家他媽的就是有地方不對勁。」
「她出了什麼事?」戴夫林突然厲聲說:「她怎麼——怎麼會——」
戴夫林再次拋下我們衝到窗邊,表情茫然咬著拳頭,雙眼瞠怒。「喔,天哪,」瑪格莉特說道:「天哪,戴夫林——」
「當然沒問題,」凱西說:「如果沒找到,我們再另外想辦法。」說完她又試了試桌子,搖晃小多了。「羅伯,你辦這個案子真的沒問題?」
「但女孩死在督伊德教活人獻祭用的石壇上,不是嗎?」女人還不放棄。
「有沒有可能屍體昨天就在了,但你們沒發現?」我問道。
我和凱西回到基址,記者已經來了。我照本宣科,給了他們例行簡報。這部分由我來做,因為我和凱西比起來,我比較像成熟的大人。屍體是年輕女孩,身分必須等通知家屬之後才會公佈,死因還要進一步調查,民眾有任何線索請與警方聯絡,其他無可奉告、無可奉告、無可奉告。
他是我們最後一個偵訊的人。我和凱西在收東西的時候,年輕男鑑識員敲了組合屋的門,探頭進來。「呃,」他說:「嗨,蘇菲要我跟你們兩位說我們準備收工了,不過有樣東西你們或許想要看看。」
「警用膠帶已經拉好了,」我說:「只要不越線就沒問題。」
有人在這裡露過營。眼前一塊約莫睡袋大小的區域,尖樹枝都被清掉,落葉也壓平了,而幾公尺開外的地方有營火的殘跡,周圍一大圈光禿禿的。凱西吹了聲口哨。
凱薩琳休息片刻,吃完燉豆吐司和柳橙汁之後就去幫鄰居遛狗了。她暑假遛狗打工,希望存錢進芭蕾學院唸書。八點五十分左右,凱薩琳回到家,洗澡,跟爸媽一起看電視,十點上床,和平常夏天的作息一樣。她在床上讀了幾分鐘書,瑪格莉特就過來叫她熄燈睡覺。之後,戴夫林和瑪格莉特繼續看電視,快半夜才就寢。戴夫林回房之前,照例巡視屋子,確定門窗緊閉,大門門鍊拉上。
當然,世界不到一秒就恢復正常了,耳鳴漸漸消失,我也發現自己剛才看到了什麼。其實我們剛才根本不需要拍大頭照。凱西顯然也看到了。「我們還不確定,」她說:「戴夫林先生,這位是凱薩琳的妹妹嗎?」
後來,記者終於放棄了,開始鳥獸散。凱西從剛剛就坐在出土器物收藏室的台階上,躲在背後觀察記者的舉動。她一發現大塊頭女人盯上剛從餐飲室走出來想去活動廁所的馬克,就立刻起身上前讓馬克看到她,我發現他隔著女記者和凱西對望一眼。過了一會兒,凱西搖搖頭,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放下馬克和女記者轉頭走了回來。
我當然知道應該跟歐凱利組長說,尤其現在這件案子看起來似乎跟當年的事件有關。不過老實說,我完全沒考慮這麼做。說出來只會讓我被迫抽手——組裡規定,只要涉及個人就不准接案——而且他們很可能又會問我那天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看不出來這對命案和大家有什麼好處。我還清楚記得當年偵訊的經過,想到就讓人不舒服:幾個大男人強壓著挫折問我問題,聲音在我耳邊低迴,但我心裡只有一大片藍天,白雲不停飄過,微風在遼闊的草地上方嘆息。事發之後的頭幾個星期,我眼裡耳中只有這幅景象。我不記得當時自己有感覺到,但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非常可怕,我的心靈被徹底抹除了,換成千篇一律的測試畫面,只要警探一問,藍天白雲就會靠聯結作用自動浮現,鑽進我的後腦勺,嚇得我神經緊張、精神抑鬱,拒絕合作。他們真的試了很久,起先每幾個月趁學校放假問,後來變成一年左右問一次,但我就是擠不出半點東西。等我從寄宿學校畢業,他們才總算放棄了,我覺得他們真是做對了。現在為了這個案子要我重來一遍,再度回答這些問題,我怎麼想都覺得沒有意義。
我和凱西狼狽地擠在扶手椅邊上,瑪格莉特還是靜靜哭個沒停。過了一會兒,戴夫林走出客廳,拿了一盒面紙回來。一名婦人踮腳下樓,凸眼小個兒,瘦得跟鳥一樣,我猜她就是薇拉。她在走廊猶疑不決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緩緩走進廚房。羅薩琳輕輕按摩潔西卡柔弱的手指。
我在店外頭抽煙等她,沒想到她出來手上拿了兩個塑膠盒裝的三明治,還遞給我一個說:「拿去。」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是邪教所為。」我沒好氣地說。絕對不可能。對我們幹警探的來說,殺人邪教就跟喜馬拉雅山雪人一樣,從來沒有人看過,也沒有證據顯示他們存在。但只要一個模糊的大腳印,媒體馬上就會鬧烘烘擠成一團,所以我們至少必須表現出認真考慮過的樣子。
「你有發現什麼證據,顯示女孩被殺是活人獻祭嗎?」我問他。如果他真的發現了什麼,我們可能要花好幾個月工夫才能讓媒體不狂追猛報,將命案和新世紀活動連在一起。
「任何線索都很有用,」凱西對他說:「再小的事情都行。」
聽她這麼說,我很高興,應該說鬆了一口氣,因為我也覺得戴夫林家有問題。首先,他們夫婦倆從頭到尾都沒碰對方,連正眼都沒瞧過;其次,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應該鬧烘烘的,左鄰右舍不是來慰問就是打探消息,結hetubook.com.com果只看到遊魂似的薇拉阿姨;最後,他們家每個人都像從不同星球來的。不過,我曉得自己神經緊繃,所以不大相信心裡的直覺。現在知道凱西也覺得他們這一家有點怪,讓我放心不少。我說我神經緊繃,不是說我崩潰了、瘋了還是怎樣,我知道我只要現在回家,一個人坐下來從頭到尾把事情想清楚就好了。然而,我看到潔西卡的時候差點心臟病發,雖然後來發現她是凱薩琳的雙胞胎妹妹,心情卻不像自己所想的那麼容易平復。這件案子有太多曲折可疑的巧合,很難不讓人覺得有人搞鬼,讓我很不舒服。巧合就像一支支飄到我腳跟前面的瓶中信,瓶上工工整整刻了我的名字,信裡嘲弄似地寫滿無字天書。
我一向不提自己當年的經歷,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別人知道了,不是像色癮發作拚命追問我已經不記得的事,就是自以為同情地揣測我的心理狀態,兩件事我都沒有興趣。我爸媽當然知道,這不用說,凱西也知道,還有我以前寄宿學校的朋友查理。他目前在倫敦一家商業銀行做事,我們偶爾還有聯絡。另外就是我十九歲交往過一陣子的女孩蓋瑪,我和她每次約會都喝得酩酊大醉,不過因為她是孤獨叛逆型的,我覺得跟她交往或許能提升我的魅力指數。就這樣,沒別人了。
我們抄下達米恩的地址電話,再給他一張名片(其實我還想給他一根棒棒糖,因為他真是勇敢的小孩,只是局裡沒有這種配備),接著就請他回餐飲室找梅蘭妮過來。
「發現屍體的時候,達米恩也在,」杭特一時還沒有意會過來,於是馬克答道:「把他們嚇壞了。」
達米恩急急眨了眨眼,顯得很不安。「呃……我不是看得很清楚。我是說,那男的突然從路旁冒出來,從社區的另一個出入口,而且我不是看得很仔細——我想我不記得……」
「她是怎麼死的?」戴夫林目光依然凝視窗外,又追問了我們一句。他咬字很模糊,彷彿嘴唇已經麻痺了。「怎麼死的?」
「有可能是邪教幹的嗎?」這時候還穿著滑雪褲的大塊頭女人問。我們之前見過她,她在最愛用雙關語寫標題的小報當記者。
「知道露營的時間嗎?」凱西問。
「喜歡在後院挖來挖去的人應該是我吧,」我說。要是平常的我,肯定會說「失之警界,得之考古」之類的鬼話,但我還是有點緊張恍惚,所以沒辦法好好跟凱西鬥嘴,開口一定會說錯話。「我差點就變成世界第一的私人陶器碎片收藏家呢。」
我和凱西對望一眼。已經六點多了,歐凱利組長隨時可能打電話來要我們做簡報,但現在要找馬克談話沒那麼容易,就算我們東繞西繞,順利找到考古隊員租賃的住處,也要耗費好一段時間。
其中一名男隊員吁了一口氣,但馬上止住了。他坐在角落,夾在兩名年輕女孩中間,像是被呵護著。他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馬克杯,淺棕色的鬈髮,一張男孩偶像團體的臉蛋直率俊俏。我敢說他就是達米恩,因為所有人除了「雕塑神童」都很沉默,只有他雀斑點點的臉龐掩不住蒼白,而且沒必要這麼用力握杯子。
「差不多兩年,但我是六月才來的,我還在唸大學。」
我當年進寄宿學校,騙室友說我有個雙胞胎哥哥。我父親是出色的業餘攝影師,出事那年夏天有個星期六,他看我們騎著彼得的單車玩新特技(在及膝的花園牆上衝刺、起飛),便要我們反覆表演了半個下午,他自己蹲在草地上不停更換鏡頭,直到拍完整捲黑白底片,拍到他想要的影像為止。相片裡,我和彼得在半空中,我騎車,彼得坐在把手中間,雙臂大張,兩個人都閉緊眼睛,嘴巴張開(發出男孩特有的高聲尖叫),頭髮映著陽光閃閃發亮。我還記得很清楚,後來我們摔到地上,滑過草皮,我母親還罵了我父親,說他怎麼可以鼓勵我們這麼做。我父親刻意取了角度沒拍地面,讓我們看起來好像在飛,掙脫了重力的束縛,高高飄在天上。
「不是,」我說:「但我們必須查清楚你們是不是知道什麼線索。」
「看他雇了馬克那樣的人,」凱西說:「就知道他做事很有組織。剛才的髮夾有什麼特別的嗎?」
我和凱西慢慢詢問他們。他們最後看到凱薩琳是星期一晚上,她到史帝羅根上芭蕾舞課,離都柏林市中心大約幾公里遠,課從五點上到七點。羅薩琳七點四十五分在公車站接她,跟她一起走路回家。「她說她上得很開心。」羅薩琳說。她低下頭,雙手抱臉,頭髮披散在臉上。「她真的很會跳舞……你知道,她剛申請到英國皇家芭蕾舞蹈學院,再過幾星期就要去唸了……」瑪格莉特低聲抽泣,戴夫林緊緊攫住椅子扶手,雙手抽搐。羅薩琳接完凱薩琳,就和潔西卡到薇拉阿姨家去了,跟表弟妹一起過夜。薇拉阿姨家在社區另一頭。
「要怎麼……有沒有什麼東西告訴——告訴他們哪裡不能去?膠帶之類的?」
「你們知道有誰可能有意傷害凱薩琳嗎?」我問。
我進寄宿學校之後,就開始改稱自己羅伯(我全名是亞當.羅伯.萊恩)。我不曉得這是我爸媽的主意,還是我自己的,總之我覺得很好。雖然都柏林姓萊恩的人在電話簿裡佔了整整五頁,但名字叫亞當的不多,而且這類消息傳播的幅度超乎想像,連英國都傳得到。我幫學長生火的時候,都會乘機瀏覽報紙,將相關新聞撕下來,之後偷偷到廁所背下來,再把報紙沖走。這種事只要不留意,遲早會有人發現其中的關聯。不過,如今任誰都料想不到滿口英國腔的羅伯警探跟納克拿里鎮的小亞當(羅伯)會是同一個人。
「休息結束之後.馬克要我去鋤祭壇邊緣的土,把基座清理出來,達米恩說他也要去——我們通常不會獨自工作,因為很無聊。我們斜坡走到一半,就看到祭壇上有個藍白相間的東西。達米恩問:『那是什麼?』我說:『可能是誰的夾克吧。』我們再往上走,我馬上發現那是小孩。達米恩搖搖女孩的手臂,檢查她還有沒有呼吸,但你一看就曉得她死了。我沒看過屍體,可是——」她吸了吸臉頰,搖搖頭接著說:「大家老是說什麼『他看起來好像睡著一樣』,根本就是放屁,不是嗎?明明一眼就看得出來。」
達米恩深呼吸,舔了舔嘴唇。「我們,呃,我們在中世紀排水渠道那裡,馬克想知道渠道是不是繼續延伸過去。你們知道,我們,我們現在算是在收尾,因為挖掘工作就快要全部結束——」
戴夫林又嚥了嚥口水。他現在非常專心,像攀住救生繩一樣緊緊抓著這一小條線索不放。「沒什麼特別的,不是很年輕,聲音有點尖,鄉下口音,但我說不出來是哪裡,不是科克或北愛,沒那麼奇怪。他聽起來……我覺得他應該喝醉了。」
「坦白說,」他抬起頭來,表情既沮喪又倨傲,感覺很可怕:「我其實很開心,我覺得這表示抗爭有點進展了。不管那傢伙是誰,要不是抗爭真的威脅到他,他是不可能會打電話來的。可是現在……」他突然俯身到我面前,盯著我的雙眼,緊握雙拳,讓我差點忍不住往後退。「你們查出是誰打電話,一定要讓我知道,一定要告訴我,我要你保證。」
戴夫林鼻子吸了一口氣,稍微放鬆下來。「我跟女兒的『關係』好得很,」他說:「她會找我說話,我們很親,我……我對她也許就跟對小寵物一樣。」潔西卡抖了一下,羅薩琳又抬頭瞄了一眼。「當然我們會吵架,就像其他父女一樣,但她是乖女兒,也是好女孩,我愛她。」說到這裡,他終於話不成聲,氣憤地猛然抬頭。
「小梅說了『喔,天哪!』還是什麼,然後我們就跑回去跟杭特博士說了。他馬上要我們所有人都到餐飲室去。」
「我去。」我說。我走進廚房,扭開水龍頭,同時匆匆四下打量了一圈。沒什麼特別的,地板墊布刷得乾乾淨淨,鄉村風格的桌椅上了假漆,只有高櫥櫃裡擺了一整排的維他命,後面藏了一大罐待捷盼鎮靜劑,瑪格莉特親手在罐子上寫了標籤。
「達米恩,」杭特說著就離開了。凱西把門關上,我說:「他到底是怎麼當主管的啊?」說完便開始清理桌上的鉛筆素描。草圖繪工精細,是同一枚古錢不同角度的透視圖。古錢就在桌子正中央,裝在塑膠封口袋裡,一角彎得很厲害,嵌滿泥土。我把古錢和草圖全都堆到一個檔案櫃上面。
「那您呢,戴夫林太太?」凱西問。
出土器物收藏室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壯觀。雖然馬克說貴重的發現都送走了,但我還是以為會看到金杯、骷髏和西班牙銀幣之類的東西。結果裡頭除了兩張椅子和一張擺滿繪圖紙的大寬桌,就只有為數驚人、看起來像破陶器的東西,全都裝在塑膠袋裡,塞在自己組裝的多孔鐵架上。
「這裡是殺人現場嗎?」我雖然這麼問,但心裡其實不抱希望,因為是的話,蘇菲一定會打斷我們偵訊。
「無可奉告。」我下意識回答。這時我才發現祭壇和壇緣一道深溝讓我想到了什麼,就是驗屍台和放血用的溝槽。我一直在想它是不是和當年什麼東西有關,完全沒想到幾個月前才看過驗屍台。真是。
「怎麼回事?」女孩氣喘吁吁地說:「喔,天哪——是凱薩琳嗎?」
「我原本以為他們只是官僚作風,不肯接受改變,那幾通電話卻讓我開始懷疑……第一通是夜裡打來的,那傢伙劈頭就說『你這混帳,亂鬧一通,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之類的話,我以為是有人打錯,就直接掛斷繼續睡覺了。直到他又打了第二通電話,我才想到兩件事或許有關。」
「那我們就先找他們兩個談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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